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梅出嫁

    第三十章

    当松山失陷,总督洪承畴被俘的那一天,李自成攻破襄城,杀死总督汪乔年已经三天了。

    李自成第二次攻开封没有成功,因左良玉兵到杞县,便从开封城外撤退,开到郾城。左良玉也跟着到了郾城。李闯王的大军虽然在人数上占优势,但是因为围攻开封日久,将士们已经疲倦,无力向左军猛攻,只能与左军相持在郾城附近,休息士马,征集粮秣,等机会包围左军。左良玉因人数较少,骑兵和火器都不如义军,所以只能采取守势,无力进攻,只求不陷于义军包围,等待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前来夹击闯军。

    汪乔年被皇帝催逼不过,明知道来河南“剿贼”好像是“以肉喂虎”,无奈不能违抗“圣旨”,只得于正月下旬率领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三位总兵官,共约马步兵三万人出了潼关。二月初五日到了洛阳,知道李自成在郾城围攻左良玉很急,兵力十分强大。他正在踌躇,有一位名叫张永祺的襄城县举人前来求见。去年十月间李自成兵临叶县时候,派人传谕襄城官绅献粮食骡马投降,可以免予攻城。知县曹思正和众士绅开会商议,都同意投降,惟独张永祺坚决反对,护送老母离开襄城,逃到黄河北岸的孟县暂住。听到汪乔年来到河南的消息,他特意来洛阳求见。他力劝汪乔年赶快前往襄城,与平贼将军左良玉夹攻李自成,他愿意回襄城协助。汪乔年不再犹豫,从龙门向襄城进军。

    李自成在撤离开封的时候,就知道了汪乔年如何奉密旨掘毁了他的祖坟,如今得到探报,知道汪乔年要来襄城。他下令停止向左军进攻,按兵等候。等汪乔年到了襄城,贺人龙等三总兵进兵到襄城以东四十里处,李自成突然舍掉左良玉,去打汪乔年。贺人龙等三总兵见闯军来到,各率自己的人马不战而逃。汪乔年只剩下几千人,退入襄城城内死守,等候左良玉来救。左良玉趁李自成去打汪乔年,赶快退往湖广境内。李自成将襄城团团合围,攻打三天,二月十七日破城,将汪乔年捉到杀死。遗憾的是,他悬赏捉拿张永祺,竟未找到。

    从破襄城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闯、曹大军曾经移师郏县一带,稍作休整,然后来到郾城境内的漯河旁边,一边操练人马,一边派人马往陈州一带,招降袁时中,准备去攻商丘。在几个月内接连杀死两个明朝总督,一个总兵官,一个亲王,又有许多人前来投军,李自成的声势如日东升,更加烜赫。

    三月中旬,在漯河附近,气候已经相当暖和了。一天,天刚蒙蒙亮,李自成和高夫人在此起彼落的号角声中,已经起床。梳洗完毕,闯王就出去观操。他平日总是住在大元帅的行辕中,那里离老营还有八里路。昨天因为有些事要同高夫人商议,他才回到老营来住,但就在这一天之中,还不断地有人从行辕来这里向他禀报许多事情。今天上午他必须回到行辕中去。现在趁吃早饭之前,他决定出去看看老营亲兵的操练,顺便也看看健妇营的操练。很久很久,他没有观看健妇营的训练了,只听说最近健妇营已经很像个样子。慧梅做了红娘子的帮手,十分得力。

    出了老营大门,便是一片一片的农田,有些地里种着大麦、小麦、豌豆和油菜,长得很不好,有些地已经荒了。这时晨光熹微,鸟雀成群地在树上喳喳叫着,还没有向旷野飞去。村中这里那里,不时传来战马的嘶鸣。老营的亲兵开始出操,有的已经到了校场,有的正在站队,有的正在从院里出来。大家看见闯王亲自出来观操,都感到特别兴奋。不一刻,各个练兵场上都开始操演起来。李自成看了一阵,十分满意,随即将指挥操练的几个将领叫到面前,鼓励了几句,就拨转马头,打算往健妇营驻扎的地方看看。

    闯王刚走出村子不远,高夫人也骑着马,带着一群女兵追了上来。闯王驻马问她:

    “你也要去健妇营看操?”

    高夫人说:“我近日总说要去,老营里忙得分不了身。现在你既要去,我就同你一起去看看。如今红娘子身上不舒适,慧梅这姑娘几乎把全副担子挑了起来,听说也是忙得很,不能常来老营。我已经三四天没有看见她了。”

    “红娘子病了?”

    “有喜啦!”高夫人笑着小声说:“近几天她吃饭都要呕吐,身体很不好。”

    闯王笑一笑,又问道:“李公子知道么?”

    “看你,真傻,当然人家先告诉李公子,以后我才知道。”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往前走不远,有一道小河横在面前。如今还是枯水季节,这小河只有一股浅流,水清见底,曲曲折折,有时静悄悄地缓流,有时淙淙地欢笑奔流,银花跳跃,有时被青绿的小丘遮断,有时被岸边大石挡住,汇成小潭,然后绕个急湾,顽皮地夺路而逃。它不断地变换着姿态,向东流去,在下游十里以外流入漯河。小河对岸三四里外是浅山,好似细浪起伏,线条柔和;重重叠叠,连接高的远山。几天前下过小雨,近处的浅山上新添了更浓的绿意,还在这儿那儿,有一些新开的野花点缀。较近的山顶上有几块白云,随着若有若无的清新晨风,慢慢地向西飘游。有的白云在晨曦中略带红色,有的呈鱼鳞形状,有的薄得像一缕轻纱,边沿处化入蓝天。就从那白云飘去的地方,传来布谷鸟的鸣声。

    小河的这边岸上,几棵垂柳,嫩叶翠绿,而最嫩处仍带鹅黄;长条在轻轻摇曳,垂向水面。靠岸有几丛小竹,十分茂盛。竹、柳之间,竟有两棵桃树,不知当年何人无意所栽,而今在这里增添了诗情画意。有的枝上的桃花正在开放,有的已经凋谢。落下的花瓣,有的落在岸边的青草上,有的落在水里,流向远处。

    岸上小路两旁,田地平时比别处湿润,又经过几天前的一场小雨,虽然庄稼种得不好,出苗不齐,又缺施肥,但也是麦苗青青,豌豆已经开花,仔细看去,还结了一些小荚。

    李闯王天天在行辕中忙碌,接见这个将领,接见那个将领,不是议事,就是听禀报,难得今天好像第一次这么悠闲;看见了春天的郊野景色,心情特别舒畅。他和高夫人带着几十个男女亲兵,到了这个地方,不由地感到留恋,便同亲兵们跳下战马,临流盘桓。战马由亲兵们牵着,踏着鹅卵石,走到水边,低头饮水。这时天已大亮,村落里的鸟雀都飞到旷野去了。忽而一阵雁声从空中落下,闯王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阵势,徐徐飞过天空,边飞边叫。闯王很想射下一只,可惜雁阵飞得太高了。

    饮过了战马,他们继续往前走,这时就听见前边山脚下,有个女子喊操的口令声,又听到鼓声和马蹄声。走得更近时,声音更加清晰起来,可以听出这不是一般的口令,而是对着整个健妇营发出的命令。这声音是那么娇嫩,但娇嫩中带着威严,带着力量。高夫人最熟悉这个声音,笑了一笑,向闯王说道:

    “你听,现在慧梅正在督率全营操练,那声音我听熟了。”

    闯王点点头,感到满意,随口说道:“想不到三四年前还是一个黄花幼女,现在竟然成了一员十分得力的女将。”

    “唉,一天到晚在军中磨练,还怕磨练不成一员女将!”

    闯王微微一笑,向桂英的脸上深情地看了一眼,心里说:“你也是在千难万险的戎马生活中磨练得这样出色!”因为在男女亲兵面前,他不愿流露出对高夫人的过多感情,就问道:

    “兰芝的武艺近来可有长进?”

    “哪能没有长进!自从她搬到健妇营,武艺也有长进,针线活也有长进。”

    “还要让她多认字。”

    “是在认字。她们健妇营有些姑娘也在学认字,兰芝跟她们一块儿学,有时还教教她们。”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西南三四里外,隔着一道浅山,忽然传过来一阵炮声。大家都向那里望去,只见浅山背后荡起来一阵灰烟。闯王问道:

    “是小鼐子在那搭儿练兵?”

    高夫人点点头,不觉夸道:“小鼐子的炮兵近来可很像个样子,比我们第二次进攻开封时瞄得更准,炮也更多了。他每天只顾练兵,很少到我老营里去;昨天去了一趟,这孩子倒是越长越英俊了。”

    闯王露出微笑,说:“你每次见我,不是夸张鼐,就是夸双喜,再不是夸慧梅、慧英这些姑娘们。”

    “我当然要夸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起小跟着我们,在千军万马中长大成人,如今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保你闯王?虽不是我们自己的亲生儿女,可比亲生儿女还要得力。”高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忍住,使眼色让周围的亲兵们往远处退去。闯王有些明白,含笑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看,这些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的婚事应该我们操心了。”

    闯王没有做声,眼睛继续望着高夫人。

    高夫人接着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慧英配给双喜,十分合适。你不在意,可这事情是得操心了。慧英和双喜的属相合适。下次军师到老营来,我叫他替他们合合八字儿。”

    “急什么!我们现在还没有打下开封,等打下开封再提这事不迟。”

    “还有,我看慧梅配张鼐,也是再好不过。”

    “你看你,刚说过,又急了。”

    “不是我急。是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心事,跟往年不一样了。拿慧梅跟张鼐来说,起小两个人都跟着我,像亲兄妹一样。张鼐有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慧梅也总在惦记着张鼐。那时候年纪还小,如今都大了,再这样下去,总是不明不白,也不很好。我原想干脆给他们定了亲,不过后来又想,一定亲就不好再见面,倒不如结了亲还好些,也免得你回避我,我回避你。在咱们军旅之中,哪能有那么多回避,还打什么仗,还做什么事!”

    闯王笑道:“不要急嘛。我们很快就要去打开封,这一仗势在必得。等占领了开封,那时候再来给这些孩子们办喜事不迟,现在说早了反而不美。”

    “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让他们结亲,我是想让你心里有个谱。只要你说行,我心里也就定了。他们都没有父母,咱们两人不操心谁操心?”

    “这事情还是做母亲的当家为好,你不要都问我。我那么多大事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管这事情。”

    “可是你是一军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你不点头,我怎么好定下来呢?”

    “算了算了,你叫我点头,我就点头。可是这话现在不要向别人漏出,特别是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漏出;漏出了,他们反而都不好意思。”

    高夫人撇嘴一笑:“这我还不知道?只有你懂事儿!”

    他们上了战马,正要继续往健妇营走去,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北边传来。他们回头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边的是双喜,就叫道:“那不是双喜小将爷么?”闯王一听,心中就明白了,对高夫人说:

    “我们等一等吧。”

    高夫人问:“昨天他不是去迎接袁时中么?现在跑来,说不定袁时中已经到啦。”

    闯王没有做声,一直望着双喜向这边驰来。双喜到了闯王面前,没有下马,叉手说:

    “禀父帅,袁时中将军快到了。”

    “到得这么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们三更过后不久就出发,一路策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达。”

    “大约什么时候可到?”

    “看情况,约摸吃过早饭就可到达行辕。我刚刚先到行辕一问,知道父帅来到老营,我又赶快奔到老营,知道父帅往健妇营观操,我就追来了。请父帅就回行辕去,免得袁时中到了后,父帅不在,该说对他……”

    闯王点头,不让双喜再说下去,随即对高夫人说:“既然这样,健妇营我不必去了。你告诉红娘子和慧梅,好生操练人马,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上健妇营。我现在就回行辕。”

    “你不要先回行辕。我来时已叫老营准备了早饭,你还是先同我一起去老营吃点早饭,再回行辕不迟。”

    “也好,可是健妇营有许多人已经看到我们,得派个人去告诉她们才好。”

    高夫人便把慧琼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随即同闯王带着男女亲兵,回老营去了。

    红娘子和慧梅在练兵场上已经看见了闯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来观操,立刻告诉大家,一时群情鼓舞,操练得更加精神。可是忽然看见他们又折了回去,不免感到奇怪。红娘子和慧梅正在疑惑,慧琼单人独骑奔来传话,这才知道是袁时中到了,大家心中都感到高兴。因为自从闯王起义以来,声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壮大。如今闯王自己的人马有三十万,与罗汝才合起来有五十万,到处哄传着将近百万;张献忠虽往江北,表面上也不得不奉闯王为主;大别山东边和南边的革、左五营不断派人来通消息,表示也要奉闯王为主;现在袁时中又仰慕闯王声威,前来相投。眼看着各股义军如百川归海,都归“闯”字旗下,中原地区将全部属于闯王。真是百事顺利,人马兴旺,打下江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从破了襄城以来,不仅那些大将们十分得意,就是像慧梅这样的姑娘,同样的心中十分得意。

    红娘子和慧梅把操练的事交给慧剑等几个头目,就同慧琼在练兵场的一角拣块石头坐下,谈起话来。红娘子说:“这个袁时中,我早就知道了。从前我还没有破杞县的时候,原在砀山一带转动,那时他已经起事了。因为在亳州一带还有一个袁老山,起义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马称为老袁营,他的人马就称为小袁营。这人倒有许多长处,人马的军纪还算讲究,还用了一些读书人,看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来投奔闯王,河南东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慧梅拍一下膝盖说:“像这样多来几个人投奔,打进北京就更容易。”

    红娘子笑道:“好一员女将,开封还没拿下,已经想打北京了!”

    慧梅也笑了,说:“这是第三次打开封,看来是非拿到手不可。”

    红娘子说:“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这一次能不能拿下开封。拿下开封,我们的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慧琼想起刚才高夫人的话,不觉望了慧梅一眼,心里说:“现在慧梅姐还不知道,一打下开封,她就要同小张爷成亲了。双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亲了。”她不禁抿嘴笑起来。

    慧梅问:“你笑什么,慧琼?”

    慧琼笑得更厉害了,说:“不笑什么!我一到你们这里就高兴。”

    “傻丫头,到我们这里有什么高兴的?你在老营,在夫人身边难道不好么?”

    “跟着夫人也高兴,可是你们这里姐妹成群,多热闹啊。大家一天到晚在一起,练武艺,打猎,做针线,还会想办法玩儿。看,你们的秋千多好啊!”她指着场子边上的三棵树,在那里绑着三架秋千,三个已练过武艺的姑娘正在上面起劲地荡着。当她把目光收回时,忽然又惊喜地叫起来:“啊,这里还有这么大个‘蜈蚣’。这风筝扎得多好啊!听,谁在上面装了个什么玩艺儿,它还呜呜响呢。你们这里谁会扎风筝啊?”

    旁边一个女兵笑着说:“我们这里才没人会扎风筝。小张爷那里有个人原是乡村的纸扎匠,风筝扎得顶好。小张爷叫他扎了一个‘蜈蚣’,昨天特意送到我们这里,给慧梅姐姐玩的。”

    慧琼嘴一撇说:“小张爷什么好东西都送给慧梅姐姐。别人问他要,再不给的。”

    慧梅感到不好意思,说:“你这姑娘,他不给你,你就问他要,多要几次,以后他就给你了。”

    “多要也不行,我到夫人身边晚,不像你和小张爷,很早很早就到了夫人身边,在一起长大,一起打出来的。”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慧琼平时跟在高夫人身边,不得不规规矩矩,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远离夫人,如今来到健妇营中,好像一匹小马脱了缰绳,自由自在。她同慧梅说笑了一阵,便这里去射几箭,那里去耍一阵剑,又跑到一架秋千旁,拉着兰芝荡秋千。她让兰芝先上去,自己在下边推,推了几下,秋千荡开了,她自己就上了另一架秋千,和兰芝比,看谁荡得高,荡得远。玩了一会,她便跑去解那只风筝。慧梅怕她弄不好,会把风筝放走,或挂住树梢,便赶忙拦住不让她动。慧琼斜眼望着慧梅说:

    “你呀,只要是小张爷给你的东西,你就像宝贝一样,不许别人碰!”

