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楚水

    第四章

    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的消息是在二月中旬到了北京的。消息之所以迟,是因为洛阳已经没有地方官向朝廷飞奏,而是住在开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确实消息之后,才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本。洛阳的事,几天来北京朝野已经有些传闻,但是谁也不肯相信,认为是不可能的。在李自成破洛阳之前,住在北京的人们心中只有个张献忠,知道李自成名字的人很少,原来知道他的人也几乎把他忘了。如果仅仅是破永宁这个县城也不会引起北京朝野的注意。十几年来,内地州、县城池失守,成为常事,在北京确实早已算不得重要新闻。李自成的人马在永宁杀掉一个万安王,才使这件事有新闻价值。但是万安王毕竟是一位不重要的郡王,又同当今皇上不是近族,所以这件事在北京不能成为轰动的新闻。关于李自成是从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到河南的,有多少人马,如何行事,几乎没有人关心。直到破洛阳和杀福王的消息正式报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雳,使大家猛一震惊。从此以后的十来天内,不论是在大小衙门,王、侯、贵戚邸宅,茶馆酒肆,街巷细民,洛阳事成了中心话题。

    崇祯得到飞奏是在快进午膳时候。他登时脸色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使得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十分惊慌,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有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一个站在檐下的老太监,曾经服侍过万历和天启,一向不大关心宫外的事,总以为虽然有战乱和天灾,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铁打铜铸般的牢固。他日夜盼望能亲眼看见国运中兴,此刻忽然知道洛阳的消息,又见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泪,不忍再听,脚步蹒跚地走到僻静地方,轻轻地悲叹一声,不自觉地说道:

    “唉,天,可是要塌下来啦!”

    崇祯哭了一阵,一则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的面前劝解,二则想着必须将洛阳事禀告祖宗神灵,还要处理洛阳的善后事儿,便止了哭,挥退众人,孤独地坐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榻上沉思。

    午膳时候,撤去了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叫做“撤乐减膳”,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祯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阳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原想午膳后休息一阵,方去禀告祖宗神灵,现在实在难以等待,他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周后听到消息,传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来到坤宁宫,率领他们赶到奉先殿。因为不奉诏不得入内,便一齐跪在殿门外,劝皇上回宫进餐,不要过于悲伤,损伤“圣体”。崇祯哪里肯听,反而哭得更痛。皇后等劝着劝着,一齐大哭起来。因为皇帝、皇后、皇贵妃、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无不哭泣。从殿内到殿外,一片哭声,好像就要亡国似的。

    院中有四棵古柏,其中一棵树身最粗,最高,相传在嘉靖年间曾经遭过雷击,烧死了一边树枝,但到万历初年大部分的枯枝重新发芽,比别的枝叶反而更旺。宫中的老太监们说,这一棵古柏有祖宗神灵呵护,从它的荣枯可以占验国运。近几年,不知什么缘故,从树心开始枯死,使得大半树枝都枯死了。就在那最高处的枯枝上,有一个乌鸦窝。如今那只乌鸦在窝中被哭声惊醒,跳上干枝,低头下望片刻,忽然长叫两三声,飞往别处。

    崇祯又哭一阵,由太监搀扶着哽咽站起,叫皇后和田、袁二妃进去,也跪在万历的神主前行礼。等她们行礼之后,他对她们哽咽说:

    “祖宗三百年江山,从来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洛阳失守,福王被戕。亲王死于流贼,三百年来是第一次。朕如何对得起神宗皇爷!”说毕又大哭起来。

    他为着向上天加重“省愆”,不仅“撤乐减膳”,连荤也不吃了。虽然他平日非荤不饱,对完全素食很不习惯,但是他毅然下了决心,传谕御膳房,百日之内不要再为他预备荤菜。三天以后,皇后怕损伤他的身体,率领田、袁二妃来乾清宫劝他停止素食。他摇头拒绝劝解,含着泪叹口气说:

    “朕年年剿贼,天天剿贼,竟得到这样结果!朕非暗弱之君,总在为国焦劳,励精图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罚朕躬。朕不茹荤,不饮酒,只求感格上苍,挽回天心耳。你们好不晓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为着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宗室亟待救济,而国库十分空虚,崇祯只得在宫中筹款。

    他自己拿出体己银子一万两,皇后拿出四千两,田妃三千,袁妃二千,太子一万,慈庆宫懿安皇后一千,加上慈宁宫皇祖宣懿惠康昭妃和皇考温定懿妃各五百,共凑了三万一千两银子,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慰问王妃、世子,赈济诸逃难宗室。又命老驸马冉兴让代表他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的神灵。

    一则饮食失常,二则连夜失眠,崇祯的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深陷,双眼周围发暗。一天下朝之后,他无处可以解闷,便到慈宁宫去看宣懿惠康昭刘太妃。她已经八十五岁,身体尚健,神志清楚。如今在老妃中以她的年纪最大,辈数最尊。她自己不曾生过儿女,一生为人谨厚,爱抚诸王。天启和崇祯都是幼年失母,住在慈宁宫受她抚养,叫她奶奶。天启和崇祯两朝都无太后,就由她掌太后玉玺。今天崇祯的精神是那样不济,刚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眼睛就打旋,连打两个哈欠,又勉强支持片刻,靠在榻上,矇眬睡去。刘太妃不许惊动他,命宫女在他的身上搭一条黄缎绣凤薄被。两个宫女在左右静立伺候,等着崇祯醒来。过了一阵,崇祯伸个懒腰,揉揉干涩的眼睛,坐了起来,自己用手整一整帽子,向刘太妃凄然说:

    “奶奶,神祖时候,海内少事,做皇上多么安心!到了孙子,多灾多难,苦苦支梧,没有法儿。这两夜省阅文书,不曾合眼。心中烦闷,往往吃不下饭。自以为不过是三十岁的人,可是为国事消磨,体力未老先衰,竟然在太妃前昏然不能自持,一至于此!”

    刘太妃无话安慰,叹息一声,老泪在有皱纹的脸上纵横奔流。崇祯也伤心地哭了很久。侍立左右的宫女们都低下头去,有的落泪,有的虽然恨这深宫的幽居生活,在皇帝和太妃的面前也不得不装作要落泪的样儿。

    十天以后,李自成进攻开封的飞报到了北京。崇祯大骂河南巡抚李仙风该杀,下旨严加切责,命他火速回救开封,立功赎罪。又下旨将警备洛阳总兵王绍禹逮京斩首。他很担心开封失陷,中原大局从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宫伏案哭泣,还不住捶胸顿足,仰天悲呼:

    “苍天!苍天!你不该既降生一个献贼,又降生一个闯贼!”

    周后见崇祯长期素食,为国操劳,身体日损,眼看会支持不住。她自己几次去乾清宫劝解,又吩咐田妃和袁妃前去劝解,也命王德化等几个较有头面的大太监多次劝解,全然无效。周后无可奈何,才想到乾清宫的掌事宫女魏清慧伺候皇上最久,可能会想个主意使皇上停止吃素,便派一个小宫女将她叫来。她跪在皇后的榻前叩头以后,皇后叫她起来,望着她口气温和地说:

    “皇上长久吃素,眼看他的御体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服侍皇上多年,皇上的秉性脾气你很清楚。你想想,有什么好法儿劝皇上停止吃素?”

    魏清慧说:“奴婢也在皇爷面前劝过多次,无奈皇爷执意不再茹荤,实在难劝。奴婢为此事日夜发愁,没有法儿可想。唉!”

    皇后说:“我知道你是个细心机灵的姑娘,所以从你十五岁起就派你到乾清宫管家,平日对你另眼看待。乾清宫的都人很多,本宫只把你放在心上,这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如今你若能想办法使皇上重新茹荤,也算不辜负我的恩待,事后我也要重重赏你。”

    魏宫人含着眼泪说:“娘娘厚恩,奴婢永世难忘。各种办法奴婢都想过,苦无妙计。有一个办法怕未必能成,所以奴婢不敢说出。”

    “快快说出吧。倘若能成,就是你为皇家立了一功。”

    魏宫人低头不语。

    坤宁宫的管家婆吴婉容在一旁说:“魏姐,既然你想了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敢说出?快说吧,说错啦娘娘不会怪罪你。”

    魏清慧犹豫一下,向皇后说:“万一张扬出去,皇爷知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将会吃罪不起。”

    皇后说:“这屋中只有我们三个人,断无人张扬出去。”

    魏宫人悄悄说出来她的计策,使周后的心中豁然一亮,轻轻点头,随即命吴婉容去叫掌事太监刘安前来商量。

    第二天中午,周后命御膳房早早地做好两样崇祯往日最喜欢吃的荤菜,送进坤宁宫,换到坤宁宫专用的银器中,到午膳时重新蒸热,派吴婉容送到崇祯面前的御膳桌上,跪下说:

    “启奏皇爷,皇后娘娘为皇爷亲手做了两样小菜,命奴婢捧呈御前,恳皇爷看娘娘一番至诚,随便尝尝。”

    从银碗盖中冒出来荤菜的香味,刺激得崇祯往肚子里咽下去一股口水。但是他仍然不肯动荤,挥手命魏宫人端走,魏清慧在吴婉容的旁边跪下,恳求说:

    “请皇爷莫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来到崇祯身边,躬身呈上一封文书,说道:

    “启奏皇爷,这是瀛国太夫人上的本,要不要此刻就看?”

    崇祯一听说是他的外祖母上的奏本,不知何事,立刻就看。这奏本中说她昨夜梦见孝纯太后归省,告她说皇帝十分消瘦,不禁悲泣,并且说:“替我告诉皇帝,赶快开荤,莫要过于自苦。”奏本中劝崇祯停止吃素以慰先太后的心。崇祯看毕,以为他的亡母真托梦给他的外祖母,心中十分感动,涌满两眶热泪,叹了口气。一个尚膳太监趁机会揭开银碗盖,果然是两样精致的荤菜。崇祯掂起两头镶金的象牙筷,迟疑一下,望一望那一碗用乳白的鱼翅、鲜红色的火腿精肉丝、五六只雪白的鸽蛋,加上若干片翠绿的莴苣(这是丰台农民在地窖中培育的特别时鲜)烧出的美味,上边撒一点点极嫩的韭黄。这碗美味,是周后的往年发明,并赐它一个佳名叫“海陆同春”。它的色、香、味都曾为崇祯赞赏。崇祯正要伸出筷子夹菜,忽然停顿一下,含着泪对左右的太监和宫女说:

    “朕为着圣母和皇后,勉为动荤!”

    跪在地上的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叩头轻呼“万岁!”然后起立。其他在左右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也都喜上眉梢,轻呼“万岁!”

    膳后,崇祯在养德斋稍作休息,又在乾清宫正殿徘徊一阵,然后决定明日召见若干朝臣,专处理洛阳的事。但他无心省阅文书,怀着又恨又气的心情,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奇怪呀奇怪!人们不是说李自成早就给消灭了么?”

    次日,即二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时刚过,几位内阁辅臣,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兵部尚书,礼、兵两科的几位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湖广道御史等,还有年高辈尊、白发垂胸、仪表堂堂的老驸马冉兴让,奉召进宫。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皇帝经常召对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昨夜传谕说今日在此召对,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太监在此等候。他对众官员说,因御体偶感不适,改在乾清宫中召见。于是这一群朝臣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平日,如果朝臣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心情不太紧张,总是忍不住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欣赏它们的神态优美,前朝的能工巧匠竟然将雄壮、威武、秀丽与活泼统一于一身。但今天他们都没有闲情欣赏狮子,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前进。因为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所以大臣们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严责,而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向他们所不喜欢的杨嗣昌攻击,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进入乾清门就是御道,两边护以雕刻精致、线条厚重而柔和的白玉栏杆和栏板。群臣从御道的两侧向北走,直到崇阶,也就是南向的丹陛。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雕刻着双龙护日,祥云满布,下有潮水。结构严密、完整,形象生动。群臣低着头从两旁的石阶上去,到了乾清宫正殿前边的平台,即所谓丹墀。丹墀上有鎏金的铜龙、铜龟、铜鹤,都有五尺多高,成双配对,夹着御道,东西对峙;另外还有宝鼎香炉,等等陈设。群臣一进乾清门就包围在一种十分肃穆与庄严的气氛中,愈向前走愈增加崇敬与畏惧心情,一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简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太监没有带他们走进正殿,却带他们从正殿檐外向东走去,到了东角门。有几个人胆子较大,抬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了色的黄纸帖子,上写:“贞侍夫人传圣谕:东角门内不准喧哗。”因为深宫事秘,与外廷几乎隔绝,看了这张帖子的人们都不知道这被称做贞侍夫人的是谁。但是大家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平日心情烦乱,又要省阅文书,所以不许太监、宫女在这角门内大声说话。角门旁边有一座小建筑,垂着黄色锦帘,门额上悬一小匾,上写昭仁殿。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向东,又连揭两道锦帘,群臣进到最里边的一间,才到了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

    “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流贼李自成攻陷洛阳,福王被害。”他的眼圈儿红了,伤心地摇摇头,接着说:“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亲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忽然他的鼻子一酸,抽咽起来,泪如奔泉。

    驸马冉兴让和首辅范复粹赶快跪下,劝他不要悲伤,说这是气数所致。崇祯止了哭,揩揩眼睛和脸上泪痕,接着哽咽说:

    “这……说不得都是气数。就是气数,亦须人事补救。这几年,何曾补救得几分啊!”

    另外几位大臣听皇上的口气中含有责备之意,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声。崇祯今日无意将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挥手使他们起来。他从几上拣起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的疏和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的疏,翻了一翻,叫张缙彦到他的面前跪下,问道:

    “尔前疏提到河南的事,现在当面奏来。”

    张缙彦叩头说:“洛阳失陷,福世子下落传说不一。臣思当此时候,亲藩所在,关系甚重。臣见抚、按塘报,俱未言之详细确凿。臣是河南人,闻福世子现在孟县。”

    “你怎么知道的?”

    “孟县人郭必敬自臣家乡来,臣详细问他,是以知道。他在孟县亲见世子身穿孝服,故知福王殿下遇害是真。”

    崇祯长叹一声,落下热泪。

    张缙彦又说:“福王为神宗皇帝所钟爱,享国四十余年。今遇国变,王身死社稷。凡葬祭慰问,俱宜从厚。”

    崇祯点头:“这说的是。”

    范复粹跪奏:“福王有两个内臣,忠义可嘉。”

    崇祯说:“还有地方道、府、县官及乡宦、士民,凡是城破尽节的,皆当查明,一体褒嘉。”

    范复粹暗觉惭愧,叩头而退,心中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只想到两个内臣!”

