第八百七十八章 国祚绵延,要靠抢

    ?朱祁钰给了陈镒极高的尊重,包括了给陈镒流爵这等罕见的殊荣,若是徐有贞仍然以现在的模样继续为大明的百姓谋福祉,朱祁钰在徐有贞死后,大概也会给这样的殊荣。

    给陈镒盖棺定论时候,给他足够的尊重,就是朱祁钰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因为陈镒对自己足够的尊重,才能获得这份尊重。

    国祚,就是朝代的寿元、是朝代的生命、是朝代的血条,那么这个血条由什么决定?

    其实就是组织度。

    组织度就是一个政权的生命,随着组织度的下降,政权内部也会越发腐朽,具体表现为世风日下、礼乐崩坏,而组织度的下降是必然的,那么一个政权的成住坏空,便是每个政权必然的过程。

    那么应该怎么增加或者说补充组织度来延续国祚呢?生灭变化灭亡。

    赏罚分明是其一,朱祁钰的暴戾之名深入人心便是他的罚,无论是陈循还是王直、还是现在的陈镒,死后的殊荣,都是赏。

    赏罚分明是维持组织度的必要条件,若是犯了错,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三五个月官复原职,纲宪事要犹如废纸,那组织度的流逝便不意外了。

    其二便是抢,抢能抢得赢,而且还不会被清算的肥肉,这个天下就那么几块,一个是印度广阔的棉田,一个倭国的银矿,一个是慢八撒遍地的人力资源,一个便是印第安人的头皮。

    当然在十九世纪末,还有一块肥的流油而且不会被清算的肥肉,那便是鞑清的赔款。

    开海就是在抢,用倭国的银矿补大明流逝掉的那些组织度。

    朱祁钰拿起了另外一份奏疏放在了桌上说道:「五月寒流过暖流至,季风正好,锦衣卫指挥使唐兴,将会带领大明官船,再下西洋,预计一年为期至慢八撒,唐指挥将会带领部分的船队,继续向西而去,而官船返回锡兰,至旧港、岘港,返回广州市舶司。」

    「这是自宣德九年后,大明第一次南下西洋,朕还是那句话,要反对,就在这里反对,不要搞那些民变纵火烧船之事了,朕南巡至松江府,松江府造船厂那艘连名字都没有的宝船就那么烧了,朕以为可惜。」

    「假托民变之名,只为散碎银两耽误朝廷大计,朕决不轻饶!」

    朱祁钰记得海宁号和庐江号的强横战力,自然也记得那艘没来及下海便被焚毁在船坞上的宝船。

    朱祁钰这是警告,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作为皇帝的他,真的要发飙的!

    官船官贸的路线是郑和下西洋第六次下西洋的路线,之所以选择第六次的针路,是这次的航行最为成熟,而且资料最是丰富,无论是各种星图,还是度过赤道无风带的种种方法,都是宝贵的经验。

    唐兴的环球航行和官船官贸是同时进行的,在慢八撒,唐兴会带着三十艘船只和官船官贸分道扬镳,踏入完全未知的海域之内。

    官船官贸在廷议上已经是一个议烂的话题,和永乐年间的下西洋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官船官贸,不再是大明朝廷或者说内帑独断专营,而是带着大量的商舶随行,官船官贸更多起一个锚定价格的作用,而随行的战座舰起一个护航的作用,大明官船的主要目的是对南洋和西洋诸国宣告:大明,回来了。

    这个议题早就议论的烂到不能烂的地步,但是朱祁钰仍然旧事重提,自然是发出了最后的警告,不要在这件事上生事,于少保不在京师,他发起飙来,没人劝仁恕的。

    若说大明皇帝独断专行,胡濙第一个不乐意。

    就以这次官船官贸之事而言,陛下在廷议上和廷臣商议,又和国帑户部沟通确定了官船官贸的分账,最后还让松江巡抚李宾言和天下商贾沟通有无,具体协商分配货物、随行商舶等等具体事物

    ,前后历经一年有余,内外沟通次数极为频繁,力求达到一个多数满意的结果,这要说陛下独断专行,那还有不是独断专行的事儿?