    慧梅脸一红,勉强辩解说:“不是我怕你碰,你又不会放风筝,瞎放跑了,多可惜。”

    慧琼看她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去解风筝。她很想把刚刚在路上听来的话告诉慧梅,便勾住慧梅的肩头往前边走去。那一句甜蜜的体己话儿装在心里像虫子爬,怎能不说呀?不说急得慌啊!她几次凑近慧梅的耳朵,鬓发挨着鬓发,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哧哧地笑着,继续推着慧梅往前走,渐渐地离开了大伙。红娘子在远处看见,不禁好笑,心想:“这些姑娘,竟有那么多体己话要背着人说!”

    慧琼推着慧梅,虽然走远了,话却还是说不出来。像她这样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些话纵然与自己没有关系,但说出来也觉得害臊,所以她几次把嘴凑到慧梅耳边,仍然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哧哧地笑着。慧梅感到稀奇,推了她一把,说:

    “傻丫头,你哪有什么屁话要同我说呀!”

    正在这时,从山那边传过来一阵炮声,又腾起来一阵硝烟。慧琼说:

    “哎呀,小张爷在操练炮兵,我一直没有去看过,不晓得近来怎么样了?我们骑上马,去山上看看好么?”

    慧梅说:“看看也好,可是得告诉红姐姐一声,看她去不去。她近来身体不好,可能不想去。”

    慧琼就跑到红娘子面前,问她去不去,红娘子说:“你们要去,我就同你们一起去,站在这架山上看得很清楚。”

    于是她们三人骑上马,奔上附近那个小小的山头。她们望见二里外的平川地方,硝烟弥漫,从硝烟中依稀可见许多人马。硝烟随着连续的炮声而愈来愈浓,有时连人马都看不清楚了。慧琼不像慧梅那样常常来看炮兵,因此感到十分新鲜。她不眨眼睛地望着打炮的地方,只见火光一闪,便有隆隆的炮声响起,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这场面使她振奋,把要同慧梅说的话都忘了。慧梅也瞪大眼睛向对面凝望,但她注意的并不是火光,不是炮声,也不是硝烟,而是硝烟里半隐半现的一匹高大白马和骑马人头上的一朵红缨。她的目光到处追随着这朵红缨,只要望见这朵红缨,就感到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说不出的幸福。虽然红缨下面的面孔看不清楚,但那没有关系,只要看到那匹白马,那朵红缨,她就感到满足了。

    过了一阵,红娘子说:“不看了吧,回家还有事情哩。”慧梅、慧琼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红娘子一同回到健妇营。慧琼被留下来吃了早饭。饭后,姑娘们有的认字,有的做针线活。慧琼看见慧梅有一个香囊,才刚刚开始做,上面绣的是一个蝈蝈在白菜上,还只绣了一个头和一只翅膀,连一半都没有绣出来。慧琼说:

    “梅姐,这个香囊算是给我做的,好不好?”

    “你自己会做,何必要我给你做?”

    “我知道你给谁做的,你年年都给人家做,做了那么多,就是不肯给我做一个。”

    慧梅装作不懂她的话,用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自己是姑娘家,有一双巧手,却总是向我要东西,我哪有那多闲空儿?也罢,以后给你做一个。这个我不给你。”

    慧琼又玩了一阵,便告辞回老营。大家把她送到门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来。慧琼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拉着慧梅,走了约摸半里路,忽然站住,望着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说: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望着我笑,心里有什么鬼?”

    慧琼自己的脸上先红,凑近慧梅的耳朵说:“梅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愿说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脸热心跳。

    慧琼搂着慧梅的肩膀说:“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话跟你说,十分重要的话。”

    “你哪来什么重要的话?也不过是进攻开封的事。这事全营都知道,用不着你跟我说。”

    “你别扯远了,我是说你的事。”

    慧梅越发心跳,情绪紧张,用冷淡的口气说:“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红姐姐练兵,练了兵做些针线活,读书认字儿,等着日后打仗的时候,健妇营好好为闯王立功。”

    慧琼神秘地悄声说:“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鬼话啊,我可不听!走吧,走吧!”

    慧琼又哧哧地笑了一阵,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声说:“梅姐,你快定亲了。”

    慧梅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直红满脖颈。她在慧琼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说道:“你这傻丫头,疯了!”可是她心里又很想听下去,所以她又拧住慧琼的耳朵说:“你还再说么?”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琼,可是在她的眼神中并无怒意,而是充满了惊奇和羞涩,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刚才夫人跟闯王说话。别的人都离得很远,只有我离得近一点,又是顺风,听到几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许人啦。夫人已经成竹在胸,只等打下开封,你们的喜事就要办了。”

    按照当时的一般姑娘习性,慧梅听到这样的话,会在极其害羞的情况下对她的女友厮打几下,表示她不愿听这样的话,也表示谴责女友竟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此刻一反当时一般姑娘习性,只是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一则慧琼的神气是那样真诚,二则她是那样早已在盼望着这个消息,三则如今并没有别人在她们的身边听见,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和幸福之感,混合着对高夫人和闯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在心中自问:

    “天呀,这是真的么?”

    慧琼见她不说话,轻轻地叹口气说:“唉,闯王和夫人待咱们同亲父母一样,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说一句:“打下开封的日子也快啦。”

    过了一阵,慧梅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热,担心慧琼说的是戏言,抬起头来说:“你不要瞎说。我们一心为闯王打天下,现在开封都未攻下,哪里会谈这种闲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不,我没有听错。真是夫人同闯王提起来,闯王说:你就同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事由你做主。”

    一听说闯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会在闯王的面前提到张鼐。她轻轻地问:“夫人怎么说?”问这话时她脸红得很厉害,心里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紧张。

    慧琼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装做刚才没有听见高夫人提到张鼐,反问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谁?”

    “我不猜,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说。”慧梅恼起来,将慧琼推了一下,说:“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哩!”

    慧琼故意准备上马,说:“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赶快走!”

    可是慧琼并不想走,慧梅也不愿她走,两个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慧琼折几朵半开的桃花替慧梅插上云鬓,小声赞叹说:“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轻轻地打她一下,然后小声问:

    “到底夫人说的什么?”

    “我分明听见夫人同闯王说,要把你许给小张爷,把慧英姐许给双喜哥。”

    慧梅的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天呀,这一次可完全听真了!这几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着张鼐?不在想着张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虽然明白夫人会知道她的心思,但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地称了她的心愿!她又一次低下头去,默默无言。慧琼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头去,望着青草,望着马蹄,望着田里的麦苗,又从马尾拂过的地方采了一朵嫩黄的野花,揉碎,抛到脚边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头来。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过了一阵,慧琼说:“我要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告诉你以后,我心里就没有疙瘩了。这消息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看,连红姐姐我都没有同她说。”

    慧梅这才抬起头来扯住慧琼的衣襟,说:“你走吧,怕夫人在等着你。”

    慧琼含着少女的神秘微笑,腾身上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马而去。

    慧梅望着慧琼的背影,望着她骑的红马,心上留着她的甜蜜而纯洁的微笑。慧梅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只能望着她越驰越远,一直驰过河去,最后在一片树林中消失。这时在慧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匹疾驰的马,不是慧琼的红马,而是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英俊的将领,帽上有一朵红缨……她在这里一直站了很久,不晓得应回健妇营去,还是应到哪里去,像痴迷了一样。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

    慧梅回头一望,见是张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五个亲兵。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失去了常态,脸也红了。过一会儿,她笑笑说:

    “不干啥,我送慧琼的。”

    “慧琼刚走?她来有什么事?”

    慧梅回避张鼐的眼光,说:“慧琼已经走了半晌了,我在这里随便看看。这河边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练兵,现在很想过河,到老营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记骑马了。”

    她的这几句话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说完后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时那样望张鼐的眼睛。

    可是张鼐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只觉得慧梅的样子非常可爱,声音极其好听。一听说慧梅忘了骑马,他就赶快跳下马来,将鞭子递给慧梅,说:

    “慧梅,你骑我的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新得的这匹白马,这马是汪乔年的坐骑,确实不错。你不妨骑几天玩一玩,以后再还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有的是马。这回我可以骑他的马去。”张鼐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亲兵,“让他步行回去,二里多路嘛,又不远。”

    说完这话,他们又相对无言起来。张鼐的亲兵知道张鼐同慧梅有感情,看出来他两个似有话说,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边饮马。张鼐看亲兵走远,便问慧梅:

    “今年你给我做的香囊,什么时候给我啊?”

    慧梅有点儿坦然了,笑着说:“现在离端阳节还早着哩,到端阳给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点。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后就摔掉了,也不可惜!”

    张鼐一听就急了,说:“谁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给我做的香囊,我像宝贝一样都藏了起来。”

    “只要你不把它扔掉就好了。你看你给我的笛子,你去年送我的宝剑,我也是经常带在身边。那笛子我闲了还吹哩。”

    “我也常常想着,我们那么小就到了夫人身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望了慧梅一眼,不知道还说什么话。

    慧梅把头低了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你赶快走吧。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刚才行辕中军来传话,说今天上午袁时中要到行辕见闯王,中午设宴款待,让我也去作陪。”

    “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人,闯王这么看重他?也叫你作陪,可见将领作陪的人很多。”

    “这个袁时中投了咱们闯王,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闯王要盛宴款待,大小将领赴宴作陪的很多。”

    “那你赶快去吧,也许闯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

    张鼐吩咐一个亲兵步行回去,自己便骑上他的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带着四个亲兵策马而去。

    慧梅一手牵着张鼐留下的白马,目送张鼐远去,才慢慢地转回身,跨上白马,向健妇营缓缓地驰去。她的心好像飘在空中,好像随着张鼐去了,好像她刚才喝了一点甜酒,现在还带着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

    大元帅行辕设在漯河边上的一个土寨中,辕门外警卫森严。街上不断有人***开去,但寨中秩序很好,商店继续开业。有许多贫苦百姓在放赈的地方领粮,由李岩派的士兵和武官在那里照料。

    李自成走进辕门,一直走到第二进院中,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和刘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领他们进屋坐下,抬头问道:

    “尧仙在哪里?”

    牛金星赶快欠身答道:“他在外边等候大元帅问话。”

    “请他进来吧。”

    中军吴汝义赶快向一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亲兵吩咐一声。过了片刻,牛佺进来了,向闯王躬身作揖。闯王让他坐下,他不敢坐,说:

    “大元帅和军师都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坐,就站在这里向大元帅回禀吧。”

    闯王说:“你坐下吧,我们不要讲那么多礼,现在还在打仗嘛。”

    刘宗敏也爽朗地一笑说:“咱们江山还没有打下,君臣之礼可已经讲究起来了。还不快坐下!”

    牛佺重新作了一揖,在旁边一把空椅上侧身坐下。

    闯王问道:“你到袁时中那里,我原没想到他会随你前来。怎么,很顺利么?”

    牛佺起身答道:“我随着汉举、补之两位将军破了陈州之后,探听到袁时中就住在鹿邑、柘城之间,我就带着大元帅的书子前去寻找。我到了他那里后,他一听说我是李闯王派来的人,赶快出迎。我递上大元帅的书子,他看完后,就问:‘闯王现在哪里?’我说:‘大军已破了陈州,不日就要去攻开封。因为闯王知道将军驻在这里,所以特派小弟前来拜谒,投下书信。闯王之意,是望将军早日归顺,共建大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他说:‘我久闻李闯王大元帅的威名,可惜无缘拜谒。今日先生前来,实为幸甚。至于投顺之事,我也久有此心,只恨无人引见。现在闯王既有书子前来晓谕,我自然十分感激。此事请先生稍微等候一日,容我和军师们再商量一番。’设宴招待以后,他就同身边的文武人员谈了很久。当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和手下人都一心投顺闯王,并说要亲自前来拜谒闯王。我说:‘现在闯王离此尚远,大约两三天内就要东来,率大军北进,将军不妨在此稍候,等闯王到了陈州一带,再去谒见不迟。’但是他定要前来,说:‘既然我决心投顺闯王,何在乎这二三百里路程。我们已经商定,把人马移近陈州,等候闯王前来指挥;我自己明天就带领少数亲兵随同先生前去拜谒闯王,也不负了我对闯王的一片仰慕之情。’我看他确有诚意,就说:‘既然如此,就照将军说的办罢。’所以我在他那里一共只停了一天一晚,就同他一齐奔来。”

    闯王心中甚喜,做手势使牛佺落座,又问:“到底袁时中有多少人马?军纪如何?他为人怎样?我们这里只听说他有十来万人马,实际上也许没有。又听说他年纪虽轻,倒是有些心思,不是那号随意骚扰百姓的人,所以我心中对他十分器重。”

    牛佺欠身说:“我在那里时,跟他的左右文武谈了不少,也看见了当地百姓。据我看来,此人倒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在开州起义以来,就十分注意军纪,每到一地,不许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女,不许随便杀人。他又礼贤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现在身边就有几个秀才帮他出谋划策。他的人马,因有过两次饥民响应,所以也许曾经有过十来万,但多是乌合之众,一经打仗,多数散伙。现在大概只有二三万人,另外骑兵可能也有一千多人。”

    “他识字么?”闯王问。

    “略微识点字。他幼年读书很少,可是起义以来,身边总有些读书人,没事的时候,听他们谈古论今,所以他自己也颇懂得一些书上的道理。虽然是个粗人,说话倒十分文雅谦逊,不似一般绿林豪杰,举止言谈并不粗鲁。”

    刘宗敏插话说:“既然这样,他怎么自己不独树一帜,要投我们闯王呢?”

    “小侄见他以后,陈之以利害,动之以祸福。还告他说,闯王上膺天命,名在图谶。‘十八子主神器’,图谶上说得明明白白。自从十三年冬天闯王进入河南以来,剿兵安民,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百姓不再向官府纳粮,闯王自己也是三年免征,加上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一时应者云集,人皆誉为千百年难逢的汤武之师。如今连曹帅那么有声望的人都已甘愿归附,八大王奉闯王为盟主,大别山一带的革、左五营也是惟闯王之马首是瞻。所以小弟特来奉劝袁将军早早归顺闯王,共建大业。事成之后,少不得封侯封伯,子孙世袭。他听了我这番话后,频频点头。又同手下人商量一番,归顺之意遂决。”

    闯王问道:“他的几个幕僚,都是些什么人啊?”

    牛佺恭敬地回答:“他有三个谋士,都是豫东一带的读书人,听说都是秀才。一个叫刘玉尺,原名不详,这些年来一直以字行,大家就称他刘军师。此人三十多岁,颇为健谈,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样样精通;对兵法战阵,也颇通晓。他这次随着袁时中一起来了。还有一个随着一道来的,姓朱名成矩,字向方。这个人颇有儒者气度,少言寡语,深沉不露。还有一个叫刘静逸,这次随着人马留在驻地,没有前来。”

    李自成听罢,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环顾一眼,说:“你们看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顺?因为我们与他素无来往,今番尧仙世兄前去说项,他不远二三百里要来谒见,倘若真是诚心归顺,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我们理应一视同仁,推心置腹相待。但我总觉得我们对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们的势力大,不得不归顺,心里却仍然顾虑重重。尧仙世兄既然与他深谈过,又一起前来,想必能看出他究竟是否有真心实意。尧仙,你看他是真正怀着诚意么?”

