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七章 终结(二)

    二百六十七章? 终结(二) (

    二百六十七章终结(二)

    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的一场风暴。京师的这场大乱,直接导火索同样是几千里以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之死。

    楚河。

    楚河是山西闻喜人,十几岁时跟着个晋商做小厮。可能是流年不利,晋商在南直隶苏州府一病不起,不几天人就没了,于是楚河流落街头,然后被周员外收留了。

    周家在苏州府可是赫赫有名。所谓的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百多年里人才辈出,族人有的甚至官至巡抚、侍郎。到了周员外这一代,少爷周赟二十岁时便金榜题名,现下在吏部做郎中——还是文选清吏司的郎中!

    要知道,在大明,官场的权力可不仅仅是由品级来决定的,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这个范围内,哪怕是个芝麻小吏,都能把人折磨得欲哭无泪,偏偏你还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吏部是六部之首,掌握着天下官员的考核升迁任命,而文选司则是吏部四个清吏司之首,主管中央与地方所有文官的额缺设置和品级评定,以及职位选授、升迁、调补等。所以,说周赟周大人能够拿捏全天下绝大部分官员的命脉可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也正是因此,周家在苏州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地位可想而知——这么说吧,每次知府大人见了只有举人头衔的周员外都是抢先一步行礼!

    莫看周大人权力这么大,难得的是口碑还不错。当然,你也不能说周大人真像那个读书把自己彻底读傻了的海瑞一样一尘不染——大明的低工资是全球之最,吏部院子里可不能让周大人种菜养鸡,真像海青天那么玩周大人得活活饿死。所谓的不错,是说周大人守规矩,不该拿的决不伸手,不会凡事狮子大开口。这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与朝中的清流们关系处得非常好:跟工科给事中宗道仁是儿女亲家、宗道仁与右都御史赵洞烛大人不仅是远房亲戚,还是同门、赵洞烛和左亦直是同年……总而言之,周大人也算清流一脉。

    口碑好便能被那帮看似眼高于顶的清流们认作同道么?怎么可能!他们的口号是对人不对事,你就算穷得连老娘下葬的棺材都买不起,只要政见不同,一概算仇敌,会跟你不死不休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原因。大明官场上编制内的职务就那些,而候补官员的队伍最多时能有几十万,某个官职出了缺,用谁不用谁?二甲、三甲,在大明叫“老虎班”,逢缺即上,不用怎么等,其他人则要看造化了。还有许多佐贰官的职位,比如地方的典吏、主薄、巡检等,这些职位并不需要功名。此外,教谕和下县的县令也可以由举人、贡生担任。这里面文选司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去了!拿教谕来说吧,表面上看,是未入流的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还穷得叮当响。然而,教谕主管全县的教育工作——换句话说,将来科举,这个县考上功名的人,都算他的门生!这种师生关系不仅要维持终生,而且是官场最重要的纽带。设想一下,你们哥几个在朝中关系不错,你们各自的亲戚朋友分别做了十几个县的教谕,十年以后,这些地方考出来的进士便全是你们的人了!

    要实现清流们梦寐以求的所谓“众正盈朝”局面——朝廷里全是咱的人,不是咱的人当然算邪——周大人可是关键人物。

    懂?

    问题是由李世忠的收税引发的。

    苏州府富甲天下,李公公当然要派人去。周家在苏州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连祖产带投充名下足足几千顷好地,而且还有数不清的铺面,生意甚至都做到倭国,却因为国朝对读书人的恩典从来没交过一个铜板的田赋商税——李公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啊。

    周老员外手里拿着单子气得浑身哆嗦:三千两,三天以后交钱。这不是故意拔老虎胡子给闲人看笑话么!周家当然不可能拿不出这点钱,仅每年的三节两寿,周府花的钱便数倍于此,问题是老爷子咽不下这口气啊!知府大人病了联系不上(来人是东厂带着锦衣卫,知府大人现在不病,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得真病了,嗯,重到能丢掉性命那种),那就得想其他办法了……

    第三天头上,周府外足足聚了几千人,佃户啦、伙计啦,都“自发主动”地赶来。一大帮子过年才能吃上几口白米饭的家伙们义愤填膺地要为顿顿燕窝鱼翅睡前还要喝两口参汤的周老员外“主持公道”,吵吵嚷嚷群情汹涌,不少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木锨。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啥人,即使是闯哪个衙门把太爷揪出来,那些亲卫护军有一个敢放个屁的么?笑话!一个小旗官有意在东厂大爷面前露个脸,把手里的铁链哗啦一抖:“东厂拿人,你们这帮刁民敢阻挠公务?”

    这句话可闯了大祸了。

    在周府几年,楚河已经长成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因为踏实肯卖力,很得老员外器重,一直琢磨着为老员外赴汤蹈火回报呢。少爷是清流一党,家信里免不得流露出对厂卫的鄙夷,老员外岁数大了,人老了话就多,言谈话语间楚河便懵懵懂懂地觉得厂卫们都是奸佞阉人的爪牙,再加上代表官府无上权威的知府大人始终都对周府客客气气,不知轻重的楚河便以为这世上除了圣上便得是周府排老二了。什么人竟敢欺到老员外头上,这不是找死么?听了小旗官的话,楚河底气更足了,大喝一声:“吾们还以为是大皇帝的命令,东厂的奸人算什么猪狗,打死你这小赤佬*!”一棍子抡过去,毫无戒备的小旗官应声倒地。

    佃户伙计们的见识更不如楚河,见周老员外的跟班带头动手,个个豪气陡升,唯恐落在人后被老员外视为忘恩负义,一拥而上,棍棒与镐耙齐飞,鲜血并脑浆一色——转眼间就搞出人命来了:东厂死了一个,锦衣卫被活活打死仨。集体无意识,人多了就相互壮胆,一个比一个下手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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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好了。

    周老员外原想着先摆出个大阵仗镇镇这帮家伙的威风,然后私下里再送点银子,大家各让一步事情也就摆平了。平日私下里骂归骂,周老员外可知道几千人在自己家门口持械抗税还打死好几个官差——哦,不对,哪里是官差,厂卫可是皇差啊——是个什么性质的罪名!