    虽然不能说结果尽善尽美,但能做到多数满意陛下已经尽力了,在履行皇帝职责和发挥朝廷调节各阶级矛盾职能上,陛下已经做到了自已能做的所有事儿。

    「陛下,朝鲜王首阳君上奏说希望可以随行,就是让朝鲜的商贾也出去见见世面。」鸿胪寺卿马欢面色古怪的说道:「他们有四艘三桅大船,是从松江府造船厂买入的。」

    「倭国也有这方面的想法,主要是细川胜元为主的倭国商贾,希望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请求朝廷恩赏,这次随行的还有室町幕府的御令今参局,所以,倭人并不缺节制。」

    「发财的事儿,倒是一件不拉下。」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朝鲜能卖什么?高丽姬吗?高丽姬这种商品只有大明能消费的起,而且是遮奢豪户,普通人家,哪里能养得起这种贵物?」

    「难道首阳大君想要去婆罗洲兜售他的高丽姬?

    首阳大君做了朝鲜国王之后的基本国策便是事大交邻,任何事儿都没有和邻居交好重要,所以大明有所动作,朝鲜响应并不意外,只是他们卖什么?

    马欢哭笑不得的说道:「那倒不是,陛下,这首阳君卖高丽姬,也只卖大明,那些高丽姬也就肯伺候大明人,若是让她们去倭国去琉球,去交趾、去暹罗,她们自己也是不乐意去的。」

    显而易见,陛下对这方面的贸易关注仅限于大明得利几何,至于其他则是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态度。

    高丽姬在南衙诸府可是和扬州瘦马相提并论的豪奢物,这些高丽姬即便是在朝鲜也是千金难求,琴棋书画这些培养起来,哪一个不是靡费钜万?高丽姬走的是高端路线,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高丽姬,即便是送到倭国,这高丽姬也不乐意伺候的。

    「首阳君的理由是这样的,大明乃是天朝上国,虽然不知道大明此举所图,但跟着做,准没错。」马欢说出了首阳君上奏请命朝鲜商舶随行的理由。

    虽然看不懂大明在做什么,但是跟着大明一起做便是,若是等到有了好处再跟着做,那便晚了。

    「这首阳大君真的是有趣,准了。」朱祁钰准许了朝鲜王的请求,不过是四艘三桅大船,朝鲜愿意跟着大明同行,朱祁钰也乐见其成。

    辽东都司都指挥范广在辽东对建奴的钳制,还需要朝鲜协力,自然没必要交恶,毕竟大明要济州岛做市舶司的时候,首阳大君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细川胜元所请,容朕缓思。」朱祁钰眉头紧锁。

    此次唐兴出任番都指挥南下西洋,是会带着今参局一起前往,在文华殿廷议今参局就不仅仅是唐兴的亲眷,还是倭国的御令。

    今参局在倭国的威望极高,能在室町幕府三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杀后,室町幕府风雨飘摇之时,撑得住室町幕府的体面,今参局的个人威望和能力,可见一斑。

    「朕其实不乐意倭人参与此事,可细川胜元以山野袁公方所请,便准了吧。」朱祁钰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准了细川胜元所请。

    原因很简单,就像是鞑靼人在草原上的优势一样,倭人在海洋这方面有自己的优势。

    阿苏特部、喀喇沁部台吉孛来和麻儿可儿敢在草原上对昌平侯杨俊出手,可是让他们到了关内,他们面对昌平侯和昌平侯带领的京军,那绝对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唐兴是要进行环球航行的,一批生在水面、长在水面上的倭人,的确有益于大明的环球航行,况且细川胜元不是以倭国或者室町幕府三管领的身份请求,而是以山野袁公方的名义请求随行,随行的便不是倭人,而是山野袁公方治下

    武士随行。

    朱祁钰对唐兴的环球航行的目标是:不求成功,但求唐兴等一众能够活着回来,培养经验足够丰富的舟师和水手,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多去几次,总能成事。

    廷议在争吵之中结束,吵的内容不是海贸事儿而是关于被烧死的九十举人。

    礼部认为朝廷应该做一些补偿,比如赐予这九十多个举人同进士出身,生不能及第,这死了,给个名分也不为过。

    而都察院只手遮天的贺章,并不同意礼部的说法,这九十多个举人的死是和邹干的私怨,纵火杀人斩立决,朝廷已经给了足够的公允,不应该再增补偿了,这若是烧死就给同进士出身,恐怕会有人竞相效仿。为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同进士出身的名分,真的会有人竞相效仿?