    次辅陈演在一旁躬身说:“福王身殉社稷,当立特庙。”

    崇祯没有做声。

    科臣李焻出班跪奏:“凡是用兵,只有打胜仗才有军威。督师杨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余,惟起初报了玛瑙山一次小捷,近来寂寂无闻,威势渐挫。须另选一位大将帮他,方好成功。”

    崇祯听出这话中实有归罪杨嗣昌以夺其兵权的意思,说道:“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说话,亦要设身处地,若只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李焻说:“正因其照管不来,故请再遣大将。”

    崇祯不想对李焻发怒,敷衍一句:“也遣了朱大典,这便是大将。”李焻起身后,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问道:“李自成是从何处来到了河南?”

    又一位兵科给事中章正宸见机会已到,躬身奏道:“听说贼是从四川来的。”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在一旁,赶快纠正说:“贼从陕西来,非从四川来,非从四川来。”

    崇祯不再理会,想着张献忠在开县境内战败官军的事已有塘报,此时可能已到川东一带,便望着陈新甲问道:

    “张献忠现在何地?”

    陈新甲跪下说:“自从官军猛如虎一军在开县黄陵城受挫之后,尚无新的塘报。”

    崇祯怒形于色,又问道:“献贼在达州、开县之间,万一逃出,岂不夔、巫震动?夔州可有重兵防守?”

    “万元吉可能现在夔州。”

    “可能!杨嗣昌远在重庆,万元吉奉督师命追剿献贼。开县败后,他到底到了何地?如何部署追堵?如何扼献贼东逃入楚之路?你都知道么?”

    陈新甲颤栗说:“万元吉尚无续报到部,臣实不知。”

    崇祯严厉地望着陈新甲说:“卿部职司调遣,赏罚要严,须为朕执法,不得模棱。此后如姑息误事,皆卿部之罪!”

    陈新甲叩头说:“臣身为本兵,奉职无状,致使洛阳失陷,亲藩遇害,四川剿局,亦有小挫,实在罪该万死。今后自当恪遵圣谕,执法要严,赏罚要明,使行间将帅不敢视国法如儿戏。川楚剿局,尚未大坏;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伏乞陛下宽心等待,不要过劳宸忧。”

    崇祯命他起去,又翻了翻几上放的几封奏疏,很不满意地摇摇头,说:“闯贼从洛阳往汝州南去(他不明白攻汝州的是李自成派出的一支故意迷惑官军的偏师),李仙风却领兵往黄河北来,明是规避,害怕与贼作战。就拿高名衡说,先报福王尚在,后报遇害,两报矛盾,也太忙乱了!”随即向阁臣们问道:“福世子谕札内言闯贼‘杀王戮官’,在河南府境内更有何王被害?”

    几位阁臣都说没有听说。崇祯不放心,又问一次。他们仍说不知。张缙彦走出班来,跪下奏道:

    “正月初三日贼破永宁,内有万安王被杀。他是伊王一支的郡王。”见皇上不再追问,他接着说:“洛阳失陷,凡王府宫眷,内外官绅士民,焚劫甚惨。此时贼虽出城,生者无所养,死者无所葬,伤者无所调治。皇上已发河南赈济银三万两,合无先调用三五千两,专济洛阳,收拾余烬,以救燃眉?”

    崇祯说:“河南到处饥荒,别处亦都是要紧。朕再措发,即着钦遣官带去。”

    召见已毕,诸臣重新叩头,鱼贯退出,到东角门立了片刻,见皇上不再叫回,才放下心,走出宫去。

    从这次召对以后,朝中就开始纷纷议论,攻击陈新甲和杨嗣昌。有些人说,李自成是张献忠手下的一股,既然张献忠逃入四川,足见李自成是从四川到河南的。又有人说,李自成曾经被官军围在川东某地。突围而出,奔入河南(关于这川东某地,辗转附会,经过了几个月的添枝加叶,形成了一个被围困于“鱼复诸山”的完整故事)。人们说,陈新甲为着掩盖杨嗣昌的罪责,所以说李自成是从陕西到河南的,不是来自四川。陈新甲听到那些攻击他的话,一笑置之。他是本兵,军事情况知道的较多。他曾得到报告:去年秋天,陕西兴安一带的汉南各县曾有李自成的小股人马出没打粮,后来又有一股人马从武关附近奔入河南,从来没有李自成到川东的事。崇祯的心中也清楚李自成不曾到过川东,所以以后朝臣们纷纷攻击杨嗣昌时,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出李自成自川入豫的话。

    在崇祯召见群臣的第二天,老驸马冉兴让就奉钦命率领一群官员和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去了。

    崇祯仍是寝食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各地消息,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关于开封的守城胜败、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杨嗣昌的下一步“剿贼”部署,还有辽东的危急局势,山东等地的军事和灾荒……

    愈是中原大局糜烂,崇祯愈担心张献忠由川入楚的消息。大约十天以前,他得到杨嗣昌自四川云阳来的飞奏,知道张献忠同罗汝才在开县黄陵城打败堵截的官军,将从夔州境内出川。杨嗣昌在奏疏中说他自己正在从云阳乘船东下,监军万元吉从旱路轻骑驰赴夔州,以谋遏阻“献贼”出川之路。崇祯十分害怕湖广局势也会像河南一样,不断地在心中问道:

    “张献忠现在哪里?献贼可曾出川?”

    如今,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胜利出川,来到兴山县境,香溪旁边休息。

    兴山,这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熟悉的地方。如今春天来了,香溪两岸,景色分外美丽。虽然每日赶路很紧,将士们十分辛苦,骡马都跑瘦了,但是士气却十分高涨,精神焕发。不过半年以前,罗汝才和张献忠受到杨嗣昌的大军压迫,不得已从这里相继进入川东。当时,各家农民军众心不齐,各有各的打算。献忠只同汝才的关系较好,而同其他各家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一方面他处在明军的四面压迫之下,一方面又在起义的各家中感到孤立。杨嗣昌把他视为死敌,正在用全力对付他,并且在川东摆好口袋,逼迫他非去不可,单等他进去后就束紧袋口,将他消灭。自从他在巫山、大昌之间同曹操会师,到如今仅仅半年时间,局面大变,杨嗣昌的全部军事方略被摧毁了,督师辅臣的声威完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军事开销付之东流,十几万人马征调作战,落了个鸡飞蛋打,而他却胜利出川,重入湖广,从此如龙跃大海,再也不怕被官军四面包围。

    人马停在昭君村和附近的村庄打尖,并不攻兴山县城,为的是不要耽误时间,也不要损伤一个将士。当将士们都在休息时候,张献忠拍一拍徐以显的肩膀,两人离开老营,也不要亲兵跟随,站在离老营不远的香溪岸上说话。水清见底,在他们的脚下奔流,冲着溪中大石,溅出银色浪花,又翻过大石倾泻而下,发出小瀑布那样澎湃之声。溪前溪后,高山重叠,林木茂盛,处处苍翠。不断有鸟声从竹树中间传来,只觉宛转悦耳,却看不见在何树枝上。他们的对面是一处小小的临水悬崖,布满层层苔藓,老的深暗,新的鲜绿,苔藓剥落处又露出赭色石面。悬崖上边被年久的藤萝盘绕,好似一堆乱发,而在藤萝丛中伸出一根什么灌木斜枝,上边有若干片尚未转成绿色的嫩红叶芽,生意盎然。另外,在悬崖左边有一丛金黄耀眼的迎春花倒垂下来,倒映在流动的清水里边。几条细长的鱼儿在花影动荡的苍崖根游来游去。徐以显猜到献忠要同他商量何事,但不由自己点破,先望望面前风景,笑着说:

    “这搭儿山清水秀,怪道出了王昭君这样的美人儿!”

    献忠骂道:“又是一个老臊胡!你莫学曹操,不打仗的时候,什么大事不想,只想着俊俏的娘儿们!”他随即哈哈一笑,风吹长须,照入流水。“伙计,咱们到底打败了杨嗣昌这龟儿子,回到湖广。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徐以显猜到献忠的打算,但不说出,侧着头问:“你说呢?”

    献忠在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正要说话,看见两名弟兄走来,站在近处的溪边饮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前蹄踏进溪中,俯首饮着清水。因很快就要继续赶路,马未卸鞍,只是松了肚带,铜马镫搭在鞍上。献忠挥挥手,使他们将战马牵向别处去饮,然后对军师低声说:

    “咱们既然要整杨嗣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狠整一下。去戳他王八蛋的老窝子行不行?”

    徐以显迅速回答:“对,一定要打破襄阳!”

    献忠点头,问:“你也想到去破襄阳?”

    以显想了一下说:“襄阳防守很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趁眼下襄阳人还不知道咱们已经出川,也许可以成功,不妨试试。”

    献忠兴奋地说:“对,对。趁着咱们出川的消息襄阳不知道,襄阳也还不知道杨嗣昌在黄陵城打了败仗的消息,咱们突然破了襄阳城,不愁他杨嗣昌不捏着鼻子哭!”

    徐以显冷笑说:“要是杨嗣昌失掉襄阳,倒不是光哭一通可以拉倒,崇祯会叫他的脑袋搬家哩。”

    献忠将大腿一拍,说:“老徐,你算是看准啦!对,咱俩就决定走这步棋,将杨嗣昌逼进酆都城!伙计,怎么咱俩都想到一个点子上?”

    “我是你的军师,不是饭桶。”

    他们互相望着,快活地哈哈大笑。献忠随即问道:

    “老徐,咱们今天到兴山城外,听到老百姓谣传河南方面的一些消息,说自成在去年十一月间到了河南,到处号召饥民,如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人马,又传说他在一个月前破了永宁,杀了万安王,近来又破了洛阳。你觉得这些消息可靠么?”

    徐以显叹口气,心有遗憾地回答说:“你同自成都不是平凡人物,只要得到机会,都能成大气候。谣言说自成在河南如何如何,我看是八九不离十。只是,谣传他如今有二十多万人马,我想不会。顶多十万上下。他先到南阳府地面,如今又到了洛阳西南,都在豫西,年荒劫大,饿死人的年景。你想想,专靠打破山寨,惩治富家大户,又要赈济饥民,又要养兵,如何能养活二十多万人马?”

    献忠点点头,说:“对啦,恐怕是连影子有二十多万人马!”

    以显接着说:“近几年,自成一直很倒霉,受的挫折不少,差一点儿完事啦。如今忽然交了庚字运,到了河南,如鱼得水,一下子有了十来万人马,看起来他要做一篇大文章啦。”

    献忠骂道:“这大半年,咱们将杨嗣昌引入四川,把几省的官军拖住不放,有的给咱们打败了,有的给拖垮了,余下的给拖得精疲力尽。自成这小子躲在郧阳深山里,等待时机,突然跳出来拣个便宜。这能够算他有本领么?”

    “大帅当断不断,放虎归山。倘若采纳以显的主张,何至有今日后悔!”

    “老子那时不忍心下毒手,以义气为重嘛。”

    “我的‘六字真言’中没有‘义气’二字。”

    “他已经羽毛丰满,咱们怎么办?”

    “我们如破襄阳,也可以与他势均力敌。以后大势,今日尚难预料,我们扩充人马要紧。”

    张献忠同徐以显回到老营,将破襄阳的打算悄悄同曹操和吉珪商量。曹操自然赞成。献忠谈到李自成破了洛阳的传闻,忍不住破口大骂,还说:

    “曹操,咱们拼命打了一年半的仗,便宜了李自成。我不信他有天大本领!”

    曹操说:“不过自成真要破了洛阳,对咱们也有好处。”

    张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咱们在四川同杨嗣昌死打活拼,他却到河南拣便宜,这就是古话说的‘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对咱们有**好处!”

    曹操笑着摇头说:“不然,敬轩。咱们在湖广、四川打得杨嗣昌焦头烂额,他又在河南点把火,叫崇祯八下捂不住,败局从此定了。你想,自成在河南放的这一把大火,难道对咱们没有好处?”

    献忠说:“好啦,老哥,你想当和事佬,也好,眼下还是对付崇祯和杨嗣昌要紧。往后的事,骑毛驴儿念唱本,走着瞧。说不定,你日后会知道他的厉害哩。”

    汝才哈哈一笑,没再说话。他近几天已经觉察出来,献忠因为打了胜仗,说话时越发盛气凌人了。献忠见他不再谈李自成,便转向吉珪说道:

    “子玉,你是主意包,多谋善断,请你同曹帅再商量一下往襄阳这步棋吧。”

    吉珪赶快说:“大帅过奖,实不敢当。奔袭襄阳,抄杨嗣昌的老窝子,真是妙策,非敬帅没人能想得出来,亦无人敢如此想。”

    献忠心中得意,又问:“你看,李自成能成功么?”

    “请敬帅不要只看一时,误以为李自成破洛阳后声势大振,就是成功之象。其实不然。秦亡之后,项羽分封诸侯,凌驾群雄,叱咤风云,天下诸侯王莫敢不惟项羽之马首是瞻。刘邦偏处汉中,终灭项羽。王莽篡汉,赤眉、铜马共奉更始为帝,入据长安,俨然已有天下,终被光武剪除。故先得势者未必成功,徒为后来真命天子清道耳。李自成目前得势,远不能与项王、更始相比,有何惧哉!可喜敬帅得我们曹帅尽力辅佐,何患不得天下?请敬帅放心。”

    献忠斜着眼睛问:“你说的是真话?”

    “对敬帅岂敢有假。”

    献忠哈哈大笑,亲切地拍拍吉珪的肩膀,同徐以显走了。到没人处,他对徐以显说:

    “看来老吉果然不是草包。”

    “我不是说过么?此人不像曹帅,不可不防。曹帅有时颇有诡计,亦甚狡猾,但有时粗疏,容易露底。吉珪确实城府深沉,真心思点滴不肯外露。”

    他们匆匆地吃了东西,便率领人马继续赶路。

    从他们出发的昭君村到当阳,四百多里,山路崎岖,还要翻过一些大山,却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杨嗣昌在张献忠离开泸州以后,就已经考虑到张献忠和罗汝才会出川奔入湖广,传檄下县,预为防备,当阳县也在十天前就接到了紧急檄文。守当阳城的是都司杨治和降将白贵。杨治倒不算什么,那个白贵原是曹操率领的房均九营的一营之主,深知献忠和汝才用兵情形,所以守城严密,使献忠和汝才无隙可乘。他们决定不攻当阳,在关陵休息一夜,然后分兵两支:罗汝才率领曹营人马沿沮水小路往西北去,重经远安,向房县方面进兵,牵制最近驻兵房县以西的郧阳巡抚袁继咸,使之不能够驰援襄阳,而张献忠率领西营将士从当阳西北渡过漳河,绕过荆门州,交上从荆门往襄阳的大道,由于地势比较平坦,以一日夜三百里的速度前进。

    这时候,杨嗣昌正在长江的船上,从夔州瞿塘峡放船东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如今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沙市,方能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决定继续追剿方略。他孤独地坐在大舱中,久久地望着窗外江水,不许人进来惊动。后来他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五月,他将各股农民军逼到川东一带,大军四面围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纷纷投降,罗汝才也已经决定投降。他想,只剩下张献忠一股,已经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首先是四川巡抚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战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陕西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境内,使堵御西路的兵力空虚。张献忠对罗汝才又劝说又挟制,使罗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处,突入四川内地。他亲自赶往重庆,打算将张、罗驱赶到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包围歼灭。无奈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尚方剑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半年之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川东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顺沱江南下,到川西泸州,再从川西回师北上,绕过成都,东趋通江,迅速南下,行踪诡秘,消息杳然,过了端日,突然在开县黄陵城出现,消灭了总兵猛如虎率领的堵截部队,从夔州、大昌境内出川。他奉命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毁于一旦!他望着江水,继续想了很久,苦于不知道张献忠将奔往何处,也苦于想不出什么善策,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朝廷申诉,可是常言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如今只好听别人的攻讦!他的心情颓丧,十分沉重,不自觉地小声叫道:

    “皇上!皇上!……”

    半年以来,许多往事,不断地浮上心头。去年九月,他从三峡入川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去年九月上旬,杨嗣昌从夷陵乘船西上,于九月十一日到了巫山城外,船泊江边,没有上岸,只停了一晚就继续西上。

    在川东投降的各营农民军中,杨嗣昌最重视的是王光恩这一营,在大船上特予接见,给以银币,好言抚慰。王光恩叩头涕泣,发誓效忠朝廷,永无二心。他的手下原有六千人,近来死、伤和逃散的约有一半。杨嗣昌命他挑选一部分精兵随军追剿,其余的由他率往郧阳、均州驻扎,整顿训练,归郧阳巡抚调遣。他问道:

    “你可知道李自成现在何处?”

