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第八回

    每年的正月初二丁香都会摆茶摆饭祭祀的,这是因为初二这个新年访亲拜友的吉日却是丁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忌日。那个寒天雪地的年初二,丁香永远失去了那个小时候颠着小脚经常追着她打骂却常常够不着的妈。

    好多年后她逢人讲起妈时,无不感慨的说除了小时顽皮野性招惹妈生气追骂外,其实妈对她也挺好的。例如支持她上学,教她将来如何做一个贤淑女子,还有爹多年离家不在时的苦难岁月中有一口吃的都会先留给她吃!

    说起妈的小脚时,丁香总唠叨着,旧时候什么都好,就是女子裹脚不晓得是哪位先人想出来折磨女人的,我妈就是裹个小脚不晓得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累!

    许多年后丁香仍清楚的记得,初一那天妈妈差不多在床上躺了一天,除了按时吃服奶奶的草药外,妈妈只吃了热姜汤和少许稀饭。

    到初二那天妈妈的感冒发热好了很多,一早上同大家起床了。当时呷早饭时奶奶还高兴的有些得意神态对丁香讲道:“满妹,你看你妈今天精神好多了,一是祖宗菩萨保佑,二是我的草药方子灵着呢!你学好了医术将来嫁到婆家不光能够帮济乡邻积德一方,还能攒口吃的咧!”

    “幸苦娘了,我身子骨弱,这些年拖累了你老人家。”妈不无歉意的回道。转头时又对丁香和大哥说:“妈这身子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你们讨堂客嫁人家那天?你们将来要晓得孝顺挂记奶奶老人家噢!”

    “吥,呸,呸!大新年的讲些不讨喜的话!将来只有越来越好,人兴财旺!观音菩萨阿弥陀佛!”奶奶忙拦住妈妈的话,起身在堂屋里在菩萨祖宗前上香,念叨了一番才作罢。

    年前下的那场雪好大,整个寨子上下一片洁白,院子内的积雪都差不到有尺来深了。饭后奶奶安排丁香兄妹铲开院内院外路上的积雪,自已背个背篓去远处山上菜园扯些蔬菜准备中午食材——按惯例姐姐他们是今天会来拜年的!大哥虽已是大小伙了,但平日和丁香兄妹感情甚好,加上妈也好了,今天格外开心!两兄妹一边铲雪还一边用雪球互相打闹追逐。挨了大哥几雪球的丁香都把大哥追到外面已白雪皑皑覆盖得分不清界限的田地去了!远远的还听见妈妈在身后叫唤:“你们莫冻哒,你们这些祖宗崽几,看你奶奶去园里扯菜做事去哒,不晓得帮忙还淘气!”

    “冒得事,玩一下就去做事的!”远处田野打闹的大哥回了一句再也不理妈了。拉起丁香在田里堆起了雪人,丁香还扒开雪地挖了个野萝卜给雪人装了个鼻子,好好看的!

    苍茫洁白原野中两兄妹尽情嘻闹玩耍,几年来的苦难日子全抛脑后,琼河玉树间响起两兄妹清脆的欢声笑语。

    不晓得过了好久,远远的从山路上走来了几个人。丁香一看,原来是姐姐带着外甥来了,姐夫还背起了奶奶的背篓,奶奶扛个锄头跟在后面呢!丁香两兄妹见了,高兴地不再打闹,蹦跳着在田间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姐姐他们,老远就听见小外甥大叫着大舅,姨娘呢!

    迎接着姐姐一家丁香兄妹甭提多高兴!大哥弯下身子架起外甥就在田埂上跑,姐姐在身后嗔怪的笑骂:“你们俩舅甥莫摔哒,奶奶你看绪宗讨堂客的人哒还跟个小孩似的,冒得个舅舅的样子!”

    还在院外,外甥骑在大哥脖子上一边用手拍着大哥的头一边奶声奶气的叫道:“外婆,外婆!!!”

    屋内一片静寂,往年时早在院外竹围栏边等待的妈妈没有出现!奶奶忙放下锄头,院内院外找寻,口中叫道:“家秀,你外孙伢几给你拜年来哒呢!”

    屋内一番找寻后却没看见一个时辰前还在竹围栏边追喊两兄妹的妈妈!这时奶奶脸上掠上一丝不安,口中念叨着:“冰天雪地的,感冒都冒好,你妈到哪儿去哒?”

    “姐夫!快来,妈妈好像掉河里了!”外面水车旁突然响起大哥的尖叫声。

    这一下唬得大家一惊,大伙忙放下手中的热茶,刚还欢快的情绪化为了冰点!

