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出京督师

    第十九章

    崇祯天天盼望着湖广和陕西两方面的官军在他的严旨切责下会有所振作,不日就会有捷奏到京。但是一直到了八月中旬,只知道两处都在“进剿”,而捷报仍然渺茫。他天天怀着希望和恐惧,心情焦灼,夜不成寐。中秋节过后两天,他在平台召对阁臣,谈到用兵遣将,事事失望,不禁深深地叹口气,怀着一腔愤懑说:

    “朕不意以今日中国之大,竟没有如关云长、岳武穆一流将才!”没等到阁臣回话,他又接着说:“朕早已看出来熊文灿没有作为,剿抚无方,敷衍时日,致使张献忠盘踞谷城,势如养虎。但以封疆事重,朕不肯轻易易人。谷城之变,朕还是不肯治他的罪,仍望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因循至今,三月有余,军事尚无转机,深负朕望!”

    阁臣们见崇祯怒形于色,一个个十分惶恐,不敢抬头。杨嗣昌赶快跪下说:

    “熊文灿剿抚乖方,致有谷城之变,贻误封疆,辜负圣上倚畀之深。臣当时无知人之明,贸然推荐,实亦罪不容诛。但目前鄂西与商州两处大军云集,正在进剿,日内想可有捷报到来。恳陛下宽心等待,不必过于忧虑。”

    崇祯沉默片刻,说道:“好吧,且等着两处捷报。”

    回到乾清宫,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已经决定惩办熊文灿,但是差谁去襄阳主持“剿贼”军事呢?遍想满朝大臣,竟没有一个适当的人。他知道,从才干说,杨嗣昌要比熊文灿高出许多倍,但中枢也不能缺少他这样的人。两年来有些机密大计,特别是对满洲的议和问题,崇祯连首辅也不让知道,只同杨嗣昌秘密商议和暗中进行,而杨嗣昌也完全执行他的主张,任劳任怨。像这样君臣契合,很不易得。倘若把杨嗣昌派去湖广,有谁到中枢来代替他?同满洲议和的事由谁担当?倘若不派他去,“剿贼”军事不但决难于短期收效,甚且将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没有主意。后来他忽然想道:“何不到大光明殿抽个签问一问军事顺利与否,再做决定?”主意拿定,他就缓步走往坤宁宫,同周后闲话一阵,然后告诉周后:他想明天带她和田、袁二妃去大光明殿烧香求签,要她准备。周后只见他每日为国事心情郁郁,寝食不安,前天的中秋节又传免了百官和命妇朝贺,很担心长此下去会损伤身体。现在一听皇上说要去大光明殿烧香求签,她就趁机说道:

    “大光明殿是嘉靖皇爷修炼的地方,想来那里的签一定很灵。明日陛下前去降香,定能得到好签。今年春天,因陛下心绪欠佳,没有去西苑游幸,白白辜负了湖光春色。眼下西苑中秋景如画,天气也很清和。明日陛下何不率领臣妾与田、袁二妃于烧香抽签之后,顺便游玩几个地方?”

    “也好,你就给她们传旨吧。”

    周后十分高兴,立刻命宫女们分头去承乾宫和翊坤宫向田、袁二妃传旨,叫她们今晚斋戒沐浴,准备明天随驾到大光明殿烧香,并在西苑游玩一天。她又命一长随太监传谕尚膳监,要御膳房早点准备,明日做几样皇上平日最喜欢吃的菜肴送到瀛台,同时也要甜食房预备甜食和糕点,特别嘱咐不要忘记皇上最喜欢吃的虎眼窝丝糖。她又吩咐坤宁宫管事太监明日一早派人骑马去西郊玉泉山取新鲜泉水,以便在西苑为皇上沏茶。

    第二天上午,崇祯率领周后和田、袁二妃,在大群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乘辇出玄武门,顺着护城河北岸的御道西去。坐在辇上,他还在想着湖广和陕西方面的军事,盼望着今天能得到捷报。走到团城旁边时,他命一个长随奔回紫禁城中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传旨:倘若湖广和陕西方面的捷报到来,立即到瀛台向他奏明,不必等他回宫。

    一到金鳌玉桥,左右太液池水波荡漾,蒲苇瑟瑟,一片清秋景象。一阵凉风吹来,崇祯的头脑猛然一爽。他望望琼华岛,心想今日没有工夫登琼华岛,等去大光明殿降过香以后不妨先来团城休息一阵,一览西苑全景,然后再去瀛台用膳。于是他向一个随辇侍候的长随轻声说:

    “降香后先来团城上吃茶休息。你去传谕王德化:如有湖广捷报,可送到团城上来。”

    过了玉牌坊,大光明殿已经不远了。这是一座富丽巍峨的建筑,坐落在西安门内,如今府右街的西边。那个享尽人间安富尊荣的嘉靖皇帝,妄想长生不死,几十年不理朝政,在这里从道士陶真人炼丹修仙。当年不知花去了多少搜刮的钱粮,耗费了多少人力,在这里建成一大片壮丽宫殿,而大光明殿耸立在这一建筑群的正中间,里边供着玉皇大帝的七宝云龙牌位。从嘉靖以后,历代皇帝都每年正月初九、十二月二十五,亲来烧香。但在另外的日子,如果有特别原因,或由于皇上的一时高兴,也会来此祈祷,或起个醮坛闹腾几天。

    昨天得了司礼监的通知,道士们连夜做好了一切准备。从金鳌玉前边继续往西,直到大光明殿,一路打扫得特别干净,有些稍嫌低洼的地方还铺了黄沙。当四乘龙凤辇经过玉熙宫前边时,三百多名在此学习官戏的大小太监在执事太监的率领下跪在御道旁边接驾,口呼“万岁”。四乘龙凤辇一过酒醋局胡同南口,就看见道官和方丈带领全体上百名道士都跪伏在大光明殿的山门外,恭迎圣驾。

    崇祯和后妃们下了辇,进去稍作休息,就去玉皇牌位前依次拈香。一时钟鼓齐鸣,玉磬丁冬,既热闹而又肃穆。但见七宝云龙牌位前蜡烛辉煌,香烟缭绕,焚化的青词和黄表冉冉上升,飞近彩绘绚丽的承尘。崇祯先拈香,虔诚地跪在黄缎拜垫上叩了头,默祷一阵,然后轻声说:“签来!”跪在一边侍候的方丈赶快从神几上双手捧起景泰蓝盘龙签筒,重新跪下,对着皇帝把签筒摇了三下。崇祯从里边抽出一根签,交给方丈,然后站立起来。白须垂胸的老方丈把签筒放回原处,照签号取了一张用黄麻纸印的签票,跪下去,捧呈崇祯。崇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接到手中,看见“第二十六签中平”一行字,始而感到失望,继而感到有些放心了。这时,只要不是下等签,他就会感到一些满意,何况这比“中下”还略胜一筹。当皇后和二妃分别拈香时,他退出圆殿,站在一株白皮松的下边展视神签,细琢磨签中诗句,不禁心头又沉重起来。

    皇后和两位妃子烧过香,走出大殿,看见崇祯的手中拿着签票,在松树下边徘徊,眉头上堆着心事。周后害怕他抽到坏签,赶快走到他的面前,小声问道:

    “皇上,那签上怎么说的?”

    崇祯没有回答,把签票装入袖中,向太监们吩咐:

    “往团城上看看!”

    一会儿工夫,四乘龙凤辇重过了金鳌玉桥,在团城旁边停下。崇祯和后妃们从左边的洞门磴道上了团城。团城上面在明末只有一座圆殿叫承光殿,是就元朝的仪天殿加以重修。承光殿前原有三株大松树,是金朝栽植的,已经有几百年了。崇祯初年将两株枯死的连根挖去,铺为平地。现在太监们就在剩下的一株古松下摆了桌子和皇帝、皇后的临时御座,旁边还有替田妃和袁妃摆的椅子。崇祯本来是要在团城上看西苑全景的,只因签上的诗句很不如意,使他欣赏湖山秋色的兴趣没有了。他颓然坐在御座上,叫周后也坐下,注目云天,若有所思,脸色阴沉。周后的心中七上八下,小声问:

    “皇上,签上到底是怎么说的?”

    崇祯从袖中掏出签票,递给皇后,说:“你自己看看,有几句不大好解。”

    周后拿着签票,见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

    春回大地草芊芊,

    又见笙歌入画船。

    关塞天寒劳戍卒,

    江山日暖尚烽烟。

    玉楼辜负十年梦,

    宝镜空分孤影妍。

    莫怨深宫音问少,

    一声清唳雁飞还。

    自来签上的诗句,多半是若即若离,在似可解与似不可解之间。大光明殿是专为宫中的需要而建的。七八十年以前,那些有学问的道士们在编制签文时为着适合宫中的情形,特别花费了一番心血。就以上边这首签诗说:首联二句非常空洞;颔联二句与国家大事有关,但是和前后的诗句的意思并不连贯;颈联和尾联四句又转到宫怨上,似乎对那些失宠的妃嫔们和不得出头的宫女们表示同情,可是又不至于触犯忌讳。民间的签文在诗后一般都附有“解曰”,用三字句或四字句的散文明白地告诉抽签人科举能否得中,谋事能否得成,做官是否顺利,婚姻如何,出外吉利否,做生意是赔是赚,病情是吉是凶,打官司胜负如何,等等。宫里的签上没有“解曰”,因为像上边这些问题,在皇帝、后妃、皇子、皇女、宫女和太监身上大部分都不适用。虽然有些太监暗中做生意,有些妃子想得到皇上恩宠,有些宫女想知道有没有出头之日,但这些问题都不好在签诗上明白回答,只能让抽签人凭着一首涵义朦胧的律诗瞎猜。

    周后将签诗看了一阵,觉得后几句分明有点不吉利,也不免心上凄然。田妃和袁妃都站在周后背后,共看签诗。田妃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看完后心上也觉沉重。但是宫廷中自古来充满着勾心斗角,纵然是夫妇间也没有多的实话,做妃子的惟一的希望是固宠,惟一的职责是想法儿使皇帝心头高兴。她故意嫣然一笑,说:

    “请皇上、皇后两陛下宽心,这个签虽不很好,倒也不坏。依臣妾看来,玉皇指示甚明:从此国运当有转机了。”

    崇祯说:“卿试解释一下,让朕与皇后听听。”

    “万一臣妾解释得不是,请皇上和皇后两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不要见罪。”

    “你快坐下解释吧,”周后微笑说,“都是一家人,没有外人听见,你就是解释错了,皇上也不会怪你。袁妃,你也坐。今日陪皇上来西苑游玩,但求愉快舒畅,用不着过分拘礼。”

    田妃谢了座,双手接过签诗,坐下说:“依臣妾猜详,这第一句所说的‘春回大地’,乃是指国运有了转机。春为万物复苏与生长之季,百虫惊蛰,草木向荣。这样诗句,问病则主病愈,问国运则主国运渐次转佳。请陛下试想,这第二句的‘又见笙歌入画船’可不是指的天下重见太平景象么?从崇祯初年以来就没有这种太平景象,如今又将有了,所以用‘又见’二字。”

    崇祯频频点头,说:“这头两句朕也是这般猜详,不会有错,只是下边的几句话不像是吉利的。”

    “请陛下放心。其实这后几句也没有什么不吉利。这第三句的意思只是说塞外尚有虏警,却没说虏势猖獗,风声紧急。第四句比较好,是说国运已有转机,几处战乱也快要荡平了。”

    “是这样解释么?”

    “是的,陛下,这‘江山日暖’四字照应第一句的‘春回大地’,确实指国运已渐转佳。‘尚烽烟’只是说尚有烽烟未靖,可见既非烽烟遍地,也非战乱方兴未艾。本来么,国家好像害了一场大病,如今病势回头,就要渐渐痊愈,可是尚有一些毛病,需要继续医治。”

    崇祯又不禁微笑点头说:“解得好,解得好。”随即又急着问:“这五六两句呢?”

    “陛下十余年来宵旰忧勤,盼望天下早日太平,万民安业,但天下太平尚未到来,所以这第五句说‘玉楼辜负十年梦’。陛下为千古尧舜之君,具恫瘝万民之怀,可惜……”

    “你只管大胆直说,不用顾虑。”

    “可惜文武臣工不能替陛下分忧,也不能体念陛下孜孜求治的苦心。陛下好像一个绝世佳人,对镜自怜,不免有形单影只之感,所以这第六句是‘宝镜空分孤影妍’。”

    崇祯和周后不约而同地含笑点头,称赞她解说得好。她又接着说:

    “皇上身居九重,心怀万里,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好的消息,好比妃嫔和都人们想知道家乡亲人的音信。皇上所盼望的好消息会很快来到,所以这签上最后两句说:‘莫怨深宫音问少,一声清唳雁飞还。’”

    崇祯苦笑说:“我看这后两句诗分明说盼望消息也是枉然。来的不是好消息,只是孤雁一声,岂非盼望落空了么?”

    田妃说:“请陛下不要过虑。以臣妾愚昧之见,这最后一句诗用的是鸿雁捎书的典故,所以‘雁飞还’就是有消息到来。皇上盼望的是什么消息?是军情捷报。有此一句诗,可知捷奏马上就会来到。”

    周后连忙说:“但愿照你所解的这样!”