    王光恩恭敬地回答说:“自从舍弟光兴在竹山境内的大山中同李贼见面之后,只知李贼后来继续向西北逃去,却不知他逃往何处。他的人马很少,十分饥疲,八成潜伏在陕西和湖广交界地方。”

    杨嗣昌觉得放心不下,沉吟说:“倘能招他出降,就可以为朝廷除一隐患。”

    王光恩说:“末将深知李贼秉性脾气与曹贼大不相同,也与八贼不同。他不管如何挫败,如何艰难困苦,从不灰心丧气,更莫说打算投降。想招他出降,实不容易。”

    “既然他冥顽不化,死不肯降,那就稍缓时日,俟剿灭献贼之后,再分兵将他围歼不迟。你在郧、均一带驻扎,万勿大意;务要多派细作,侦伺他的下落,提防他突然窜出,攻破城池。”

    “谨遵大人钧谕,末将绝不敢疏忽大意。”

    接见了王光恩以后,杨嗣昌就在大船上批阅文书。他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于初六日破了大昌之后,继续向西。他还不明白张、罗的作战意图,但是更证实了他原来对幕僚们说过的一句话:“倘献、曹二贼合股,则剿局必多周折。”当天夜里,他同幕僚们商议之后,连着发出了两道十万火急檄文:一道给驻扎在竹山境内的左良玉,命他星夜驰赴秭归,使张献忠不得从夔东重入湖广;一道给邵捷春,命他坚守梁山,使张献忠不能够奔袭重庆。他虽然不能不想到夔州十分吃紧,但因为万元吉驻在夔州城内,使他比较放心。另外,他在军事上仍有获胜信心,命一位幕僚拟了一个布告稿子,说明督师辅臣亲率大军入川,痛剿残“寇”;凡愿投降的一概免死,妥予安插,惟张献忠一人不赦。他还叫另一位幕僚拟就了一个捉拿张献忠的檄文稿子,要使老百姓容易吟诵、记忆和流传。这位幕僚依照当时习惯,用《西江月》词牌很快地拟好檄文稿子,呈到他的面前。他捻须轻声念道:

    不作安分降将,

    效尤奋臂螳螂。

    往来楚蜀肆猖狂,

    弄兵残民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

    蛇豕奔突奚藏?

    勉尔军民捉来降,

    爵赏酬功上上。

    布告和檄文的稿子都连夜交给后边一只大船上的刻字匠人,命他们连夜刻出来,大量印刷。

    第二天黎明,巫峡中黑森森的。只听得三声炮响,最前边的一只大船上鼓角齐鸣。稍过片刻,船队起锚,开始向夔州进发。巫山县文武官吏、士绅和王光恩等新降将领,跪在岸上送行。但杨嗣昌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命一位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上传谕地方官绅免送,严守城池要紧。每一只大船都有许多灯笼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帜飘扬,像一条一里多长的巨龙,在激流中艰难地蜿蜒西上,十分壮观。为着早到夔州,今天每只船都增加了纤夫。在悬崖峭壁的半腰间,稀疏的灯笼在暗影中飘摇前行,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杨嗣昌从船窗中探出头来,向下看,水流汹涌,点点灯火在波浪中闪动,几丈外便是一片昏黑;往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虽然已经有轻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来非常遥远,并不属于这深而窄的、随时都有沉舟危险的峡中世界。船一转头,连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见了。他一路上已经经过不少暗礁险滩,从此到夔州还要经过瞿塘,绕过滟滪堆,一处失误,便将在艰险的征途上死于王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

    “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这时他还不知道洛阳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他在当时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年从夷陵入川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他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从夔州上船的监军万元吉和另外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

    “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山松说:“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意城守,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人与流民以可乘之机。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杨嗣昌不再说下去,无限感慨地叹口长气。

    山松问:“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更少,只剩下三四千人,纵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袭襄阳;纵然奔袭襄阳,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张兵备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

    “天乎!天乎!”

    第五章

    杨嗣昌的船队从夔州东下的十天以前,二月初四日快到黄昏时候,有一小队官军骑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马匹浑身汗湿,驰至襄阳南门。襄阳因盛传洛阳失陷,四川战事不利,所以近几天来城门盘查很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一概不许入城。这一小队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由为首的青年军官走近城门,拿出督师行辕的公文,证明他来襄阳有紧急公干。守门把总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师行辕标营中的一个小军官,官职也是把总,姓刘,名兴国,现年二十一岁。但守门把总仍不放心,抬头问道:

    “台端还带有什么公文?”

    刘兴国露出轻蔑的神气,拿出来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叫守门军官看看。守门军官看正面,是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的,上边注明“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抬起头来对刘兴国说:

    “请你稍候片刻,我去禀明黎大人,即便回来。”

    从督师行辕来的青年军官不高兴地说:“怎么老兄,难道我们拿的这堂堂督师行辕公文是假的么?”

    守门军官赔笑说:“莫见怪,莫见怪。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禀准黎大人以后,才能开门。”

    “老兄,这是紧急文书,误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门楼上,我上去马上就来。”

    杨嗣昌驻节襄阳时候,每个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负责,白天就坐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办公。自从杨嗣昌去四川以后,因襄阳一带数百里内军情缓和,各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惟南门比较重要,改为游击将军。这位游击将军名叫黎民安,他将呈上的公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还是不敢放心,只好亲自下了城楼,站在城门洞里,将前来下公文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

    “你是专来下这封公文么?”

    刘兴国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将军说:“既是这样,就请在南关饭铺中休息等候。我这里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督师行辕。”

    青年军官暗中一惊,赶快说:“回大人,我是来襄阳火急调兵,今晚必得亲自到道台衙门,将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能在城外等候。”

    将军问:“有兵符?”

    “有,有。”青年军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将军很熟悉督师行辕的兵符式样,看明白这位青年军官带来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铜制的,别人在仓猝之间也无法伪造。他的脸上的神色开始松和了,说道:

    “你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们吃茶休息。我立刻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当面呈上。兵符勘合不误,即请老弟带着弟兄们进城去住。这是公事手续,不得不然。”

    青年军官说:“既是这样,只得从命,但请将军大人速将公文、兵符送呈道台大人面前。”说毕,行个军礼,便转身过吊桥去了。

    张克俭的道台衙门距离南门不远,所以过了不多一阵,黎将军就从道台衙门骑马回来,差人去将等候在吊桥外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说道台大人拆看了阁部大人的火急文书,又亲自勘合了兵符,准他们进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传见。将军随即问道:

    “你带来的是几名弟兄?”

    “回大人,连卑职在内,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进城吧,我这里差人引你们到承天寺去。”

    当刘兴国率领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进城门往承天寺去时,黎将军又将他叫住,稍微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这里谣传四川战局不利,真的么?”

    青年军官说:“请大人莫信谣言。四川剿贼军事虽不完全顺利,但献、曹二贼决难逃出四川。阁部大人正在调集人马,继续围剿,不难全部歼灭。要谨防奸细在襄阳散布谣言惑众!”

    黎将军点头说:“是呀,说不定有奸细暗藏在襄阳城内,专意散布流言蜚语。前天有人劝知府王老爷要格外小心守城,王老爷还笑着说:‘张献忠远在四川,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来!’我也想,担心张献忠来襄阳,未免也是过虑。”

    青年军官说:“当然是过虑。即令张献忠生了两只翅膀,要从四川飞到襄阳来也得十天半月!”

    将军微笑着点点头,望着这一小队骑兵往承天寺方向走去。

    一线新月已经落去,夜色更浓。张献忠率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正在从宜城去襄阳的大道上疾驰。离襄阳城不到十里远了,他忽然命令队伍在山脚下停住休息。因为已经看见襄阳南门城头上边的灯火,每个将士都心中兴奋,又不免有点担心,怕万一不能成功,会将已经进入襄阳城内的弟兄赔光。但是献忠的军纪很严,并没人小声谈话。将交三更时候,献忠大声吩咐“上马!”这一支骑兵立刻站好队,向襄阳南门奔去。

    因为离战争较远,襄阳守城着重在严守六个城门,盘查出入,对城头上的守御却早已松懈,每夜二更过后便没有人了。当张献忠率领骑兵离文昌门(南门)大约二里远时,城上正打三更。转眼之间,承天寺附近火光突起,接着是襄王府端礼门附近起火,随后文昌门内火光也起。街上人声鼎沸,有人狂呼道台衙门的标营哗变。守南门的游击将军黎民安率领少数亲兵准备弹压,刚在南门内街心上马,黄昏时进城来住在承天寺的二十几名骑兵冲到。黎民安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措手不及,被一刀砍死,倒下马去。他的左右亲兵们四下逃窜。转眼之间,这一小队骑兵逼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守门官兵将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张献忠挥军入城,分兵占领各门,同时派人在全城传呼:“百姓不必惊慌,官兵投降者一概不杀!”在襄阳城内只经过零星战斗,数千官军大部分投降,少数在混乱中缒城逃散。襄阳城周围十二里一百零三步,有几十条街巷,许多大小衙门,就这样没有经过大的战斗就给张献忠占领了。

    张献忠进入文昌门后,首先驰往杨嗣昌在襄阳留守的督师行辕,派兵占领了行辕左边的军资仓库,然后策马往襄王府去。到了端礼门前边,迎面遇见养子张可旺从王府出来,弟兄们推拥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人。献忠在火光中向老人的脸上看了一眼,向可旺问:

    “狗王捉到了?”

    可旺回答:“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献忠说:“好!快照我原来吩咐,将狗王暂时送往西城门楼上关押,等老子腾出工夫时亲自审问。”

    他没有工夫进王府去看,勒马向郧、襄道衙门奔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已经有他的士兵守卫,左边八字墙下边躺着两个死尸。他下了马,带着亲兵们向里走去,在二门里看见养子张文秀向他迎来。他问道:

    “张克俭王八蛋捉到了么?”

    “回父帅,张克俭率领家丁逃跑,被我骑兵追上,当场杀死。尸首已经拖到大门外八字墙下,天明后让众百姓看看。”

    献忠点点头,阔步走上大堂,在正中坐下。随即养子张定国走进来,到他的面前立定,笑着说:

    “禀父帅,孩儿已经将事情办完啦。”

    献忠笑着骂道:“龟儿子,你干的真好!进城时没遇到困难吧?”

    定国回答:“还好,比孩儿原来想的要容易一些。多亏咱们在路上遇见杨嗣昌差来襄阳调兵的使者,夺了他的兵符,要是单凭官军的旗帜、号衣和咱们假造的那封公文,赚进城会多点周折。”

    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定国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西营八大王的养子!你明白么?顶重要的不是官军的旗帜号衣,也不是公文和兵符,是你胆大心细,神色自然,使守城门的大小王八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不能不信!”

    他又大笑,又拍拍定国的肩膀,说:“你这次替老子立了大功,老子会重重赏你。你进城以后,如何很快就找到了咱们的人?”

    定国说:“我带着几个亲兵去杏花村吃晚饭,独占一个房间,我刚进去,管账的秦先儿就向我瞄了几眼。随后跑堂的小陈跟进来问我要什么酒菜,看出来是我。从前孩儿两次来襄阳办事,同他见过面。我悄悄告他说咱们的人马今夜三更进城,要他速做准备,临时带人在城内放火,呐喊接应。他对孩儿说,他常去府班房中给潘先生送酒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先生知道,好在班房里做个准备。他还对孩儿说,防守吕堰驿一带的千总吴国玺今天带家丁二十余人来襄阳领饷。他的家丁中有人与秦先儿暗中通气,早想起事,总未得手。秦先儿同他们约好,一到三更,就在他们住的阳春坊一带放火,抢占东门。要不是城中底线都接上了头,单靠孩儿这二十八个人,也不会这么顺利。”

    献忠说:“好,好,办得好。老潘他们在哪里?”

    白文选提着宝剑正踏上台阶,用洪亮声音代定国回答说:“潘先生以为大帅在襄王府,同两位夫人进王府了。后来他们听说大帅在这里,马上就来。”

    献忠一看,叫道:“小白,你来啦!王知府捉到了么?”

    白文选回答说:“跑啦,只捉到推官邝曰广,已经宰啦。”

    “王述曾这龟儿子逃跑啦?怎么逃得那么快?”

    “破城时候,他同推官邝曰广正在福清王府陪着福清王和进贤王的承奉们玩叶子,一看见城中火起,有呐喊声,便带领家丁保护两位郡王逃走,逃得比兔子还快。我到府衙门扑个空,又到福清王府,听说他已逃走,便往北门追赶。到临江门没有看见,听人说有二三十人刚跑出圈门。我追出圈门,他们已经逃出拱辰门,从浮桥过江了。我追到浮桥码头,浮桥已经被看守的官兵放火在烧。邝曰广跑得慢,在拱辰门里边被我抓住,当场杀死。”

    献忠顿脚说:“可惜!可惜!让王述曾这小子逃脱了咱们的手!”

    文选接着说:“我转回来到了县衙门,知县李天觉已经上吊死了,县印摆在公案上。听他的仆人说,他害怕咱们戮尸,所以临死前交出县印。”

    献忠骂道:“芝麻大的七品官儿,只要民愤不大,咱老子不一定要杀他。倒是王述曾这小子逃走了,有点儿便宜了他!”

    等了片刻,不见潘独鳌来到,张献忠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咋老潘还不来!”他平常就有个急躁脾气,何况今夜进了襄阳城,事情很多,更不愿在道台衙门中停留太久。他用责备的口气问白文选:

    “你不是说老潘马上要来见我么?”