    当跑到水车边时,只见大哥早攀着冬天已不汲水的水车下到了河沟边。

    平日里清澈的河水已经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靠水车边有一两个人深的河坑冰面砸开了一个洞,冰面上还溅落了零星的冰块和水车上滑落的雪花!

    见此情景,岸上的姐姐已经一边推着姐夫一边哭叫起来:“妈,妈!!!”刚还同大哥外甥逗笑的丁香却还没回过神来,紧张地睁大个眼盯着大哥和姐夫用木棍在在冰面下找寻!她心中默念着观音菩萨保佑,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妈妈会从这里掉进冰河里!

    直到妈妈从冰面下出来的那刻,丁香终于忍不住放声悲哭起来!刚还欢天喜地的一家顿时哭成一团,真正是祸从天降,喜极悲生!

    茅屋的堂屋一下成了灵堂,泪流满面的奶奶把从床上拿来的已经破了两三个洞的竹席铺在堂屋中间,丁香姊妹几个七手八脚地把养育他们的妈妈放在竹席上。

    多年后丁香仍清楚记得刚从冰水中捞出放在竹席上的妈妈的模样!妈妈原本俊秀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昔的腊黄菜色,鹅儿蛋形的脸庞上挂着水花洁白如纸,却透着丁香儿时记忆中的文秀美丽;早年乌黑亮丽而今枯焦发黄的头发已经整理好了,湿漉漉还挂着冰珠。

    唯美的样子像极了堂屋里供奉的观音菩萨。

    妈妈的死因,有些寨里的伯娘婶婶猜测是妈妈多年想念爹爹思虑成疾,穷苦多病一时想不开自己跳河死的。

    寨子里的老邻居们闻讯先赶来了。在妈妈脸上已经蒙上手帕的尸首边上,有位婶娘哭着诉说着,玉嫂噢,你要到阎王屋去亨点福啊!鬼差轿夫哟,过奈河桥忘川河时,你们抬轿的时候要轻缓些哎,孟婆婆哟,你那个忘魂汤里多加点糖噢!

    这一顿哭, 惹得一屋子的亲邻好友好是一顿伤心悲怮!

    可丁香明白,那位婶娘只说对了一半,妈确实是因为思虑成疾的,却不是自杀!当天妈妈是习惯性的走到水车边眺望期盼远方的爹,因雪天路滑不慎掉进河里的,路上的脚印与水车上冰雪的抓痕能说明一切!几十年来丁香一直自责,如果当天她们兄妹没有在雪地里的嬉闹,可能就不会发生;既使发生了失足滑入河里也许有机会来得及施救!

    到中午时分,寨上的亲邻好友已经络绎不绝的赶了过来,都是些族里长辈,昔里邻里叔伯婶嫂。

    几年未曾踏足茅屋的舅舅舅娘还未进屋就嚎了起来,“家秀你命苦,哥哥嫂嫂来看你来哒!哎哟,造蘖呢!这个时辰哒还躺得地板上冒人管噢!!”

    干嚎几句后,舅舅端起长辈架子,训了丁香大哥一顿,好好的一屋人一个娘都看不住管不了。大哥他们不敢争辩,只顾低头痛哭!

    训完大哥舅舅转头找到曹姓长者们商议,舅妈却乘机溜到妈妈她们房内找寻什么。

    舅舅与曹姓长辈一起围坐在堂屋妈妈尸体边的八仙桌边,族长望爷爷先发了言,说道:“舅舅,我呢先代表我们曹家里——你几个外甥表示歉意!我们侄媳妇到我们曹家来哒二十几年,吃哒不少的苦,遭哒不少的罪!如今我们侄媳妇的身后事,我们作为族里亲行,一定尽心尽力量力办好,——你舅舅也晓得外甥伢几都只有这么大,体不体面的,担待些!俗话讲,娘亲舅大,爹亲叔大,能大肆帮助的有好多的力就发好多的光,不要招人笑话!”

    舅舅仔细听完,思虑了好久才说道:“望叔爷,我呢同你老人家比是晚辈,今朝我们妹妹出哒这号事,我做哥的心痛!我的妹妹嫁过来二十几年哒,只过得几年好日子,这几年比叫花婆还要过得差,叫花婆还有个叫花佬带着讨米!如今她解脱哒,身后事不比上,也齐不得下,在些中还是要的。那年她小叔子还埋的奶奶的棺材!我妹妹在曹家里生儿育女,棺材起码不能比她小叔子差吧?!法事道场还是要做的,该起的幡寿布置也应该配置起噢!至于我们做亲戚娘屋里的人,只边上看得,曹府上的事,还请望叔爷多费些心!我们做为娘家的人只有多烧些纸钱,能让我这个苦命的妹妹到阎王屋里有些钱就好哒!”