    崇祯的心头上稍稍地开朗起来。遗憾的是神签上并没有告诉他派杨嗣昌督师如何,使他仍不能赶快决定。他站起来,凭着女墙,向西南望去,金海中确是湖山如画。北边的蕉园,南边的瀛台,丹桂盛开,古木参天。有许多假山奇石,亭台楼阁,离宫别殿,曲槛回廊,黄瓦红墙,倒影入水,如真似幻。但崇祯看着看着,思想离开了眼前风景,转到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上去。正在这时,一个司礼太监送来了一封郑崇俭的飞奏,说他已从西安到了商州,召集诸将面授进兵方略,激励将士杀“贼”立功。又说:商洛山中士民一闻大军“进剿”,莫不暗中响应,争相联络,愿助官军杀“贼”。奏疏最后说,他今夜就动身前往武关,亲自督率将士进剿,商州方面由抚臣丁启睿指挥,直逼“闯逆”老营;蓝田方面,官军同时出动,使“流贼”首尾不能相救。崇祯看完这封飞奏,登时高兴起来,抬头向西南天上望去,神驰疆场,仿佛看见万山重叠的商洛山地区处处是官军旗帜,一队一队的官军正在分头前进。凝思片刻,他低下头来,看看郑崇俭拜发奏疏的日期,计算一下。他是一个平日对公文非常留心的人,从商州来的飞奏需要多少天,他都清楚。他一看拜发奏疏的日期是七月十八日,知道这一飞奏在路上耽搁了十来天,不禁有点生气,但随即又在心中原谅说,路上遇着大雨,山路桥梁冲断,稍有耽误也是难免的。他继续想道:既然这封飞奏在路上有耽搁,倘若郑崇俭进剿顺利,今天应该有奏捷的文书到了。

    遥想着将士们在沙场鏖战,崇祯忽然动了骑马的兴致。那些伺候他的太监们,每天揣摩他的脾气,惟恐有伺候不到的地方。今天秋高气爽,他们就猜到他可能会一时高兴,同田妃驰马消遣,所以把他较喜爱的四匹御马鞴好鞍子,牵在北海大门外的一株槐树下伺候。崇祯凭着城垛向左边的大槐树下望一眼,轻声说:“晴秋试马,亦乐事也!”随即面带十分稀有的微笑,走下团城。

    崇祯的四匹御马都是外表骏美,脾性温驯。当日御马监的太监们按照这两个条件替他从上千匹马中仔细挑选,选出这四匹御马,每日也只训练它们如何跑得平稳,顺从人意,既不训练它们跳越障碍,也不训练它们听到炮声和呐喊而镇静如常。崇祯替这四匹马起了四个十分别扭但他认为是十分典雅的名字:太平、玉龙媒、吉良乘、璇台骏。平日他偶然在宫中骑马,总是骑璇台骏,但现在他为要取个吉利,却命太监把吉良乘牵到面前。他踏着朱漆描金楠木马杌,跳上吉良乘,从太监手中接过玉柄马鞭,沿着中南海和护城河之间的驰道南去,开始是缓辔徐行,随后抽了一鞭,让吉良乘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一个来回,在团城下勒住了马。尽管他是一个蹩脚的骑手,但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向他齐呼万岁。一名御前太监扶着他下了马,躬身说:

    “皇爷骑术如此精绝,真是英武天纵!”

    在太监们和宫女们的欢呼万岁声中,崇祯偶然望见附近一株古槐上有一个乌鸦窝,窝里蹲着一只乌鸦。他叫一个替他照管弹弓的太监赶快把弹弓和盛泥丸的黄缎小口袋递给他。他掏出泥丸,对准乌鸦弹去。只听弓弦一响,泥丸从乌鸦窝的旁边飞过,乌鸦惊飞,同时几片半黄色的干槐树叶飘然下落。一个太监起初把槐树叶错当成被弹子打落的乌鸦羽毛,欢呼万岁,所有团城上下的大群太监和宫女也跟着欢呼。站在崇祯背后的一个太监首先看清楚那飘落的只是树叶,怕皇上不高兴,赶快说道:

    “皇爷的弹弓打得真准,弹子紧挨乌鸦的头飞过去,相差不过二指!”

    崇祯把弹弓和弹子囊交给太监,兴致致地步上团城,命田妃下去骑马。在他的妻妾中,周后对玩耍的事情都不大喜欢,也不会骑马。袁妃勉强可以骑马,但不熟练。其他妃嫔,很少有机会陪侍崇祯游玩,今天都没有来。田妃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也会骑马。听了崇祯吩咐,她赶快躬身说声:“领旨!”又向皇后两拜,便在承乾宫的女官和贴身宫女们的簇拥中下了团城。她心中非常机灵,刚才见皇帝不骑璇台骏而骑吉良乘,就猜到皇帝的心思,于是她也不骑别的马而要了太平输。崇祯有点不放心,凭着城垛问道:

    “卿往年随朕驰马总是骑的玉龙媒。玉龙媒最为老实,今日何以不骑它了?”

    田妃在黄缎绣鞍上欠身回答:“臣妾想着李自成与张献忠不日即将被官军扑灭,天下从此太平,故今日特意骑太平取个吉利。”

    崇祯心中喜悦,连声说好,又回头望望周后和袁妃。周后虽然不高兴田妃为人太乖觉,但是她笑着对崇祯说:

    “但愿剿贼顺利,早见捷报,应了贵妃的话。”

    田妃的母亲原是妓女出身,弹唱骑马都会,所以田妃在幼年时候学会了骑马和弹琵琶,进宫后曾随驾来西苑骑过多次,只是她将入宫前会骑马这一点一直瞒着崇祯。近来她风闻她父亲田宏遇做了不少坏事,皇帝因她的缘故隐忍着不曾治罪,所以她要趁此机会,不顾危险买得皇帝高兴,稳固宠爱。宫廷中的斗争她非常明白,万一她有一天失了宠,那些平日争风吃醋的人们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献媚倾轧,不但会使她和她的一家立时失去了富贵荣华,连性命也难保全。现在她不用宫女搀扶,踏上马杌,体态轻盈地纵身上马,扬鞭向西华门疾驰而去。跑着跑着,她照着太平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太平四蹄腾空,飞奔起来。她的两耳边风声呼呼,心中暗暗抱怨她的父亲说:“唉!你只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在京城胡作非为,怎知道我在宫中是在刀尖底下生活!”过了西华门,马蹄渐慢,她把左边的黄丝缰轻轻一拉,右手中的鞭梢一扬,太平立即转回,重新平稳地奔跑起来。回到团城下边,她扶着宫女下马,登上团城,向崇祯和周后躬身说:

    “臣妾两年不曾来西苑骑马,控驭不灵,恳皇上同娘娘陛下恕罪。”

    崇祯说:“卿入宫后方学骑马,竟能如此娴熟,虽老手不及!”

    周后接着说:“今日皇上骑的是吉良乘,难得你又挑选上太平输,都很吉利,看起来真的会来捷报了。皇上,是么?”

    崇祯点点头:“说不定今日就有陕西的捷奏到京。”他因为眼前出了些吉利兆头,游兴突然变得很浓,不等田妃坐下休息,就对左右的太监说:“起驾到瀛台去!”

    四乘龙凤辇和大群太监、宫女过了西华门,然后向西转,约走两三百步,入西苑门,过一道朱栏板桥,走不远又过一道桥,便登上瀛台。这儿三面临湖,有一些蓼渚芦港。荷叶已经开始凋残,在西风中瑟瑟打颤,而岛中的梧桐树也不住地有干枯的叶子向地上和水面飘落。这种萧条秋意,在远处是望不清的。崇祯同后妃们到了涵元殿吃茶休息,随后命宫女们将棋盘摆在昭和殿前边的澄渊亭上,要同田妃下棋。

    尽管周后不喜欢他对田妃过分宠爱,但是难得见他出来玩耍散心,生怕他闷坏了身体没法照管这八下起火的江山,今天反而希望他单独同田妃玩个痛快。她向崇祯说明她要去大高玄殿降香,就拉着袁妃起身走了。

    周后和袁妃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和小答应,坐着有黄缎凉篷的凤头凤尾御舟走在前边,其余的宫女和太监分坐在后边的两只船上。御舟上有四名小太监拿着划桨,在船头两旁划船,一个年纪较大的在船后掌舵。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专门在西苑太液池上伺候游幸的。两年多来,崇祯因国事不遂心,不曾前来,皇后和几位妃子自然也都没来。驾船的小太监每天没事可干,找别的太监一起赌博;那个掌舵的太监有一个“菜户”也在西苑的某一宫中,每天除赌博外就同自己的“菜户”吃酒玩耍。他们平日闲得十分不耐,如今见皇上和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来到西苑,好像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用心伺候,将御舟划得又快又稳。一位坤宁宫的随侍女官见周后心情郁悒,跪在船头奏道:

    “启奏皇后娘娘陛下,难得陛下与袁娘娘乘舟游湖,又值天朗气清,丹桂飘香。后船上都人们带有几色乐器,要不要命她们奏乐助兴?”

    周后一心想着签上的诗句,哪有闲心听宫女奏乐?但为着取个吉利,便轻轻地点一下头。这个女官立刻走到船尾,望着后边的一只船上大声传谕。司乐女官跪下领旨之后,随即吩咐掌乐女官奏乐。这位掌乐女官向众宫女眼波一转,在鼓架上拿起鼓槌,轻敲三下,登时奏起来一派细乐。周后对袁妃笑一笑,说:

    “这可不是‘又见笙歌入画船’么?”

    袁妃说:“臣妾也正在思忖,果然应了签上的话。”

    周后叹口气说:“但愿田贵妃猜详得不错,国运从此有了转机,好似春回大地一般。”

    “依臣妾看来,田娘娘的猜详不会有错。请娘娘陛下放宽心怀,不必为国事担忧。”

    “唉,我这些年也不清楚外边到底闹腾成什么样儿,只见皇上总是劳心焦思,寝食不安,我的心也跟着不得一日舒展!”

    御舟在金鳌牌楼的附近靠岸。太监们把用一只空船载来的两乘大小不同的凤辇放在皇后的御舟船头,抬皇后和袁妃往大高玄殿。这个庙宇也是嘉靖皇帝常来修炼的地方,建筑也十分壮丽。因为它在煤山与团城中间,距离玄武门不远,所以崇祯也时常带着皇后和妃子们前来祈祷。周后去年特下了一道懿旨,命在道经厂学习法事的宫女们在这里建醮禳灾。这几十个宫女都穿着鹤氅,长期同女道士们一起念诵道教经咒。每逢初一或十五,倘若风顺,天色将明,更漏未歇,大内寂静,钟磬和铙钹声会飞越紫禁城头,隐隐约约地传入坤宁宫。

    周后为表示自己的虔心敬意,命凤辇在大高玄殿的大门外停下。这里,面向护城河有一座牌楼,东西也各有一座。她抬起头来看看东边牌楼上所写的“孔绥皇祚”和西边牌楼上所写的“弘佑天民”。嘉靖时候由奸相严嵩所写的这八个大字又经过一番油漆,焕然一新。往日周后来此降香,对这八个字都只是泛泛看一眼,不很注意,但今天却给她一些特殊感觉,仿佛这真是对于国运的吉利预言。

    女道士和穿着鹤氅的宫女们都跪在大门外边接驾,山呼万岁。周后偕袁妃缓步走进山门,在庙院中小立片刻,欣赏着高大的松柏和左右两座十分精巧玲珑的、宫中俗称为九梁十八柱的琉璃亭,又看看左右钟鼓楼和东西配殿。在坤宁宫闷久了,来到这庙院中竟然也使她感到新鲜。等接驾的女道士和学道的宫女们回到正殿跪下以后,她才同袁妃继续走,踏上白玉台阶,进入正殿,依次在三清像前烧香,祝祷国泰民安,皇上万寿无疆。正殿背后另有一进院落,正中间是五间雷坛殿,东西各有一座配殿。再往后又是一院,神殿是两层楼,上圆下方,象征古人想象中的“天圆地方”。上层圆殿悬一匾,题“乾元阁”;下层方殿悬一匾,题“坤贞宇”。圆殿中有一圆形高台,上有朱漆神龛,中坐玉皇大帝塑像,长须垂胸,庄严肃穆,此是为皇帝和皇后祈雨之处。周后常听说河南、陕西、山东和畿辅连年大旱,但灾情严重到什么情形,她不清楚,只知道这事很可怕,往古有许多朝代的末梢年都是天灾与人祸交至,最后土崩瓦解,不可收拾。现在她特意同袁妃来到这最后一进院落,偕袁妃在方殿中拜过后土之神,要登上圆殿。虽然太监和宫女们认为楼梯又窄又高,劝她不必上去,但皇后怀着为国祈福的诚心,一定要上去礼拜玉皇。从方殿后边登上圆殿,没有一个窗户,梯道里十分黑暗。宫女们前后打着羊角宫灯,周后和袁妃扶着事先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漆扶手,又有宫女前后搀扶,转了半圈,微喘着登上乾元阁,在钟磬声中点焚表,向玉皇跪下叩头,祈祷甘霖。礼毕,走出圆殿,凭着栏杆,默默地伫立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诚心能不能感动上苍。

    她们重新乘御舟回到瀛台时,崇祯与田妃刚刚下完一盘棋。周后看见他面有喜色,低声问:“皇上赢了?”

    崇祯笑着说:“朕国事鞅掌,棋艺生疏,勉强赢了田妃一棋,好不容易。”

    田妃赶快说:“皇上胸富韬略,谋虑深远,步步有法,臣妾望尘莫及。”

    周后对着田妃会心地微微一笑,说:“你的棋艺在宫眷中虽然十分出众,但怎能比得皇上高明?”