    白文选回答:“潘先生说是马上要来见大帅。他现在没赶快来,说不定那几百年轻囚犯要跟咱们起义的事儿拖住了他,一时不能分身。”

    献忠将大手一挥说:“年轻的囚犯,愿投顺咱们的就收下,何必多费事儿!”

    张定国说:“潘先生在监中人缘好,看监的禁卒都给他买通了,十分随便,所以结交了不少囚犯中的英雄豪杰。如今见父帅亲自破了襄阳,不要说班房中年轻的愿意随顺,年老的,带病的,都想随顺,缠得潘先生没有办法。孩儿刚才亲眼看见潘先生站在王府东华门外给几百人围困在垓心,不能脱身。”

    献忠一笑,说:“他妈的,咱们要打仗,可不是来襄阳开养济院的!”

    他吩咐张定国立刻去东华门外,帮助潘独鳌将年轻的囚犯编入军中,将年老和有病的囚犯发给银钱遣散。然后他对白文选说:

    “小白,跟老子一起到各处看看去。有重要事情在等着老子办,可没有闲工夫在这搭儿停留!”

    献忠大踏步往外走去。白文选紧跟在他的身边。后边跟着他们的大群亲兵。文选边走边问:

    “大帅,去处决襄王么?”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老子眼下可没有工夫宰他!”

    他们在兵备道衙门的大门外上了战马,顺着大街向一处火光较高的地方奔去。城内到处有公鸡啼叫,而东方天空也露出鱼肚白色。

    天明以后,城内各处的火都被农民军督同百姓救灭,街道和城门口粘贴着张献忠的安民告示,严申军纪:凡抢劫奸淫者就地正法。告示中还提到襄阳现任官吏和家居乡绅,只要不纠众反抗天兵,一律不杀。有几队骑兵,捧着张献忠的令箭,在城关各处巡逻。一城安静,比官军在时还好。街上店铺纷纷开市,而一般人家还在大门口点了香,门额上贴“顺民”二字。

    西营的后队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昨日早晨袭破宜城后随顺的饥民,在辰巳之间来到了。献忠命这一部分人马驻扎在南关一带,不要进城,同时襄阳投降的几千官军和几百狱囚已经分编在自己的老部队中,将其中三千人马开出西门,驻扎在檀溪西岸,直到小定山下,另外两千多人马驻扎在阳春门外。这两处人马都有得力将领统带,加紧操练,不准随便入城。襄阳城内只驻扎一千精兵和老营眷属,这样就保证了襄阳城内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如常。襄阳百姓原来都知道张献忠在谷城驻军一年多,并不扰害平民,对他原不怎么害怕,现在见他的人马来到襄阳确实军纪严明,不杀人,也不奸淫抢劫,家家争着送茶,送饭,送草,送料。

    献忠因樊城尚在官军手中,只有一江之隔,而王述曾也逃到樊城,所以他在早饭前处理了部队方面的重大事情之后,又亲自登上临江门城头向襄江北岸望了一阵,又察看了北城地势,下令将文昌门和西门上的大炮移到夫人城和拱辰门上,对准樊城的两处临江码头。浮桥在西营人马袭破襄阳后就被樊城官军烧毁,所以只需要用大炮控制对岸码头,防止樊城方面派人乘船来袭扰襄阳。

    从北门下来,张献忠回到设在襄王宫中的老营,由宫城后门进去穿过花园,到了襄王妃居住的后宫。敖氏和高氏等五位夫人已经换了衣服,打扮整齐,在王府宫中等他。当敖氏和高氏等看见他走进来时,都慌忙迎了上来,想着几乎不能见面,不禁流出热泪。献忠笑着向她们打量片刻,特别用怀疑的眼神在敖氏的焕发着青春妩媚的脸上多打量一眼,然后对她们嘲讽地说:

    “你们不是又回到老子身边么?酸的什么鼻子?怕老子不喜欢你们了?放心,老子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你们。妈的,娘儿们,没有胡子,眼泪倒不少!你们的眼泪只会在男人面前流,为什么不拿眼泪去打仗?”这最后一句话,引得左右人忍不住暗笑。他转向一个老营中的头目问道:“潘先生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

    “回大帅,潘先生在前边承恩殿等候。”

    献忠立刻走出后宫,穿过两进院落,由后角门走进承恩殿院中,果然看见潘独鳌站在廊庑下同几个将领谈话。献忠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大叫:

    “唉呀,老潘,整整一年,到底又看见你啦!我打后宫进来,你不知道吧?”

    潘独鳌边下台阶迎接边回答说:“刚听说大帅到了后宫,我以为大帅会坐在后宫中同两位夫人谈一阵话,所以在此恭候,不敢进去。”

    献忠已经抓住了独鳌的手,拉着他走上台阶,说:“我哪有许多婆婆妈妈的话跟她们絮叨?还是咱们商量大事要紧。你们大家吃过早饭没有?”

    同众将和潘独鳌站在一起的马元利回答说:“同潘先生一起等候大帅回来用饭。”

    “好,快拿饭。老子事忙,也饿得肚子里咕噜响。看王府里有好酒,快拿来!军师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他在襄阳城中有亲戚么?”

    马元利说:“杨嗣昌在襄阳积存的军资如山,王府中的财宝和粮食也极多。军师怕分派的将领没经验,会发生放火和抄抢的事儿,他亲自带着可靠将士,将这些地方查看一遍,仓库封存,另外指派头目看守,他还指派头目去查抄各大乡宦巨富的金银财宝,还要准备今日先拿出几十担粮食向城中饥民放赈,忙得连早饭也顾不上吃。”

    献忠点头说:“他娘的,好军师,好军师。快派人请他回来,一起吃早饭。”他转向潘独鳌,眼睛里含着不满意的嘲笑,说:“老潘,好伙计,你可不如他。你在杨嗣昌面前说的什么屁话,老子全知道。不过,你放心,过去的事儿一笔勾啦。我这个人不计小节,还要重用你。这一年,你坐了监,也算为咱老张的事儿吃了苦啦。”

    潘独鳌满脸通红,起初他的心好像提到半空中,听完献忠的话,突然落下来,又羞愧,又感动,吃吃地说:

    “我初见杨嗣昌的时候实想拿话骗他,并非怕死,只不过想为大帅留此微命,再供大帅驱使耳。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独鳌有生之年,定当……”

    献忠笑着说:“不用说啦。不用说啦。小事一宗,我说一笔勾就算勾啦。啊,老徐,你回来得好,正等着你吃早饭哩!”

    徐以显在查封王府财宝时已经同潘独鳌见了面。他现在不知道献忠刚才说的什么话,为着给潘吃一颗定心丸,拉着潘的手说:

    “老潘,咱们大帅常常提到你,总说要设法救你,今日果然救你出狱了。大帅的两位夫人在狱中幸得足下照顾,都甚平安,这也是你立的一功。”

    因为承恩殿太大,早饭摆在东配殿中。张献忠给潘独鳌斟了满杯酒祝贺他平安无恙。潘独鳌也回敬献忠,祝贺大捷。陪坐的众亲将一同干杯。献忠快活地向大家问:

    “你们猜猜,杨嗣昌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众人说猜不准,反正他没有什么好棋可走,大概会被崇祯逮京问罪,落得熊文灿那样下场。献忠又望着潘独鳌:

    “老潘,你说?”

    潘独鳌笑着说:“据我看,杨嗣昌已经智尽力竭,连陷两座名城,失陷两处亲藩,必将走自尽一途。”

    献忠愕然:“啊?你说清楚!”

    独鳌重复说:“洛阳确实于上月二十四日夜间失守,李自成杀了福王。如今又失了襄阳,襄王也将成大帅的刀下鬼。崇祯岂能轻饶他?即令崇祯有意活他,朝廷中门户之争一向很凶,平时他就是众矢之的,岂不乘机群起攻击,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但杨嗣昌不像熊文灿那样懦弱,所以我猜他八九成会自尽而死。”

    献忠瞪大眼睛问:“洛阳的消息可是真的?”

    独鳌点头说:“昨日我在狱中听说,襄阳道、府两衙门已差人探明是千真万确。”

    献忠骂道:“他妈的,老子在路上听到谣传,还想着不一定真。瞧瞧,气人不气人?咱们又迟了一步,果然给自成抢在前头啦!”

    马元利说:“虽然李帅先杀了明朝亲藩,走在咱们前边,但襄王也是亲王。”

    献忠说:“襄王虽然也是亲王,可是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杀福王更能够为百姓解恨,更够味道!”片刻沉默过后,他接着说:“也好,咱们捉到襄王也是一头大猪。自成杀了福王,崇祯未必会要杨嗣昌的命。咱杀了襄王,这襄阳是杨嗣昌自己管的地方,崇祯岂能不要他的八斤半?咱们快吃饭,快办事,打发襄王这老杂种上西天!”

    匆匆吃毕早饭,张献忠命人在承恩殿前廊下摆了一把太师椅,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将襄王朱翊铭押来,跪到阶下。襄王叩头哀求说:

    “求千岁爷爷饶命!”

    献忠说:“操他娘,你是千岁,倒叫我千岁!我不要你别的,只借你一件东西。”

    襄王说:“只要千岁饶命,莫说借一件东西,宫中金银宝玩任千岁搬用。”

    献忠冷笑说:“哼,我现在已经占了襄阳,占了你的王宫,你有何法禁我搬用?老子不承你这个空头情!只一件东西,你必得借我一用。”

    襄王颤声说:“不知千岁所要何物。只要小王宫中有,甘愿奉献。”

    “宫中有的,我自然不用向你借。我借你的头,行么?”

    襄王叩头说:“恳千岁爷爷饶命!饶命!”

    献忠说:“为这件事,你不用叩头求饶。我原是想杀杨嗣昌,可是他在四川,我杀不到,只好借借你的头。我砍掉你的猪头,崇祯就会砍掉他的狗头。我今日事忙,废话少说,马上就借。”他向亲兵叫道:“快拿碗酒来!”一个亲兵立刻将早饭剩下的酒端来一碗,并且依照献忠的眼色,端到襄王身边。献忠笑着说:“王,请喝下去这碗酒,壮壮胆,走出城西门将脖子伸直点儿!”

    襄王仍在叩头,却被左右士兵从地上拖起。他们也不勉强他喝下送命酒,推着他踉跄地走出被火烧毁一角的端礼门,把他同他的侄儿贵阳王朱常法一起推出襄阳西门斩首。当他们由白文选率领五十名弟兄押赴西门外刑场时,沿途一街两行百姓争着观看,有几百人跟出西门。很多人拍手称快,有人骂道:

    “这两只猪,可逃不脱屠刀啦!”

    张献忠一面派出一支三百人的骑兵由小路越过南漳,日夜赶路,往南漳西南歇马河附近去迎接曹操,一面从襄王的钱财中拨出十五万两银子赈济穷人,并在襄阳城中和四郊征集骡马、粮食,招收新兵。

    曹操从当阳沿着沮水向房县的方向前进,到了歇马河附近就停下来,等候襄阳消息。驻军房县和竹山之间的郧阳巡抚袁继咸因手下人马单弱,不敢向曹操进攻,却没料到张献忠会智取襄阳。曹操看见派来迎接的骑兵,全营振奋异常,星夜赶路,于初七日黄昏来到襄阳,与献忠会师。献忠在襄王宫中治了盛大宴席,一则为曹操和曹营中的重要将领们接风,二则庆贺联军打败杨嗣昌和袭破襄阳。在宴席上,大家又谈论一阵杨嗣昌,嘲笑他刚出北京和来到襄阳时有多么神气,有多大抱负,后来如何挨四川人的骂,如何指挥不了左良玉和贺人龙这班跋扈悍将。他们还谈到张定国如何射杀四川老将张令,以及女将秦良玉如何只经一战,三万人全军覆没,一生威名扫地。将领们的兴头极高,加上张献忠平时对将领们十分随便,谈笑风生,骂人也骂得俏皮,所以大庭中热闹非凡。潘独鳌同罗汝才坐在一起,他给汝才敬了一杯酒,开玩笑说:

    “曹帅,秦良玉大概还年纪不老,风韵犹存,你为何不将她活捉过来?”

    汝才笑一笑说:“你以为秦良玉还不老么?她比我的妈妈还老,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啦,还说屁风韵犹存!”

    潘独鳌说:“不会吧?崇祯二年她带兵到北京勤王。崇祯在平台召见,赐她御制诗四首,一时朝野传诵。我记得那四首中有这样句子:‘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内握兵符。’‘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还有:‘凯歌马上清吟曲,不似昭君出塞词。’‘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看崇祯在这些诗句中用的都是艳丽的字眼,我猜想秦良玉那时不过二三十岁,不仅武艺好,容貌也美。如何现在就六七十了?”

    献忠不禁哈哈大笑,说:“老潘,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崇祯住在深宫里,兵部尚书事前只对他说女将秦良玉带兵来京勤王,并没有告诉他说秦良玉那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他的左右太监们都不清楚。他当晚就在乾清宫诌起诗来,第二天平台召见,将这四首诗赐给秦良玉。因为他是皇上,不惟秦良玉感激流涕,就是朝野上下也都认为这是秦良玉的莫大荣幸,谁也不敢说皇上诌的诗驴头不对马嘴。天下事,自古如此。他崇祯住在深宫中,外边事全凭群臣和太监们禀奏,能够知道多清?就像咱们同杨嗣昌怎么打仗这样大事,他能知道个!”

    这几句话引起来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张献忠派少数人马乘船渡江,饥民和士兵内应,在樊城的明朝文武官吏逃走,没有费一枪一刀就占了樊城,修复了浮桥。罗汝才的人马在襄阳休息一天。献忠将在襄阳所得的新兵、金银、粮食和骡马分给汝才一部分。曹营将士都认为西营发了大财,曹营分得的太少,暗中怨忿。曹操的几个亲信将领对他说:“大帅,你也该在张帅面前争一争,不能够他们西营吃饱了肉,扔给咱们曹营几根骨头!”曹操的心中也很不平,但是他不许将领们乱说,叫大家忍耐一时,将领们退出后,他悄悄向吉珪说:

    “子玉,敬轩如今志得意满,看来他不再将咱们曹营放在眼里啦!”

    吉珪说:“目前还不到同西营散伙时候,对此事万勿多言,忍为上策。等待时机一到,再谋散伙不迟。”

    曹操又感慨说:“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张敬轩破襄阳,杀襄王。转眼之间他们二人声威大震,倒是我罗汝才没出息,像是吹鼓手掉井里——响着响着下去啦!”

    吉珪冷笑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看未必天意即便亡明。将军不为已甚,为来日留更多回旋余地,岂不甚好?”

    曹操望着吉珪片刻,忽有所悟,轻轻点头。

    当日夜间,因听说左良玉统率两万人马从鄂西追来,离襄阳只有一百多里,驻扎在襄阳城郊的联军,全数移到樊城,烧了浮桥,并且在离开前放火烧了襄阳府和停放襄王尸首的西城楼。

    初九一早,联军数万人马离樊城向随州进发。路过张家湾时,太阳出来了。罗汝才策马追上献忠,并辔而行,在鞍上侧身问道:

    “敬轩,听说自成杀了福王以后,一直逗留在洛阳未走,大赈饥民,人马增加极快。你看他下一步将往哪搭儿?”