    牛佺被闯王一问,倒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还是相信袁时中确有诚意,便说:“我看他是仰慕光辉,真心拥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远道来谒?何况他目前的人马不少,独树一帜也是可以的。”

    宋献策笑道:“据我看来,袁时中所以归顺麾下,一则是因为麾下仁义之声,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图谶,他也知道‘忠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跟着闯王打天下,日后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荫子。二则也是形势所迫。因为现在他徘徊于鹿邑、柘城之间,往东去,有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还有总督朱大典驻在凤阳,指挥刘、黄两镇向西进迫。既然不能东去,我们的大军又从西边开来,汉举、补之业已破了陈州,两面对他都在挤。他怕我们再向东去,会把他们吃掉,不如自己先来投降。所以他的归顺,既有诚意,也是势不得已。”

    刘宗敏哈哈大笑,拍一下膝盖说:“还是军师说得对,一口咬在豆馅上!要不是我们大军东进,已经破了陈州,他也不会乖乖地跑来投顺。什么事都得力一个‘逼’字。不逼他一下子,他还会在那里观望风色,左顾右盼,拿大架子哩!”

    牛金星笑着说:“虽系大势所迫,究竟也还具有诚意,他才远道来晋谒大元帅。”

    宋献策也说:“不管如何,他既然来了,我们就该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会变成闯王麾下的一员忠心战将。”

    闯王点头说:“凡是来到这里的,我们自然都要待之以诚。泰山不厌土壤,江海不择细流,成大业者惟恐英雄豪杰不来。”说到这里,闯王忽把目光转向李岩:“林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自从来到闯王这里,因为自己觉得是比牛、宋后至的,且本无争功之意,因此每逢议事,从不抢先发言。现在因闯王问到了他,他便答道:“闯王将士,多数起自西北,河南将领,如今还不算多。袁时中虽系大名府开州人士,可是这几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为一方义军领袖。倘若他能诚意归顺,对河南、河北与皖西众多大小义军将领颇能号召。所以军师之言说得甚是。我们一定要优礼相加,使他成为闯王部下的一员忠心耿耿的将领。”

    牛佺接着说:“他的军师刘玉尺私下与我谈话,也说到闯王将士多起自西北,而袁将军是河北人,与闯王原非亲故,也无乡土之谊,投顺之后,他自然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部下将士也要化除隔阂。说到这里,他就探我的口气,说:‘听说闯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许人,不知能否使袁将军高攀名门,与闯王令媛缔结良缘,日后既有君臣之谊,又有翁婿之情,岂不更好?’当时我说:‘既是袁将军有此美意,我一定转达闯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发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候听牛佺谈到袁时中要与兰芝结亲,便开口问道:

    “他难道还没有妻室?”

    “听说原来在家乡定过亲,后来那姑娘随父母逃荒在外,饥寒交迫,已经死去。”

    高一功又问:“他今年有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六七岁。”

    高一功摇摇头说:“二十六七岁,身为一军之主,难道没有妻室?”

    “只是有两个女子为妾,并无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干脆地说:“闯王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这亲事不能结。”

    未等别人开口,宋献策先插话说:“高将军为兰芝姑娘舅父,此言说得很对。闯王的千金目前还小,不到出阁年龄。但这门亲事既由他那方提出来,也不好拒绝。以我之意,要玉成这门亲事才好。结下这门亲后,就不怕他不忠心拥戴,甘效驰驱。”

    刘宗敏笑着说:“军师,你胡扯!我看你也不能将双喜儿变成姑娘!”

    献策说:“好办,好办。我包管大元帅得乘龙快婿,袁将军得人间佳偶。”

    闯王说:“这就难了,我并不是爱惜一个女儿,但兰芝的年纪确实还小。”

    宋献策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哉!自来公主下嫁,有亲生女儿,也有非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文成公主也并不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啊。”

    正说到这里,吴汝义进来禀报说,袁时中已到了二三里外。闯王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劝止说:

    “麾下且慢。麾下虽然礼贤下士,延揽英雄,如饥似渴,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亲自出迎。”

    李自成说:“还是出寨相迎好吧!人家远道来投,我也应当虚心相待。”

    “麾下今日已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战将如云,连曹帅、张帅尚且奉麾下为主,何况他人。袁时中来,固然要以礼相待,但不必由麾下亲自远迎。”

    “那我们应当怎样迎接呢?”

    牛金星便说出他的一番意见来。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在驰往大元帅行辕的路上,张鼐不断在马上放眼四顾,但见处处青山绿野、春景如画。他满怀愉快,禁不住胡思乱想,慧梅的影子总是不离他的左右。他一路上陶醉在媚人的春色中,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狂热、甜蜜、充满新鲜、激动、期待、希望与苦恼交织的爱情之中。啊,初恋的年轻人,生活在提倡“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初恋人,爱情对于你,真像美妙而神秘的梦境一般。啊,在你的摇荡不定的心中有多少难忘的回忆与离奇的幻想!

    近一年来,他每次同慧梅单独见面都感到拘束。慧梅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再也不能像童年时期那样相对。他们的眼光很想互相看看,却不好意思地互相回避。常觉得有一肚皮话要当面倾诉,到见面时竟没话可说,或有话而吐不出口。在闯营的众多姑娘中,他觉得只有慧梅的一双眼睛最有神采,最聪明灵活。只要她的眼睛轻轻一瞬,就好像有无限情意泄露出来,使他的心旌摇荡。有几个甜蜜印象,使张鼐最为难忘。

    最难忘,第二次攻开封他受伤之后,慧梅刚从临颍来到,去他的帐中看他。虽然已经知道他只是震伤,并不碍事,可是那一双可爱的眼睛是红润的,当着乍见他时几乎有泪水夺眶而出,随后她努力在眼睛里流露宽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很快会好的。”他那时也报她一丝微笑。

    最难忘,近来几次同她邂逅相遇,亲兵们不在身边,他好像看见她的眼睛特别含情,妩媚,害羞,却同时焕发着平时没有的奇异光彩,像有一点轻微酒醉的神情。逢到这样时候,他总是低下头看她的马镫或马蹄,而她也往往无端的脸颊飞红,赶快把眼睛转往别处,或者用手抚摩马鬃,或者玩弄马鞭。在这样眼色含情、无言相对的时候,他自己感到发窘,胸脯紧张,连呼吸也很不自然,想赶快分离又不肯走开,总是等她借故先走。啊,像这种奇妙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在困难的商洛山中,慧梅为保护高夫人腿中毒箭,快要死去。他来到她躺卧的大树下边,看见她的危险情况,几乎要失声痛哭。慧梅从昏迷中睁开了失去神采的眼睛,慢慢地认出是他,要将宝剑还他。他不要宝剑,拿话安慰她。这时候,他的心中酸痛,不知有多少眼泪在往胸中奔流;他巴不得立刻飞马到战场将官军杀光;他巴不得老神仙能够腾云驾雾来救活慧梅。他离开慧梅时候,哽咽默祷:“老天爷,请你随便损我张鼐的寿,让慧梅活下去吧!”这一次生死关头的痛苦经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刚才在小河边同慧梅相遇。春风是那么柔和,阳光是那么温暖明媚,路边和河岸上茂盛嫩绿的春草被太阳一晒,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猜不透慧梅独自立在小河边想什么心事,但觉得她的面貌比平日更美艳动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对着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脸上多看。她的云鬓上插着几小朵半开的桃花,有一只蜜蜂绕着她的云鬓飞翔,不肯离开。有几片开败的桃花落在白马的鞍上和身上,她好像没注意,轻盈地腾身上马,有的花瓣儿就压在她的腿下。一只小蝴蝶在马尾边飞翔嬉戏,有时马尾轻拂一下,它全不管,继续接近马尾的左右款款飞舞。如今这印象活现在张鼐眼前。他的心飞回河岸,飞回刚才同慧梅停立的地方。他不觉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由缰,信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够像孙悟空那样会七十二变,变做像刚才看见的那个蜜蜂,永远绕着她的云鬓飞翔,十分亲近她但又不敢挨着她的耳朵和脸颊;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只蝴蝶,永远在她的马尾左右翩翩飞舞;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几瓣桃花,飘落在她的雕鞍上,任她在不注意中压在腿下,或飘落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任马蹄践踏,化成泥土,粘附着马蹄,随她愉快地奔驰而去。……

    到了大元帅的辕门外边,他才从如醉如梦的相思中醒来,恢复了英武的青年武将气概,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一名亲兵,大踏步走进辕门。许多将领正准备走出辕门。张鼐向大家一拱手,来不及说话,赶快去见闯王。闯王在忙着批阅文书,望一望张鼐,觉得这小伙子满面红光,浓眉大眼,威武精神,真是可爱。他露出微笑,轻声吩咐:

    “你来了好,快跟众位将领一起迎接袁时中去!”

    “遵令!”张鼐又一叉手,转身退出。

    李自成想起来高夫人今早对他谈的事,心中想道:“将慧梅配张鼐,真是天生佳偶!”

    第三十一章

    袁时中率领从人来到寨外时,牛佺已经同着李双喜和吴汝义在那里等候。袁时中一看有人迎接,赶快下马,趋前相见。牛佺一一介绍。袁时中连连叉手施礼,说:“劳各位如此远迎,实在不敢领受。”进寨后,一路行来,袁时中看到街上熙熙攘攘,小商小贩正在十字路口贩卖东西,好像太平年景一样,不免心中暗暗赞叹。到了行辕大门外,高一功已经率众位大小将领在那里等候,互相施礼,当即一同进入行辕。一直进到第二进院子,才见李自成率着牛金星、宋献策等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等候。他们见到袁时中,赶快降阶相迎。袁时中知道中间的大汉便是闯王,赶快躬身作揖,就要跪下叩头。闯王一把搀住,说:“不许行此大礼,请进吧。”袁时中哪里肯依,一定要叩头,闯王只得作揖还礼。然后袁时中又向牛、宋行礼,牛、宋谦逊还礼。进入大厅后,重新施礼毕,闯王便请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袁时中一再推辞,说:“请大元帅上座,再受时中一拜。”闯王不依,强拉袁时中在客位就座。这样又不免彼此推辞谦让一番。宋献策在旁边说道:

    “今日因是袁将军初次到此,宾主之礼还是要讲究的。从今往后,袁将军就是大元帅麾下的部将,那就不必再行此礼了。现在请袁将军不必推辞,就在客位就座。”

    袁时中推辞不过,只得勉强在客位坐下,侧着身子,不敢认真落座。刘玉尺和朱成矩也同大家一一行礼,一起坐下叙话。

    闯王说道:“将军与二位先生远道辛苦,光临敝帐,实在受之有愧。今后既然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同心协力,共建大业,事成之后,有福同享,不敢相忘。”

    袁时中赶快起身答道:“久仰大元帅仁义之名,众望所归,又且名在《谶记》,足见天心已定,十分昭然。可惜时中身在豫东与颍、亳之间,不能早日进谒,效忠左右。今日有幸,得瞻光辉,偿了宿愿,实在高兴。今后只要大元帅不弃,时中一定始终相随,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也是甘心。”

    闯王没有想到,袁时中一介武夫,吐属竟如此文雅。便又说道:“将军能够来到这里,与我共事,我决不会当外人看待。我们这里虽然十之八九都是关中将士,延安府一带的人更多,可是如今家大业大,各地英豪俊杰,纷纷前来。像在座的李公子便是河南的名门公子,他也带来了数千豫东将士。我们都不分远近,一视同仁。”

    李岩见闯王提到自己,便也说道:“袁将军不必顾虑。大元帅恢宏大度,虚怀若谷,到处延揽英雄,如饥似渴。将军是河北英俊,远近皆知,到此以后,闯王必然倚为股肱,前程未可限量。”

    袁时中十分感动,又要站起来,但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便欠着身子说:“时中今后便是大元帅部属,只要有所吩咐,不敢不尽心竭力,始终效命!”

    闯王微笑点头,又转向刘玉尺、朱成矩问道:“刘先生、朱先生,可是与袁将军共事多年?”

    刘玉尺答道:“自从袁将军由河北来到豫东,我们二人便先后到辕门相投。一见之下,知道袁将军忠厚仁义,非一般草莽英雄可比,所以誓死相随,如今也两年多了。”

    闯王又笑着说:“听说刘先生是饱学之士,胸富韬略,可恨相见太晚。”

    “在下并无学问,也无韬略,只是一心辅佐袁将军而已。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因为知道闯王是真正救世之主,虽尚未得天下,但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已无可疑。玉尺从去年以来,就奉劝袁将军不必与群雄角逐,只须暂时独树一帜,以待圣人。袁将军也是这番心意。不想今日果然能够来到大元帅麾下,玉尺的一番心愿,果然得偿了。”

    闯王又笑向朱成矩问道:“久闻朱先生也是萧、曹、张良一流人物,今日来到,实在大快人意。不知对今后大事有何见教?”