    这时站在边上抹泪的奶奶忙说道:“舅舅放心,家秀来我屋里二十几年哒,我们婆媳就跟人家屋里娘女一样的。要不是你姐夫出哒事,日子还是过得的。是我们曹家里积的德少没福分,这些年家秀呷哒好多亏,遭了好多罪!我七十岁的人哒,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能力有限,只要借得到,办得到的,一定交待绪宗他们姊妹办好!”

    一番计议后大家筹划算计了一下,棺材装饰,道官法事,人员开支等等一一议计清单停当后,一件事难住了众亲邻好友。上次是抵押老屋才把救爹时的欠款与叔叔的丧事办好的,今天又拿什么来借款呢?!

    整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在妈妈尸体边争论商议起来,曹家亲族与舅舅娘家你推我,我推你的。剩下丁香兄妹冲着长辈亲戚们磕头求助帮忙,灵堂整时乱哄哄的。

    过了好一顿,望爷爷面上挂不住了,用长烟杆大力敲了火盘两下,咳了几声才止住混乱。待众人不再言语后,望爷爷威严的扫了大家一眼:“你们看看!你们像个么子样子!而今我们这个侄媳妇扶起来还呷得饭,你们就推推让让的,让人寒心!今朝一日我这个老家伙说话要是还做得用,大肆都听我讲几句!”

    望爷爷停了一会,见无人喧闹便又说道:“如今玉石生死不明,屋里只剩仨小一老,曹家族上,姚府娘家都出点力,把家秀的百年大事先办好再说!论理曹家里死哒人是我们曹家里的事,只是玉石下落不明,曹勇也犯事死了,论在座的亲行都出五服哒!但今天事不寻常,我代表族上先从公中拨款三分之一,老嫂子你呢想办法老亲新戚中聚个三分之一,舅舅你看几个外甥面上也借个三分之一渡过难关!当然,舅舅那三分之一等日后外甥长大成家哒要晓得感恩还给舅舅!大肆讲如何?!”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外甥是只狗,呷哒就跑!你们曹家里死哒人还要我们娘屋里出钱,不寻你们,不找你们亏空已经很不错哒!冒得这号理!老姚,快点走,你妹妹就是死尸一个让他们曹家里跺碎喂了鱼也算哒!”这时舅娘一边嘴里冒着粗话一边一把拉起舅舅就往屋外走了。

    舅舅愣了一会,架不住舅娘嘶吼,只得随舅娘回去了。走时还是回了头向众人打了个招呼。

    这一走彻底激怒了满屋族亲,顿时什么难听的话都响起来了,还有俩个行叔婶娘跑到院外,冲着远去的舅舅舅娘骂将起来:“亏你们做舅舅的讲得出口,还在县里当劳什子官!那年还亲自带人上门抓姐夫,今朝一日还推三推五的!挂张人皮不干人事!”

    “你们放心,我们曹家里不吃绝户,玉嫂我们曹家里要给她风光大葬的!”

    听到绝户一词,丁香兄妹一下趴在已冰冷的妈妈身上号啕大哭起来——吃绝户是古代时没有子嗣或仅有女儿没继承人死后任由亲族们利用安葬把家产瓜分尽绝的一种封建陋习。

    从妈妈灵堂舅舅被舅娘拉走那一次起,虽然大家同在一个寨子里,却好多年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了,就连二天后妈妈出葬时舅舅也没有来。

    最伤心的是舅娘还趁乱顺走了妈妈陪嫁时的一对手镯,今早时妈妈还讲等丁香出嫁时当嫁妆呢!

    妈妈的葬礼办得比较体面,用奶奶的话讲,家秀同我娘女一样的,命不好,来我家做牛做马二十几年哒,就是一屋人明天去讨米也要先把她安葬好!

    奶奶咬紧牙关东凑西借,还卖了寨子山上的一片树林才办好这场事。买山的还是当年买老屋的刘三爷,他比其他有意愿的买主多出了一个光洋,办丧事还另外上了一份奠金,比其他人的礼还重呢!

    后来解放后工作组组织群众在大队部开批斗会,批斗地主时要大哥二哥上台诉苦。万般无耐下二哥只好上去喊了几句口号,讲到买老屋时,二哥讲房子给他烧了一间半刘三爷还多给了三个光洋,买山时硬是比别个多出了一个光洋咧!

    当时吓得工作组组长赶紧把他弄下了台!只是几天后二哥在小生产队上被狠批了一阵才过关了事。

    第八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