    崇祯由于他的皇帝身份,从来没有可能同北京城中的高手下棋。就是大臣中有几个会下棋的,限于君臣间界限森严,他也不能召什么人进宫对弈。像这样事,他连一个念头也不曾起过。偶尔奉召和他对弈的只有皇后、妃嫔们,还有一两个如王德化之流的大太监。太监同他下棋时只能跪着。从皇后到太监,人人都希望使他愉快,谁敢使他输棋?崇祯是一个非常主观自信的人,从来没有想到别人在他的面前输棋都是故意的,反而以为自己天生聪明,虽不经常下棋,棋艺却高明非凡。他还常把下棋比做用兵,认为自己胸有韬略,所以棋艺无敌。有时他也心中感慨:倘若武将们如同棋子一样听话,依照他的方略“剿贼”,张献忠和李自成等早该扫荡净尽了。这时他的棋兴未尽,命袁妃同他下盘象棋。宫女们立刻撤去围棋盘,换上一个嵌金线的沉香木象棋盘和一副象牙棋子。刚才他同田妃下棋时也不曾忘掉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现在他叫太监点一支香,说他要在香灼完之前杀败袁妃。在举起棋子之前,他暗中向神灵默祝:如果他能在香灼完之前赢了袁妃的棋,陕西和湖广就会有捷报飞来。

    袁妃先跪下谢恩,然后请崇祯先走第一步。不管在围棋上或象棋上,她都比田妃差得远,但是比不常有时间下棋的崇祯还是高明一些。她开始时故意让崇祯吃去一个炮,然后认真下棋,一步不让,不大一会儿就逼得崇祯由攻势转为守势,并且渐渐地不能支持。周后有点发急,心中责备袁妃过于老实,频频向袁妃递眼色,无奈袁妃全不理会。左右的宫女们也都捏了一把汗,只怕皇上输了棋会影响今天的愉快游玩。倘若是皇后同袁妃下棋,田妃看见皇后招架不住,常常会代皇后出几个鲜着,转危为安,转败为胜。但崇祯下棋正像他处理军国大事一样,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最忌别人提出来与他不同的高明意见,因此田妃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敢做声。她们都不知道崇祯在开始走棋前心中默祝的话,倘若她们知道,简直会吓坏了。

    短香只剩下二指长了。崇祯的棋势仍无起色。他自己十分焦急,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他不仅不能容许别人赢了他的棋,而且他害怕一输棋就真的得不到湖广和陕西方面的捷报。周后又气袁妃,又怕她惹出大祸,却想不出使袁妃聪明让棋的办法。恰好有一只小猫走来,她赶快向田妃使个眼色。田妃会意,赶快将小猫抱到膝上,准备一旦到皇上快输时就将小猫放出,蹬乱棋盘。但她和周后又担心这样做也可能使皇上更加恼怒。她们正在无计可想,忽见袁妃一步疏忽,把一个最得力的肋车给皇上吃了,整盘棋势陡然大变,对袁妃十分不利。又过片刻,袁妃又一疏忽,丢掉了一个沉底炮,接着,一个过河卒也被吃了。袁妃勉强支撑一阵,终于败在崇祯手里。周后的心中猛一轻快,暗暗叫道:“袁妃也够聪明!”她揩去了鼻尖上急出的汗珠,同田妃交换了一个含而不露的微笑。田妃将膝上的小猫放手,那小猫轻轻地跳到地上跑了。

    经过苦战,转败为胜,使崇祯特别高兴,何况又想着很快会接到战事捷报!这双重的高兴,使崇祯这样经常郁郁寡欢的人突然放声大笑,望着周后和田、袁二妃说:

    “袁妃的棋艺大有长进,但在朕的手下毕竟不行!”

    田妃说:“陛下是中兴圣主,旷古稀有,天生英武,挽回国运尚且不难,况此棋艺小道,何足挂齿!”

    崇祯更加高兴,吩咐立刻传膳。尚膳监的太监们将酒宴早已准备好了,一声传呼,便由太监和宫女们摆好在澄渊亭上。这儿有人工设计的自然景色:附近有竹篱、茅舍、几片水田;湖岸上立着桔槔,晾着鱼网。偏偏凑巧,这时水边卧着一对鸳鸯,浅水中有一只白鹤用一条腿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崇祯从生下来到现在,向远处只到过昌平皇陵,没见过南方农村景色,而皇后和妃子们自从进宫以后也没有出过紫禁城。他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和有趣。为着不惊动水鸟,不扰乱“田园”的幽静,他在进膳前传免了照例的奏乐。

    午饭后,稍作休息,崇祯带着后妃们离开金海,乘辇到玉熙宫看戏。他平日最爱看的是过锦戏。这种戏每一出都很短,大概有一百多个剧目,雅俗皆备。雅的来自院本,且不去谈。俗戏取材于市井生活,扮演骗子如何行骗,嘲笑笨拙的婆娘,痴呆的丈夫,或扮演狡猾的商贾,刁赖的泼皮,民间词讼和行贿,以及各种杂耍。雅俗相较,俗戏节目较多,也较有趣。宫中扮演这种俗戏,原有三种用意:第一是要皇帝和皇子们看了戏知道一些民间的风俗人情和所谓“民间疾苦”,第二是寓讽谏于娱乐之中,第三是逗引皇帝和后妃们快活一笑。因为有这三种目的,所以钟鼓司的太监们和教坊的艺人们有时将一些与现实政治有关的主题或题材编成短剧。

    这一天艺人们先演了两出比较高雅的院本,然后演了一出《双骗案》,引得崇祯和周后不住微笑。接着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凭空杜撰湖广官军大捷,擒住了张献忠,农民军全部消灭。这个戏是连夜编排成的,希望博得崇祯的高兴。崇祯看过后果然大为高兴,立即命赏赐十两银子。尽管就一个皇帝说这样的赏赐实在太少,但是全体艺人们还是跪下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天下事常常出现巧合,必然的事件通过偶然的形式表现出来。三个月前,当崇祯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正在南宫降香时,张献忠谷城起义和李自成重树大旗的警报飞进宫中。今天当他在西苑同袁妃下棋刚刚获胜时,十几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奏报送到司礼监设在养心殿内边的值房。其中最使王德化和王承恩等几个值班的秉笔太监震惊的是熊文灿和郧阳巡抚分别奏报官军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进军失利,死伤了一两万人,军需遗弃很多,豫军著名的战将罗岱被俘,左良玉仓皇溃退。另外的重要军情是郑崇俭和丁启睿分别奏报向商洛山进剿失利。不过,官军因为在商洛山没有损失大将,李自成的义军一时也无力突围,所以战败的实际情形被大大地隐瞒了。其他军情奏报是关于革里眼、左金王和老回回等在皖西、鄂东和豫南一带的活动,以及豫东、皖北和山东境内的“土寇蜂起”,到处攻城破寨。王德化不敢立即到西苑奏闻,直到探知皇帝和后妃们已经用毕午膳,才只带着熊文灿的一封急奏来到玉熙宫,而吩咐王承恩把其余的紧急奏疏和塘报都放在乾清宫的御案上。

    崇祯正在高兴,偶一回头,看见王德化神色不安地立在背后,不禁心中吃惊,忙问:“有什么紧急军情?”

    王德化走到他的身旁,躬着身子,把奏疏双手呈上。崇祯略微一看,登时脸色灰白,起身向里走去。周后大惊,忙同田妃和袁妃离座,跟了进去。

    戏停演了。大家面面相觑。玉熙宫中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阵,从玉熙宫的内殿中传出崇祯的一句谕旨:立即起驾回宫。

    在回宫的路上,崇祯认真地考虑差杨嗣昌去湖广督师的问题,但仍然不能决定。在澄渊亭上同田、袁二妃下棋连胜,在玉熙宫看活捉张献忠的过锦戏,这些愉快的事虽然才过去不久,却好像已经隔了多时了;又好像做了两场离奇的短梦,现在从梦中惊醒了。他在心中痛苦地自嘲说:

    “朕在棋盘上同二妃连战皆捷,在疆场上竟一蹶不振!”

    他下决心要改变目前湖广和陕西的军事状况,把张献忠消灭在川、陕、楚交界地方,把李自成消灭在商洛山中。但是他认为,要改变不利的军事状况,就得把杨嗣昌放出京去,把统帅各省“剿贼”军事的重担全交给他。他反复考虑,心中矛盾,向自己问道:

    “现在就放杨嗣昌出京么?”

    第二十章

    从西苑回来的第二天,崇祯下旨,将熊文灿削职,听候勘问,将总兵左良玉贬了三级,将另一个总兵张任学削籍为民。这天下午,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密商大计。

    近几天来,杨嗣昌看出来皇帝有意派他去湖广督师,又想留他在朝廷“翊赞中枢”。他自己也把这问题考虑再三,拿不定最后主意。他很明白自己近几年身任本兵,对内对外军事上一无成就。几个月前因清兵入塞,破名城,掳藩王,损主帅,皇上为舆论所迫,不得已将他贬了三级,使他戴罪视事。不料如今熊文灿又失败了,而文灿是他推荐的。若不是皇上对他圣眷未衰,他也会连累获罪。春天,他建议增加练饷每年七百三十万两,随田赋征收,以为专练民兵之用,遭到朝廷上多人反对。如今练饷马上就要开征,必然会引起举国骚乱。可是编练数十万民兵的事,决难实施。倘若练饷加了之后而练兵的事成了泡影,他就不好下台。近一年来,朝野上下骂他的人很多,他很清楚。虽然他全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办事,但是一旦皇上对他的宠信减退,朝臣们对他群起抨击,皇上是决不会替他担过的。如其到那时下诏狱,死西市,身败名裂,倒不如趁目前皇上宠信未衰时自请督师。他相信自己的做事练达和军事才能都比熊文灿高明得多,加上皇上的宠信,更加上以辅臣之尊,未出师就先声夺人,成功是有指望的。但是他也想到目前将骄兵惰,兵饷两缺,加上天灾人祸弄得人心思变,大江以北几乎没一片不乱土地。万一出师无功,将何以善其后呢?

    形势急迫,不管对崇祯说,对杨嗣昌说,这个问题都必须赶快决断。在文华殿召对时候,双方都在揣摩对方心思。崇祯先问了问军饷问题,随即转到湖广和陕西军事方面,叹口气说:

    “朕经营天下十余年,用大臣大臣渎职,用小臣小臣贪污,国家事遂至于此,可为浩叹!如今决定拿问熊文灿,置之重典,以为因循误事、败坏封疆者戒。洪承畴尚能做事,但他督师蓟辽,责任艰巨,无法调回。举朝大臣中竟无可以代朕统兵剿贼之人!”

    杨嗣昌赶快跪伏地上说:“熊文灿深负陛下倚任,拿问是罪有应得,就连微臣亦不能辞其咎。至于差何人赴湖广督师,请陛下早日决断。倘无适当之人,臣愿亲赴军前,竭犬马之力,剿平逆贼,借赎前愆,兼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点点头说:“倘先生不辞辛劳,代朕督师剿贼,自然甚好。只是朝廷百事丛脞,朕之左右亦不可一日无先生。湖广方面究应如何安排,倘若先生不去,谁去总督诸将为宜,须要慎重决定,以免偾事。先生下去想想,奏朕知道。”

    杨嗣昌回家以后,把崇祯的话仔细体会,认为这几句话既是皇上的真实心情,也未必不含有试试他是否真心想去督师的意思。他找了几位亲信幕僚到他的内书房中秘密计议。幕僚们都认为既然皇上有意叫他前去督师,不如趁早坚决请行,一则可以更显得自己忠于王事,二则暂且离开内阁,也可以缓和别人的攻击。至于军事方面,幕僚们是比较乐观的。他们认为官军在数量上比农民军多得多,像左良玉和贺人龙等都是很有经验的名将,问题只在于如何驾驭。熊文灿之所以把事情弄糟,是因为既无统帅才能,使诸将日益骄横,又一味贪贿,受了张献忠的愚弄。在这些方面,熊文灿实不能同杨嗣昌相提并论。他们认为,杨嗣昌以辅臣之尊前往督师,又有皇上十分宠信,只要申明军纪,任何骄兵悍将都不敢不听从指挥。只要战事不旷日持久,能够在一年内结束,国家还是有办法供应的。听了幕僚们的怂恿,杨嗣昌的主意完全拿定。他比幕僚们高明一点,不一味想着顺利成功,也想着战事会旷日持久,甚至失利。他想,目今国势艰难,代皇上督师剿贼是大臣义不容辞的事,万一不幸军事失利,他就尽节疆场,以一死上报皇恩。不过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幕僚知道。

    两天以后,崇祯见到了杨嗣昌的奏疏,情词慷慨,请求去湖广督师剿贼。他仍然因中央缺少像杨嗣昌这样的大臣,将无人负责同满洲秘密议和,犹豫很久。直到八月底,又接到湖广和陕西两地军事失利的奏报,他才下最后决心,命司礼监秉笔太监替他拟了一道给杨嗣昌的谕旨。他提笔改动几句,再由秉笔太监誊写在金花笺纸上,当天发了出去。那谕旨写道:

    间者,边陲不靖,卿虽尽瘁,不免为法受罚。朕比因优叙,还卿所夺前官。卿引愆自贬,坚请再三,所执甚正,勉相听许。朕闻《春秋》之义:以功覆过。方今降徒干纪,西征失律;陕寇再炽,围师无功。西望云天,殊劳朕忧!国家多故,股肱是倚;以卿才识,戡定不难。可驰驿往代文灿,为朕督师。出郊之事,不复内御。特赐尚方剑以便宜诛赏。卿其芟除蟊贼,早奏肤功!《诗》不云乎:“无德不报。”贼平振旅,朕且加殊锡焉。

    杨嗣昌接到圣旨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上午,下午就上疏谢恩并请求召对。第二天晚上,崇祯在平台召见了杨嗣昌和首辅薛国观,吏部尚书谢升,户部尚书李待问,新任兵部尚书傅宗龙,讨论调兵和筹饷等问题。他面谕兵、户二部尚书,必须按照杨嗣昌所提出的需要办理,不得有误,又问谢升:

    “杨嗣昌此行,用何官衔为宜?”