    这时候说啥也晚了。请楚河好好吃喝了一顿,等到他酒醒,便发现自己和其他几位认识不认识的周家佃户已经在苏州府的大牢里了。

    老员外被狠狠放了一把血。为了心疼三千两田赋商税,最后连主动带被动,总共花了六七万两银子。不过,好歹事情算糊弄过去了。

    暂时糊弄过去了。

    要说,还真不该怪到李世忠公公头上。收税嘛,中饱私囊肯定有,但客观地讲,大半确实是为了朝廷。抗税打死了好几个皇差形同谋逆,性质绝对算极其恶劣,真把周家抄了谁也不能说啥。不过李公公也知道清流势力很大,除非万不得已,本心里也不愿意非要去跟一大帮穷凶极恶的疯狗结下死仇。对方既然肯花钱,死的又都是最底层的小角色,所以也不打算再进一步如何了。

    李公公想算了,但架不住清流们不甘心啊。一方面,大家平日里跟周大人关系好,可逮着体现友谊的机会了,这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另一方面,这帮人的家里也都难逃交税之厄,都憋着一股子气呢,得发泄啊!于是,借这件事做起了文章。

    楚河几位当然被毫无悬念地砍了脑袋。结果,有人出钱有人出力,竟给他们修了一座“六义士墓”,还堂而皇之地立了碑。过去讲究个生前身后名,给当众杀皇差的凶手修坟立碑,这事就比较过分了。

    厂卫爪牙四布,李世忠当然会知道。不过,他也知道那帮家伙的德行脾气,摇摇头装看不见,没说啥。

    你以为这就完了?呵呵。

    “意气粗豪,不受尘埃半点;淋漓血性,颇知忠义几分!”

    这是清流们给“六义士”写的挽联。

    “年年花酒阖间城,不爱身躯不爱名。说到人间无义事,槌胸裂眦骂荆卿!”

    这是他们给“六义士”写的挽诗。

    大字不识一个为了帮老爷抗税一棍子敲碎公差脑壳的楚河一转眼成了忠义无双的大侠……就是不知道若是地下有知他自己会说啥。

    李公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了——再怎么说,钱也收了,让他们闹腾一阵,没人搭理,闹累了自然也就消停了呗。

    消停了么?

    当然没有。

    因为恰恰这时候平了奢安之乱,那帮家伙又找到新的不满,得借题发挥啊!

    屯兵、派官、挑拨离间、争功……本已经吵翻了天,有人还嫌事情不够大不够乱,干脆把矛头直接指向了圣天子本人——早些时候有两位娘娘有了喜(结果夭了一个皇子生下个公主)、最近又有两个娘娘有了身孕、圣上龙体欠安,三件事连在一起,唯一的结论只能是圣天子荒淫无道纵欲过度啊!这道理简直就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上奏的是工科给事中宗道仁。

    这厮还不只是上奏那么简单:他竟在朝堂上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博得了那帮疯狗的齐声喝彩!

    李世忠听小内侍读着奏章,气得嘴唇都哆嗦上了:圣上临朝的时候多了些,你们就一个劲儿地鼓噪什么国本为重,圣上您还是回后宫没事多按倒几个娘娘赶快生个龙子、娘娘有了喜你们又扯脖子大喊“臣闻后宫秽不可言”,这不是透顶的混账么!圣躬违和是最近两个月的事,娘娘是三个月前有的喜,圣上已经好久自己一个人睡了,别人不知道,李世忠还能不知道么?再说了,圣天子从小身体就不怎么好,最近是受了风寒,跟荒淫纵欲有个毛线的关系?言官无忌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地污蔑诋毁圣天子,指着鼻子骂大街,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给咱家找些其他茬口儿抓起来!吃几天牢饭就该闭上狗嘴了!”

    李公公又错了。

    宗道仁跟周大人是儿女亲家,一则是要借题发挥为周家出气,二则仗着言官的身份还有那么多同道在外面,肯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捞出去,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干脆彻底跟权阉撕破脸吧!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在朝堂上数落圣上在牢里骂太监头子——这风头出的,满朝文武还能有谁?千百年后也是青史留芳啊!

    然后,他就死在北镇抚司狱里了。

    太正常了。你在李公公的地盘指名道姓骂他,还捎带上全体看守,不收拾你,你当如狼似虎的牢头和牢子们都是白莲花吗?

    宗道仁之死,终于把摇摇欲坠的帝国向悬崖边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

    *本篇知识点:赤佬

    长三角一带的骂人话,源于宋朝的刺配制度。宋朝犯了罪判流刑充军者,为了防止其隐瞒身份逃匿要黥面,就是脸上刺青做标记,多涂以朱砂,故名。后来引申为“迟早要黥面充军的贼胚子”用来诅咒骂人,有些类似于北方“挨千刀的”——迟早被凌迟的家伙。只不过北方的“挨千刀的”逐渐变了味儿,有时候比较亲昵的人被捉弄笑骂时也可以说,而“赤佬”始终是骂人话。

    楚河十几岁便在苏州府,所以不自觉学会了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