    朱成矩赶快站起身拱手说:“蒙大元帅过分奖饰,愧不敢当。成矩是碌碌书生,并无什么别的本领,只是劝袁将军不妄杀无辜,不扰害百姓,严禁部下奸淫,好生练兵,与地方百姓休养生息,以待救世之主。幸赖袁将军居心仁厚,礼贤下士,闻过则喜,从善如流,故两年来小袁营所到之处,尚能做到平买平卖,秋毫无犯。倘使袁将军能成为邓禹和徐懋功一流人物,则成矩之愿足矣。”

    宋献策心中明白刘、朱二人所说的都是事前准备就的冠冕堂皇话头,但是他身为闯王军师,在此场合,不得不赶快点头说道:

    “好极!好极!两兄所言使献策深为佩服。能得二位阁下在袁将军左右,袁将军日后功名富贵,夫复何忧!至于我们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仁德所及,如冬日在人,早已妇孺皆知,令名昭著。我也是多年奔波,足迹半天下,观人多矣,后来得遇大元帅,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现在袁将军和二位来得正是时候,不日就要进攻开封,望袁将军建立功勋,机不可失。”

    袁时中又欠身说:“承蒙军师指教,深中下怀,自当铭记在心。时中草莽无知,读书甚少,以后请军师与牛先生多多教诲,使时中能在闯王麾下做一员偏将,尽力效忠,不负此生。”

    牛金星笑着说:“袁将军如此诚心,又如此谦虚,在草莽英雄中实在难得。以后我们一起共事,只要能早日打下江山,将军建立殊勋,封侯封伯,自然不难。今日风云际会,也是天意所定。”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李自成一直静静听着。在一二年前,他还不太习惯听恭维话,如果有谁当面奉承,他心里会感到很不自在,甚至会产生反感。但自从牛、宋等人来到身边,宋献策献了那个《谶记》,他又正式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后,随着军事形势的发展和义军队伍的壮大,那些“天命所归”、“救世之主”一类的颂扬话渐渐地听得多了,认为理所当然。所以在今天这种场合,听着双方在谈话中都一再地颂扬他,他总是面带微笑,对袁时中的谦逊颇为满意。这时他望着时中问道:

    “不知时中将军父母是否健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袁时中回答说:“末将幼年饥寒贫困,可怜父母双亡。有一个亲叔父,多年前流落他乡,失去音信。前年才托人百方打听,将家叔找到,接来军中,不幸去年病故。目前只有一个堂弟,名唤时泰,随我做事,算是惟一的亲人了。”

    闯王叹口气说:“君昏臣暗,天灾人祸,多少人死于非命。在我的部将里头,也有许多父母饿死或逃荒在外的。”

    袁时中说:“今天能到大元帅身边,就算有了靠山,也同有了父母一般。”

    牛金星说:“正是此话。闯王待人,有恩有义。许多人都是无家无亲,一到闯王这里,如同到了亲人身边一样。何况袁将军少年有为,正是建功立业之时,闯王一定会青眼相看。”

    又谈了一阵,闯王便派人将曹操和吉珪从附近一个村子里请来,在大厅里摆开了宴席,为袁时中等人接风。老营和附近营中的重要将领都来作陪。驻在附近的大将中只有田见秀、刘芳亮、谷英等由于军事倥偬,各有要务在身,不曾前来。

    宴会以后,闯王让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同袁时中等去住处休息。当大家拱手作别的时候,曹操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气,这种神气并没有逃过闯王的眼睛。重新坐下以后,闯王有意同他谈起袁时中来投之事。曹操仅仅一笑说:

    “俗话说,知面不知心。现在他既然来了,大元帅不妨以诚相待,今后如何还不知道。”

    吉珪也接着说:“如能真心跟随大元帅,当然很好。万一他三心二意,再设法除掉不迟。”

    闯王不愿听这种话,赶快说:“我们还是谈谈进攻开封的事吧。”

    为袁时中及其亲随准备的下榻地方是一所逃走的乡绅住宅,十分宽敞。牛金星和宋献策陪客人来到上房,坐下闲谈一阵,正要告辞,却被时中留住。但见时中对刘玉尺暗使眼色,刘玉尺笑着说道:

    “宋军师、牛先生,闯王对我们袁将军如此厚爱,使袁将军与我们小袁营将士永远感激不忘。玉尺有一句心中话,不知敢说与否。”

    宋献策说:“虽然我与玉尺兄是初次见面,但我看玉尺兄也是十分慷慨豪爽,与人肝胆相照。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刘玉尺说:“这话并非为我,实是为使袁将军能永远为闯王效忠不贰,而袁将军部下也都能从此与闯营老将士同心同德,不分彼此。”

    牛金星已经猜到八九,正中他和宋献策的心意,便哈哈笑道:“你直说吧,也无非是要结为秦晋之好这件事罢了。”

    刘玉尺赶快拱手说道:“牛先生既然已经猜到,也就无须刘某多说了。袁将军今年二十六岁,尚无正室夫人。听说大元帅有一位令媛,尚未字人,不知是否可以高攀,使袁将军得为乘龙佳婿?倘能成此良缘,岂不美哉!”

    朱成矩接口说:“如能缔结良缘,则袁将军数万部下就会完全一心相投,不会再生嫌疑。”

    宋献策说:“此事当然甚佳,只是尚未向大元帅禀报,我们不敢自作主张。大元帅无疑极为赏识袁将军的人品才干,愿得如此快婿。只是,大元帅虽有一位令媛,年纪尚小,今年不过十五岁,未到出阁之年。”

    刘玉尺、朱成矩又说了一些希望牛、宋“玉成佳事”的话。牛金星因为袁时中鞍马劳顿,便请他好生休息,遂同宋献策一起告辞出来。

    他们来到宋献策的帐篷中,商谈片刻,决定先听听高一功的意见。宋献策便派亲兵去请,只说有要事相商。过了一会儿,高一功匆匆来到,坐下后,打量一眼牛、宋二人的神情,问道:

    “不知二位有什么喜事,如此满面堆笑?”

    宋献策笑着说:“别事可以暂时不麻烦一功将军,此事必须先同一功将军一谈。”

    高一功心中猜到八分,说道:“请直说吧,我先听听你们的。”

    于是牛金星、宋献策便把刚才与刘玉尺、朱成矩的谈话复述了一遍。高一功听罢,正色说道:

    “不行。上午已对你们说过,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龄。闯王别无女儿,招的什么娇婿?”想了一下,他又说:“啊,你们可以另打主意。最近两三个月,从米脂家乡逃来一些人,其中有闯王的两个侄女,都有十六七岁。是否在侄女中挑选一个姑娘许配给袁将军,这要看闯王的意思。既然不是我的外甥女儿,我不好多作主张。”

    宋献策看他对兰芝的亲事回答得斩钉截铁,就不好再说下去。他有一个移花接木的主意,但不愿马上吐口,忽然对高一功哈哈大笑,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得多想一想,然后回禀闯王。”

    高一功走后,宋献策对牛金星说:“闯王的侄女,看来未必会使袁时中满意。虽说米脂出美人,可是这两位侄小姐都不很俊,也太老实。我想,同袁时中这种人结亲,非同一般。我们只是要借助结亲,使袁将军更能忠心辅佐闯王。如果嫁去的姑娘庸庸碌碌,世事不懂,也不过徒做一个老婆而已,实非我们笼络袁将军之初衷。”

    牛金星点头说:“正是此理。倒不如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中挑选一个,作为闯王养女下嫁袁将军,也是一个办法。”

    “我正有这个想法,但闯王与高夫人是否同意,尚不得而知。这个主意,我们先向闯王禀明,看他如何决断。高夫人身边不乏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何愁袁时中不能满意?”

    当牛、宋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也在交谈。他们对于闯王的礼遇都感满意,但袁时中仍然担心自己不是陕西人,与陕西起义的将领们毫无渊源,日后仍然会生出嫌隙。于是话题又转到结亲的事情上来。刘玉尺说:

    “现在已经知道,闯王的令媛只有十五岁,年纪确实还小,即令闯王愿意,闯王夫人也未必同意。我们要退一步着想。闯王这里必然有些家属随军,不得已就从他的侄女中找一个结亲,也是一个办法。”

    袁时中有点犹豫,说:“随便找一个,怎知人品是否恰当?”

    刘玉尺说:“延安府有句俗话:米脂的婆娘安塞的汉。据说安塞的男人长得俊,米脂的女人长得俊。米脂有一条河,水土很好,自古是出美人的地方,随便找一个姑娘,都是明眸大眼,长得俊俏。”

    朱成矩点头说:“是的,貂蝉就出在米脂。”

    袁时中说:“你们二位先生斟酌办吧,这事情我也没有多的想法。”

    由于连日来旅途劳顿,又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各自休息去了。

    当天傍晚,宋献策、牛金星来到闯王屋中。这时闯王已听了一个下午的禀报,有的是关于军粮的,有的是关于部队的出发情况的,有的是关于商丘、开封两地官军防守情况的,还有许多事情正在等着向他禀报。看见牛、宋二人进来,他就挥手使一些将领退了出去。高一功因有别的事情,也随着退了出去。

    李自成问道:“你们二位可同袁时中又谈了一阵?”

    牛金星说:“又谈了许多,看来袁时中确实颇具诚意,并无半点虚情。因为他们诚意相投,所以又把结亲的事提了出来,请闯王斟酌。”

    “这事情不太好办,因为兰芝还小,纵然我答应,她妈也不肯答应。”

    宋献策故意问:“是否可以从大元帅的侄辈姑娘中挑选一个,许配给袁将军?”

    “侄女倒是有两个,但都是最近从米脂乡下出来的,人品一般,又不懂事,怕未必能使袁将军满意。”

    牛金星说:“麾下说的很是。袁将军来到之前,我与军师在麾下前谈到如何使袁时中忠心不贰,不妨结为姻亲,曾蒙麾下首肯。恰好今日先由刘玉尺提出结亲的话,可见双方同有此心。刚才军师同我也曾谈到,我们今日与袁将军结亲,务必要从大的方面着眼,单单许配一个姑娘,如果懦弱、无知,也没有多大好处。倘若有一个姑娘,有容貌,有武艺,又有心计,结亲之后,能使袁时中听她的话,忠心耿耿侍奉麾下,那才算好姻缘,不虚为秦晋之盟。目前这样的姑娘在老营中并非没有,只不知麾下和夫人是否舍得。”

    闯王马上想到,这是一个办法。像慧英、慧梅这样的姑娘,有武艺也有阅历,结亲以后,定可以使袁时中服服帖帖,忠心拥戴,不生异志。然而他没有忘记,就在今天早上,高桂英还曾向他提起,要把慧英配给双喜,慧梅配给张鼐。他想着关于她们的终身大事,不能匆忙中将话说死,便说:

    “此事让我再想一想吧。”

    接着,他们又谈起如何向商丘进兵的事。闯王谈到,下午李岩在这里,曾劝他从今以后,每占一地,不要再放手扔掉。最好先在开封周围的府、州、县设官授职,治理百姓。攻下开封后,就以开封为立足之地,经营中原,然后东进临清、济南,西进潼关,攻占西安,再派遣一支人马渡黄河骚扰畿辅。宋献策听了,从容问道:

    “麾下以为如何?”

    “我们有实际困难啊!”闯王叹口气,然后把声音放得很小,说:“曹操这个人哪,实际与我们同床异梦,总难一心。今天袁时中来,他就不太高兴,惟恐我们的力量强大。如果我们每占一座城市就分兵把守,他的人马就会超过我们,反客为主,这是不行的。还有一层:目前我们虽然号称五十万人马,实际上连随营眷属只有二三十万,其中能战的兵并不很多,多数兵来不及训练,还有些兵是河南本地来的,乡土念头甚重,倘遇局势不利,就会各自奔回家乡。目前如果我们把兵力分散,不仅曹操可虑,我也担心会给官军以可乘之机。至于林泉的建议,到了时候我会采纳的,只是目前尚非其时。”

    “那么,麾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泉的主意虽好,等打下开封再说。打下开封,以开封的财富养兵,然后再四面出兵,占领周围的府、州、县城,就不至于处处分兵,又要打开封,又要防守各府、州、县城。咱们这次攻打开封,势在必得,到那时占据州、县,设官理民,也不过几个月的事,至迟一年罢了,何必那么着急!”

    宋献策本来很赞成李岩的建议,但看到闯王主意已定,也就不敢多说了。于是又开始商谈别的事情。正在这时,李双喜走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有几个百姓求见。闯王挥手说:

    “咳,你这孩子!你看这里有多少大事等着我处理。那些百姓求见,也不过是要我替他们伸冤报仇,或劝我去攻哪座城池。你就替我做主回话吧,不要再打搅我啦。”

    双喜退出后,他们继续商谈。闯王留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话题又回到与袁时中结亲的事情上来。闯王问道:

    “你们看,老营中哪一个姑娘许配给袁时中比较合适?”

    牛金星说:“慧英这姑娘,又有忠心,又有姿色,又在夫人身边多年,颇有阅历,倘若嫁给袁时中,可以使他永不敢怀有二心。”

    李自成摇摇头说:“目前夫人处处需要她做事,她名为身边女兵,实为左右膀臂,只恐夫人不肯。”

    “慧梅如何?”宋献策问。

    牛金星也说:“慧梅这姑娘,外柔内刚,容貌比慧英更俊,袁时中必然十分满意。”

    自成又摇摇头说:“夫人已经替她选了女婿。何况她目前在健妇营,十分得力。红娘子身怀六甲,许多事都是慧梅在管。”

    宋献策说:“目前与袁将军结亲,是一件大事。至于健妇营,比起来毕竟是件小事。权衡轻重,不应因小失大。红娘子虽然身怀六甲,几个月后,生了孩子,依然可以亲自处理大事。其实所谓大事,也不过训练千把妇女罢了。如果把慧梅许给袁时中,则小袁营数万将士都将一心一意跟随麾下,不会再生芥蒂。”

    “可是夫人已经把她许给张鼐了。”

    “是否已经向他们说明?”

    “没有说明。只是夫人私下同我商量,说他们起小就来到军中,如同兄妹,后来一同杀敌,磨练成人。虽说没有定亲,但两下心里都早已有意。”

    宋献策略一思忖,接着说道:“既是没有说明,没有替他们凭媒定亲,这事就要从大处着眼。对张鼐小将军,这话好说。一个堂堂英武小将,何怕没有好的女子配他?闯王可以另外替他物色,我们也可替他物色,总可以替他找一个聪慧貌美的姑娘,不下于慧梅。破了开封之后,大家闺秀中任凭选择。至于慧梅,原是姑娘,纵然心里有意,也不好开口。自古儿女亲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麾下与夫人说了算数。”

    宋献策的一番话,使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但他还是想同高夫人商量一下,便说:“此事我们还不晓得袁将军意下如何,也不晓得夫人意下如何,今晚暂时可以不做决断。”

    宋献策又说:“这也好办,明日早饭以后,我们就派人去陪袁将军观操,顺便也去看看健妇营的操练。到健妇营观操时,不妨暗中告诉他,慧梅就是健妇营的首领。如果他对慧梅十分有意,这事在他那方面就算定了。那时麾下就请夫人到行辕来商量。只要麾下决断,夫人纵然不情愿,也不好多说。”

    闯王说:“看来为着创建大业,笼络英雄,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慧梅和张鼐会心中难过,尤其慧梅!”

    牛金星笑着说:“唐太宗千古英主,为着安定西陲,还不惜遣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何况袁将军近在左右,又是相貌堂堂,年纪不大。慧梅纵然同张鼐自幼在一起长大,患难与共,互相有意,但儿女婚事,要靠父母做主。纵然她在出嫁时一时难过,日后必然是美满姻缘,夫妻和好。大元帅大可放心。”

    第二天早饭后,健妇营的女兵们像往常一样有一阵休息。突然,从大元帅行辕中来了一名飞骑,传谕说:军师马上就要陪着一位袁将军前来观操,要红帅和慧梅女将准备一下。红娘子和慧梅听了都感到诧异:从来外边人都不来看女兵操练,为什么这一次偏偏来看?她们不敢迟延,赶快命令健妇们将马匹鞴好鞍子,列队走往校场。

    不到片刻工夫,果然看见宋献策和客人带着一群亲兵往健妇营驰来。慧梅带着各哨健妇们站在校场中等候,红娘子走出营外迎接军师和客人。宋献策和袁时中赶快下马。宋献策笑指红娘子说:

    “这就是红娘子将军,李公子的夫人,如今是健妇营的首领。”又转看着客人们说:“这位是昨天来到的袁时中将军。这位是刘先生。这位是朱先生。他们都是袁将军的亲信幕僚。”

    红娘子和客人们互相施礼以后,便邀请他们往她的军帐中小憩。宋献策说:

    “不必了。袁将军因久闻闯王这里有健妇营,特来看看操练。如已准备停当,就请红将军下令开操。看完以后,袁将军还要去别处观操。”

    袁时中也笑着说:“早就听说这里的姐妹们弓马娴熟,武艺精通,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曾见过的新鲜事儿,所以我特意前来看看,以饱眼福,也广见闻。”

    红娘子说:“不知袁将军和军师想看什么?我们这里有骑射,有步射,有各种兵器的操练,也开始学习阵法,能变换几种阵形,是否一样一样都练给诸位看看?”

    宋献策说:“我看时间不早,我们还要上别处去,就看看健妇们的射艺吧。袁将军以为如何?”