    吏部尚书回奏:“臣以为用‘督师辅臣’官衔为宜。”

    崇祯觉得这个官衔很好,点头同意,随即把杨嗣昌叫到面前,声音低沉地说:

    “朕因寇乱日急,不得已烦先生远行。朕实不忍使先生离开左右!”

    杨嗣昌跪在地上,感激流泪说:“微臣实在很不称职,致使寇乱、虏警,接连不断,烦陛下圣心焦劳。每一念及,惶悚万分。蒙皇上赦臣不死之罪,用臣督师,臣安敢不竭尽驽骀之力,继之以死!”

    崇祯听到“继之以死”几个字,不觉脸色一寒,心上登时出现了一个不吉的预感,默然片刻,慢慢地说:

    “卿去湖广,既要照顾川、楚,也要照顾陕西,务将各股流贼克期歼灭。闯贼于溃败之余,死灰复燃。虽经郑崇俭将他围困于商洛山中,却未能将他剿灭,陕西事殊堪忧虑。听说闯贼行事与献贼大不相同,今日不灭,他日必为大患。卿目前虽以剿献贼为主,但必须兼顾商洛。对闯贼该进剿,该用间,卿可相机行事。总之不要使闯贼从商洛山中逸出。倘若万一闯贼从商洛山中窜出,亦不要使彼与献贼合股或互相呼应。不知先生对二贼用兵有何良策?”

    杨嗣昌回答说:“使二贼不能彼此呼应,更不能使二贼合股滋扰,十分要紧。陛下所谕,臣当钦遵不忘。兵法云‘亲而离之’,况闻二贼素来彼此猜忌,实不相亲。目前用兵,也就是要将他们分别围剿,各个歼灭。至于应如何迅速进兵,方为妥当,臣今日尚难预度。容臣星夜驰至襄阳,审度情势,然后条上方略,方合实际。”

    崇祯说:“先生驰赴襄阳,对剿灭献贼之事,朕不十分担忧。朕方才所谕,是要先生对闯贼内部用间。倘能使闯贼内部火并,诱使其手下大头领叛闯反正或杀闯献功,此系上策。不然,闯贼善于团结党羽,笼络人心,凭险顽抗,而秦军士老兵疲,何日能剿灭这股凶贼?要用间,要用间。”

    杨嗣昌赶快说:“皇上英明天纵,烛照贼情。臣至襄阳,当谨遵皇上所授方略,对闯贼部下设计用间。目前也只有这着棋,能致闯贼死命。至于如何用间,臣已有了主意。”

    “先生有何好的主意?”

    “闯贼原有一个总管名叫周山,前年反正,颇具忠心,时思报效朝廷,现在曹变蛟军中,驻防山海关附近。俟臣到襄阳之后,如就近无妥人可用,即檄调周山去襄阳。臣询明贼中实情,面授机宜。”

    崇祯点头说:“好,好。卿还有什么需要?”

    杨嗣昌奏道:“从前贼势分散,故督饷侍郎张伯鲸驻在池州,以便督运江南大米。今官军云集于川、楚交界与陕西南部,距离池州甚远。请命督饷侍郎移驻湖广用兵之地,方好办事。”

    “卿说得是,即叫兵部办理。”崇祯说毕,向傅宗龙望了一眼。

    杨嗣昌又说:“左良玉虽然战败,但其人有大将之才,他麾下的兵也还可用。乞皇上格外施恩,封他为‘平贼将军’,以资鼓励。”

    崇祯对左良玉本来很不满意,甚至暗中怀恨,但是他立刻表示同意说:“可以,就封他为‘平贼将军’,以资鼓励。”

    杨嗣昌又提出些关于调兵遣将的问题,凡是他所请求的,崇祯无不同意。多少年来,崇祯对督师大臣从没有像这样宠信,言听计从。杨嗣昌最后说:

    “臣闻古者大臣出征,朝闻命夕即上道。一应随从、厩马、铠仗等项,均望各主管衙门从速发给,俾微臣不误启程。”

    崇祯十分高兴地说:“卿能如此,朕复何忧!所需一切,朕即谕各有司即日供办。”

    这时已经有二更多天。诸大臣向崇祯叩了头,由太监提着宫灯引导退出。崇祯把新的希望寄托在杨嗣昌身上,含着微笑,乘辇往坤宁宫去。

    崇祯心头上的一股欣慰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尽管他还不到三十岁,但治理国家已经有十二年了。十二年中无数的挫折给了他相当多的痛苦经验,使他对任何事不敢抱十分希望,现在对杨嗣昌的督师也是如此。在坤宁宫坐下以后,他一面同周后说话,一面继续想着杨嗣昌的受命督师,于欣慰中不免发生了疑虑和担忧。可是不指望杨嗣昌又能够指望谁呢?

    过了一天,崇祯下旨恢复杨嗣昌原来的品级,赐他精金百两,做袍服用的大红纻丝表里四匹,斗牛衣一件,赏功银四万两,银牌一千五百个,纻丝和绯绢各五百匹,发给“督师辅臣”银印一颗,饷银五十万两。宫廷和主管衙门办事从来没有像这样迅速,崇祯本人也很少像这般慷慨大方。杨嗣昌深深明白皇上对湖广和陕西军事有多么焦急,而对他的期望是多么殷切。他当天就上疏谢恩和请求陛辞,并于疏中建议七条军国大计。

    崇祯对他的建议全部采纳,当晚派遣太监传旨:明天中午皇上在平台赐宴,为他饯行。

    第二天是九月初四。

    午时一刻,杨嗣昌由王德化引进平台后殿,在鼓乐声中随着鸿胪寺官的鸣赞向皇帝行了常朝礼。光禄寺官在殿中间摆了两席:一席摆在御案上,皇帝面向南坐;一席摆在下边。杨嗣昌又一次跪下叩头谢宴,然后入席,面向北坐。崇祯拿着自己面前的玉斝举一举,表示向督师辅臣敬酒。杨嗣昌离开座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酒杯,毕恭毕敬地送到唇边,轻轻地咂了一下,不敢认真喝下去,却把酒浇在地上,哽咽说:“谢万岁皇恩!”音乐停止了。崇祯问了几句关于他启程的话,又吩咐太监敬他三次酒。王德化望望皇帝,转向鸿胪寺官使个眼色。鸿胪寺官走出殿门,说声“奏乐!”随即殿庑下又奏起来了庄严的音乐。

    杨嗣昌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奏乐,赶快站立起来,离席垂手躬身而立。

    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黄绫云龙长盒,走到他的面前站住,用眼睛向他示意,王德化尖声说:

    “杨嗣昌赶快谢恩!”

    杨嗣昌忽然明白,赶快跪下去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捧接锦盒。

    崇祯说:“先生出征,朕写诗送行,比卿为周之方叔、汉之亚夫。愿先生旌麾所指,寇氛尽消,不负朕的厚望。”

    杨嗣昌又一次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锦盒,取出御制诗。旁边的太监替他捧住锦盒。他将一卷正黄描金云龙蜡笺展开,上有崇祯亲题七绝一首,每字有两寸见方,后题“赐督师辅臣嗣昌”七个字,又一行字是“大明崇祯十二年己卯九月吉日”。蜡笺上盖有“崇祯御笔”和“表正万方之宝”两颗篆体阳文朱印。杨嗣昌颤声朗诵:

    盐梅今去作干城,

    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

    还期教养遂民生。

    朗诵毕,杨嗣昌一边拜,一边流泪,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赐过御诗后,赐宴的仪式就算完毕,撤去酒肴。光禄寺和鸿胪寺的官员们首先退了出去。随即崇祯挥一下手,使太监们也退出去。他叫杨嗣昌坐近一点,声调沉重地说:

    “目今万不得已,朕只好让先生远离京城。剿贼成败,系于先生一身。不知先生临行前还有何话要对朕说?”

    杨嗣昌站起来说:“臣以庸材,荷蒙知遇,受恩深重,惟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然臣一离国门,便成万里;有一些军事举措,因保机密,难使朝廷尽知,不免蜚语横生,朝议纷然,掣臣之肘。今日臣向陛下辞行,恳陛下遇朝议掣肘时为臣做主,俾臣得竭犬马之力,克竟全功。”

    “本朝士大夫习气,朕知之最悉。先生可放心前去,一切由朕做主。”

    杨嗣昌又说:“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然以今日情势而言,欲速胜恐不甚易。必须使官军先处于不败之地,而后方可言进剿,方可言将逆贼次第歼灭。”

    “如何方能使官军先处于不败之地?”

    “目前官军将骄兵惰,如何能以之制贼?微臣此去,第一步在整肃纪律,使三军将士不敢视主帅如无物,以国法为儿戏,然后方可以显朝廷之威重,振疲弱之士气,向流贼大举进剿。”

    崇祯点头说:“正该如此。”

    杨嗣昌又奏:“襄阳控扼上游,绾毂数省,尤为豫楚咽喉,故自古为军事重镇,为兵家所必争。万一襄阳失,则不惟豫、楚大局不堪设想,甚且上而川、陕,下而江南,均将为之震动。臣到襄阳后,必先巩固此根本重地,然后进剿。总之,目前用兵,志欲其速,步欲其稳,二者兼顾,方为万全。至于其他详细安排,俟臣到襄阳后再为条陈。”

    “先生说的很是。以目前剿贼军事说,湖广的襄阳确是根本重地,十分要紧。”崇祯用手势使杨嗣昌坐下,停一停,又说:“得先生坐镇襄阳,指挥剿贼,朕稍可放心。只是东虏势强,怕他不待我剿贼成功,又将大举入犯。”

    “是,臣所虑者也正在此。”

    “倘若东虏入犯,如何是好?”

    “辽东各地,北至黑龙江外,皆祖宗土地,满洲亦中国臣民。只因万历季年,朝廷抚驭失策,努尔哈赤奋起为乱,分割蚕食,致有今日。以臣愚见,抚为上策。只有对东虏用抚,羁縻一时,方能专力剿贼。俟流贼剿除,国家再养精蓄锐,对满洲大张挞伐不迟。”

    “我看傅宗龙未必能担此重任。”

    “臣之所以荐傅宗龙任本兵,只是因为他熟知军旅,非为议抚着想。若将来对东虏议抚,陈新甲可担此重任。陈新甲精明干练,实为难得人才。”

    “卿当时何不荐陈新甲担任本兵?”

    “陈新甲资望较浅,且非进士出身,倘若即任本兵,恐难免招致物议。现新甲已任总督,稍历时日,皇上即可任他做本兵了。”

    崇祯点头说:“过些时朕用他好了。至于东虏方面,朕以后相机议抚。望先生专意剿贼,不必分心。流贼为国家腹心之忧,千斤重担都在先生肩上。”

    杨嗣昌离开座位,跪下叩头说:“臣世受国恩,粉身不足为报。此去若剿贼奏捷,则朝天有日;若剿贼无功,臣必死封疆,决不生还。”

    这“必死”二字说得特别重,连站在殿外的太监们都听得清楚。崇祯的脸色灰白,又一次在心上起了个不吉的预感。停了片刻,他说:

    “已令大臣们明日在国门外为卿饯行。朕等待卿早日饮至,为劳旋之宴。”

    杨嗣昌辞出以后,崇祯命太监把今日御宴上所用的金银器皿统统赐他,另外还赐他宫中所制的御酒长春露和长寿白各一坛。如今他把“剿灭流贼”、拯救危局的希望全放在杨嗣昌的身上了。

    赐宴的次日清早,杨嗣昌进宫陛辞,随即带着大批僚属、幕宾、卫队、奴仆,前呼后拥地启程。文武百官六品以上由首辅薛国观率领着在广宁门外真空寺等候。这座寺庙虽然算不得十分壮丽,但在明代后期也大有名气。世宗嘉靖皇帝从湖广钟祥来北京继承皇位,群臣就是在这里接驾。供嘉靖临时休息的黄缎帐殿设在寺的西边。万历六年六月,大学士张居正由故乡回京,皇帝在寺内赐宴。今天文武大臣奉旨郊饯督师辅臣,仍用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使人特别感觉着皇恩隆厚,意义重大。因为文武大臣人数众多,在偌大的一座寺院中临时搭起了布棚,摆满了桌椅。寺门外,车、马、轿子、各色执事人等,兵丁和奴仆,像赶会似的,沿大路两旁两三里长的地方填得满满的。杨嗣昌的轿子一到,三品以下官在寺门外半里远的地方躬身肃立迎接,首辅、众阁臣、六部尚书和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所有三品以上官都在山门外边迎接。杨嗣昌距寺门半里远,在三声礼炮和鼓乐声中下轿,对那班三品以下官拱手还礼,以示谦逊,然后重新上轿,直抬到山门外边。

    因为是钦命百官为他饯行,所以杨嗣昌在寺院中先向北叩头谢恩,然后入席就座。他说了几句逊谢的话,就由薛国观等大臣率领全体文武同僚敬酒三杯。从今天郊饯仪式的隆重和所到文武大臣人数的众多,充分表现出朝廷对杨嗣昌此行特别重视,好像国运能否中兴都系于他的一身。尽管有人对他的成功不敢完全相信,但在此时此地也只能举起杯来向他说几句恭维的话。为着杨嗣昌王命在身,酒宴并没有拖延多久。他望着北京城“叩谢天恩”,然后向大家辞别,上轿登程,向卢沟桥方向奔去。

    此处属宛平县境,所以宛平知县事先赶来,率领城中士绅,在东门外道旁跪接,俯伏在地,不敢仰视。杨嗣昌在轿中没有理会,只隔着亮纱窗向他们瞟了一眼。等他的幕僚们骑着马跟着他的轿子都过去以后,这一群地方官绅才从飞腾的黄尘中站立起来。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以内阁辅臣之尊出京督师,想着大概在军事上会有转机了。

    几百幕僚、家人和护卫兵丁簇拥着督师辅臣的绿呢八抬大轿,像一阵风似的穿城而过。到了卢沟桥上,杨嗣昌吩咐停轿。一个家人趋前一步,替他打开轿帘。他从轿中走出,靠着栏杆,把右手放在一只石狮子头上,遥望西山景色。他是很迷信风水的,不免感慨地在心中问道:“看,这一道龙脉从山西奔来,千里腾涌,到北京结了穴,郁郁苍苍,王气很盛,故历金、元和本朝都以北京为建都之地,难道如今这王气竟暗暗消尽了么?不然何以国运如此不振?”向西山一带望了一阵,他把头转过来,怀着无限的依恋心情,向北京的方向望去,在树色和尘埃中,似乎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北京城头,还有一个在远树梢上耸出的雄伟影子,大概是广宁门的城楼。这些灰暗的影子后边是几缕白云。他想象着紫禁城应该在白云下边。忽然想到自己出来督师“剿贼”,也许永远不能再回京师,不能再看见皇上。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怀凄怆,随即向身旁的家人吩咐:

    “伺候上轿!”