    献忠摇头说:“难说,这家伙,眼看他的羽毛丰满啦,反而把咱们撇在后头!”停一阵,他又快活起来,回头说:“曹哥,说实话,我此刻倒不想自成的事,是想着另外一位朋友,一位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你猜是谁?”

    “谁呀?”

    “杨文弱!曹哥,你想,咱们这位对手如今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关心么?”

    罗汝才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六章

    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杨嗣昌来到湖北沙市已经三天了。

    沙市在当时虽然只是荆州的一个市镇,却是商业繁盛,在全国颇有名气。清初曾有人这样写道:“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凑,繁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因为沙市在明末是这般富裕和繁华,物资供应不愁,所以杨嗣昌将他的督师行辕设在沙市的徐园,也就是徐家花园。他当时只知道襄阳失守,襄王被杀,而对于洛阳失陷的消息还是得自传闻,半信半疑。关于襄阳失陷的报告是在出了三峡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黄陵城的惨败,已经使杨嗣昌在精神上大受挫折;接到襄阳失守的报告,他对“剿贼”军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绝望。在接到襄阳的消息之前,左右的亲信们就常常看见他兀坐舱中,或在静夜独立船头,有时垂头望着江流叹气。在入川的时候,他常常在处理军务之暇,同幕僚和清客们站在船头,指点江山,评论形胜,欣赏风景,谈笑风生;有时他还饮酒赋诗,叫幕僚和清客们依韵奉和。而如今,他几乎完全变了。同样的江山,同样的三峡奇景,却好像跟他毫无关系。出了三峡,得到襄阳消息,他几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时候,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左右亲信们都以为他已经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岁生日。行辕将吏照例替他准备了宴席祝寿,但只算是应个景儿,和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不能相比,更没有找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等事。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勉强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宴席在阴郁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他明白将吏们的心情,在他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候,强打精神,用沉重的声音说:

    “自本督师受任以来,各位辛苦备尝,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贼军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阳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偾事,实非始料所及。两载惨淡经营,一旦付之东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们当谋再举,以期后效。诸君切不可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本督师愿与诸君共勉!”

    他退回处理公务和睡觉的花厅中,屏退左右,独坐案边休息,对自己刚才所讲的话并不相信,只是心上还存在着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因为他吩咐不许有人来打扰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静,只有一只小鸟偶尔落到树枝上啁啾几声。他想仔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思绪纷乱。一会儿,他想着皇上很可能马上就对他严加治罪,说不定来逮捕他的缇骑已经出京。一会儿,他幻想着皇上必将来旨切责,给他严厉处分,但仍使他戴罪图功,挽救局势。一会儿,他想着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大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而四川官绅如何百般抵制和破坏他的用兵方略,对他造谣攻击。一会儿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议论哗然,纷纷地劾奏他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他深知道几十年来朝野士大夫门户斗争的激烈情况,他的父亲就是在门户斗争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后仍在挨骂,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门户斗争的风浪之中。“那些人们,”他心里说,“抓住这个机会,绝不会放我过山!”他想到皇上对他的“圣眷”,觉得实在没有把握,不觉叹口气,冲口说出:

    “自来圣眷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今上的秉性脾气!”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听见。几天来缺乏睡眠和两天来少进饮食,坐久了越发感到头脑眩晕,精神十分萎惫,便走进里间,和衣躺下,不觉矇眬入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将他问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他许多罪款。他又梦见熊文灿和薛国观一起到狱中看他,熊低头叹气,没有说话,而薛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文弱,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啊!”他一惊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两个死人,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赐死。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

    “唉,我明白了!”

    前天来沙市时,船过荆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见惠王,一则请惠王放心,荆州决可无虞,二则想探一探惠王对襄阳失陷一事的口气。当时因忽然身上发冷发热,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杨忠拿着他的拜帖骑马去荆州见惠王府掌事承奉刘古芳,说他明日在沙市行过贺朔礼之后就去朝见惠王。现在他仍打算亲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气,以便推测皇上的态度。他在枕上叫了一声:“来人!”一个仆人赶快小心地走了进来,在床前垂手恭立。杨嗣昌问杨忠是否从荆州回来。仆人对他说已经回来了,因他正在睡觉,未敢惊驾,现在厢房等候。他立刻叫仆人将杨忠叫到床前,问道:

    “你见到刘承奉没有?”

    杨忠恭敬地回答:“已经见到了刘承奉,将老爷要朝见惠王殿下的意思对他说了。”

    杨嗣昌下了床,又问:“将朝见的时间约定了么?”

    杨忠说:“刘承奉当即去启奏惠王殿下,去了许久,可是,请老爷不要生气,惠王说……请老爷不要生气,不去朝见就算啦吧。”

    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气地说:“莫啰嗦!惠王有何口谕?”

    杨忠说:“刘承奉传下惠王殿下口谕:‘杨先生愿见寡人,还是请先见襄王吧。’”

    听了这话,杨嗣昌浑身一震,眼前发黑,颓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做皇上的亲信大臣,养成了一种本领,在刹那间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不曾在仆人们面前过露惊慌,失去常态。他徐徐地轻声说:

    “拿洗脸水来!”

    外边的仆人已经替他预备好洗脸水,闻声掀帘而入,侍候他将脸洗好。他感到浑身发冷,又在圆领官便服里边加一件紫罗灰鼠长袍,然后强挣精神,踱出里间,又步出花厅,在檐下站定。仆人们见了他都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仍像往日一样,但是他从他们的脸孔上看出了沉重的忧愁神色。行辕中军总兵官和几位亲信幕僚赶来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么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报。他轻轻一挥手,使他们都退了出去。一只小鸟在树上啁啾。一片浮云在天空飘向远方,随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阳时的抱负和威风情况,不禁在心中叹道:“人生如梦!”于是他低着头退入花厅,打算批阅一部分紧急文书。

    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他喝过之后,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他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万元吉说:“是。李仙风的文书禀报甚详。”

    杨嗣昌浑身打颤,将文书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督师辅臣的尊严体统,放声大哭。万元吉赶快劝解。仆人们跑出去告诉大公子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个亲信幕僚。大家都赶快跑来,用好言劝解。过了一阵,杨嗣昌叫仆人扶他到里间床上休息。万元吉和幕僚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外间侍候。

    晚饭时,杨嗣昌没有起床,不吃东西,但也不肯叫行辕中的医生诊病。经过杨山松的一再恳劝,他才服下几粒医治伤风感冒的丸药。晚饭过后,他将评事万元吉叫到床前,对他说: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使我无面目再见皇上!”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嗣昌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厚被,身披重裘,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杨山松也劝他说:“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嗣昌摇摇头,不让他再谈治病的话,叹口气说:“闯贼自何处奔入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屡经败亡之余烬,竟能死灰复燃,突然壮大声势,蹂躏中原,此人必有过人的地方,万万不可轻视。今后国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献贼,而是闯贼。请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贼将军发一紧急檄文,要他率领刘国能等降将,以全力对付闯贼。”

    万元吉答应照办,又向他请示几个问题。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挥手叫元吉、山松和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杨嗣昌又命仆人将万元吉叫去。万元吉以为督师一定有重要话讲,可是等候一阵,杨嗣昌在军事上竟无一句吩咐,只是问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万元吉回答说:“是十月初一。”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阳召开军事会议,原想凭借皇上威灵,整饬军旅,剿贼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镇帅,竟然处处掣肘,遂使献贼西窜,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随后又去重庆,觉得军事尚有可为。不料数月之间,局势败坏至此!”

    万元吉说:“请大人宽心。军事尚有挽救机会,眼下大人治病要紧。”

    杨嗣昌沉默。

    万元吉问道:“要不要马上给皇上写一奏疏,一则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二则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杨嗣昌在枕上摇摇头,一言不答,只是滚出了两行眼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使万元吉退出,同时叹口气说:

    “明日说吧!”

    万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闷。他是督师辅臣的监军,杨嗣昌在病中,行辕中一切重大事项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乱,没有情绪去管。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事是杨嗣昌上疏请罪,可是他刚才请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点头,也不愿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么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与杨嗣昌既无通家之谊,也无师生之缘,只因杨嗣昌知道他是个人才,于去年四月间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评事衔作督师辅臣的监军。他不是汲汲于利禄的人,只因平日对杨嗣昌相当敬佩,也想在“剿贼”上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乐于担任杨嗣昌的监军要职。如今尽管军事失利,但是他回顾杨嗣昌所提出的各种方略都没有错,毛病就出在国家好像一个人沉疴已久,任何名医都难措手!

    他在灯下为大局思前想后,愈想愈没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师辅臣到夔州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去年夏天,杨嗣昌驻节夷陵,命万元吉代表他驻夔州就近指挥川东战事。当张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土地岭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败张令和秦良玉,长驱奔往四川腹地的时候,杨嗣昌离开夷陵,溯江入川,希望在四川将张献忠包围歼灭。十月一日上午,杨嗣昌乘坐的艨艟大船在夔州江边下锚。万元吉和四川监军道廖大亨率领夔州府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绅,以及驻军将领,早已在江边沙滩上肃立恭候。万元吉先上大船,向杨嗣昌禀明地方文武前来江边恭迎的事。三声炮响过后,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带着一大群幕僚下了大船。恭候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都跪在沙滩上迎接。杨嗣昌只对四川监军道和夔州知府略一拱手,便坐上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军情紧急,不能像平日排场,只用比较简单的仪仗执事和香炉前导。总兵衔中军官全副披挂,骑在马上,背着装在黄缎绣龙套中的尚方宝剑,神气肃敬威严。数百步骑兵明盔亮甲,前后护卫。幕僚们有乘马的,有坐轿的,跟在督师的大轿后边。一路绣旗迎风,刀枪映日,鸣锣开道,上岸入城。士民回避,街巷肃静。沿街士民或隔着门缝,或从楼上隔着窗子,屏息观看,心中赞叹:

    “果然是督师辅臣驾到,好不威风!”

    杨嗣昌到了万元吉替他准备的临时行辕以后,因军务繁忙,传免了地方文武官员的参见。稍作休息之后,他就在签押房中同万元吉密商军情。参加这一密商的还有一位名叫杨卓然的亲信幕僚。另外,他的长子杨山松也坐在一边。一位中军副将带着一群将校在外侍候,不许别的官员进去。杨嗣昌听了万元吉详细陈述近日的军情以后,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想在夔、巫之间将献贼包围,一鼓歼灭,以释皇上西顾之忧。只要献贼一灭,曹贼必会跟着就抚,十三年剿贼军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营,胸无大志,虽跳梁于皖、楚之间,时常攻城破寨,实则癣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抚之后,慑之以大军,诱之以爵禄,可不烦一战而定。不料近数月来,将愈骄,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见,不顾朝廷剿贼大计,不顾本督师通盘筹划,处处阻挠,事事掣肘,致使剿贼方略功亏一篑。如今献、曹二贼逃脱包围,向川北狼奔豕突,如入无人之境,言之令人愤慨!我已将近日战事情况,据实拜疏上奏。今日我们在一起商议二事:一是议剿,二是议罚。剿,今后如何用兵,必须立即妥善筹划,以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罚,几个违背节制的偾事将吏,当如何斟酌劾奏,以肃国法而励将来,也要立即议定。这两件事,请二位各抒高见。”

    万元吉欠身说:“使相大人所谕议战议罚两端,确是急不容缓。三个月来,卑职奉大人之命,驻在夔州,监军剿贼,深知此次官军受挫,致献、曹二贼长驱西奔,蜀抚邵肇复与几位统兵大将实不能辞其咎。首先以邵抚而论,应请朝廷予以重处,以为封疆大吏阻挠督师用兵方略因致败事者戒。卑职身在行间,闻见较切,故言之痛心。”

    杨卓然附和说:“邵抚不知兵,又受四川士绅怂恿,只想着画地而守,使流贼不入川境,因而分兵扼口,犯了兵法上所谓‘兵分则力弱’的大忌,致有今日的川东溃决。大人据实奏劾,实为必要。”

    杨嗣昌捻须沉默片刻,又说:“学生深受皇上知遇之恩,畀以督师剿贼重任。一年来殚精竭虑,惟愿早奏肤功,以纾皇上宵旰之忧。初到襄阳数月,鉴于以前剿抚兼失,不得不惨淡经营,巩固剿贼重地,站稳自家脚跟。到今年开春以后,一方面将罗汝才与过天星诸股逼入夔东,四面大军围剿;另一方面,将献贼逼入川、陕交界地方,阻断其入川之路,而责成平贼将军在兴安、平利一带将其包围,克日进剿,遂有玛瑙山之捷。”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十余年来,流贼之所以不可制者以其长于流,乘虚捣隙,倏忽千里,使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而势弱,容易受制于敌。到了今年春天,幸能按照预定方略,步步收效,官军在川、楚一带能够制贼而不再为贼所制。可恨的是,自玛瑙山大捷之后,左昆山按兵不动,不听檄调,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然后来夔东与曹操合股。倘若左昆山在玛瑙山战后乘胜进兵,则献贼不难剿灭;纵然不能一鼓荡平,也可以使献贼不能与曹贼合股。献、曹不合,则曹操必随惠登相等股投降。如曹贼就抚,则献贼势孤,剿灭自然容易。今日追究贻误戎机之罪,左昆山应为国法所必究。其次,我曾一再檄咨蜀抚邵肇复驻重兵于夔门一带,扼守险要,使流贼不得西逃,以便聚歼于夔、巫之间。不料邵肇复这个人心目中只有四川封疆,而无剿贼全局,始尔使川军分守川、鄂交界的三十二隘口,妄图堵住各股流贼突破隘口,公然抵制本督师用兵方略。当各股流贼突破隘口,流窜于夔、巫与开县之间时,邵肇复不思如何全力进剿,却将秦良玉与张令调驻重庆附近,借以自保。等大昌失守,张令与秦良玉仓猝赶到,遂致措手不及,两军相继覆没,献、曹二贼即长驱入川矣。至于秦军开县噪归,定当从严处分,秦督郑大章实不能辞其咎。学生已经驰奏皇上,想圣旨不日可到。今日只议左帅与邵抚之罪,以便学生即日拜表上奏。”

    万元吉和杨卓然都很明白杨嗣昌近来的困难处境和郁闷心情,所以听了他的这一些愤慨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倒是体谅他因自家的辅臣身份,有些话不肯明白说出。他们心中明白,督师虽然暗恨左良玉不听调遣,但苦于“投鼠忌器”,在目前只能暂时隐忍,等待事平之后再算总账。万元吉向杨嗣昌欠身说:

    “诚如使相大人所言,如行间将帅与封疆大吏都遵照大人进兵方略去办,何能大昌失陷,川军覆没,献、曹西窜!然今日夔东决裂,首要责任是在邵抚身上。左帅虽常常不奉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然不如邵抚之罪责更重。窃以为对左帅议罪奏劾可以稍缓,再予以督催鼓励,以观后效。今日只奏邵肇复一人可矣。”

    杨卓然说:“万评事所见甚是。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来,四川巡抚与川中士绅鼠目寸光,全不以大局为念,散布流言蜚语,对督师大人用兵方略大肆攻击,实在可笑可恨……”

    杨嗣昌冷然微笑,插话说:“他们说我是楚人,不欲有一贼留在楚境,所以尽力将流贼赶入四川。他们独不想我是朝廷辅臣,奉旨督师,统筹全局,贵在灭贼,并非一省封疆守土之臣,专负责湖广一地治安,可以以邻为壑,将流贼赶出湖广境外即算大功告成。似此信口雌黄,实在无知可笑之至。”

    杨山松愤愤地咕哝说:“他们还造谣说大人故意将四川精兵都调到湖广,将老弱留在四川。说这种无中生有的混话,真是岂有此理!”