    “很好,我很想看看步射和骑射。我是少见寡闻,今天来这里,真是大开眼界。”

    “请袁将军不必过谦,操练不好,务望不要见笑。”红娘子说罢,就命人告诉慧梅,要她自己带领一队健妇,演习骑射。

    慧梅立刻抽一哨五十人的健妇,一声令下,一齐飞身上马,取出弓箭。慧梅自己也骑上一匹雄骏的白马,就是张鼐昨天早晨借给她的那匹马。马兴奋地腾跳着,纯白色的马身、马鬃,辔头的银饰,和骑马人的红装在灿烂的阳光下相映成趣。又一声令下,五十名健妇分成五组,第一组先策马奔驰,绕场一周后,便一一弯弓搭箭,向着靶子射去,每个靶子一箭。慧梅起初在原地指挥,轮到第五组射箭将毕,她忽然策马追去,马快手疾,连射三箭,箭箭中靶,惹起一片叫好喝彩之声。袁时中看得入迷,不知如何称赞的好,只是不断地点头微笑。同来的刘玉尺、朱成矩,开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不禁点头赞叹。朱成矩说:

    “唉,虽然古人中有樊梨花、穆桂英、梁红玉,也都是女中豪杰,但我只在书上读过,戏里看过,今天才算亲眼看到了真人真事!”

    骑射完毕,就是步射。步射将毕时,红娘子问宋献策:

    “还要看看别的么?是看看阵法,还是看看剑术、枪法、刀法?”

    宋献策看了袁时中一眼,笑着回答:“再看看剑术吧。是否可以请慧梅姑娘也亲自……?”

    红娘子不等军师说完,微笑点头,随即向来到一丈外等候命令的慧梅眨了一眼,有力地轻声说:

    “剑术!”

    于是慧梅又带着二十名健妇上场,舞了一回剑,她自己也舞了一阵,施出几手闯王指点的绝招。袁时中看得入迷,又惊又佩,不觉赞道:

    “久闻这里健妇营训练武艺精熟,今天饱览一番,方信是真正巾帼英雄,名不虚传。那位领头的女将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宋献策答道:“她就是健妇营的副首领慧梅将军。”

    袁时中连声说:“钦佩!钦佩!年纪这么轻,武艺如此精熟,实在难得!”

    袁时中等离去后,健妇营也收了操。大家因为今天的演习十分出色,赢得了军师和客人的赞扬,都感到高兴。营里一片喜气洋洋,好像刚打过一次胜仗。有的姑娘们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地谈论起来。她们说,军师那么忙,竟然亲自陪着客人来看操,真是难得。她们也谈到袁时中,说今天算是让他开了眼界,知道咱们女流并不弱于男人。

    当大家谈论的时候,慧梅却在用一把刷子替白马刷去身上的尘土。她非常仔细地刷着,凡是毛稍微不够鲜亮的地方,她都决不放过,一直刷到所有的地方都在阳光下放出银辉。她是这么喜欢这匹白马,当她刷着马的时候,就想到张鼐自从襄城战役以后,天天骑这匹白马,下操,出巡。昨天,当张鼐把这匹马借给她后,她觉得骑着它特别称心,使她念念不忘它的主人,时常在心中品味张鼐将心爱的白马借给她的情意。这匹马对她就像对待它的主人一样,非常听话。当她替它刷毛的时候,它不时回过头来,用淡红的嘴唇向她的鬓边凑一凑,分明是向她表示亲热,又好像想闻闻她的云鬓上散发的香气。慧梅刷了一阵,忽然发现马垫子上有一块地方绣的花已经绽线。她赶快命一个女兵拿来针线,亲自缝好,然后重新上马,向着那条僻静的河边小路走去。

    这是昨天同张鼐相遇的地方,溪岸上柳枝摇曳。慧梅并没有什么目的,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到此。好像她今天才看清楚在成排的柳树中,夹着几棵桃树和李树,有些树上繁花正开,有些花儿已经落去,在花落去的地方冒出极小的青色的果实。慧梅欣赏几眼,骑马来到河边,俯身望去,看见自己的面影,自己的鬓发,自己的红装和白马的矫健姿影,倒映水中,一阵微风吹过,影子随着水波轻轻动荡。河水清澈见底,水底下的鹅卵石,有白色的,有红色的,也有其他颜色的。白马踏着鹅卵石,低下头去,静静地饮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喷喷鼻子,好像心中高兴,萧萧地叫了几声。

    慧梅的心中充满喜悦,勒马上岸,掏出笛子,正要吹时,却见红娘子带着几名健妇,骑马向着她这边驰来。于是她迎了上去,含笑问道:

    “红姐姐,你到哪搭儿去?”

    “我今天身子不太舒服,想到李公子那里看看,也许晚上就不回来了。”

    “你身子不舒服,就到李公子那里住几天吧。这里没有重要事儿,用不着你多操心。什么时候身子好了,你再回来。”

    “你手上拿着笛子,是不是要吹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听你吹了。”

    慧梅笑了起来,说:“我正想吹,你们就来了。你想听,我就吹。”

    “那我们就干脆下马,到草地上坐一会儿,听你吹一阵再走吧。”

    她们都跳下马,坐在河边的芳草地上。红娘子举目四望,但见青天像一顶帐篷笼罩着四面青山和旷野;南方远处,大别山的高峰耸入云霄;近处河中,碧波荡漾;河岸上,杨柳轻轻摇动,处处有芳草野花;树上,鸟声悦耳。一片春日融融的景象,使她的心中十分舒畅。她想起前不久进行的襄城战役,那时,她率领健妇营也参加了消灭汪乔年的战斗,首先冲进城去的不仅有张鼐的人马,也有她和慧梅率领的女兵。而不久以后,健妇营又要随着大军去进攻开封了。当然,那时她也许因为肚子大不能去参加攻城了,但这没有关系,还有慧梅呢!想到这里,一种少妇第一次要做母亲的幸福之感,洋溢在她的心中。她忽然发现,就离她坐的地方不远,有几棵李树,花朵儿大半已经落完,结出一个个青色的小李子,只有扣子那么大。她很想吃些酸的东西,想道,要是酸李子再大一点,该多么好!

    红娘子正在胡思乱想,慧梅的笛声响了。

    笛声带着浓厚的感情。吹笛者将眼前的山山水水,明媚的春光,都通过笛声表达出来;将战斗胜利的喜悦,和那不可告人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进悠扬的笛声之中。笛声,有时似一阵春风拂过绿茸茸的草地,散乱的羊群边走、边吃草,边发出嫩羔的咩咩叫声;有时笛声欢快活泼,像几只画眉在枝头宛转歌唱;有时激情澎湃,仿佛急风暴雨,电闪雷鸣,使红娘子联想到沙场上杀声震耳,万马奔腾。这一阵急促、雄壮、激昂的笛声过后,音韵逐渐平缓下来,好像海潮落去,月明风清,沙洲人静。又过片刻,红娘子耳边笛声断续,细得像游丝一般。她忽然记起,有一次月夜行军,荒野人静,犬声不闻,但见孤鹤在寒林上空缓缓飞过,落在沙洲,在一片苍茫中失去踪影。红娘子望望慧梅,见她神情安静,仍在吹笛,余音袅袅,似有似无。最后横笛离开嘴唇,她向红娘子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一曲吹奏。

    所有的战马都好像被她的笛声引进了梦境,昂头,竖耳,直立不动,连草也忘记吃了。红娘子和左右健妇们更是听得出神,如醉如迷。当笛声停止以后,大家觉得那似有似无的笛声仍在耳边缭绕,久久地不肯消散。又过很久,红娘子才对慧梅说出一句话:

    “唉,慧梅,你吹得多妙啊,以后可得在我的面前多吹几次。你日后离开我,我会永远忘不下你的笛声!”

    慧梅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呀,大姐?不会离开的。”

    “唉,姑娘总要出嫁的。你一出嫁,我可不就听不见你吹笛子了?”

    慧梅满脸通红,说:“大姐!……”

    大家要求慧梅再吹一吹。慧梅心中高兴,并不推辞,又吹起了另一支曲子,笛声在河边和旷野里回荡。她一面吹,一面望着红娘子,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情,这感情是那样深厚,那样真挚,那样甜蜜,那样神秘,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三百多年前的最纯洁的少女的爱情,这爱情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一字,只能锁在心头,深深地锁在心头,但又不能完全锁住,它总是要从眼角、眉梢、嘴边和脸颊上,不自禁地、悄悄地流露出来。

    红娘子也望着她,心想这姑娘今天是这么快活,这么容光焕发,这么逗人喜爱,显然是遇着了称心如意的事情。这事情红娘子也能猜出十之八九。等吹完以后,红娘子使个眼色,让健妇们都离远一点,她悄悄地挨近慧梅的鬓边问道:

    “慧梅,昨天慧琼同你说的什么话?你两个背着我叽叽咕咕,难道真的把我当外人看待?”

    慧梅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头低下去,一言不发。红娘子抱着她的肩膀,说: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猜到。可是你现在没有别的亲人,除了夫人,我就像你的亲姐姐一样了。你有话不该瞒着我。我知道了也好帮你准备准备。”

    慧梅越发不好意思,心头怦怦地乱跳,这怎么说呀?太不好张嘴了。可是红娘子在等着她,非要她说出不可。过了一会儿,红娘子又说道:

    “要是慧琼告诉你的是好消息,你也用不着瞒我,瞒也瞒不住。我一问夫人,就都知道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少不了这件事。你同我说了,我也不告诉别人,只是我心里明白了,也好有个准备。”

    慧梅鼓起勇气,声音不连贯地悄悄说道:“红姐,就是你猜的那件事。慧琼这个丫头疯疯癫癫,随便瞎说的。”

    红娘子高兴地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

    她们从草地上站起来。红娘子又将健妇营的事嘱咐几句,便带着健妇们往李岩驻兵的地方去了。

    慧梅回到健妇营中,没有再做针线活。她想到红娘子也许要在李岩那里住几天,全营的担子落在她身上。她惟恐出一点点毛病,便到健妇营各处走走,督促大家把场地打扫好,准备下午继续练兵。她特别留神看看附近是否有曹营的闲兵游荡。她最恨曹营的一些小头目,带着兵丁出来砍柴、打猎,故意到健妇营附近窥探。

    将近中午时候,忽然从老营来了一个亲兵,向她传话,说高夫人刚从大元帅行辕回来,叫她马上到老营去,就在老营吃饭。慧梅感到诧异:为着什么事儿叫她这么急?但既然传的是高夫人的口谕,她就不敢怠慢,赶快骑上马,带了几名健妇,向老营奔去。

    慧梅在健妇营中俨然是一员女将,可是一回到高夫人的老营,好像立刻又变成了一个没有长大的姑娘,嘻嘻哈哈地同姐妹们说说笑笑。老营的姐妹们因为现在难得见到她,所以也都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非常热闹。慧梅抽空问了慧英一声:

    “夫人叫我来,有什么事啊?”

    “夫人在等着你呢。你快去见她吧。我也不知有什么事。”

    慧梅赶紧走进高夫人住的上房,只见高夫人一个人坐着等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慧梅向高夫人行了礼,说:

    “夫人,我来了,不知有什么吩咐?”

    高夫人笑了一笑。慧梅觉得这一笑好像和往日不一样,感到奇怪,不敢再问,低下头等待高夫人吩咐。高夫人望着她,心中迟疑,有话欲说又止。破例点头要慧梅在她的对面坐下。慧梅不肯就座,心中越发诧异。过了一阵,高夫人勉强含笑说:

    “我刚刚从闯王那里回来,是他吩咐我把你叫来,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猜一猜?”

    慧梅的两颊飞红,很不自在。她心中暗说:“八成是慧琼所说的那件事儿,今天就对我言明!”她装做什么也猜不到,说:

    “我从哪儿猜起呀?我猜不出。夫人,请吩咐吧。”

    高夫人轻声说道:“慧梅,我说,你莫要不好意思。我说,是你的喜事。……”

    高夫人仍不肯直然说出,将慧梅拉近身边,打量着慧梅的通红的脸,似乎还感到慧梅的心跳声音。她担心她把话说出后慧梅会受不了,可是不说出如何能行?停顿片刻,她终于下了狠心,绕着弯子说:

    “慧梅,早饭后不久,闯王派人来将我叫到行辕,牛先生和宋军师都在那里。他对我说:慧梅是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的,这些年来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他想收你做义女。叫你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义女了。”

    慧梅听罢,喜出望外,扑通跪在高夫人的面前,眼里滚出热泪,说:“我真想不到大元帅和夫人想得这么多,我哪一生烧了好香,蒙闯王和夫人起小救了我的命,抚养成人,现在又收我做义女!我这一辈子只有跟着夫人,粉身碎骨也要尽孝尽忠!妈妈!……”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几乎要痛哭起来。

    高夫人的心中难过,不住流泪。确实,她同慧梅不是一般的感情。她知道慧梅父母双亡,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弟弟也早死了。所以慧梅今天的激动心情,她完全能够领会。可是她还有一半话没有说出。她感到为难,不知这话应该怎么说出才好。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对慧梅说:

    “你起来吧,这收你做义女的事还要对大家说明,让大家庆贺一番。”

    她命一个女兵把老营中的将领、眷属和她的男女亲兵都找了来,把收慧梅做义女的事向大家说了。大家纷纷向高夫人贺喜并议论起来,都为慧梅感到高兴。高夫人的心中沉重,脸上勉强堆笑,同大家周旋。李过的妻子黄夫人平日因身体多病,寡言少语,此刻因心中高兴,也凑着热闹说:

    “各位婶娘、大嫂,你们知道为什么我闯王二叔和二婶娘只收慧梅做义女,不收慧英?”

    这一句话提醒大家。郝摇旗的老婆范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立刻接着话茬说:

    “嗨,这奥妙如何能瞒住我呀!这事儿是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人人都说夫人身边有两对金童玉女,双喜和慧英是一对,张鼐和慧梅是一对。双喜已经是闯王和夫人的义子,终不能叫慧英作为义女,那不是让双喜和慧英成为兄妹之亲?……慧英,你别跑,别跑。你郝婶儿说的是实话,好姻缘终成匹配!至于张鼐,他不是义子,就是为留待今日招为义婿。今日闯王将慧梅收为养女,……啊啊,慧梅也跑了,也跑了!”

    范氏想把慧梅拉回来,但是没有抓住。她快活地笑着。妇女们哄堂大笑,称赞高夫人的身边有这么好的两对金童玉女,真正难得。高夫人又强作笑脸,心中酸楚,暗自说道:

    “唉,你们怎知道已经打碎了一个玉女!”

    高夫人因必须赶快将闯王已经决定的婚事向慧梅说明,她对大家说,她已经吩咐中午准备几桌酒席,请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因吩咐得迟,酒席尚不会马上准备就绪,请大家暂且回去休息,待会儿她命女兵们催请大家光临。大家听了这话,又看出来高夫人似有心事,便一个个退了出来。上房留下的全是她的女兵。慧英和慧梅重回到她的面前,脸上余红未消,态度很不自然,但高夫人从她们的害羞的眼睛里,看出来她们的心中都怀着幸福感情。她使眼色让女兵都退出,让慧英也退出,独把慧梅留下。她拉着慧梅的手,望着慧梅的充满着感激之情和害羞的眼睛,暗暗地用慈母般的心情为她的婚事难过,低头说道:

    “慧梅,我还有一句话,也要对你说。这话不是我的意思,是闯王的意思,他让我跟你说。当然,他是一军之主,又是一家之主,他的话说出来,你做女儿的可得听啊!”

    “只要是闯王吩咐,叫我死,我也不会眨一眨眼睛。”慧梅说着,心里却觉得奇怪:什么事,夫人会用这种口气对我说呢?