    答案是肯定的在当下的大明,读书就是为了科举,科举就是为了及第,若是无法及第,还不如死了算了。

    礼部和都察院之间的矛盾,应该从贺章以无德弹劾胡濙起,这梁子根深蒂固,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开的,吵了半天,最终朱祁钰还是拍了板,赐了这九十多名举人同进士出身。

    没有实质性的俸禄,更没有官职,只有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名分,算是给九十多名举人的家眷一个交待。

    就是想要模仿,除了把命搭上,也得先跟朝中正三品的侍郎有仇怨,而且这正三品的侍郎还得铤而走险,想要模仿这个路数,难如登天。

    朱祁钰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他愿意给这些年轻的学子们,更多的一些宽容。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便收到了来自琉球诸府府衙的讣告,琉球巡抚陈镒病逝,朱祁钰封陈镒流爵的奏疏还没有走到琉球,陈镒便逝世了。

    朱祁钰听闻讣告,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琉球诸府请求将陈镒葬于鸡笼岛,这也是陈镒最后的遗愿,他希望看着鸡笼岛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也不希望朝廷忘记这块土地,鸡笼岛对大明的重要性,陈镒一清二楚,临到了,陈镒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大明国事。

    但是朱祁钰要以皇帝的身份夺情,非但不同意陈镒的遗愿,还要求将陈镒的遗体冰藏运回京师,埋在金山陵园,配享皇陵。

    胡濙听闻之后,前往了泰安宫,和陛下论了很久,最终才算是确定了金山陵园设衣冠家,陈镒埋在鸡笼岛上这一折中的方案。

    「兴安大挡留步,也多劝劝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必过分哀伤。」胡濙离开泰安宫的时候,对着兴安叮嘱着。

    对于陈镒的病逝,陛下的悲痛表现的并不是非常明显,但是胡濙还是看出了陛下的悲戚,从陛下一反常态的要夺情,不遵从陈镒遗愿要将陈镒的遗体运回京师,胡淡能明白陛下内心深处的哀伤。

    陈镒是从龙之臣,虽然也曾经喊出过赞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陈镒最终没有做,去了趟张秋后,陈镒在朝阳门外并未计较苦作劳力砸到了他的轿撵那一刻起,陈镒就坚定的站在了陛下的身边。

    这一路走来,十余年匆匆而过。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十多日后,在长江治水的巡河总督徐有贞惊闻陈镒噩耗,悲伤至极,写了悼文之后,便病了,这一病就是月余方有好转,徐有贞和陈镒为同僚,更是莫逆之交,两个人在张秋、在河套,都是能把自己背后交给对方抵背杀敌的战友。

    徐有贞病好之后,已经是五月中旬,大明官船官贸的船队已经集结在了松江府新港,等待朝廷敕谕后,便扬帆起航。

    「今岁的暖流比去岁晚了一天半的时间,自永乐元年之后,这北方便一日寒过一日,若不开海,大明何以为继?国祚绵延得出去抢啊,不抢在门里内耗,国祚都这样被耗没了。」

    仰望星空李宾言,对大明天象有异知之甚详,他可是大明度数旁通的发起人,也是大明《景泰历书》的编撰人之一。

    李宾言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观星台,他想要去天边看看,是从实力的角度出发,对于牵星过洋、乘风破浪而言,李宾言有着充足的信心,奈何松江府需要他,大明也需要他,这去天边看看的夙愿,就只能交给唐兴了。

    唐兴捣鼓着李宾言的观星仪,听闻李宾言说话,笑着说道:「你这话,多少有点老天爷看不得燕府坐这天下的意思,什么叫自永乐元年起,若是旁人听到,高低也要扣你一顶谶纬之言的大帽子,让你知道话不能乱说。」

    李宾言则是看着漫天的星辰,倒满了杯中酒说道:「三皇子他外公啊,你可是皇亲国戚,你这是要治我的罪吗?戴罪之身,正好下西洋将功赎过。」

    李宾言还是想去,到底是他的夙愿,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