    杨卓然接着他刚才的话头说:“邵巡抚一再违抗阁部大人作战方略,贻误封疆,责无旁贷,自应从严劾治,不予姑息。其余失职川将,亦应择其罪重者明正典刑,以肃军律。”

    杨嗣昌向万元吉问:“那个失守大昌的邵仲光逮捕了么?”

    万元吉回答:“已经逮捕,看押在此,听候大人法办。”

    杨嗣昌又问:“二位对目前用兵,有何善策?”

    万元吉说:“如今将不用命,士无斗志,纵有善策,亦难见诸于行,行之亦未必有效。以卑职看来,目前靠川军、秦军及平贼将军之兵,都不能剿灭献、曹。数月前曾建立一支人马,直属督师行辕,分为大剿营与上将营。后因各处告警,分散调遣,目前所剩者不足一半。除留下一部分拱卫行辕,另一部分可以专力追剿。猛如虎有大将之才,忠勇可恃。他对使相大人感恩戴德,愿出死力以报。他的长子猛先捷也是弓马娴熟,颇有胆勇。请大人畀以‘剿贼总统’名号,专任追剿之责。如大人不以卑职为驽钝,卑职拟请亲自率领猛如虎、猛先捷及楚将张应元等,随贼所向进兵,或追或堵,相机而定。左、贺两镇之兵,也可调来部分,随卑职追剿,以观后效。”

    杨嗣昌点头说:“很好,很好。既然吉仁兄不辞辛苦,情愿担此重任,我就放心了。”

    又密议很久,杨嗣昌才去稍事休息,然后接见在夔州城中等候请示的文武大员。当天下午,杨嗣昌即将失陷大昌的川将邵仲光用尚方剑在行辕的前边斩首,跟着将弹劾邵捷春的题本拜发。第三天,杨嗣昌率领大批幕僚和护卫将士乘船向重庆出发,而督师行辕的数千标营人马则从长江北岸的旱路开赴重庆。……

    已经三更以后了。杨山松突然来到,打断了万元吉的纷纷回忆。让杨山松坐下之后,他轻轻问道:

    “大公子不曾休息?”

    山松回答:“监军大人,今晚上我怎么能休息啊!”

    “使相大人服药以后情况如何?睡着了么?”

    “我刚才去看了看,情况不好,我很担忧。”

    “怎么,病势不轻?”

    “不是。服过药以后,病有点轻了,不再作冷作热了,可是,万大人!……”

    万元吉一惊,忙问:“如何?使相有何言语?”

    “他没有什么言语。听仆人说,他有时坐在案前沉思,似乎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写。有时他在屋中走来走去,走了很久。仆人进去劝他上床休息,他不言语,挥手使仆人退出。仆人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摇摇头。仆人送去一碗银耳汤,放在案上,直到放冷,他不肯动口。万大人,家严一生经过许多大事,从没有像这个样子。我刚才亲自去劝他,走到窗外,听见他忽然小声叫道:‘皇上!皇上!’我进去以后,他仿佛没有看见我,又深深地叹口气。我劝他上床休息,苦劝一阵,他才和衣上床。他心上的话没对我讲出一句,只是挥手使我退出。万大人,愚侄真是为家大人的……身体担心。怎么好呢?”

    万元吉的心中一惊。自从他做了杨嗣昌的监军,从杨嗣昌的旧亲信中风闻前年杨嗣昌出京时候,皇帝在平台赐宴,后来皇上屏退内臣,君臣单独密谈一阵,声音很低,太监们但听见杨嗣昌曾说出来“继之以死”数字。他今天常常想到这个问题,此时听了杨山松说的情形,实在使他不能放心。他问道:

    “我如今去劝一劝使相如何?”

    山松说:“他刚刚和衣躺下,正在倦极欲睡,万大人不必去了。明天早晨,务请婉言劝解家严,速速打起精神,议定下一步剿贼方略,为亡羊补牢之计。至于个人之事,只能静待皇命。据愚侄看,一则圣眷尚未全衰,二则封疆事皇上也早有洞鉴,纵然……”

    万元吉不等杨山松说完,赶快说道:“眼下最迫之事不是别的,而是请使相向皇上上疏请罪,一则是本该如此,二则也为着对付满朝中嚣嚣之口,先占一个地步。”

    杨山松猛然醒悟:“是,是。我竟然一时心乱,忘了这样大事!”

    “我们应该今夜将使相请罪的疏稿准备好,明早等他醒来,请他过目,立即缮清拜发,万万不可耽误。”

    “是,是。请谁起草?”

    万元吉默思片刻,决定命仆人去将胡元谋从床上叫起来。这位胡元谋是杨嗣昌的心腹幕僚之一,下笔敏捷,深受嗣昌敬重。过了不久,胡元谋来到了。万元吉将意思对他一说,他说道:

    “今晚我的心上也一直放着此事,只因使相有病,未曾说出,等待明日。既然监军大人吩咐,我马上就去起草。”

    万元吉说:“我同大公子今夜不睡觉了,坐在这里谈话,等阁下将稿子写成后,我们一起斟酌。”

    胡元谋走了以后,杨山松命人将服侍他父亲的家奴唤来,询问他父亲是否已经睡熟,病情是否见轻。那家奴说:

    “回大爷,你离开不久,老爷将奴才唤去,命奴才倒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的茶几上。老爷说他病已轻了,很觉瞌睡,命奴才也去睡觉,到天明后叫醒他行贺朔礼。天明以前,不许惊醒了他。奴才刚才不放心,潜到窗外听了一阵,没有听见声音。谢天谢地,老爷果然睡熟了。”

    杨山松顿觉欣慰,命家奴仍去小心侍候,不许惊醒老爷。家奴走后,他对万元吉说:

    “家严苦衷,惟有皇上尚能体谅,所以他暗中呼喊‘皇上!皇上!’”

    万元吉说:“在当朝大臣中能为朝廷做事的,也只有我们使相大人与洪亨九两位而已。三年前我在北京,遇到一位永平举人,谈起使相当年任山、永巡抚时的政绩,仍然十分称颂。人们称颂使相在巡抚任上整军经武,治事干练勤谨,增修山海关南北翼城,大大巩固了关门防守。人们说可惜他在巡抚任上只有两年就升任山西、宣、大总督,又一年升任本兵,然后入阁。倘若皇上不看他是难得人才,断不会如此接连提升,如此倚信。你我身在行间,看得很清。今日从关内到关外,大局糜烂,处处溃决,岂一二任事者之过耶?拿四川剿局说,献、曹进入四川腹地之后,逼入川西,本来围堵不难。可是,左良玉的人马最多,九檄而九不至,陕西也不至,可用以追贼之兵惟猛如虎数千人而已。猛帅名为‘剿贼总统’,其实,各省将领都不归他指挥。最后在黄陵城堵御献、曹之战,他手下只有一二千人,安能不败!”

    万元吉说到这里,十分愤激。当时他奉命督率猛如虎等将追赶张献忠和罗汝才,刚到云阳境内就得到黄陵城的败报,一面飞报从重庆乘船东下的杨嗣昌,一面派人去黄陵城收拾溃散,寻找幸未阵亡的猛如虎,一面又乘船急下夔州,企图在夔州境内堵住张献忠出川之路。他虽然先一日到了夔州,可是手中无兵可用,徒然站在夔州背后的山头上望着张献忠和罗汝才只剩下的几千人马,向东而去。他亲自写了一篇祭文,祭奠在黄陵城阵亡的将士,放声痛哭。如今他同杨山松谈起此事,两个人不胜感慨,为杨嗣昌落到此日失败的下场不平。

    他们继续谈话,等待胡元谋送来疏稿,不时为朝政和国事叹息。

    已经打过四更了。开始听见了报晓的一声两声鸡叫,随即远近的鸡叫声多了起来。只是天色依然很暗,整个行辕中十分寂静。

    因为杨嗣昌后半夜平安无事,万元吉和杨山松略觉放心。再过一阵,天色稍亮,杨山松就要去向父亲问安,万元吉也要去看看使相大人能不能主持贺朔,倘若不能,他自己就要代他主持。

    胡元谋匆匆进来。他代杨嗣昌向皇上请罪的疏稿已经写成了。

    万元吉将疏稿接到手中,一边看一边斟酌,频频点头。疏稿看到一半,忽听小院中有慌乱的脚步声跑来,边跑边叫,声音异乎寻常:

    “大公子!大公子!……”

    杨山松和万元吉同时向院中惊问:“何事?何事惊慌?”

    侍候杨嗣昌的家奴跑进来,跪到地上,禀报杨嗣昌已经死了。万元吉和杨山松不暇细问,一起奔往杨嗣昌住的地方。胡元谋赶快去叫醒使相的几位亲信幕僚,跟着前去。

    杨山松跪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不断用头碰击大床。万元吉的心中虽然十分悲痛,流着眼泪,却没有慌乱失措。他看见杨嗣昌的嘴角和鼻孔都有血迹,指甲发青,被、褥零乱,头发和枕头也略有些乱,断定他是服毒而死,死前曾很痛苦,可能吃的是砒霜。他命奴仆赶快将使相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揩净,被、褥和枕整好,向周围人们嘱咐:“只云使相大人积劳成疾,一夕病故,不要说是自尽。”又对服侍杨嗣昌的奴仆严厉吩咐,不许乱说。然后,他对杨山松说道:

    “大公子,此刻不是你哭的时候,赶快商量大事!”

    他请胡元谋留下来寻找杨嗣昌的遗表和遗言,自己带着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位亲信幕僚,到另一处房间中坐下。他命人将服侍杨嗣昌的家奴和在花厅小院值夜的军校叫来,先向家奴问道:

    “老爷死之前,你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家奴跪在地上哭着回话:“奴才遵照老爷吩咐,离开老爷身边。以为老爷刚刚睡下,不会有事,便回到下房,在灯下矇眬片刻,实不敢睡着。不想四更三点,小人去看老爷,老爷已经……”

    万元吉转问军校:“你在院中值夜,难道没有听见动静?”

    军校跪在地上回答:“回大人,在四更时候,小人偶然听见阁老大人的屋中有一声**,床上似有响动,可是随即就听不见了,所以只以为他在床上翻身,并不在意,不想……”

    万元吉心中明白,杨嗣昌早已怀着不成功则自尽的定念,所以在出川时就准备了砒霜,而且临死时不管如何痛苦,不肯大声呻唤。杨嗣昌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深知杨嗣昌的处境,所以忽然禁不住满眶热泪。但是他忍了悲痛,对地上的军校和奴仆严厉地说:

    “阁老大人一夕暴亡,关系非轻。你们二人不曾小心侍候,罪不容诛。本监军姑念尔等平日尚无大过,暂免深究。只是,你们对别人只说使相是夜间病故,不许说是自尽。倘若错说一字,小心你们的狗命。下去!”

    军校和家奴磕头退出。

    杨山松哭着向大家问:“家严尽瘁国事,落得如此结果,事出非常,应该如何料理善后?”

    幕僚们都说出一些想法,但万元吉却不做声,分明是在等待。过了一阵,胡元谋来了。万元吉赶忙问道:“胡老爷,可曾找到?”

    胡元谋说:“各处找遍,未见使相留有遗表遗言。”

    万元吉深深地叹口气,对大家说:“如使相这样大臣,临死之前应有遗表留下,也应给大公子留下遗言,对家事有所训示,给我留下遗言,指示处分行辕后事。他什么都未留下,也没有给皇上留下遗表。使相大人临死之前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他不觉流下热泪,随即接着说:“如今有三件事必须急办:第一,请元谋兄代我拟一奏本,向皇上奏明督师辅臣在军中尽瘁国事,积劳成疾,不幸于昨夜病故。所留‘督师辅臣’银印、敕书一道、尚方剑一口,业已点清包封,恭送荆州府库中暂存。行辕中文武人员如何安置,及其他善后事宜,另行奏陈。第二,‘督师辅臣’银印、敕书、尚方剑均要包好、封好,外备公文一件,明日派官员恭送荆州府衙门存库,候旨处理。第三,在沙市买一上好棺木,将督师辅臣装殓,但是暂不发丧,等候朝命。目前如此处理,各位以为然否?”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万元吉将各事匆匆作了嘱咐,使各有专人负责,然后回到自己住处,吩咐在大厅前击鼓鸣钟,准备贺朔。他在仆人服侍下匆匆梳洗,换上七品文官朝服,走往前院大厅。

    在督师辅臣的行辕中,五品六品的幕僚都有。万元吉虽只是七品文官,却位居监军,类似幕僚之长,位高权重,所以每当杨嗣昌因故不能主持贺朔礼时,都由监军代行,习以为常。在乐声中行礼之后,万元吉以沉痛的声音向众文武官员宣布夜间使相大人突然病故的消息。由于大部分文武官员都不住在徐家花园,所以这消息对大家竟如晴天霹雳。有的人同杨嗣昌有乡亲故旧情谊,有的跟随杨嗣昌多年,有的确实同情杨嗣昌两年辛劳,尽忠国事,与熊文灿绝不相同,不应该落此下场,一时纷纷落泪,甚至有不少人哭了起来。

    第七章

    崇祯自从接到杨嗣昌从云阳发出的紧急奏疏,说他正在出川途中,以后没有再接到他的消息。他想,虽然张献忠回到湖广,但是人数已经不多,只要杨嗣昌回到襄阳,重新部署围剿,战局是有办法的,所以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开封的守城战事上。

    在召对群臣的第五天,崇祯忽然接到从开封来的一封没有贴黄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他登时面色如土,手指打颤,不愿拆封。一些可怕的猜想同时涌现心头,甚至将平日要作中兴英主的念头登时化为绝望,望着空中,在心中自言自语说:

    “天呀!天呀!叫我如何受得了啊!”