    高夫人欲言忽止,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三十二章

    高夫人平日口中不说,心中深知道慧梅的心。她停了一阵,仍不忍将要对慧梅说的事爽利地一口说出,轻轻叹口气,然后含着不很自然的微笑说:

    “慧梅,你已经长大了。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我打算过几个月后,等我们打下了开封,再谈你和慧英的婚事。可是现在既然闯王已经有了主意,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同你说明。你的婚事得由他做主啊!”

    慧梅的脸色又通红起来,觉得高夫人的话有点奇怪,但又想,既是提亲,只能是张鼐,因为她同张鼐的感情,夫人是知道的,闯王也是知道的,慧琼不是听到他们商量的话了么?想到这里,她又羞涩,又感到幸福,低声说:

    “妈,请不要说这事。我愿意永远跟在妈的身边,婚姻等打完仗再说。”

    “傻丫头,那不是要扎老女坟啦!该出嫁时就得出嫁,这是正理。打仗要紧,姑娘大了出嫁也要紧,不能为了打仗就耽搁了你的青春。”

    慧梅再也不好意思说别的话,也不敢看高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呼吸急促起来。高夫人停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如今有一个袁时中前来投顺,年纪二十五六岁,人品长相也不错。听说早饭后他曾到健妇营去看操,想来你也见过。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正室妻子。闯王的意思是把你许配给他,让我来给你说一下。因为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去攻打开封,这亲事就算定了,马上就要换庚帖,送彩礼,两三天内你就要出嫁了。”

    慧梅一听说袁时中这个名字,就好像一闷棍打在头顶,一瓢冷水浇在脊梁上。她万万没有料到闯王会把她许配给这个姓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过了片刻,她忽然双膝跪在高夫人面前,头俯在高夫人怀里,哭着说:

    “妈,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愿跟在你身边,永远也不嫁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将领我都不嫁,死也不嫁!”

    高夫人早已料到慧梅会不肯嫁给姓袁的,她自己心中也很痛苦,抚摩着慧梅的肩膀,勉强忍住自己的眼泪,耐心地劝说慧梅。但不论她说什么话,慧梅都听不进,只说自己不愿出嫁,一面说一面哭泣。高夫人越发难过,明晓得这件事是牛、宋二人出的坏点子,闯王决断得太仓促,不该一言为定,但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法儿呢?看着慧梅越发哭得伤心,她恨不得告诉闯王,换一个姑娘嫁给姓袁的。但回心一想,万万不可。闯王已经当着两位军师的面亲口许下这一亲事,都知道是慧梅,袁很满意,怎么能随便更换?自古都不兴许亲昧亲的事!高夫人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把慧英叫来,让慧英带慧梅出去散散心,解劝慧梅,同时她派人去请红娘子来。

    当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回想着自己在大元帅行辕同闯王的一番谈话。当时她抱怨说:

    “你决定得太快了,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自成回答说:“袁将军不能在这里多留。这是一件大事,我同牛先生、宋军师商量后,觉得应该这么办,所以就决定了。为了我们成就大事,许了这亲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慧梅的心事你难道不知道?她起小就跟小鼐子在一起,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虽然不言,但是彼此有意,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我昨儿也跟你说过,打下开封后让他们配成一对,年纪相当,又互相知心知性,有情有义。现在你呀,唉,忽然把她许给袁时中,这不是给她一个晴天霹雳?小鼐子也会大大伤心的。”

    “儿女的亲事哪能随他们自己的意?只有大人做主才能算数。我今天已经做了主了,你回去告诉她说,她不会不听从。”

    “万一她不听从,我怎么办呢?”

    “不听从也得听从。如今我们打天下要紧。既是袁时中愿意结这个亲,我们又何乐而不为?何况已经同男家说明了,怎好翻悔?你尽量劝劝慧梅,晓以大义,还要她明白亲事要听父母主张的大道理,自古如此!你还要告诉她,我们会陪送得十分光彩,不辱没她是我的养女。在我们义军中,养女就同亲生女儿一般。”

    ……

    这会儿,高夫人觉得闯王的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儿仍然在耳边响着。她因知此事万难挽回,越发将双眉紧锁,不觉落下热泪。

    不久,红娘子进房来了。高夫人将闯王的决定告诉她。红娘子也替慧梅难过。她素知慧梅和张鼐之间的感情,没想到这么美满的天设良缘,原来是命中多磨,有情的人儿不能成眷属。既然这是闯王的决定,已经对男方说了,便无法可以更改。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同慧梅的友情。如果慧梅同张鼐结亲,仍然可以在健妇营做副首领。如果慧梅嫁给袁时中,她就从此失去了一个得力的膀臂。高夫人见红娘子眼有泪光,默默无言,向她问道:

    “慧梅走后,你看谁能接替她做你的膀臂?”

    红娘子想了一阵,抬起头来说:“目前别的姑娘都不如慧梅那样能干,不得已只好勉强让红霞来挑起这副担子。可惜红霞不能识文断字,是个缺点。我想请夫人将慧琼给我,做健妇营的第二副首领,不知夫人肯不肯。”

    高夫人点头说:“你想的还算周到。红霞很可以。你一起义,她就跟着你,人比较忠诚,看起来做事情也还老练,在健妇营众姐妹间有人望,说话挺响。至于慧琼,我身边也需要她。……好吧,给你使用吧。慧梅一走,你的困难比我大,将慧琼给你吧!”

    高夫人忽然止不住滚下热泪。红娘子也赶快用袖头揩泪。过了一阵,高夫人又说:

    “平日慧梅对你最尊敬。不管什么事,你说一句,她没有不听的。你去劝劝她吧。如今一瓢水已经泼到地上,想收也收不起来。女孩儿家一说跟谁定了亲,就不好再变了呀!”

    红娘子叹口气说:“我劝是要劝的,但不管怎么劝,慧梅这心上的伤痛是治不好的。要想治好,除非是她同袁时中结婚后,夫妻和睦,日久天长,慢慢地会把从前的心事忘记。要是万一跟袁时中过得不那么顺心,以后就会痛苦一辈子。”停一停,她接着说:“张鼐兄弟是男子汉,不会哭哭啼啼,甚至会装得像没事人儿一样,可是我猜他一定必然也很伤心。他一向嘴里不说明,心里爱慧梅,尽人皆知。他万没料到他同慧梅的姻缘忽地成空。真的,只因为来了个素不相识的袁时中,宋军师和牛先生不顾小张鼐和慧梅二人自幼以来的生死恩情,硬做月老,乱点鸳鸯,使慧梅终身有恨,使小张鼐心上的人儿登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笊篱打水一场空!你想,这样的伤心事他一辈子如何能忘?夫人,闯王和军师们只想着眼下袁时中是个有用的人,全不管这一对在你们身边长大的年轻人自幼在一起,一道儿血战沙场,出生入死,早结下海似恩情!唉,有什么法子呢?自古以来,女儿家的婚事都不能由自己的心愿做主啊!”

    高夫人没有因红娘子批评闯王而心中生气,反而频频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天中午,在老营中摆了三四桌酒席,该到的家属、女兵都到了。但慧梅却躺在慧英的铺上,蒙头哭泣,不肯起来吃饭。红娘子和慧英在一旁劝了半天,最后说:“这定亲的事且不谈,今天闯王和夫人认你做义女,这酒席是为你做义女才吃的,客人都到了,你应当出来当众给夫人磕两个头,否则你把闯王和夫人置于何地呢?”慧梅这才勉强起来,略为梳洗,依然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她向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因闯王不在这里,她也说出了向闯王磕头的话。一面说,一面心里又想着闯王不该把她许配给姓袁的,不觉心中像刀割一样,感到疼痛。

    在简单的筵席上,大家都不谈慧梅定亲的事,这是因为高夫人预先打了招呼,不要再使慧梅伤心哭泣。大家开始只谈闯王和高夫人认慧梅做义女的事,后来又谈起打开封的事来。人人都认为这第三次进攻开封是势在必得,而开封是北宋建都的地方,城池很大,人口众多,非常富有,进了开封,闯王打天下就前进了一大步,局面就大大地不同了。说着说着,大家的酒喝得多了,谈话也更热闹了,喜气洋洋,充满了整个大厅。只有慧梅,听了这些高兴的话,反而更加难过。眼看着闯王就要打下开封,进而平定天下,而她却不能跟张鼐结亲,永远跟随在闯王和高夫人身边,倒反要嫁到别的营里去,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知道!

    酒席散后,客人纷纷离去。高夫人把慧梅、红娘子和高一功、李过、刘宗敏三家的夫人留下。当着红娘子等人的面,高夫人又一次问慧梅,到底怎样向闯王回话,因为三天之后人马就要出发去商丘,袁时中在这里也只能停留两三天,这事不能再拖下去。慧梅听罢,在高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哭道:

    “妈妈,你既然把我当做女儿,我求你救女儿一命。我死也不离开你,跟谁也不结亲,永远永远不出嫁。妈妈你救救我吧!”说罢,放声痛哭。

    红娘子和三家至亲好友夫人,还有慧英、慧琼和在场的姑娘们见此情景,都忍不住欷歔起来。高夫人也跟着流泪。过了一阵,她揩揩眼泪,叹了口气,哽咽着对慧梅说:

    “慧梅,为这事你饭不进口,水不沾唇,哭得像泪人儿一样。我就是铁石人也会心碎!何况,我,我不是铁石心肠!你孤苦伶仃,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这些年来,我把你当成女儿看待,比亲女儿兰芝看得还重。你也立过不少功,为保护我流过鲜血,几乎死去。你如今这样伤心,我做义母的如何不心碎!好,我再去行辕跑一趟,找闯王再商量商量,为你求情,尽我的力量为你求情。成不成我不知道。万一闯王坚持要你同袁将军结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女儿家的婚事得由大人做主,自古以来哪有自己做主的呢?说到头来,婚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说了以后,她就叫慧梅依旧到慧英的铺上去休息。然后她吩咐备马,带着慧英等几个姑娘,往闯王的住地奔去。

    王长顺正率领着一群马夫在场地上驯马,忽然一抬头望见高夫人带着几个女兵骑马奔来。他赶紧抛下众人和一百多匹战马,跑到高夫人面前,迎着高夫人的马头说:

    “我一直说要到老营去看望夫人,可是总是分不开身,又知道你很忙,轻易也不敢去打扰。今天夫人有什么事来行辕啊?听说闯王把慧梅认做义女了,这可是一件真正喜事儿,我要喝一杯喜酒呢!”

    “唉!老王,你不知道内情,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喜事!今日喜事成了烦恼,你咋会想到?”

    “烦恼?这事情还有什么烦恼呢?”

    “不瞒你说,慧梅也是在你眼皮下长大的,这孩子柔中有刚,你别只看她在我的面前百依百顺,实际上别扭起来,用八头水牛也拉不回头。正因为她柔中有刚,所以对姐妹们温柔体贴,惹得人人喜爱,可是一旦打起仗来,她就像一只猛虎一样,刀砍到鼻尖上连眼皮也不眨。”

    “这我知道。这孩子是个好姑娘,在你面前什么话都听从,可是在敌人面前,哪怕是刀山她也敢上。可是这跟认她做干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认干女儿是一层。还有一层,咱们的闯王把她许配给新来的一位袁时中将军啦。慧梅为这事心里不愿意,你叫我怎么办啊?”

    “唉!这姑娘也真是奇怪了。这个新来的袁将军,我也看见了,一表人才,年纪又不大,配慧梅蛮配得上,还有什么不好呢?何况是闯王亲口说出来的。现在作为闯王的义女嫁出去,多光彩啊!她还有啥不愿意呢?”

    “一言难尽哪!”高夫人不愿说出张鼐的事,只得说道,“孩子们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我们有时也考虑不周。”

    王长顺恍然大悟,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也是有道理的。本来好端端的一对鸳鸯,偏偏不能相配,要去配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知情的人,自然她心里不愿。可是,这也没有办法。闯王话已出口,婚姻事总得父母做主,她怎能不听?反正,姑娘们一嫁出去就好了。”

    “长顺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我看这姑娘的话很难说。常言道:话是开心斧。可在这件事上,她的心坚如金石。我对她什么话都说啦,就没有办法剖开她的心。我已经派人找老神仙去了。要是找到他,请他说几句话,慧梅也许能听进去。再说,闯王这边,老神仙也可以说话。”

    王长顺摇头说:“夫人,你不清楚。尚神仙虽然是慧梅的干爸,救过慧梅的命,可是像这件事情,他也只能说一说,听不听还在姑娘本身。至于闯王那边,老神仙原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如今闯王身边人才济济,战将如云,事大业大,样样事情都要分他的心,所以小事情大家都不再愿意去见他说了。即便是请老神仙,我看他只会在心里替慧梅难过,未必愿意去多管这种事情。”

    高夫人因急于去见闯王,便说:“你忙吧,我还要到行辕里去。”随即一提缰绳,马继续往前走去。到了行辕,才知道李自成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往曹营议事去了,留下双喜在行辕照料。

    高夫人只好坐下去等候闯王回来。她把双喜叫到面前,轻声问道:

    “这件事小鼐子知道了么?”

    “哪一件事?”

    “我说的是慧梅跟袁时中定亲的事,小鼐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还没有人告诉他,恐怕他还不知道。”

    “双喜啊!你跟小鼐子都是从小来到我们面前。虽然你已经是我们的养子,小鼐子没有作为养子,但在看待上都是一样。我常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在我和闯王面前,手掌手背都是肉,厚薄一样看待。你们的婚事也好,别的事也好,总在挂着我的心。我原来有意在打下开封后让你们各自结一门如意的婚事,也同闯王商量过,他也点了头。没想到凭空来了个袁将军,闯王没同我商量,就把慧梅许配给他,如今木已成舟。你看这事儿叫我多作难啊!”

    双喜瞪着眼,不知说什么好。慧梅和张鼐的事,他完全清楚,也很替他们难过,但话已经由闯王口中说出,还有什么办法呢?

    高夫人见双喜无话,便又说道:“现在既要说服慧梅,也要对小鼐子说几句话。不过男孩子在这样事上总是话好说,不像姑娘家心眼死。慧梅这姑娘就难办了。拿话开导她,全没用;又怕说重了,她会寻无常。平时也知道她同小鼐子互相有意,没想到竟是这样钟情。她一直哭到现在。中午摆的酒宴,她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双喜说:“妈妈要见父帅,是不是想把这门亲事打消?要是那样的话,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慧梅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不心疼?我要见你父帅讲讲!”

    双喜摇头说:“妈,父帅的脾气大家都很清楚。事情未决定以前,什么话都好说,谁都可以说出主张,请他斟酌采择;一旦决定以后,话就很难再说了。”

    “虽然如此,我也得尽尽我的心,看能不能改变一下,换一个姑娘许配袁时中。咱们老营里长得俊的姑娘还有几个。万一不行,也要请你父帅亲自给慧梅说几句话。”

    正说着,李自成带着牛、宋、李岩和高一功进来了。宋献策一见高夫人在这里,赶紧拱手作揖,连声说道:

    “恭喜!恭喜!夫人如今是双喜临门,实在可贺!”

    高夫人故意问道:“军师,我有什么双喜临门啊?”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既收了义女,又有了佳婿,岂不是双喜临门?”

    高夫人说:“都是你跟牛先生撺掇的好事,让我作死了难!”

    牛金星一听这话里有对他抱怨和责备的意思,忙问:“怎么?夫人何以作难?”