    杨嗣昌沿路不敢耽搁,急急赶路。轿夫们轮流替换,遇到路途坎坷的地方他就下轿乘马。每日披着一天星星启程,日落以后方才驻下。每隔三天,他就向朝廷报告一次行程。自来宰相一级的大臣出京办事,多是行动迟慢,沿途骚扰,很少像他这样。所以单看他离京以后“迅赴戎机”的情形,满朝文武都觉得他果然不同,就连平日对他心怀不满的人也不能不认为他到襄阳后可能把不利的军事局面扭转。至于崇祯,他平日就认为杨嗣昌忠心任事,很有作为,如今每次看见杨嗣昌的路上奏报,感到很大欣慰。

    当时从北京去襄阳的官道是走磁州、彰德、卫辉、封丘、开封、朱仙镇、许昌、南阳和新野。他在开封只停留半天,给地方长官们发了一道檄文,晓谕朝廷救民水火的“德意”,勉励大家尽忠效力。二十九日夜间到了襄阳,以熊文灿的总理行辕作为他的督师辅臣行辕。在他从开封奔赴襄阳的路上,他用十万火急的文书通谕湖广巡抚、郧阳巡抚以及在荆、襄、郧阳和商州一带驻防的统兵大员,包括总兵、副将和监军,统统于九月底赶到襄阳会议,并听他面授机宜。这些火急文书都交给地方塘马以接力的方法日夜不停地飞马传送。宁可跑死马匹,文书不许在路上滞留。这些被召集的文官武将,除少数人因驻地较远和其他特殊原因外,接到通知后都不敢怠慢,日夜赶路,奔赴襄阳。一般的都能够提前到达,来得及在樊城东郊十五里的张家湾恭迎督师。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杨嗣昌以辅相之尊,加上为天子腹心之臣,出京后先声夺人,说出的话雷厉风行。

    倘若是别的大臣,经过二十多天披星戴月的风尘奔波,到襄阳后一定要休息几天。但是杨嗣昌不肯休息,到襄阳的第二天就召见了湖广巡抚和其他几个大员,详询目前军事和地方情形,并且阅览了许多有关文书。仅仅隔了一天,他就在行辕中升帐理事。从他到襄阳的这一天起,明朝末年的国内战争史揭开了新的一章。

    第二十一章

    按照古老风俗,十月初一是一个上坟的节日。襄阳家家户户,天色不明就焚烧冥镪、纸钱和纸剪的寒衣。城内城外,这儿那儿,不时发出来悲哀哭声。但是督师行辕附近,前后左右的街巷非常肃静。自从杨嗣昌到了襄阳,这一带就布满岗哨,不许闲人逗留,也不许有叫卖声音。今天因为要召开军事会议,更加戒备森严,实行静街,断绝行人往来。那些靠近行辕的居民,要出城扫墓的只好走后门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声大哭。

    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这都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中由裁缝们赶制成的。另外,辕门外还竖立着两行旗,每行五面,相对成偶,杆高一丈三尺,旗方七尺,一律是火焰形杏黄旗边,而旗心是按照五方颜色。每一面旗中心绣一只飞虎,按照所谓五行相生的道理规定颜色,例如代表东方的旗帜是青色,而中间的飞虎则绣为红色,代表南方的则是红旗黄飞虎,如此类推。这十面旗帜名叫飞虎旗,是督师行辕的门旗。这一条街道已经断绝百姓通行,连文武官员的马匹也都得离辕门左右十丈以外的地方停下。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甬路两旁也站着两行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按照五行方位和二十八宿的神话绣着彩色图案。二门外石阶下,紧靠着左边的一尊石狮子旁树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镶着白绫火焰形的边;旗杆上杏黄缨子有五尺长,上有缨头,满缀珠络为饰;缨头上露出银枪。大纛的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八卦围绕,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叫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入内,违者拿办。在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所以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入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郧阳巡抚和商洛地区的驻军将领都因路远没有赶到,如今来到的只有驻在二百里以内的和事先因公务来到襄阳的文武大员。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在一大群官员的簇拥中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年轻而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众幕僚也分列两旁肃立侍候。承启官走到白虎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文官们按品级穿着补子公服,武将们盔甲整齐,带着弓箭和宝剑。文武大员按照品级,依次向杨嗣昌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也没让大家就座。因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领全体文武向北行四拜贺朔礼,然后才命文武官员就座。军乐声停止了。白虎堂中和院中寂静异常。杨嗣昌拈拈胡须,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躬身垂手,屏息无声,静候训示。杨嗣昌清一下喉咙,开始说话,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大家的剿贼无功训诫一顿,语气和神色十分严峻,然后接着说:

    “本督师深荷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无非勉励大家整饬军纪,为国尽忠,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成国家中兴之业,等等。关于今后作战方略,他只说为机密起见,随后分别训示。全体到会的文武大员都对杨嗣昌的辅臣气派和他的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惧,也感到振奋。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大家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向大家略一拱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督师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总兵左良玉是辽东人,今年三十九岁,体格魁梧,紫铜色面皮。十年以前,他在辽东做过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国家运往锦州的军资,犯法当斩。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愿牺牲自己救活他,独自把罪案承担下来。左良玉由主犯变为从犯,挨了二百军棍被革职了。过了很久,无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于他的武艺、勇敢和才干样样出众,渐渐地被驻守昌平的总兵官尤世威所赏识。崇祯四年八月,清兵围攻大凌河很急,崇祯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当时候恂以兵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守护陵寝,并为北京的北面屏障。接到上谕后,侯恂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率兵赴援的人。只有尤世威久历战阵,但昌平少不得他。他正在无计,尤世威向他保荐左良玉可以胜任,只是左良玉目前是个小校,无法统率诸将。侯恂说:“如果左良玉真能胜任,我难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么?你去告他说,就派他统兵前去!”

    当天夜里,尤世威亲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听说总兵大人亲自来了,以为是逮捕他的,大惊失色,对自己说:“糟啦,一准是丘磊的事情败露啦!”他想逃走已经来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头捶着门,大声说:

    “左将军,你的富贵来啦,快拿酒让我喝几杯!”

    左良玉觉得很奇怪,从来不曾梦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称他将军。开门以后,尤世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他仍然手足无措,颤栗不止,过了片刻才稍稍镇定下来,扑通跪到尤世威面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条腿,把他搀起来。恰在这时,侯恂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辕门内大集诸将,当着众将的面以三千两银子给左良玉送行,又赐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说道:

    “这三杯酒是我以三军交将军,给你一支令箭如同我亲自前去。”他又望着出征的将领说:“你们诸位将军一定要听从左将军的命令,他今天已经升为副将,位在诸将之上。我保荐左将军的奏本,昨夜就拜发了。”

    左良玉出辕门时向侯恂跪下去,用头叩着石阶,发誓说:“我左良玉这次去大凌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脑袋!”

    他率领几千将士驰赴山海关外,在松山和杏山打了两次胜仗。不过一年多的时光,他从一个有罪的无名小校爬上总兵官的高位。最近几年他一直在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广大中国腹地同农民军作战,尤其河南和湖广两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动地区。自从曹变蛟随洪承畴出关以后,在参加对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强,威望最高。因此,尽管平素十分骄横,军纪很坏,扰害百姓,杀良冒功,两个月前又在罗猴山打了败仗,贬了三级,但杨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的身上,所以离京前请求皇上封他为“平贼将军”,而今天首先召见的也是他。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白虎堂,又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虽不十分宏敞,却是画栋雕梁,精致异常。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熊文灿手书黑漆“节堂”二字。左良玉对于自己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在熊文灿任总理时,这地方他来过多次,但现在来竟异乎寻常地心跳起来。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一位中军副将自小院中迎出,而另一位侍从官赶快打起节堂的猩红缎镶黑边的夹板帘。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

    “昆山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杨嗣昌继续说,也不让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令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叹息。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督师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恩准。在路上本督师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头说:“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末将谢座!”

    杨嗣昌接着说:“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若谷先生不幸获罪,久系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左良玉回答说:“倘没有商丘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本督师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柢。昆山可曾见过?”

    “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襄阳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杨嗣昌又问:“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熊文灿等有感而发,轻轻点头,说:“昆山,你说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惰,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饷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当杨嗣昌说到“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这句话时,左良玉赶快垂手起立,心中七上八下。等杨嗣昌的话一完,他赶快恭敬地回答说:

    “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

    “将军年富力强,应该趁此时努力功业,博取名垂青史。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动容,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他正等待杨嗣昌详细指示作战方略,却见杨嗣昌将茶杯端了一下,说声:“请茶!”他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杨嗣昌只送到帘子外边,略一拱手,转身退回节堂。

    回到公馆以后,左良玉的心中又欣喜又忐忑不安。他知道朝廷和杨嗣昌在剿贼一事上都得借重他,已经封他为“平贼将军”,并且杨阁部特别提到与商丘侯家是通家世谊,显然是表示对他特别关心和亲近的意思,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高兴。但是他同时想到,杨嗣昌与熊文灿确实大不相同,不可轻视,而自己的军队纪律不好,平日扰害百姓,杀良冒功,朝廷全都晓得,倘再有什么把柄落在阁部手里,岂不麻烦?他吩咐家人安排家宴庆贺受封平贼将军,却没有把自己的担心流露出来。

    左良玉离开节堂以后,杨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见了巡抚方孔昭,几位总兵、监军、副将和十几位平日积有战功的参将,其余的大批参将全未召见。午饭后,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边批阅文书。传事官在节堂门外踌躇一下,然后掀帘进来,到他的面前躬身禀道:

    “方抚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前来辕门辞行,大人什么时候接见?”

    杨嗣昌嗯了一声,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说:“现在就接见,请他们在白虎堂中稍候。”

    这班来襄阳听训的文武大员,从前在熊文灿任总理时候也常来襄阳开会和听训,除非军情十分紧急,会后总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无家的也留在客馆中每日与同僚们召妓饮酒,看戏听曲,流连忘返。有些副将以下的官在襄阳玩够了,递手本向总理辞行,熊文灿或者不接见,或者在两三日以后传见。由于上下都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些已经辞行过的,还会在襄阳继续住几天才动身返回防地。杨嗣昌一到襄阳就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见文武大员时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阳逗留。

    全体文武大员由巡抚方孔昭率领,肃静地走进白虎堂,分两行坐下等候。他们根据官场习气,以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够看见杨嗣昌出来,没想到他们刚刚坐定,忽然听见一声传呼:“使相大人驾到!”大家一惊,赶快起立,屏息无声。杨嗣昌身穿官便服,带着几个幕僚,仪态潇洒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就座以后,他嘱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紧整顿军律,操练人马,以待后命。话说得很简单,但清楚、扼要、有力。随即他叫左右把连夜刻版印刷成的几百张告示拿出,分发众文官武将带回,各处张贴。这份告示的每个字几乎有拳头那么大,内容不外乎悬重赏擒斩张献忠和李自成,而对于罗汝才则招其投降。众将官接到告示,个个心中惊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住窃窃私语,说阁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迅速万分。等他们从行辕出来,看见各衙门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馆门外、城门上,已经到处粘贴着这张告示,老百姓正在围观。

    杨嗣昌回到节堂里同几个亲信幕僚研究了襄阳的城防问题,日头已经平西了。他决定趁着天还不晚,也趁着襄阳百姓还不认识他的面孔,亲自去看一看襄阳城内的市容,看一看是否有许多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同时也听一听百姓舆论。幕僚们一听说他要微服出巡,纷纷劝阻。有的说恐怕街巷中的秩序不很好,出去多带人暗中护卫则不机密,少带人则不安全。有人说他出京来一路上异常劳累,到襄阳后又不曾好生休息,劝他在行辕中休息数日,以后微服出巡不迟。但是杨嗣昌对大家摇头笑笑,回答说:

    “嗣昌受恩深重,奉命督师剿贼,原应鞠躬尽瘁,岂可害怕劳累。《诗》不云乎?‘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今日一定要亲自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使自己心中有数。”