    过了片刻,他慢慢地恢复了镇静,仗着胆子先拆开河南巡按高名衡的密奏,匆匆看了“事由”二句,不敢相信,重看一遍,嘴角闪出笑意,将全文看完,脸上恢复了血色。由于突然的激动,手指颤抖得更凶,一个宫女低头前来往宣德香炉中添香,不敢仰视他的脸孔,只看见他的手指颤抖得可怕,生怕皇上拿她发泄心中暴怒,会将她猛踢一脚,吓得心头紧缩,脸色煞白,小腿打颤,背上冒出冷汗。崇祯没有看她,赶快拆开周王的奏本,看了一遍,脸上显出了笑容。他这才注意到十四岁的宫女费珍娥已添毕香,正从香炉上缩回又白又嫩的小手,默默转身,正要离开,才发现这宫女长得竟像十六岁姑娘那么高,体态苗条,穿着淡红色罗衣,鬓上插一朵绒制相生玫瑰花,云鬟浓黑,脖颈粉白。他正在为开封的事儿满心高兴,突然将费珍娥搂到怀里放在腿上,在她的粉颈上吻了一下,又在她的颊上吻了一下,大声说:

    “好啊!开封无恙!”

    忽然想起来周王奏疏中有几句还没看清,他将费珍娥猛地推开,重看奏疏,然后提起朱笔在纸上写了上谕:“著将河南巡抚李仙风立即逮京问罪,巡按御史高名衡守城有功,擢升巡抚,副将陈永福升为总兵,其子守备陈德升为游击,祥符知县王燮升为御史,其余立功人员分别查明,叙功升赏。”他又俯下头去,用朱笔圈着高名衡奏疏中的重要字句,特别在奏疏中写到李自成如何猛攻开封七日夜,人马损失惨重,又如何将李自成射瞎左眼,等等字句旁边,密密画圈,还加眉批:“开封文武群臣及军民士庶,忠勇可嘉。”那个刚在他的面前红袖添香,被他一时高兴而搂入怀中,连吻两下的稚年宫女仍立在他的身边,但分明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崇祯时代,全部宫女大约有几千人,能够挑选到皇上、皇后、太子、长平公主、皇贵妃和贵妃这几处宫中服侍的,大约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中,多数是粗使的宫女,能够有幸运被皇帝看见的是极少数。这很少数比较幸运的宫女无不希望偶然意外地得到皇上的垂青,会有个“出头之日”。但费珍娥的年纪还小,入宫只有两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情毫无思想准备。她被皇上搂到怀中时,十分惊慌,害羞,心头狂跳,但是不敢挣扎,心情紧张得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当她被皇上推开以后,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子,一时茫然失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开。她还不懂得如何获得宠幸,只是害怕不得“圣旨”便擅自跑掉会惹皇上生气,祸事临头。过了片刻,她明白皇上专心处理军国大事,不再要她,才想着应该离开。但她刚走两三步,忽然转回身来,扑通跪下,向没有注意她的皇上叩了个头,然后站起,不敢抬头,胆怯地揭起帘子,匆匆走掉。

    费珍娥低着头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仍然腿软,心跳,脸颊通红,眼睛浸满泪水,倒在榻上,侧身面向墙壁,不好意思见人说话。窗外传过来三四个宫女的笑语声。她害怕她们进来,赶快将发烧的脸孔埋在枕上。笑语渐渐远了,却有人掀帘进来,到她的榻边坐下,并且用手轻轻扳她的肩膀,要扳转她的身子。她只好转过来身子,但不肯睁开眼睛。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凑近她的耳边说:

    “珍娥,我都知道了。”

    费珍娥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耳后。因为已经知道是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坐在身边,便睁开泪眼,小声哽咽问:

    “大姐,您看见了?”

    魏宫人点头说:“我正要去问皇爷要不要吃燕窝汤,隔帘子缝儿看见了,赶快退回。珍娥,说不定你快有出头之日了。”

    费珍娥颤声说:“大姐,我害怕。我怎么办?”

    “你等着。皇爷既然看上了你,你就有出头之日了。不像我,做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老都人,老死宫中。”

    “可是大姐,您才二十一岁呀,还年轻呢。皇爷平日也很看重您,他发脾气的时候只有您敢去劝他。”

    “唉,二十一岁,在皇爷的眼中就算老了。我生的不算丑,可是在都人中并不十分出色。皇爷看重我,只是因为我能为他管好乾清宫这个家。另外,我小心不得罪人,又不受宠,别人没谁嫉妒我。你生成一副好人品,年纪又嫩,正是稚年玉貌,像一个刚要绽开的花骨朵。但愿你的八字好,有个好命。”

    “我怕,大姐。宫中的事儿很可怕,祸福全没准儿。”

    “今天的事,你千万莫让别的都人知道。万一招人嫉妒,或者都人们将风儿吹进皇后、皇贵妃的耳朵里……”

    话未说完,后角门外有太监高声传呼:“皇后娘娘驾到!”魏清慧立刻跳起,率领现在乾清宫正殿背后的全体宫女前去跪迎。

    皇后听乾清宫的太监告她说开封已经解围,特来向皇帝贺喜。坐下以后,崇祯很高兴地将开封的战事经过以及李自成被“射瞎”左眼,“狼狈溃逃”的消息,对皇后说了一遍。周后听得十分激动,眼睛闪着泪花说:

    “皇上,开封获此大捷,看来天心已回,国运要转好了。”

    “我正要往奉先殿告慰二祖列宗在天之灵,你来得好,就陪我一起去吧。”

    他们乘龙、凤辇到奉先殿上了香,叩了头,告慰了祖宗,然后到交泰殿盘桓片刻。在闲谈中崇祯问到长平公主媺娖近日读书有无长进。皇后回答说也有长进,只是几个陪她读书的小都人都不够聪明,也很贪玩。想挑一个肯读书的、聪明伶俐的都人给媺娖,尚未挑选到。

    崇祯没有再问公主读书的事,自己回到乾清宫去。将近黄昏时候,曹化淳进来奏事。崇祯带着很难得的笑容,向他问道:

    “曹伴伴,开封来的捷音,京师士民们都知道了么?”

    曹化淳赶快回答:“回皇爷,这好消息已经传遍了五城。皇爷住在深宫,自然听不到皇城外的鞭炮之声。”

    “什么鞭炮之声?”

    “在京城有许多河南的官宦、巨商,也有平民之家。今日一听说汴梁城打败流贼的好消息,都放鞭炮祝贺。听说很多人到正阳门关帝庙还愿,拥挤不堪。”

    崇祯笑着点头,但是在心中叹道:“要是洛阳能像开封这样坚守就好了!”

    今日晚膳,崇祯觉得胃口稍好。皇后差宫女送来几样小菜,使他更觉满意。他要了宫中所酿的陈年长春露酒,色如朝霞,味醇而香,用白玛瑙杯连饮几杯。慈宁宫两位太妃因听说开封告捷,也差宫女送来几样小菜,并劝皇上努力加餐,莫多为国事忧愁。崇祯命管家婆魏清慧去慈宁宫代他叩谢,并启禀太妃们他今晚吃得很好,请两位老娘娘不必挂念。过了一阵,魏宫人回来复命。崇祯仍在饮酒,侧头向她问道:

    “两位太妃还有什么话说?”

    魏宫人跪下回奏:“两位太妃老娘娘听奴婢启禀皇爷今晚饮了长春露酒,越发高兴。刘太妃娘娘说:‘皇上平日很少饮酒,今晚饮几杯长春露酒是个吉兆:国运从此逢春了。’”

    崇祯笑着说:“惠康昭太妃说得好,再斟一杯。”

    晚膳后,崇祯靠在东暖阁的御榻上,想着李自成经此挫折,河南局面可以缓和一时,四川战事虽有黄陵城之挫,但未闻张献忠出川后有何警报,看来湖广尚无大险,目前必须抽出手来,挽救关外危局。他明白祖大寿守锦州,事关辽东大局。如今锦州被围日久,粮草极度困难。万一祖大寿献出锦州投降,关外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他从榻上下来,到御案前坐下,猜想关外方面今日会有何奏报。他刚吃一口茶,一个太监因知他晚膳时心情喜悦,就趁着这时候捧着一个放有各宫妃嫔牙牌的黄锦长方盒跪到他的面前,虽未言语,却是宫中祖传规矩,意思是请他选定一位娘娘,好赶快传知她沐浴梳妆,等候宣召前来养德斋或皇上“临幸”她的宫中。崇祯望一眼那两行牙牌,竟没有一个称心的。田妃有病,回避房事,使他心中觉得惘然。忽然想到费珍娥,他的心中不免一动,随即眼前浮出一个快要长成的苗条身影,细嫩的颈后皮肤,白里透红的脸颊,还有那明亮的眸子,朱唇微启时露出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还没有完全决定,恰巧文书房太监送来一封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书。他一看见高名衡的密奏,想道:莫非李自成已经伤重毙命?又想,如是“闯贼”伤重毙命,正可露布以闻,用不着机密文书。莫非李自成被官军追击,有意投降,尚难断定,高名衡先来一封飞奏,请示方略?他心中充满希望,一边拆文书一边对手捧牙牌锦盒的太监说:

    “你等一等,莫急。”

    崇祯拆开高名衡的急奏一看,突然像当头顶打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大声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随即放声大哭,声达殿外。乾清宫中所有较有头脸的太监和宫女都奔了来,在他的面前跪了一片。大家都不知皇上如此痛哭为了何事,只是劝他不要哭伤身体。崇祯痛哭不止,连晚膳时所吃的佳肴美酒都呕吐出来。魏清慧看皇上今晚哭得特别,无人能够劝止,便偷偷离开众人,往坤宁宫启奏皇后。当走出暖阁时,她听见皇帝忽然哭着说: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接着又连声问道:“杨嗣昌,杨嗣昌,你在哪里?”

    一连几天,崇祯总在流泪,叹气,有时站在母亲的画像前抽泣。虽然他每日仍是黎明即起,在乾清宫院中虔敬拜天,然后上朝,但上朝的时间都很短,在上朝时常显得精神恍惚,心情急躁。他一直感到奇怪:张献忠怎么会神出鬼没地回到湖广,袭破襄阳,杀了襄王?更奇怪的是:这一重大消息首先是由住在开封的高名衡来的密奏,随后由逃出来的襄王的次子福清王来的奏报,竟然没有杨嗣昌的奏报!杨嗣昌现在哪儿?

    有一天正在午膳,他忽然痛心,推案而起,将口中吃的东西吐出,走回暖阁,拍着御案,在心中悲痛地说:

    “襄、洛据天下形胜之地,而襄阳位居上游,对东南有高屋建瓴之势。宪王为仁宗爱子,徙封于襄,作国家上游屏藩,颇有深意。襄阳失陷,陪京必为震动!”过了一阵,他更加悲观自恨,又在心中说道:“朕为天下讨贼,不意在半月之内,福王和襄王都死于贼手。这是上天厌弃我家,翦灭我朱家子孙,不然贼何能如此猖狂!”

    到了三月上旬,他仍得不到杨嗣昌的奏报,而锦州的危机更加紧迫。偏偏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日子里,他又病了,一直病了十天左右,才能继续上朝。在害病的日子里,皇后和袁妃每天来乾清宫看他。田妃因她自身的病忽轻忽重,不能每天都来。太子、永王、定王、十三岁的长平公主,按照古人定省之礼,每天来两次问安。其他许多妃嫔每日也按时前来问安,却不能同他见面。有一次长平公主前来问安,他问了她的读书情况,随即用下巴向一个在旁服侍的宫女一指,对公主说:

    “这个小都人名叫费珍娥,认识字,也还聪明。我将她赐给你,服侍你读书。她近来服侍我吃药也很细心。等过几天我不再吃药,就命她去你身边。”

    长平公主回头看费珍娥一眼,赶快在父亲面前跪下叩头,说道:

    “谢父皇恩赏!”

    费珍娥一时感到茫然,不知如何是好。魏清慧轻轻地推她一下,使眼色叫她赶快谢恩。她像个木头人儿似的跪下向皇上叩头,又向公主叩头,却说不出感恩的话。长平公主临走时候,望着她说:

    “等过几天以后,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到我的宫里去吧。”

    到了三月二十日,崇祯的病已经痊愈几天了。他后悔说出将费珍娥赐给长平公主的话,所以暂时装作忘了此事。他正在焦急地盼望杨嗣昌的消息,忽然接到万元吉的飞奏,说杨嗣昌于三月丙子朔天明之前在沙市病故,敕书、印、剑均已妥封,暂存荆州府库中。第二天,崇祯又接到新任河南巡抚高名衡的飞奏,说杨嗣昌在沙市“服毒自尽,或云自缢”。崇祯对杨嗣昌又恨又可怜,对于以后的“剿贼”军事,更觉束手无策。同陈新甲商量之后,他下旨命丁启睿接任督师。他心中明白,丁启睿是个庸才,不能同杨嗣昌相比。但是他遍观朝中大臣,再也找不出可以代他督师的人。

    在杨嗣昌的死讯到达北京之前,已经有一些朝臣上本弹劾他的罪款,多不实事求是,崇祯都不理会。杨嗣昌死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朝臣中攻击杨嗣昌的人更多了,弹劾的奏本不断地递进宫中。

    崇祯想着杨嗣昌是他力排众议,视为心膂的人,竟然糜饷数百万,剿“贼”无功,失守襄阳,确实可恨。他一时感情冲动,下了一道上谕:“辅臣杨嗣昌二载瘁劳,一朝毕命。然功不掩过,其议罪以闻!”许多朝臣一见这道上谕,越发对杨嗣昌猛烈攻击,说话更不实事求是,甚至有人请求将杨嗣昌剖棺戮尸。崇祯看了这些奏疏,反而同情杨嗣昌。他常常想起来前年九月在平台为杨嗣昌赐宴饯行,历历如在目前。那时候杨嗣昌曾说如剿贼不成,必将“继之以死”的话,余音犹在他的耳边。他最恨朝廷上门户之争,党同伐异,没有是非,这种情况如今在弹劾杨嗣昌的一阵风中又有了充分表现。他很生气,命太监传谕六部、九卿、科、道等官速来乾清宫中。当他怀着怒气等候群臣时候,看见费珍娥又来添香。他似乎对他曾经搂抱过她并且吻过她的脖颈和脸颊的事儿完全忘了,瞥她一眼,随便问道:

    “你还不去长平公主那里么?”

    费珍娥一惊,躬身问道:“皇爷叫奴婢哪一天去?”

    崇祯再没有看她,心不在焉地说:“现在就去好啦。”

    费珍娥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小房中,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含着汪汪眼泪,连自己也说不清心中的怅惘滋味。管家婆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问道:

    “你现在就走么?”