    “慧梅不愿出嫁,如今还在哭。这女孩子的心事你们怎么能知道?她高低不出嫁,宁死要跟着我为闯王打天下,跟在我身边。只说:什么时候没有打好江山,什么时候决不出嫁,发誓赌咒不离开我。你看我有什么办法!”

    李自成担心高夫人说话过于使牛、宋面子上难堪,问道:“你现在来就是为这件事儿?”

    “是啊!常言道:解铃还待系铃人。事情是你们决定的,让我作难。这又不是别的事情,别的事情我说了别人不敢不听,这事怎能那样呢?她死不肯出嫁,我总不能将她绳捆索绑扔进花轿!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闯王说:“我已经同时中说定了。时中的彩礼已经送往老营去了,你回去就可以看到。这门亲事,时中那方面非常情愿,我们不能再有二话。况且我们马上要去商丘,打下商丘以后就要围攻开封,趁收麦之前把开封围起来,让他一点麦子都收不到,只能坐困投降。围开封,人马少了不行,去得晚了也不行。如今恰好时中前来随顺,平添了几万人马。把慧梅嫁出去,对她来说也是姑娘家定了终身大事。婚姻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不愿嫁谁就不嫁谁,这哪还有个在家从父母的道理?”

    高夫人说:“难道牛不饮水能强按头?你勉强她嫁出去,万一夫妻两个没缘法,以后怎么好?”

    “什么缘法不缘法!做姑娘的,‘出嫁从夫’,过些时候,生了儿,养了女,夫妻间自然就有缘法了。”

    高夫人顶撞他说:“你们为着打开封,八字没一撇,先白丢一个好姑娘,说不定还要丢了她的命。”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真是女流之见!自古公主还要下嫁,还要到外国和亲,何况慧梅?你回去告诉她,就说这婚事已经决定了,不能再更改。她只是嫁到小袁营,比到外国和亲强得多。她出嫁的好日子已经定了,就是后天。喜事办完后,她就同时中回到他们的人马中去,带着他们的人马同我们大军一起打商丘。她不要心中再委屈了,以后随时想回来,还可以回来。将来只要我打下天下,他夫妻们也是开国功臣,自然要封侯封伯,决不会亏待他们。”

    高夫人听毕,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忍着一肚子气,只好罢休。她又望了牛、宋一眼,伤心地冷然一笑,说:

    “你们早同我通点风声,事情也不至于到此地步!”

    宋献策赶紧赔笑说:“我们没有想到慧梅这姑娘会不愿意这门亲事,没有事前同夫人商量,确实疏忽。”

    高夫人又转向李岩:“李公子,我请你同我到老营去一趟,把闯王的意思跟慧梅讲一讲。平时虽然你跟她见面不多,但是大家谈起来对你都是很敬重的。”

    李岩知道这事情难办,赶快推辞说:“我看有内子在夫人身边,就让她多劝劝吧。”

    “邢大姐也说了,只是无效。唉,这事儿叫我怎么处啊!”

    李岩又说:“最好请一功将军到老营劝一劝慧梅。慧梅也是他眼前长大的姑娘,再说他如今又是舅父了。他说话比我要方便得多,说不定慧梅会听他的劝说。”

    高夫人知道李岩不愿多管闲事,也就不再勉强,说道:“那好吧,就让一功同我去劝劝试试,不知道行不行。”

    高夫人和高一功刚准备离去,宋献策又说道:“听说大元帅和夫人过去曾有意把慧梅许给张鼐,虽未说明,但张鼐心里怕也知道。我看还得请一功将军跟张鼐顺便说一下。目前正是用人打仗之际,说一下使他心里免去了疙瘩,对行军作战也有好处。”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想到慧梅会不愿意么?”高夫人心里问道,但没有说出来。

    李自成沉默了一阵,说:“好吧,都让一功看着办吧。”

    双喜插言说:“我刚才看见小鼐子已经来了,可能有什么事情。现在把他叫进来,由父帅当面同他说一下,岂不省事。”

    闯王说:“也好,叫他来吧。”

    随即双喜把张鼐叫了进来。高夫人望望张鼐,觉得他不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闯王问道:

    “你来有什么事?”

    张鼐恭敬地回答说:“我是来找总管的。火器营有许多大炮,可是骡子不够,我来问问,能不能再派给我们一批骡子。不知大元帅有何吩咐?”

    闯王略停片刻,想了一想,说道:“张鼐啊,你现在执掌火器营,独当一面,不是孩子了。我也知道你同慧梅起小就在一起,还合得来,本来有意再过一年半载,等大局有了眉目,就替你们定亲。可是现在袁时中前来投顺,他提出了婚姻之事。我同军师、牛先生合计了一下,决定把慧梅许配给他。这亲事已经说定了,今天就要换庚帖,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事情我只是说说,让你知道。你心里没有疙瘩就好,如有疙瘩,也应该解开。等我们打下开封,大局稍有眉目,自然会给你挑选一门合意的亲事。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把儿女情放在心上!”

    张鼐脊背发凉,脸颊发红又发白,蓦然像是一闷棍打在头上。但是他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失望和痛苦,说道:“大元帅,夫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亲事不亲事的闲事儿,只想着赶快为闯王打下江山。你们不用替我操心,过几年再提这事也不迟。”说罢,扭头便走。

    高夫人望望张鼐的背影,心里想道:“男孩子到底心宽,不像慧梅那样。”她感到一丝安慰。随即她同高一功一起离开闯王,先到高一功住的屋子里商量一下。

    高夫人同高一功商量了一阵,把如何劝说慧梅、如何进行陪送等事都商量妥了。高一功又单独返回闯王面前,向闯王禀报一番。闯王点头同意,说:

    “这样办很好。只要她能够快快活活地出嫁就好了。”

    “这也只是叫她能够出嫁,出嫁以后不要抱怨,快活还谈不上。”

    高一功回到住处,就同姐姐带着少数亲兵往老营去。走到半路,高夫人忽然对慧英说:

    “你到健妇营去一次,命慧梅的亲兵们把她的东西都检视检视,带到老营。另外,你告诉慧剑,要她挑选二百名健妇,明天一早就来老营,护送慧梅出嫁。该准备的战马、武器,都要挑选最好的。你在健妇营也不要多停,办完这些事就回来。”

    慧英听毕,立即策马从岔道向健妇营奔去。跑着,跑着,她忽然发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女兵,好像就是慧梅今天带到老营去的四个女兵中的两个,都骑着马,另外还牵着一匹白马,正在往火器营的方向走去。“哦!”她顿时明白了,赶紧加了一鞭,追赶上去,把她们叫住,问道:

    “你们往哪儿去?”

    “慧梅姐姐叫我们把东西送到火器营,还给小张爷。”

    “白马是小张爷的,另外还有什么?”

    一个女兵将自己背着的红绸包裹打开,里面包着一把宝剑和一支笛子。慧英见了心里一痛,低头想了一下,说:

    “马,你们送去。宝剑和笛子都是小张爷送给你们慧梅姐姐的,那笛子已经送了多年,不必还他,交给我吧,由我处置。”

    女兵们把宝剑和笛子交给慧英后,继续前进。慧英望着那匹被牵走的白马,心里又一阵难过。她完全理解慧梅的一番苦心。知道慧梅在目前的处境下,虽然暂时还不晓得高夫人去行辕见闯王的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能同张鼐结为夫妻。如果被逼不过,只好出嫁,她当然不愿让张鼐再记挂她徒自烦恼。慧英还想,慧梅如此决绝,所有心爱之物都归还张鼐,也许有寻死之意?想到这里,慧英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催马往健妇营驰去。

    当慧英同两个女兵说话的时刻,高夫人和高一功已经回到老营。坐下以后,高夫人马上就问留在老营的女亲兵:

    “慧梅这半天有什么情况?”

    女兵们告诉她,慧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痛哭,可是不吃饭,也不说话,随你说什么,她都不答理,心事很重,有时还要流泪。

    高夫人望望高一功,说:“一功,你看,这都是军师和牛先生干的好事!这孩子多苦啊!”

    “姐,如今说这话已经晚了,我们还是把慧梅叫来,把话向她说明吧。”

    高夫人点点头,吩咐女兵把慧梅叫来。慧梅经这大半天的折腾,头发蓬乱,泪痕满腮,面容也顿时变得憔悴。高夫人见此情形,越发不忍,皱着眉头把慧梅仔细打量。慧梅勉强对高一功行了礼,叫声“舅舅”。才说完两个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高一功觉得心中不忍,只得说道:

    “你坐下吧。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也想同你说几句话儿。”

    慧梅勉强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高一功向周围扫了一眼,女兵们一个个退了出去。高一功又望着慧梅说道:

    “我今天来,一则是我自己要看看你,你被闯王和夫人认做义女,我就是你的舅父了。二则闯王要为你办终身大事了,我这个当舅父的也要跟你说几句话。”

    慧梅听到“终身大事”几个字,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但没有说什么。高一功望了她一眼,继续说下去:

    “我也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尽管我从未问过你的心事,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并不是个糊涂人。你的心事我也明白一些。刚才闯王同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既是来看你,也是来传闯王的话。为什么要把你嫁出去,这道理你已经听说了。袁时中来投顺我们,提出要结亲。宋军师和牛先生合计了一下,说这也是好事,这样以后袁时中就可以忠心耿耿,拥戴闯王,不会生出二心。可是兰芝还小,不到出阁年纪。在高夫人身边的姑娘里头,你是个尖子,不管人品、武艺,都比别人要好一些。再说,你这几年磨练得很懂事儿,所以红娘子特地挑你去做她的膀臂。倘若你出嫁之后,能够同袁时中和睦相处,拥戴闯王,建功立业,那就不负了大家对你的一片期望。若是换了一个软弱的、临事没有主意的姑娘,嫁出去也就只是嫁出去了,在节骨眼上出不了力。所以挑来挑去,还是选中了你。虽然这不是你的心愿,可是你要从大处着想,为着我们打江山,不能不结这个亲。这可不是一般的结亲,这是对咱们打江山大有干系的结亲。”

    慧梅听着,低头不语。她刚才曾希望高一功会救她一把,忽然落空了。

    高夫人说:“现在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你舅舅跟我。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你放在心上,不管对谁都不要露出一丝口风。”略停一停,她接着小声说:“我们如今内外都不是那么如意。明朝虽说不能把我们怎样,可是它还有兵啊。像河南这种地方,自古是打天下必争之地,可我们到如今还没有占领开封,即使不久能占领开封,官兵也不会善罢甘休。它会调集各省人马,来同我们纠缠。另外啊,”她把声音放得更低,“曹操跟我们面和心不和,同床异梦。这个人反复无常,万一他离开我们,投降朝廷,我们就势孤了。我们如今一切不管,得把他拉住不放。正因为内外都不是太顺手,所以袁时中这次来投,闯王十分看重。要是袁时中能死心塌地拥戴闯王,我们就平添了几万人马。再说,他在东边一带,人地都熟,不像我们是生疏的。如果他降了朝廷,我们就多树了一个劲敌。这些事情,你姑娘家不会想得那么深。我现在向你说明了,你就知道闯王的一番苦心了。打天下不是容易的啊,我的孩子!”

    高夫人说完后,仔细地观察慧梅的神色。慧梅没有特别表情,但看来对这番道理已经明白。

    高一功说:“不管怎么,你毕竟是个姑娘,婚姻事要听父母之命。有些姑娘还没生下来,由父母指腹为婚,她长大后不管女婿长得黑麻丑怪,不也是照样嫁出?这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认命。如今闯王将你许配出去,是名正言顺的。你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如意,也只能听从。难道你能不听闯王的话?你不能吧?”

    慧梅含着眼泪,低头不语。高夫人露出一丝勉强笑意,劝解说:

    “慧梅这丫头起小跟着我,我知道她是个明白人,遇大事十分清楚。现在我说,慧梅,你也不要再难过,也不要再说不出嫁的话了。你不能永远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永远跟着我,说那话都是空的。至于张鼐那方面……”

    慧梅的脸一红,赶快说:“妈,你不要提小鼐子。他是他,我是我。我说不出嫁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慧梅说到这里,却不由地哽咽起来。

    高夫人继续说:“不管你的心中是不是有那个疙瘩,我现在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张鼐跟我自己的义子差不多,我也常常想着他的婚事。等打下开封后,我就给他定亲。你走后,你们这些姑娘中,慧琼算是最出众的了,我就把慧琼许配给张鼐。这话我暂时只对你一个人说,让你放心。总之,我希望你的心中不要再有疙瘩。”

    慧梅没有说话,也不知她心中怎么想。高一功趁机会对高夫人说:

    “姐,我看慧梅确是个明白人。我们将闯王的心意一说,她的心中就豁亮了。叫姑娘们把袁家送来的纳彩礼物拿出来,咱们都看一看吧。听刘玉尺说,因置备不及,十分寒伧;明日将送来正式聘礼。”

    高夫人马上命女兵们把袁家的礼物拿出来,一看之下,确实排场,有各种绫罗绸缎、各种珠宝首饰,还有四锭元宝。但对这些东西,慧梅连看也不看。不管大家怎么称赞,都不能引起她的心动一动。而且她明白,有些人的称赞话是故意叫她听的。高夫人也不勉强,向慧梅身边一个比较懂事的女亲兵说:

    “你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都另外装一口皮箱里。”

    慧梅始终没有表情。有一个定在今夜悄悄自尽的念头一直在她的心上缠绕,所以袁时中送来的各种彩礼全不放在眼里,好像与她全然无干。

    高夫人和高一功见慧梅对一切无动于衷,使他们的心中凄然沉重。高一功因为还有别的事,不能在此久坐,同高夫人谈了几句关于如何办喜宴的话,便要赶回行辕。临走时,他对慧梅说:

    “你放宽心吧,只管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了你的终身大事。出阁以后,过些日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行军打仗。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你是闯王的养女,又是健妇营的副首领。闯王吩咐从健妇营中挑二百名健妇,再从行辕标营中挑二百名男兵,另外还有管炊事的、管辎重的、管骡马的,合起来将有五百之众,随你到小袁营,算做你的亲军。这样,你也不会太寂寞,闲的时候还可带着男女兵士练武、打猎,同没出嫁以前差不多一样。”

    慧梅一边听高一功的劝说,一边在左思右想,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同时她也想到她如果自尽,一则对闯王的声望有损,二则还会招惹别人猜疑她曾经在暗中将自己许给了张鼐。不管损害闯王的声望,或是别人对自己的清白瞎猜,她都不愿。可是活下去,同张鼐的恩情一刀两断,嫁给姓袁的,她也不愿。这真是生死两难!

    高一功走后,高夫人接着说:“你舅舅刚才说陪送男女亲兵的话,是在行辕中同闯王商定了的。二百名健妇要交给慧剑率领。慧剑同你感情好,很听你的话。男兵就交给王大牛带领。这四百人选的都是精锐,战马和武器也配得很好。以后在战场上,你也有些心腹人管用。再则你既有身份,也有亲信护卫,袁家的人决不敢轻看你。慧梅,日后兰芝出嫁,也不会这般风光!”高夫人想了一下,又说:“洛阳的邵时信,这一年来在你舅舅手下做事,掌管一部分军资粮饷,又细心,又正派。他的妻子儿女也都随营,你是认识的。我跟你舅舅商量一下,请他派邵时信跟你去一年半载,做你的亲军总管。等你在小袁营人缘熟了,有了另外牢靠可用的人,再放他回来。你看行么?”