    他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绉绿绵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在襄阳城中像这样打扮的人物很多。只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少年得志,加上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辅臣,这种打扮也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他们在北京时就风闻熊文灿任总理时候,襄阳城内大小官员和地方巨绅都受了张献忠的贿赂,到处是献忠的细作和坐探,无从查拿,所以他们很担心杨嗣昌这样出去会露出马脚,万一遇刺。杨嗣昌随即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顾盼有神,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忠也暗藏武器。杨嗣昌走过几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丁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情形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黄昏时候,杨嗣昌来到了襄阳府衙门前边,看见饭铺、茶馆和酒肆很多,十分热闹,各色人等越发混杂,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而衙门的大门口没有守卫,二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守卫,另外有两个吊儿郎当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他的心中非常生气,叹息说:“熊文灿安得不败!”他决定赶快将老朽无能的现任知府参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处置,举荐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任知府,协助他把襄阳布置得铁桶相似。他一边这么想着,就跟在杨忠的背后进入一家叫做杏花村的酒馆。当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边时,杨忠略微现出窘态,不知如何是好。杨嗣昌含着微笑使个眼色叫他大胆地坐在上首,自己却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饭。随即,作商人打扮的中军副将和校尉们都进来了。中军副将单独在一个角落坐下,四个校尉分开两处坐下。杨嗣昌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个桌上瞟着,同时留心众人谈话,饮酒吃饭的客人几乎坐满一屋子,有的谈官司,有的谈生意,有的谈灾荒,而更多的人是谈阁部大人的来到襄阳督师和今天张贴出来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说,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会钦命杨阁部大人出京督师,又说阁部大人来襄阳后的一切作为果不寻常,看来剿贼军事从此会有转机。杨嗣昌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暗暗感到高兴。他偶一转眼,看见左边山墙上也粘贴着他的告示,同时也看见不少人在注意那上边写的赏格,并且听见有人说:

    “好,就得悬出重赏!你看这赏格:活捉张献忠赏银万两,活捉李自成赏银也是万两……”

    这杏花村酒馆是天启年间山西人开的。自从熊文灿做了“剿贼总理”,驻节襄阳,杏花村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前后整修一新,成为襄阳城内最大的一个馆子。这馆子里的大小伙计多是秦、晋两省的人。它的管账先生名叫秦荣,字华卿,是延安府安塞县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来到此地已经十几年了。自从张献忠驻扎谷城以后,他同献忠就暗中拉上了乡亲瓜葛,这店中的堂倌中也有暗中替献忠办事的。东家一则因秦、晋二省人在外省都算同乡,二则处此乱世,不得不留着一手,所以他对秦华卿等人与献忠部下暗中来往的事只好佯装不知。当晚生意一完,关上铺板门,秦华卿就将一个年轻跑堂的叫到后院他住的屋子里,含着世故的微笑,小声问:

    “今晚大客堂中间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曾来了两位客人,上首坐的人二十多岁,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记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说:“记得,记得。你老问这两位客人是什么意思?”

    秦华卿只是微笑,笑得诡秘,却不回答。跑堂的越发莫名其妙,又问:

    “秦先儿,你到底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要紧客官。”

    “我的爷,我怎么怠慢了要紧客官?”

    “你确实怠慢了要紧客官。我问你,你为什么对下边坐的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随便侍候,却对上首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跑堂的笑了,说:“啊,秦先儿,你老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怎么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随同督师大人来的一位官员,下边坐的是他的家人。咱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来过,所以决不是总理衙门的人。据我看,这年轻官员的来头不小,说不定就是督师大人手下的一位重要官员或亲信幕僚,奉命出来私访。要是平时出来,一定要带着成群的兵丁奴仆,岂肯只带着一个心腹老仆?就这一个老仆人,他为着遮人眼目也没作仆人看待,还让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酒哩!”

    秦华卿微微一笑,连连摇头,小声说:“错了,错了!完全错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难道我眼力不准?”

    “你的眼力还差得远哩!”秦华卿听一听窗外无人,接着说:“今晚这两个客官,坐在上首的是个仆人,坐在下边的是他的主人,是个大官儿,很大的官儿。如果我秦某看错,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将我的双眼挖去。”

    跑堂的摇摇头,不相信地笑着问:“真的么?不会吧。何以见得?”

    “你问何以见得?好,我告诉你吧。”秦华卿走到门口,开门向左右望望,退回来坐在原处,态度神秘地说:“他们一进来,我就注意了,觉得这二位客人有点奇怪。我随即看他们选定桌子后,那年轻人迟疑一下。那四十多岁的老爷赶快使个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这就叫我看出来定有蹊跷。你跑去问他们要什么菜肴,吃什么酒。那年轻人望望坐在下边的中年人,才说出来一样菜,倒是那中年人连着点了三样菜,还说出要吃的酒来。这一下子露出了马脚,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摆上以后,我一看他们怎样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楼,阅人万千,什么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跑堂的问:“秦先儿,我不懂。你老怎么一看他们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华卿又笑一笑,说:“那后生拿起筷子,将一双筷子头在桌上蹾一下,然后才去夹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蹾一下,这就不同!”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这道理很好懂。那后生虽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常常侍候主人老爷吃饭,侍候筵席,为着将筷子摆得整齐,自然要将筷子头在桌上轻轻蹾一下,日久成了习惯。那中年人平日养尊处优,给奴仆们侍候惯了,便没有这个习惯。再看,那后生吃菜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面前生怕过于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还有,这两位客人进来时,紧跟着进来了五个人,都是商人打扮,却分作三处坐下,不断抬头四顾,眼不离那位老爷周围。等那位老爷和年轻仆人走时,这五个人也紧跟着走了。伙计,我敢打赌,这五个人分明是暗中保镖的!你想,那位四十多岁的官员究竟是谁?”

    跑堂的已经感到有点吃惊,小声问:“你老的眼力真厉害,厉害!是谁?”

    秦华卿说:“这位官员虽说的北京官话,却带有很重的常德口音。这,有八成是……”他凑近青年堂倌的耳朵,悄悄地咕哝出几个字。

    跑堂的大惊,对他瞪大了眼睛:“能够是他么?”

    “我猜有八成会是他。他要一反熊总理的所作所为,要认真做出来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访,亲眼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亲耳听听人们如何谈论!”

    “啊呀,真厉害!看起来这个人很难对付!”

    秦华卿淡淡一笑,说:“以后的事,自有张敬轩去想法对付,用不着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来,是叫你知道他的厉害,决非熊文灿可比。听说他今天白天召见各地文武大员,十分威严。你再看,他已经悬出赏格:捉到张敬轩赏银万两,捉到李闯王也赏银万两。趁着督师行辕中咱们的人还在,你要杀一杀他的威风。你做得好,日后张敬轩会重重赏你。”

    “你要我如何杀他的威风?”

    秦华卿本来是成竹在胸,但是为着他的密计关系十分重大,万一考虑不周,事情败露,会使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低下头去,紧闭嘴唇,重新思索片刻,然后对着后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哝一阵。咕哝之后,他在后生的脊背上轻拍一下,推了一把,小声说:

    “事不宜迟,趁着尚未静街,去吧!”

    杨嗣昌回到行辕,在节堂里同几位亲信幕僚谈了很久,大家对军事都充满乐观心情。幕僚辞出后,杨嗣昌又批阅了不少重要文书,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又改了几个字,才算定稿,只等天明后命书吏誊清,立即拜发。他提起笔来给内阁和兵部的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到了襄阳,开始视事,以及他要“剿灭流贼”以报皇上厚恩的决心。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一位以擅长笔札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短而扼要,文辞洗炼,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如此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他正在这么想着,又提起笔来准备写封家书,忽然中军副将进来,神色张皇地把一张红纸条放在他的面前,吃吃地低声说:

    “启禀大人,请看这个……”

    杨嗣昌一看,脸色大变,心跳,手颤,手中的京制狼毫精品斑管笔落在案上,浓墨污染了梅花素笺。中军拿给他看的是一个没头招贴,上边没写别的话,只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道:

    有斩杨嗣昌首级来献者赏银三钱

    他从没头招贴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中军,过了片刻,略微镇定,声色严厉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后院子里、厨房、厕所,甚至这节堂月门外的太湖石上,到处都贴着这种没头帖子。”

    杨嗣昌一听说这种没头帖子在行辕中到处张贴,心头重新狂跳起来,问道:

    “你都撕掉了么?”

    “凡是找到的,卑职都已撕去;粘得紧,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继续在找,请大人放心。”

    杨嗣昌惊魂未定,面上却变得沉着,冷笑说:“这还了得!难道我的左右尽是贼么?”

    “请大人不必声张,容卑职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许耽误!”

    “是,大人!”

    “你去传我口谕:值夜官员玩忽职守,着即记大过一次,罚俸三月。院内夜间守卫及巡逻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别从严惩处,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军退出后,杨嗣昌想着行辕中一定暗藏着许多张献忠的奸细,连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胜疑惧。他又想着这行辕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灿的旧人,不禁叹口气说:

    “熊文灿安得不败!”

    一语刚了,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是一个勤于治事的人,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但是幕僚像这样早来节堂面陈要事,却使他深感诧异。他不等这位幕僚开口,站起来问道:

    “无头帖子的事老兄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么人贴的?”

    “毫无所知。”

    “那么老兄这么早来……?”

    幕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阁部大人,夜间三更以后,有几个锦衣旗校来到襄阳。”

    杨嗣昌一惊:“什么!要逮熊大人么?”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进京问罪。”

    “何时开读?”

    “卑职一听说锦衣旗校来到,当即赶到馆驿,请他们暂缓开读。熊公馆听说了,送了几百两银子,苦苦哀求暂缓开读。他们答应挨延到今日早饭后开读。夜间因阁部大人已经就寝,卑职未敢前来惊动。不知大人对熊大人有何言语嘱咐,请趁此刻派人前去嘱咐;一旦开读,熊大人便成罪臣,大人为避嫌起见,自此不再同熊宅来往为宜。皇上是一个多疑的人,不可不提防别人闲言。”

    杨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灿要逮京问罪,但是没想到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后也跟着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赶程。他想着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见对熊文灿的“剿抚两失”十分恼恨,逮进京城必斩无疑。杨嗣昌对这事不仅顿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杀鸡吓猴之意,心中七上八下,半天没有做声。熊文灿是他举荐的,如今落此下场。如果他自己将来剿贼无功,如何收场?他到襄阳之后,曾同熊文灿见过一面,抱怨熊弄坏了事,现在没有别的话可再说的。过了一阵,他对幕僚说:

    “皇上圣明,有罪必罚。我已经当面责备过熊大人贻误封疆,如今没有什么要嘱咐的话。”

    等这位亲信幕僚退出后,他拿起那张没头帖子就灯上烧毁,决意用最迅速的办法整肃行辕,巩固襄阳,振作士气,打一个大的胜仗,以免蹈熊文灿的覆辙。

    第二十二章

    三个多月以后,到了崇祯十三年正月下旬。已经打过春十多天了,可是连日天气阴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向阳山坡上的积雪有一半尚未融化,背阴坡一片白色。

    一天清晨,尽管天气冷得老鸹在树枝上抱紧翅膀,缩着脖子,却有一队大约五十人的骑兵从太平店向樊城的方向奔驰,马身上淌着汗,不断从鼻孔里喷出白气。这一小队骑兵没有旗帜,没穿盔甲,马上也没带多的东西,必要的东西都驮在四匹大青骡子上。队伍中间的一匹菊花青战马上骑着一位不到四十岁的武将,满面风尘,粗眉,高颧,阔嘴,胡须短而浓黑。这时战马一个劲儿地用碎步向前奔跑,他却在马鞍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魁梧的上身摇摇晃晃。肩上披的茄花紫山丝绸斗篷被风吹开前胸,露出来茶褐色厚绒的貉子皮,也不时露出来挂在左边腰间的宝剑,剑柄的装饰闪着金光。

    六天以来,这一队人马总在风尘中往前赶路,日落很久还不住宿,公鸡才叫头遍就踏着白茫茫的严霜启程。白天,只要不是特别崎岖难行的山路,他们就在马上打瞌睡,隔会儿在马屁股上加一鞭。从兴安州附近出发,千里有余的行程,抬眼看不尽的大山,只是过石花街以东,过了襄江,才交平地。一路上只恐怕误了时间,把马匹都跑瘦了,果然在今天早晨赶到。有些人从马上一乍醒来,睁开困倦的眼睛看见襄、樊二城时,瞌睡登时散开了。那位骑在菊花青战马上的武将,被将士们的说话声惊醒,用一只宽大而发皴的手背揉一揉干涩的眼皮,望望这两座夹江对峙的城池和襄阳西南一带的群山叠嶂,不由地在心里说:

    “他娘的,果然跟老熊在这儿时的气象不同!”

    几个月前,当左良玉在罗猴山战败之后,这位将军曾奉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之命来襄阳一趟,会商军事。那时因军情紧急,他只在襄阳停留了两个晚上。回去后他对郑崇俭禀报说:虽然襄樊人心有点儿惊慌,但防守的事做得很松。现在他距离这两个城市还有十里上下,可以看见城头上雉堞高耸,旗帜整齐,远远地传过来隐约的画角声,此伏彼起。向右首瞭望,隔着襄江,十里外的万山上烟雾蒸腾,气势雄伟。万山的东头连着马鞍山,在薄薄的云烟中现出来一座重加整修过的堡寨,雄踞山头,也有旗帜闪动。马鞍山的北麓有一座小山名叫小顶山,离襄阳城只有四里,山头上有一座古庙。他上次来襄阳时,曾抽空儿到小顶山上玩玩,看了看山门外大石坡上被好事者刻的巨大马蹄印,相传是刘玄德马跳檀溪后,从此经过时的卢马留的足迹。现在小顶山上也飘着旗帜,显然那座古庙里也驻了官军。从小顶山脚下的平地上传过来一阵阵的金鼓声,可惜傍着江南岸村落稠密,遮断视线,他看不见官军是在操演阵法还是在练功比武。

    这一些乍然间看出来的新气象,替他证实了关于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的种种传闻,也使他真心实意地敬佩。但是他实在困倦,无心多想下去,趁着离樊城还有一段路,又矇矇眬眬地打起瞌睡。过了一阵,他觉得他的人马停住了,面前有争吵声,同战马的喷鼻声和踏动蹄子声混在一起。随后,争吵声在他的耳边分明起来,原来有人向他的手下人索路引或公文看,他的中军和亲兵们回答说没路引,也没带别的公文,不叫进城,互相争吵。他完全醒了,虎地圆睁双眼,用米脂县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对左右说:

    “去!对他们说,老子从来走路不带路引,老子是从陕西省兴安州来的副将贺大人!”