    珍娥点点头,没有做声,因为她怕一说话就会止不住哽咽。清慧搂住她的脖子说:

    “别难过,以后我们会常见面的。这里的姐妹们对你都很好,你得空儿可以来我们这儿玩。”

    珍娥只觉伤心,思路很乱,不能说话,而且有些心思也羞于出口。她平日对这座雄伟而森严的乾清宫感到像监狱一样,毫无乐趣,只是从皇上那次偶然对她表示了特殊的感情后,她一面对这事感到可怕,感到意外,同时也产生了一些捉摸不定的幻想。她本来不像一般年长的宫女那样心事重重,在深宫中看见春柳秋月,鸟鸣花开,都容易引起闲愁,暗暗在心中感伤,潜怀着一腔幽怨无处可说,只能在梦中回到无缘重见的慈母身边,埋头慈母的怀中(实际是枕上)流泪;自从有了那次事情,她的比较单纯也比较平静的少女心灵忽然起了变化,好像忽然混沌开了窍,又好像一朵花蕾在将绽未绽时忽然滴进一珠儿朝露,射进了春日的阳光,吹进了温暖的东风,被催得提前绽开。总之,她突然增长了人生知识,产生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心事;交织着梦想、期待、害怕、失望与轻愁。为着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她多么希望获得皇上的“垂爱”!她想如果她的命好,真能获得皇上喜欢,不仅她自己在宫中会有出头之日,连她的半辈子过着贫寒忧患生活的父母,她的一家亲人,都会交了好运,好似俗话所说的“一步登天”。自从怀着这样的秘密心事,每次轮到她去皇帝身边服侍,她总是要选最美的一两朵花儿插在云髻或鬓上,细心地薄施脂粉,有时故意不施脂粉,免得显不出自己脸颊的天生美色:白嫩中透出桃花似的粉红。她还不忘记将皇上最喜欢的颜色衣裙,放在熏笼上熏过,散出淡淡的清幽芳香。如果是为皇上献茶,穿衣,她还要临时将一双洁白如玉的小手用皇后赏赐的龙涎香熏一熏。不料崇祯再没有对她像那次一样特别“垂爱”。有一次崇祯午睡醒来,她在养德斋中服侍,屋中没有别的太监,也没有别的宫女。当崇祯看她一眼时,她的脸刷地红了(一般时候,宫女在皇帝面前是不会这样的)。她不敢抬头。当她挨近皇帝胸前为皇帝的黄缎暗龙袍扣左上端的空心镂花赤金扣时,她以为皇上会伸手将她搂住,心情十分紧张,呼吸困难,分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但是皇上又一次没有理她。当皇上走出养德斋时,回头望她一眼,露出笑容。她以为皇上要同她说话,赶快走上一步,大胆地望着皇上的眼睛。不料崇祯自己伸手将忘在几上的十来封文书拿起来,走了出去,并且深深地叹口气说:

    “真是国事如焚!”

    她独自在养德斋整理御榻上的凌乱被褥,心绪很乱,起初懵懂,后来渐渐明白:皇帝刚才的笑容原是苦笑。她想着,皇上也喜欢她有姿色,只是他日夜为国事操劳发愁,没有闲心对她“垂爱”。她恨“流贼”,尤其恨李自成,想着他一定是那种青脸红发的杀人魔王;她也恨张献忠,想着他的相貌一定十分凶恶丑陋。她认为是他们这班扰乱大明江山的“流贼”使皇上每日寝食不安,心急如焚,也使她这样容貌出众女子在宫中没有出头的日子。她恨自己没有生成男子,不能够从军打仗,替皇上剿灭“流贼”。

    当崇祯在病中对长平公主说要将她赐给公主时,她虽然暗中失望,但仍然希望皇上会再一次对她“垂爱”,改变主意。如今一切都完了,再莫想会有出头之日了。但是这种心事,这种伤感,她只能锁在心里,沉入海底,连一个字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魏清慧似乎明白了她深藏的心事,趁房中没人,小声说道:

    “珍妹,你还小,这深宫里的事儿你没有看透。若是你的命不好,纵然被皇上看重,也是白搭。虽然我们的皇上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上,不似前朝常有的荒淫之主,可是遵照祖宗定制,除皇后和东西宫两位娘娘外,还有几位妃子、许多选侍、嫔、婕妤、美人、淑女……各种名目的小娘娘。不要说选侍以下的人,就拿已经封为妃子的人来说,皇上很少到她们的宫里去,也很少宣召她们来养德斋,不逢年过节朝贺很难见到皇上的面。你也读过几首唐人的宫怨诗,可是,珍妹,深宫中的幽怨,苦情,诗人们何曾懂得?何曾写出来万分之一!要不是深宫幽怨,使人发疯,何至于有几个宫女舍得一身剐,串通一气,半夜里将嘉靖皇爷勒死?你年纪小,入宫只有两年,这深宫中的可怕事儿你知道的太少!”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接着说:“我们的皇上是难得的圣君,不贪色,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这一两年,或因一时高兴,或因一肚皮苦恼无处发泄,也私‘幸’了几个都人。这几个姐妹被皇上‘幸’过以后,因为没有生男育女,就不给什么名分。说她们是都人又不是都人,不明不白。有朝一日,宫中开恩放人,别的都人说不定有幸回家,由父母兄长择配,这几位都人就不能放出宫去……”

    珍娥听得出神,忽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用问!就为着她们曾经近过皇上的御体,蒙过‘恩幸’,不许她们再近别的男人。所以,我对你说过,倘若一个都人生就的命不好,纵然一时蒙恩侍寝,也不一定有出头之日,说不定会有祸事落到头上。”她用沉痛的悄声说:“我们不幸生成女儿身,又不幸选进宫中。我是两年前就把宫里的诸事看透了。我只求活一天对皇上尽一天忠心,别的都不去想。倘若命不好,蒙皇上喜欢,就会招人嫉妒,说不定会给治死,纵然生了个太子也会给人毒死。所好的,从英宗皇爷晏驾以后,受恩幸的娘娘和都人都不再殉葬啦。珍妹,你伤心,是因为你不清楚深宫中的事,做一些镜花水月的梦!你到公主身边,三四年内她下嫁出宫,你到驸马府中,倒是真会有出头之日。”

    魏清慧说了这一番话,就催促费珍娥快去叩辞皇上。她带着珍娥绕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看见崇祯已经坐在正殿中央的宝座上,殿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分明要召见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们也快到了。

    崇祯平日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常在东暖阁或西暖阁,倘若离开正殿,不在暖阁,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日这样坐在正殿中央宝座上召见群臣却是少见,显然增加了召见的严重气氛。魏清慧不敢贸然进去。在门槛外向里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费珍娥前来叩辞!”说毕,起身退立一旁。

    随即,费珍娥跪下叩了三个头,颤声说:“奴婢费珍娥叩辞皇爷。愿陛下国事顺心,圣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正在看文书,向外瞟一眼,没有做声,又继续看文书。这时一大群朝臣已经进了乾清门,躬身往里走来。费珍娥赶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随魏宫人转往乾清宫正殿背后,向众姐妹辞行。

    崇祯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宝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礼,分班站定以后,才慢慢地说: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要说一说故辅臣杨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许多朝臣攻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更无人能代朕出京督师。杨嗣昌死后,攻击更烈,都不能设身处地为杨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况杨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们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肆排击,纷纭不已,殊少平心之论。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谕尔等知之!下去吧!”

    众官见皇帝震怒,个个股栗,没人敢说二话,只好叩头辞出。他们刚刚走下丹墀,崇祯又命太监将几位阁臣叫回。阁臣们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礼,俯伏地上,等候斥责。崇祯说道:

    “先生们起来!”

    阁臣们叩头起身,偷看崇祯,但见他神情愁惨,目有泪光。默然片刻,崇祯叹口气说:

    “朕昨夜梦见了故辅臣杨嗣昌在这里向朕跪下叩头,说了许多话,朕醒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中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臣今日归诉皇上。’朕问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么?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摇头说:‘亦未然。诸臣住在京城,全凭意气,徒逞笔舌,捕风捉影,议论戎机。他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朕问他:‘眼下不惟中原堪忧,辽东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摇头不答。朕又问话,忽来一阵狂风,窗棂震动,将朕惊醒。”说毕,连声叹气。

    众阁臣说一些劝慰的话,因皇上并无别事,也就退出。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广方面的战事没有重大变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操练人马,暂不出来,而张献忠和罗汝才被左良玉追赶,在湖广北部东奔西跑。虽然张、罗的人马也破过几个州、县城,但是经过洛阳和襄阳接连失守之后,像这样的事儿在崇祯的心中已经麻木了。局势有一点使他稍微宽心的是:李自成和张献忠都不占据城池,不置官吏,看来他们不像马上会夺取天下的模样。他需要赶快简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填补丁启睿升任督师后的遗缺。考虑了几天,他在大臣中实在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统兵人才,只好在无可奈何中决定将傅宗龙从狱中放出,给他以总督重任,使他统率陕西、三边人马专力“剿闯”。主意拿定之后,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见兵部尚书。

    自从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之后,陈新甲尽量在同僚和部属面前保持大臣的镇静态度,照样批答全国有关兵事的各种重要文书,处事机敏,案无留牍,但心中不免怀着疑虑和恐惧,觉得日子很不好过,好像有一把尚方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间下一严旨,那尚方剑无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脑袋。听到太监传出皇上口谕要他赶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见。他马上命仆人帮助他更换衣服,却在心中盘算着皇上召见他为着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么人对他攻击,惹怒了皇帝。匆匆换好衣服,他就带着一个心腹长班和一个机灵小厮离开了兵部衙门。他们从右掖门走进紫禁城,穿过归极门(又名右顺门),刚过了武英门前边的金水桥,恰好遇见一个相识的刘太监从里边出来,对他拱手让路。他赶快还礼,拉住刘太监小声问道:

    “刘公,圣驾还没来到?”

    刘太监向里边一努嘴,说:“皇上处分事儿性急,已经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你可知陛下为着何事召见?”

    “尚不得知。我想横竖不过是为着剿贼御虏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总是脸色忧愁,不过还好,并无怒容。”

    陈新甲顿觉放心,向刘太监略一拱手,继续向北走去。刘太监向陈新甲的长班高福使个眼色。高福暂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刘太监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刘太监小声说:

    “你回去后告你们老爷说,里边的事儿不必担忧。如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派人告你们老爷知道。还有,去年中秋节借你们老爷的两千银子,总说归还,一直银子不凑手,尚未奉还。昨日舍侄传进话来,说替我在西城又买了一处宅子,已经写下文约,尚缺少八百两银子。你回去向陈老爷说一声,再借给我八百两,以后打总归还。是急事儿,可莫忘了。”

    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日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陈新甲被一个太监引往武英殿去,将高福和小厮留在武英门等候。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看见陈新甲躬身进来,才放下手中文书。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

    “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日,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

    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因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洞鉴。”

    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

    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日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日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

    “叫他们进来吧。”

    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以后,崇祯命他们起来,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看见他入狱后虽然两鬓和胡须白了许多,但精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

    “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感激,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

    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露,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慰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

    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

    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搓了搓,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

    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

    “恐怕士卒也得操练后方好作战。”

    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

    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色,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

    “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是否能早日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

    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然也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

    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

    傅宗龙说:“目前内剿流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日内外交困局面。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日不是无策,惟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

    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勿庸避讳。”

    “陛下为千古英主,请鉴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说出来救国愚见。”

    “卿今日已出狱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亦决不罪汝。”

    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流贼。”

    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泄露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地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

    “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

    傅宗龙说:“十余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精疲力竭,苦于支撑,几乎成为不治之症。目今欲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抽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

    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休对人提起。下去吧!”

    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

    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日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

    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交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所率大军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行款,话也好说。臣所虑者,迁延日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

    崇祯脸色沉重地说:“朕也是颇为此忧。眼下料理关外军事,看来比豫、楚还要紧迫。”

    “是,十分紧迫。”

    崇祯想了想,说:“对闯、献如何进剿,卿下去与傅宗龙仔细商议,务要他星夜出京。”

    “是,遵旨!”

    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禁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

    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日,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

    呜呼!惟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

    英魂有知,尚其祗服!

    崇祯放下祭文,满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

    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宫,转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但到了交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宫了,便在交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

    “当年杨嗣昌也主张对东虏暂时议抚,避免两头用兵,内外交困,引起满朝哗然。如今杨嗣昌已经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唉!”

    第二天早朝以后,傅宗龙进宫陛辞。崇祯为着期望他能够“剿贼”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剑一柄,说几句勉励的话。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龙和杨文岳加在一起也比杨嗣昌的本领差得很远,这使他不能不心中感到空虚和绝望。召见的时间很短,他便回乾清宫了。

    他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省阅文书,但心中十分烦乱,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问他近日内操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在武艺上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操,就是抽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边的大院里操练武艺和阵法。崇祯因为一心想整军经武,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经挑选了很多年轻体壮的太监进行操练。朝臣们因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激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操取消。近来因洛阳和襄阳相继失守,他一则深感到官军多数无用,缓急时会倒戈投敌,亟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感,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因为有此不祥预感,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廷群臣,恢复内操,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激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操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操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露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

    “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重办内操,虽然日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操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

    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日朕亲自去看看操练如何?”

    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日前去观操,准会大不满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着说:

    “杜勋们知道皇爷忧劳国事,日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操。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操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欢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

    崇祯说:“朕去煤山观操,出玄武门不远便是,并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做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禁之内,但圣驾前去观操,也需要几件事做好准备。第一,因圣驾整年宵衣旰食,不曾出去,这次观操,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日久失修。即令无大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射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射箭用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操,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操,在宫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日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出宫吉利。这事儿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办好。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日良辰,由内臣护驾前去,方为妥帖。”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挑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挑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的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

    “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潢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了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说:“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操。到那时,内操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露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操。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

    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操,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浪费工夫,快准备去吧。”

    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马上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操的事,他在心里说:

    “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会能使皇上满意的。”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刚交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宫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使崇祯深感满意,在心中说:

    “杜勋如此尽忠做事,日后在缓急时必堪重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色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嫩,迎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时在心中叹息说:

    “年年春光,我都没福享受!”

    倘若只为登万岁山观赏风景,应该直往西走,进北上东门,向北进万岁门。今天是为观操而来,所以转过紫禁城东北角走不远就向北转,到山左里门下马。王德化、曹化淳率领一群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主持内操的大太监杜勋等都在门外跪迎。崇祯在上百名太监簇拥中到了观德殿,坐在阶上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操练么?”

    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操,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日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精兵。”

    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日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伏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随即发出一声传呼:

    “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操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操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

    崇祯看过操以后起初还觉满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满脸赔笑,小声说:

    “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从东厂借给我十来个会射箭的,获得圣心欢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

    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欢,大家都有好处。在皇上面前操练,不过是应个景儿。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操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叉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茏可爱。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做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最高的主峰下辇。山上五峰建有五个亭子,中间主峰的亭子内立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的虬枝覆盖了亭子。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交泰殿、乾清宫、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禁城内全是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正阳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只出过正阳门两次。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露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禁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他每年重阳节率后妃们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逼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满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阳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不乘辇,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操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操练人马,流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枝叶扶疏,充满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说:“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

    “辇来!”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斋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

    崇祯摇头说:“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

    “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

    “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

    “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逗留?”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亟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星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干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