    守门的是驻军的一个守备,听见他是赫赫有名的陕西副总兵贺人龙,慌忙趋前施礼,赔着笑说:

    “镇台大人路上辛苦!”

    贺人龙瞪着眼睛问:“怎么?没有带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进城?误了本镇的紧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请镇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从阁部大人来到襄阳,军令森严,没有路引或别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准进襄、樊二城,违者军法不饶。倘若卑将连问也不问,随便放大人进城,不惟卑将会给治罪,对大人也有不便。”

    贺人龙立刻缓和了口气说:“好家伙,如今竟是这么严了?”

    “实话回大人说,这樊城还比较松一些,襄阳就更加严多了。”

    “怎么个严法呢?”

    “自从阁部大人来到之后,襄阳城墙加高了三尺且不说,城外还挖了三道壕堑,灌满了水,安设了吊桥。吊桥外安了拒马叉,桥里有箭楼。每座城门派一位副总兵大人把守,不验明公文任何人不许放进吊桥。”

    “哼,几个月不来,不料一座襄阳城竟变成周亚夫的细柳营了。”贺人龙转向中军问:“咱们可带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带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们从来没带过什么路引。这次是接奉督师大人的紧急檄令,星夜赶来请示方略,什么文书也没有带。”

    贺人龙明白杨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军令。沉吟片刻,忽然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来副总兵官的大铜印对站在马前的守备连连晃着,说:

    “你看,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进城么?”

    守备赶快回答说:“有此自然可以进城。卑将是奉令守此城门,冒犯之处,务恳大人海涵。”

    贺人龙说:“说不上什么冒犯,这是公事公办嘛。”他转向随从们:“快进城,别耽误事!”

    从后半夜到现在已经赶了九十里,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但是贺人龙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下到码头,奔过浮桥。一进到襄阳城内,他不等人马的驻处安顿好,便带着他的中军和几名亲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上次来襄阳时曾在这里设宴请客,整整一天这个酒馆成了他的行馆,所以同这个酒馆的人们已经熟了。现在他一踏进杏花村,掌柜的、管账的和一群堂倌都慌了手脚,一句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侍候,还有两个小堂倌忙牵着几匹战马在门前遛。尽管他只占了三间大厅,但是整个酒馆不许再有闲人进来。贺人龙一边洗脸一边火急雷暴地大声吩咐:

    “快拿酒饭来,越快越好!把马匹喂点黄豆!”

    当酒饭端上来时,贺人龙自居首位,游击衔的中军坐在下首。闻着酒香扑鼻,他真想痛饮一番,但想着马上要晋谒督师大人,只好少饮为妙,心中不免遗憾。看见管账的秦先儿亲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来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来湖广做买卖折了本,流落此间,上次见面时曾同他叙了同乡。他笑着问:

    “老乡,上次本镇请客时叫来侑酒的那个刘行首和那几个能弹会唱的妓女还在襄阳么?”

    “回大人,她们都搬到樊城去了。”

    “为什么?”

    “自从杨阁部大人来到以后,所有的妓女都赶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将的眷属也安置在樊城,襄阳城内五家连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户口,与往日大不同啦。”

    贺人龙点点头说:“应该如此。这才是打仗气象。”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儿又低声说,“从前熊大人在此地时太不像样了。阁部大人刚来的时候,连行辕里都出现无头帖子哩。”

    贺人龙在兴安州也听说这件事,并且知道后来竟然没查出一个奸细,杨嗣昌怀疑左右皆贼,便将熊文灿在行辕中留下的佐杂人员和兵丁淘汰大半,只留下少数被认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这样的问题,他身为副总兵,自然不能随便乱谈,所以不再做声,只是狼吞虎咽地吃着。秦先儿不敢再说话,同掌柜的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阵,贺人龙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带惊骇神色,从外边走了进来。贺人龙已经吃毕,正要换衣,望着他问:

    “有什么事儿?”

    “回大人,皇上来有密旨,湖广巡抚方大人刚才在督师行辕被逮了。”

    贺人龙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街上纷纷传言,还有人说亲眼看见方抚台被校尉们押出行辕。”

    “你去好生打听清楚!”

    从行辕方面传过来三声炮响和鼓乐声,贺人龙知道杨嗣昌正在升帐,赶快换好衣服,率领着中军和几个亲兵,骑马往行辕奔去。这是他第一次来晋谒权势烜赫的督师辅臣,心情不免紧张。

    今天是杨嗣昌第二次召集诸路大将和封疆大员大会于襄阳。预定的升帐时间是巳时三刻,因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黄道吉日,而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吉利的时刻,主大将出师成功。三个多月来,他已经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认为可以开始对张献忠进行围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会贻误戎机,而且会惹动朝中言官攻讦,皇上不满。特别是这后一点他非常害怕。近来,有两件事给他的震动很大:一是熊文灿已经在北京被斩,二是兵部尚书傅宗龙因小事违旨,下入诏狱,传闻也将处死。这两个人都是他推荐的,只是由于皇上对他正在倚重,所以不连带追究他的责任。他心中暗想,虽说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宠信,但是他已远离国门,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军事的人在责备他到襄阳后不迅速进兵,万一再过些天,皇上等得不耐,圣眷一失,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处有关文武大员发出火急的檄文,定于今天上午在襄阳召开会议,面授进兵方略。

    升帐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请到节堂,只说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对杨嗣昌说来是前辈,在天启初年曾因得罪阉党被削籍为民,崇祯登极后又重新做官,所以在当时的封疆大吏中资望较高。他从崇祯十一年春天起以右佥都御史衔巡抚湖广,一直反对熊文灿的招抚政策,在督率官军对农民军的作战中得过胜利,这样就使他对熊文灿更加鄙视。杨嗣昌来到襄阳督师,他虽然率领左良玉等由当阳赶来参见,心中却不服气。一则他认为熊文灿的招抚失败,贻误封疆,杨嗣昌应该负很大责任;二则他一向不满意杨嗣昌在朝中倚恃圣眷,倾轧异己。杨嗣昌见他往往不受军令,独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决心拿他开刀,替别人做个榜样。恰巧一个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黄冈一带向革里眼和左金王等义军进攻,吃了败仗。杨嗣昌趁机上本弹劾,说他指挥失当,挫伤士气,请求将他从严治罪。同时,他举荐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鹤代方孔昭为湖广巡抚。崇祯为着使杨嗣昌在军事上能够得心应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并饬方孔昭交卸后立即到襄阳等待后命。崇祯自认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实从来对军事实际形势都不清楚,多是凭着他的主观愿望和亲信人物的片面奏报处理事情,所以他只要听说某一个封疆大吏剿贼不力就切齿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职之后,隔了几天就给杨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将方孔昭逮送京师。杨嗣昌接到密旨已经两天,故意不发,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员齐集襄阳时来一个惊人之笔。

    方孔昭已经上疏辩冤,但没有料到皇上会不念前功,把他逮入京师治罪。杨嗣昌把他请进节堂,让了座,叙了几句闲话,忽然把脸色一变,站起来说:“老世叔,皇上有旨!”方孔昭浑身一跳,赶快颤栗跪下。杨嗣昌从袖中取出密旨,宣读一遍,随即有两名校尉进来把方孔昭押出节堂。杨嗣昌送到节堂门外,拱手说:“嗣昌王命在身,恕不远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当竭力相救。”方孔昭回头来冷冷一笑,却没说话。杨嗣昌随后吩咐家人杨忠取五百两银子送到方孔昭在襄阳的公馆里作为他的人情。

    三声炮响过之后,奏起鼓乐。杨嗣昌穿好皇上钦赐的斗牛服,在幕僚们的簇拥中离开节堂,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没有多少变化,只是飞檐下多了一个黑漆金字匾额,四个字是“盐梅上将”。屏风上悬挂着用黄绫子装裱的御制诗,檀木条几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小楠木架,上边插着皇帝钦赐的尚方剑。白虎堂前一声吆喝,众将官和监军御史在新任湖广巡抚宋一鹤的率领下由二门外鱼贯而入,行参见礼。熊文灿的被斩,傅宗龙的下狱,方孔昭的革职,本来已经给大家很大震动,明白皇上在军事上下了最大决心。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孔昭被突然逮京治罪,更使大家十分惶恐。因此,虽然今天督师行辕的仪卫比上次并未增加,可是在大家的感觉上,气氛似乎更为严重。

    第一个进白虎堂报名参见的是宋一鹤。他的年纪不到四十岁,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红罗蟒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素金带。这个人以心狠和谄媚为熊文灿所信任,现在又以他的“知兵”受到杨嗣昌的重用。说到心狠,他曾经有一次用毒药毒死了一千多个被骗受抚的义军将士。自从杨嗣昌到襄阳后,为要避嗣昌父亲杨鹤的讳,他每次呈递手本总把自己的名字写成宋一鸟。如今宋一鹤躬身走进白虎堂,在离开杨嗣昌面前的公案约五尺远的地方跪下,高声自报职衔:

    “卑职右佥都御史、湖广巡抚宋一鸟参见阁部大人!”

    杨嗣昌点头微笑,说声“请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们和随侍中军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换眼色。特别是江南籍的幕僚们因“鸟”字作屌字解释,读音也完全一样,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鹤叩了个头,站起来肃立左边。看见杨嗣昌和他的亲信幕僚们面带微笑,他的心中深感荣幸。

    等众将官和监军等参拜完毕,杨嗣昌正要训话,忽然承启官走进白虎堂,把一个红绫壳职衔手本呈给中军。中军打开手本一看,赶快向杨嗣昌躬身禀道:

    “兴汉镇副总兵官贺人龙自兴安赶到,现在辕门外恭候参见。”

    杨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开的手本瞟了一眼,说了声“快请!”中军随着承启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阶上用洪亮的声音叫:

    “请!”

    “请!”二门口几个人齐声高叫,声震屋瓦。

    咚,咚,几下鼓声,雄壮的军乐重新奏起来。

    贺人龙全副披挂,精神抖擞,大踏步走进二门,在两行肃穆无声、刀枪剑戟闪耀的侍卫武士中间穿过,向大厅走去。他见过朝廷的统兵大臣不少,并且在洪承畴手下几年,可是看见像这样威风的上司还是第一回。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心中七上八下,暗暗地说:“好大的气派,不怪是督师辅臣!”等他报名参拜毕,就了座,杨嗣昌于严肃中带着亲切的微笑问:

    “兴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余,山路险恶,将军走了几天?”

    贺人龙起立回答:“末将接奉钧檄,即便轻骑就道。一路星夜奔驰,不敢耽搁,一共走了六天。”

    “将军如此鞍马劳累,请下去休息休息。”

    “末将不累,听训要紧。听训后末将还有陕西方面的剿贼军情面禀。”

    杨嗣昌心中高兴,点点头说:“也好,将军只好多辛苦了。”

    看见贺人龙千里赴会,又对答如此恭顺,杨嗣昌不由地想起左良玉来。上次左良玉从当阳来会,他曾用心笼络,想使这位骄横成性的大将能够俯首帖耳地听他驱使,为朝廷效劳。没想到左良玉调到郧西一带,恢复原级,由朝廷加封为“平贼将军”,颁给印绶之后,竟然又骄横如故。这次他召集诸路大将来会,左良玉不愿以橐鞬礼晋见,借口军情紧急,竟然不来,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将前来。一个要扶植和依靠贺人龙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在他的心上产生了。

    杨嗣昌向全场扫了一眼,开始训话。所有文武大员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听。他首先说明,三个月来之所以没有向流贼大举进剿,一则为培养官军锐气,二则为准备粮饷甲仗,三则为使襄阳这个根本重地部署得与铁桶相似,使流贼无可窥之隙。如今诸事准备妥善,官军的锐气也已恢复,所以决定克日进兵,大举扫荡,“上慰皇上宵旰之忧,下解百姓倒悬之苦”。说到这里,杨嗣昌又向大家扫一眼,声色俱厉地接着说:

    “可是,三个月来,诸将与监军之中,骄玩之积习未改;藐视法纪,违抗军令,往往如故。本督师言之痛心!岂以为尚方剑无足轻重耶?如不严申号令,赏罚分明,将何以剿灭流贼!”

    众将军和监军御史们惊惧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特别向左良玉派来的副将脸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含着杀气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脸上,厉声喝问:

    “刁明忠!本督师命你自随州经承天赴荆门,你何故绕道襄阳?”

    副将刁明忠两腿颤栗跪下说:“回阁部大人,末将有老母住在襄阳,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将顺路来襄阳探亲。”

    “不遵军令,律当斩首。左右,与我绑了!”

    不容分辩,立刻有几个武士将刁明忠剥去盔甲,五花大绑,推出白虎堂。全体武将和监军御史谁身上没有许多把柄?都吓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总兵陈洪范资望最高,年纪最长,已经须发如银,带头跪下求情。跟着几位总兵、副将,大群参将,也都跪下,连贺人龙也不得不随着大家跪下。杨嗣昌本来无意杀刁明忠,害怕会激变他手下的亲信将士投入义军,然而他并不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说:

    “数年来官军剿贼无功,多因军纪废弛,诸将常以国法为儿戏。如不振作,何能克敌制胜!斩一大将,本督师岂不痛心?然不斩刁明忠,将何以肃军纪,儆骄玩?非斩不可!”

    陈洪范叩头说:“目今出师在即,临敌易将,军之大忌。万恳使相大人姑念刁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图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来襄阳原为探母,情有可原,却忘记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为将的若平日可以不遵军令,临敌岂能听从指麾,为朝廷甘尽死力!今日本督师宁可挥泪斩将,决不使国法与军威稍受损害。诸君起去!”

    宋一鹤正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瞥见杨嗣昌身边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赶快向杨嗣昌躬身叉手说:

    “阁部大人!刁明忠身为大将,干犯军令,实应斩首。昔孙子三令五申之后,吴王有宠姬二人不听约束,斩之以徇,然后军令整肃。大人代皇上督师,负剿贼重任,更非孙子以妇人小试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军令,实属可恨,按律该斩。但恳大人念他平日作战尚称勇敢,不无微劳,贷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罚。千乞大人开恩!”

    “请大人开恩!”全体监军和幕僚一齐叉手说。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诸君所请,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责一百鞭子,革职留用,戴罪效力。诸位将军请起!”

    刁明忠挨过鞭子以后,被架回来跪下谢恩。杨嗣昌望着他问:

    “刁明忠,你以后还敢藐视军令么?”

    “末将永远不敢。”

    “下去!”杨嗣昌的眼光转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职在!”兴山道监军佥事殷太白惊魂落魄地从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杨嗣昌问:“殷太白,你两次违反军令,该当何罪?”

    殷太白叩头说:“卑职误干军令,前已陈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饰……”

    “不许狡辩!绑出去!”

    “求阁部大人恩典!求阁部大人恩典!”

    “立斩!”

    众文武大员一则已经替刁明忠讲过情,二则看见杨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讲话。尤其几个监军御史各人自顾不暇,只有筛糠的份儿,哪有说话的勇气?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后,杨嗣昌对众文武宣布了殷太白两次违反军令的罪款。其实二条罪款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当时官军中比这些更严重几倍的罪行天天发生,杨嗣昌心中尽知,只是因为殷太白是文官,手中无兵,可以借他的一颗头替自己树威罢了。他离开座位,向北拜了四拜,从楠木架上请下来尚方剑,脱去黄绫套,露出来镂金的沙鱼皮鞘和镀金剑柄,向一位随侍亲将说:

    “接剑!”

    青年亲将跪下去,双手接了尚方剑,捧出大堂。过了片刻,他捧剑回来,跪下禀道:

    “禀大人,殷太白已在辕门外斩讫!”

    中军代接了尚方剑,插入黄绫套,放回原处。杨嗣昌望望大家,声音低沉地说:

    “本督师并非好杀,实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个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斩他。倘若死者有灵,九泉下必能谅我苦衷。”说到这里,他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回头吩咐中军,将殷太白的尸首用好的棺木装殓,对其在襄阳的妻子儿女好生抚慰,资助还乡。吩咐毕,他向湖广巡抚宋一鹤望了一眼,不再做声。

    宋一鹤明白杨嗣昌为什么望他一眼,尽管他心中认为殷太白死非其罪,却赶快欠身说道:“没有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使相大人执法从严,不过为早日剿灭流贼,佐皇上中兴之业,救斯民于水火耳。为国为民苦衷,昭如天日。昔孔明挥泪斩马谡,马谡死而不怨。陈寿《三国志》称孔明:‘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大人实为今日之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无怨言。”

    听了宋一鹤的阿谀话,杨嗣昌的心中感到舒服。他向宋一鹤点点头,又向全体文武扫了一眼,等待别人说话。众人看透了杨嗣昌滥用斩刑,想借殷太白的头颅树威,既心中不平,也兔死狐悲,都不肯像巡抚那样说话,一个个低头不语。一个监军道从刚才的震栗失色中恢复了镇静,在心中说:

    “可惜你不是诸葛武侯,殷太白并非马谡!”

    杨嗣昌不再等待,又向大家扫了一眼,接着训话:“去年十月间,革、左诸贼掠叶县,陷沈丘,焚项城四关,又犯光山。副将张琮与刁明忠率禁旅剿贼,斩首一千余级。本督师立即称诏颁赏,如今刁明忠藐视军令,即予严惩,决不宽贷。这就是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望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为戒,恪遵军令,努力杀贼,勿负朝廷厚望,勿负国恩!”

    众文武肃立,齐声回答:“谨遵钧谕!”

    杨嗣昌向中军瞟了一眼。中军会意,立即挥手使那些侍立在白虎堂中和飞檐下的校尉、武士和仆人等全体回避,连阶下的武士也退后几丈以外。杨嗣昌开始指示进兵方略,虽然声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说明当时农民军分为四大支:张献忠势力最强,在楚、蜀与陕西交界处屯兵养锐;曹操和过天星等数股人马较多,散布在南漳、房县、远安、兴山四县之间的广大区域,与献忠互相呼应;革、左数营从大别山中出来,出没于随州、应山、麻城、黄冈一带,目的在从后边牵制从襄阳西进的官军;李自成人数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围于商洛山中。杨嗣昌说明了四大支农民军的分布情形以后,接着说:

    “在这四股逆贼之中,最可虑者是献、闯二贼。献贼狡黠慓悍,部伍整齐,且有徐以显等衣冠败类为之羽翼,实为当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贼先擒王。’只须用全力剿灭献贼一股,则曹贼可不战而抚。革、左诸贼,素无远图,不过是癣疥之疾耳。至于闯贼,虽两年来迭经重创,目前又陷于四面被围,然此人最为桀骜难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诱,观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贼中之枭雄。望诸君万勿以此贼力弱势穷而忽之。倘不将此贼扑灭,则必为国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对献贼是全力围剿,务期一鼓荡平。对闯贼是加紧围困,防其逃逸,用计诛之。倘不能用计诛之,当俟荡平献贼之后,再移师扫荡商洛。至于曹操、革、左诸贼,暂且防其流窜,一旦献、闯授首,彼等即无能为矣。对此作战方略,诸君有何高见?”

    众人唯唯称是,确实佩服这个集中兵力,先献后闯的作战方略。杨嗣昌见无人提出不同意见,就更进一步说出对张献忠的用兵计划。他说:

    “献贼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精兵不过两万人。献贼与闯贼,狡黠慓悍相似,但深浅大不相同。自从罗猴之战以后,献贼骄气横溢,视官军如无物。凡用兵,将骄则备疏,轻敌则易败。本督师已严檄蜀抚邵捷春将入蜀各处隘口严密防守,断献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郑崇俭沿汉水设防,断其入秦之路;湖广大军自东面促之,使之不得回头逃窜。此为圆盘围剿,点滴不漏之计。左总兵与贺副将当乘献贼骄而不备之际,突然进兵,直捣巢穴。至于详细用兵机宜,本督师将另行分别指示。诸君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举,本督师有厚望焉。今午敬备水酒,一为诸位洗尘,二为预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请各位去看看军需武库。”

    杨嗣昌说毕,退入节堂休息。全体文武大员等他走后才从白虎堂鱼贯退出,由他的中军和一位幕僚引导,参观了粮食和武库。大家看见杨嗣昌在短短的三个月中调集的粮食和甲仗堆积如山,足供防守襄阳数年之用,不能不十分惊佩,同时对于打仗也增强了胜利信心。参观毕,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几次向大家举杯劝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怀其德。他还单独向贺人龙敬一杯酒,慰劳他一个月前在川、陕交界处打了一个小胜仗。贺人龙感到说不出的荣幸,心中十分激动,但在使相面前,不敢放怀痛饮。杨嗣昌看见诸将感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所有到会的文武大员,或单独,或分批,都按照杨嗣昌的幕僚们排好的次序,由他在节堂召见,面授机宜。在接见时,他对有的人确实提出些具体指示,而对有的人也仅仅询问了一些情况,勉励几句。他深知做官人们的心理:只要被他督师辅臣召见,给点好颜色,再给几句慰勉的话,就会受宠若惊,愿意出力做事。他事先叫人把皇帝赠他的御制诗用双钩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张,都用黄绫装裱,檀木为轴,每一个被召见的文武大员都送给一幅,外加新从北京运到的兵部职方司刊本《练兵实纪》一部。

    杨嗣昌把召见贺人龙的时间安排在第二批,而且是单独召见,以表示特别看重。自从到襄阳以来,他遍观诸将,能够有些作为的实在很少,贺人龙虽然有许多缺点,毕竟还是一员战将,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将,实力仅次于左良玉。一个多月前,贺人龙在兴安州境内遇到张献忠派出来的小股打粮部队,截住厮杀,获得小胜,作为一次大捷报功。杨嗣昌明知贺人龙报功不实,但是正要利用他的战功上奏朝廷。贺人龙畏威怀德,所以在兴安州一接檄召,便星夜奔来襄阳。

    在节堂中接见贺人龙时,杨嗣昌的态度特别亲切,同上午相比,如同两人。他像同世交子弟闲话一样,问了问贺人龙的家庭情形,“投笔从戎”的经过,然后才问到部队人数和粮饷情形。当贺疯子说到部队欠饷三个月时,他立即答应催秦督郑崇俭照发。关于如何向张献忠进攻的问题,他做了一些补充指示,无非是要贺人龙在兴安、平利一带凭险防守,使献忠不能逃入陕西境内,并分兵协同左良玉深入扫荡。他因贺人龙是米脂人,与李自成同里,又打过多年仗,所以对李自成的情形问得特别详细。后来他又问道:

    “贺将军,依你看来,目前秦军将商洛山紧紧围困,除感到兵力不足外,还有何项困难?为何不能将闯贼一鼓荡平?”

    贺人龙恭敬地欠身回答:“末将愚见,除兵力不足外尚有三点困难。”

    “哪三点?”

    “第一,李自成盘踞之地,四面有崇山峻岭,易守难攻。第二,李贼在商洛山中打富济贫,笼络人心,故山中军事机密不易探明,且有从贼百姓助他作战。第三,李贼平日粗衣恶食,与士卒同甘苦,故能上下一心,至死不散。”

    杨嗣昌拈须微笑,说:“闯贼在商洛山中确实防守严密,也能笼络人心,不过我已经有制闯之策了。”

    “大人神机妙算,自然有擒闯之策。敢请明示方略。”

    “你专力对付献贼,不必为剿闯军事分心。商洛山中不日定有捷报。”

    贺人龙心中半信半疑,但偷看杨嗣昌的神情,分明对胜利很有把握。他忽然想起来曾听说降将周山在一个半月前自山海关外曹变蛟的军中回来,奉杨嗣昌之命去到商州,莫非这个人快要建立惊人之功么?他只能胡乱猜想,不敢多问;又谈了一阵,起身告辞。杨嗣昌把贺人龙送出节堂,拍拍他的肩膀说:

    “贺将军,戮力杀贼,不要辜负朝廷。俟将军再打几个胜仗,我一定保奏将军如左帅一样。”

    贺人龙赶快转过身来躬身叉手说:“感谢大人栽培!”

    回到住处,贺人龙立刻叫亲兵们拿来热酒佳肴,拉两位亲将陪他痛饮,并赏给每一个随侍左右的亲兵一大杯酒。正饮到三分酒意,忽然笑着骂道:

    “他妈的,今日本镇十分高兴,可惜没有个弹唱侑酒的人!”

    一个亲兵赶快说:“大人,方才我到杏花村要酒菜,陈掌柜悄悄告我说,那位刘行首今日午后回襄阳来探亲戚,晚上没有走。她听说大人在此,十分高兴,只恨不能前来伺候。”

    贺人龙瞪大眼睛:“怎么,她回到襄阳来了?”

    “是的,大人,她今晚未出襄阳。”

    “可知她在什么地方?”

    “杏花村的陈掌柜知道。”

    “快去,趁静街以前,叫一乘小轿把她抬来。”

    “怕的是督师大人知道了……”

    “咱不敲锣打鼓,他又深居行辕,如何得知?”

    “怕的是他下边耳目众多。”

    “他手下人同本镇素无嫌怨,谁管这种屁事,招惹麻烦?快去,用轿子把那个姓刘的抬来助兴!”

    这天晚上,贺人龙过得非常快活。他对杨嗣昌一方面暂时“畏威怀德”,一方面却开始暗中破坏着他的纪律。第二天,他吩咐亲将们把带来的贵重礼物分送给杨嗣昌的左右亲信,并在襄樊置办了一些苏杭绫罗绸缎,时兴物品,准备带回送人。下午,杨嗣昌的一位亲信幕僚前来看他,对他说阁部大人对他十分倚重,决定即日拜本上奏,保他升任总兵;如果他再打一个大胜仗,阁部大人将奏请皇上将左良玉的“平贼将军”印夺来给他。他听了后又振奋,又感激,巴不得插翅飞回防地,使出全力打一胜仗,不使杨嗣昌失望。因为明天五鼓就要启程回防,申时以后他去督师行辕辞行。杨嗣昌留他吃晚饭,又说了些勉励的话,并说保他升任总兵的题本已经拜发。看来杨嗣昌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对未来军事胜利确有把握。在贺人龙临走时,杨嗣昌对他含笑说:

    “商州方面,今日有密报前来,大约不出一月,就有人将李自成、刘宗敏等人首级送到襄阳。剿灭献贼之事,单看将军与左将军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