    慧梅被高夫人的慈母般的感情深深感动,又忍不住哽咽起来。虽然她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排除夜间自尽的念头,但是她不忍见高夫人为她的婚事过于难过。她忽然决定佯装不再拒绝出嫁,使高夫人暂时宽心,也算她做女儿应该有的孝意,至于自尽不自尽,今夜再定。于是她噙着眼泪说:

    “妈,我跟着你们多年,自幼受你们抚育之恩,一生难报。如今让我出阁,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既然是闯王吩咐,无可挽回,我只好听从。这四百名男女亲军,我一定尽量地对他们好。”

    高夫人走过来抚摩着慧梅的肩头,含着热泪说:“你今天还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会坏了,晚饭时无论如何要吃一点。孩子,你到慧英的床上休息去吧!”

    当天晚上,老营中以高夫人为首,忙着为慧梅准备嫁妆,一直忙到深夜。慧英一面忙着,一面又想起下午的事:那时她在健妇营办完了事情,到火器营去送白马的两个女兵也回来了。

    “你们可曾看见小张爷?”慧英问道。

    “看见了,他正在率领将士们操练。”

    “你们把白马送去,他可说什么话了?”

    “他没说什么话,只随便告他的骑兵说:‘把马拉去拴在树上。’仍旧忙他的操练。”

    想到这里,慧英不觉叹道:“唉!男人多无情啊!慧梅哭得这样伤心,他却像没有什么事情似的!”

    夜深了,别人都已睡去,慧英还在帮助高夫人准备。她也认为慧梅这次被迫出嫁,必须在陪送方面搞得好些,才能使慧梅心中的难过减轻一些。当然,在军中一切都要轻便,所以嫁妆也无非是许多珠宝细软,外加压箱的几百两雪花纹银。

    终于,一切都准备完了,慧英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深恐惊醒了慧梅。进得房来,却见桌上还点着一支蜡烛,慧梅和衣歪在床上,见她进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说话,可是慧梅的眼泪“刷”一下子流出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催劝慧梅脱了外衣,她自己也脱了外衣,两个人睡在一起。过了半天,她才突然说了一句:

    “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天哪,人人都免不了,也不过你先出嫁罢了。”

    常言说:“嫁姑娘不是容易的,姑娘一天不上轿,一天准备不完。”慧梅虽然在军中出嫁,嫁妆中也没有木器、瓷器、铜器、锡器等不易携带的东西,但高夫人忙了一夜后,第二天又整整忙了一天,只恐怕这样东西不如慧梅的意,那样东西会临时忘了。使她的心中稍觉宽慰的,是经过昨晚慧英的继续劝解,慧梅懂得以闯王的大业为重,今日再不提“死不出嫁”的话,开始进食。慧梅经过一夜思前想后,也确实放弃了自尽的念头,只盼出嫁后能够使女婿永远地效忠闯王。

    各家重要将领、老营中较重要文职人员,都有礼物送给慧梅,或是绸缎,或是金、银、玉、翠首饰,或仅送银子,自二两起至十两不等,用红纸封好。这种向出嫁姑娘送礼物在河南俗话中叫做添箱,文雅的说法是赠送“奁仪”,都得收下。牛金星和宋献策、高一功、李过、刘宗敏、李岩夫妻六家的奁仪特别重,都是除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四色礼品外,又各送纹银百两。尚炯因在二十里外一处兵营中看病,得到消息,昨晚赶了回来。但是他知道慧梅的婚事已成定局,在闯王前无话可说,一直在心中深为叹息,也不想见慧梅用空话劝慰。今天他仍不愿看见慧梅,怕徒然心中难过,只派两名亲兵送来四锭元宝、四匹上等绸缎、一个百宝药箱,还有一个朱漆小匣,里边用锦缎一层层包着一个暗黑色的箭头。慧梅打开小匣一看,知是老医生珍重保存了三年的毒箭头,以纪念她的忠心,不禁痛哭起来。高夫人看了后百感交集,也忍不住哽咽流泪。

    王长顺也有礼物。论地位他只是一个马夫头儿,但是论情谊,他是闯王手下的老伙计,是马夫中的元老,在慧梅的眼中也是父辈。他亲自送来了收藏了将近两年的一根雕花玉柄马鞭,一对镀金铜镫。他本来打算等双喜成婚时送给双喜,不料如今慧梅先出阁,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辛酸,所以他就将这两件珍贵物品送来添箱。慧梅平日很尊敬和喜爱这位老马夫,收到他的添箱礼物后,就到高夫人的上房,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一个头。王长顺对她说:

    “慧梅,大伯我恭喜你啊!别难过,是姑娘总得出门。那袁将军不知道我是老几,几次看见我,都没有跟我搭腔说话。可是我不见怪,不知不作罪,人家咋知道我王长顺是闯王旗下的一个元老!慧梅,你别害臊,我对你说实话:这位娇客,论年岁不大,论人品不赖,论名声也不小。你以后要帮助他多做好事,真心拥戴闯王。他要是日后忘恩负义……”

    高夫人赶快笑着说:“长顺,你今天多喝了几口酒,别多说啦!”

    王长顺忽然醒悟,改口说:“啊,说滑了嘴。我是说,我看他日后绝不会忘恩负义!”

    大门外鼓乐声起,又有人前来添箱。随即,大家看见是张鼐的亲兵头目王新牵着昨日借给慧梅骑过的白马,前来添箱。这白马浑身的毛色刷得十分洁净,换了崭新雕鞍锦韂,白铜马镫,新的辔头带着银饰,闪光镀金项铃,猩红的新马缨,雪白的马尾根上边不远处,还结着一个红绸绣球。王新到院中将马缰绳交给随来的一个弟兄,走进上房,向高夫人磕头贺喜,站起来后又向慧梅行叉手礼,然后恭敬说道:

    “我们小张爷命我来启禀夫人,他没有别的宝贵礼物,只有这匹西番战马是不久前夺得的汪乔年的坐骑,曾经献给闯王,闯王说我们小张爷攻襄城有功,赐给了小张爷。这马,一身纯白,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快,特意送来为慧梅姑娘添箱,务请笑纳。”

    高夫人笑着说:“哟,这添箱礼倒真好,一定收下。王新,你这娃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说话?”

    王新笑着说:“实话回夫人,这几句言语是我现买现卖的。小张鼐爷临时教我几句学几句,好则还没有漏掉一句。”

    高夫人被逗得格格地笑起来,说:“你这孩子,我只知道打仗时你是只小老虎,还不知道在平时你是只巧嘴八哥,真会学话!”

    看见来人添箱,慧梅正像一般将出嫁的姑娘一样羞羞答答,不闻不问。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抬起头来说:

    “王新兄弟,这白马我不要,你牵回去吧。小张爷在战场上很需要这样好马。你牵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

    高夫人赶快说:“世界上哪有逢喜庆送礼不收的道理!王新,将白马拴在柳树上,你们领了红封子,出去休息吧。”

    各家送添箱礼,如是派仆人或亲兵送来,都有赏钱,名叫封子,红纸中或封碎银,或封选好的铜钱。如是银子,少则二钱,多则一两。慧英在王新牵马进来时想着慧梅的心情,赶快取二两银子封好,这时交给王新,说:

    “王新兄弟,你们到外边休息,中午吃了喜酒回去。”

    慧英的话刚落地,从村外传来了鼓乐声音,自远而近。大门外的两班吹鼓手也奏起乐来。过了片刻,担任老营知客的两名小校将男家送礼的一行人迎了进来。各种礼品都装在或圆或方的彩漆木盒中,每二人抬一盒,共有十盒。另有人牵一匹高大的甘草黄骟马,辔头鞍镫俱全,一色崭新。慧梅回避到高夫人睡觉的里间,对于两个送礼人如何进来向高夫人行礼,如何说话,她全然不看不听。她仍在想着张鼐用她平日喜爱的白马添箱,心中刺痛,不觉流出眼泪。随后听见高夫人和众人纷纷观看袁时中送来的甘草黄骏马,交口称赞,她才忍不住抬起头来,隔着窗纸的一个破洞向那马张望张望,看出来确是好马,但是她对自己发誓说:

    “千好万好,我永远也不骑它!”

    这句话尽管说得声音极小,却被正走进来取赏封的慧英听见了。慧英的心中一动,但装作没听见,只在心中暗道:

    “我的天,嫁了她的身子没有嫁了她的心,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午宴席散以后,高夫人仍然为明日慧梅出嫁的事操不完的心,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起来,高夫人又将各样事检视一遍,深怕有什么疏忽,使慧梅增加伤心。早饭以后,她将慧剑叫到面前,反复叮咛:

    “你要好好照料慧梅姐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纵然在两军阵上杀得难分难解,你总不要离开慧梅姐姐身边,不能单独跑去冲杀,要紧的时候更要寸步不离。你比她小两三岁,要多多听她的话。有时即令她责备你几句,你也不要放在心里。慧剑,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你就同她亲妹妹一样!”

    一番话说得慧剑这姑娘也感到难过,同时想起来在第二次攻开封时阵亡的黑虎星哥哥,噙满眼泪,轻轻点头,哽咽回答:“我记在心里了。”

    高夫人又说:“你对健妇营要把话说清楚,半年,顶多一年,等慧梅在那儿跟袁姑爷和好相处了,一切都能叫我放心了,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所以,你们在那里一定要安心,你们自己的事情暂时不用操心。”说到这里,慧剑忽然脸红起来,回过头去不好意思听。但高夫人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是姑娘,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你也不能长留你们在健妇营中。等你们回来后,该怎么安排自然由我和你红姐姐替你们操心。你们在那里不要想自己的事,要专心把慧梅姐姐照料好。还有袁营中情况我不清楚,不管怎么,他不像我们闯营人马纪律严明。要是有人到你们的驻地胡闹,或调戏姑娘们,你们要立刻报告慧梅姐姐,轻则由慧梅姐姐处分,重则禀报袁姑爷,军法从事。决不要给人家落下一点把柄,让人家说你们姑娘家的闲话,连闯王和我的脸也丢了。这话你要好生记在心上!”

    “我都记住了。要是我们的姑娘家做出些下流事,我一定禀明慧梅姐姐,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要是袁营的兵将跑来调戏姑娘们,也要同样严办。夫人请放心好了。”

    慧剑走后,她又把王大牛找来,说:“大牛,你也是在我们闯营长大的,原来是孩儿兵,后来就做了头目。你也受过伤,立过功。这次让你带二百标营亲兵,护送慧梅出嫁,有些话昨天已跟你说过了。今天我再嘱咐你几句话。”接着,她把对慧剑说过的有些话也照样叮嘱了王大牛一遍。王大牛说:“是,夫人,我一定遵命。”正要退出,高夫人又把他叫住,说道:

    “还有,在慧梅那里,要同在我们老营一样,天天练武,不能放松。武艺练好了,一个人可以顶十个人用;武艺不好,十个人不顶一个人。再说,你们都是年轻孩子,顶大的不过二十岁、二十一岁,好像二十二岁的都没有,有的武艺不错,有的武艺并不精,得趁年轻时好好练一练。天天练武,也就不会吊儿郎当、到处闲逛,军纪也就严整了。如果你们在那里不像个样子,人家不是说你们松懈了,人家会说闯王的人马原来就不行,都是瞎吹的。”

    “夫人放心,我决不会放松操练,决不会给闯营丢人。”

    高夫人又将邵时信叫来,将应该嘱咐的话嘱咐一遍,然后吩咐四百名男女骑兵先走,以便早到袁时中的驻地扎营。几十匹骡子驮着帐篷和各种军资,分别有专人掌管,随着骑兵出发。另有几匹骡子驮着皮箱,内装陪嫁的各种东西和金银,也有专人掌管,作为第二批出发,老营另派二十名骑兵护送。将这两批人马打发走后,估计花轿快要来到,高夫人将一位被大家唤做吕二嫂的、约摸四十出头年纪的妇女叫到面前,对她说道:

    “吕二嫂,你的年纪比较大,我才叫你跟随着慧梅到袁营去。你一直在健妇营照料这些姑娘们,同她们很熟。你又当过吕维祺家的粗使奴仆,见过些世面。慧梅是个姑娘,打仗的事,她倒有些磨练。说到家务事,她就不大懂,别的姑娘也差不多。所以这些地方你得留心着点,该告诉慧梅的告诉慧梅,该告诉慧剑的告诉慧剑,有困难就问邵时信。今后每到一个地方,慧梅和袁姑爷自然住在一起,别的姑娘不好进去,你就可以进去,方便得多。好则你身子骨还硬朗,办事也麻利,这一年多来又学会骑马。这次跟着她们去当然要辛苦一些,将来我再把你接回来。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已当上了小头目,今后只要他立了功,我们会慢慢提拔他,不会让他吃亏的。”

    “夫人,你看,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是三代给吕家做奴仆的,是家生奴才。要不是闯王的人马打进洛阳,我们代代下去,都是奴才,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现在到了闯王这里,不论是将领们,还是弟兄们,再不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我和我的孩子,一生一世也感不尽闯王的大恩。现在慧梅姑娘出嫁,夫人叫我随去,我一定尽心照料,决不让夫人为她操心。”

    高夫人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会办事儿,以后你多操心就是了。”

    吕二嫂又说:“慧梅姑娘已经打扮好不夫人不去看一看?”

    高夫人笑道:“这姑娘一直在军中,总在练兵啊,行军啊,打仗啊。说是姑娘,长得也俊,可就是从来没像姑娘那样好好打扮一回。今天出嫁,一辈子只这一次,才让你们给她打扮起来。走,我们看看去。”

    从昨天开始,老营的人们一面忙着给慧梅准备嫁妆,一面就在商量如何打扮慧梅了。有人说,慧梅是一员女将,出嫁时应该戎装打扮,身穿箭衣,腰系战裙,骑上骏马。可是高夫人和红娘子都不同意。高夫人说:“自来姑娘出嫁,都要哭着去,有的姑娘一路哭去,要哭十里二十里,甚至哭到婆家村子外边才不哭。这是千年以来的老规矩,慧梅出嫁自然也是要哭的,何况她心里有疙瘩。让一员女将骑在战马上,哭哭啼啼,一路不停,这不成了笑话?”红娘子也说:“我在洛阳出嫁的时候,也有人劝我骑马,她们不晓得女孩儿家的心事。自古以来出嫁都要坐花轿,所以坐花轿就是出嫁,出嫁就是坐花轿。要是姑娘出嫁不坐花轿,会一辈子感到窝囊,感到太轻率。慧梅出嫁当然也要坐花轿。”

    于是今天早饭后,在吕二嫂和几个有经验的婶婶、嫂嫂照料下,就按照世世代代的老风俗习惯,给慧梅红装打扮起来。慧梅的头发本来又多又黑,现在梳了头,脸上又施了粉,搽了胭脂,真是云鬓堆漆,桃脸照人。可惜一双眼睛平时明如秋水,而现在却红肿着,分明带着哭过的痕迹。大家又帮她穿上红缎绣花袄,系上红缎绣花百褶裙,戴上凤冠,肩披霞帔。惟一使她显得与一般新娘不同的,是腰间系了一口宝剑。

    当高夫人进来时,她已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默默不语。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些女眷和女兵们随着高夫人一起进来,一见慧梅的打扮,都嘻嘻哈哈议论起来:

    “慧梅这一打扮,真是跟天仙一样!”

    “天仙算什么,那嫦娥奔月就少了一把宝剑。可咱们慧梅处处都比得上嫦娥,偏偏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宝剑,使她显得英气勃勃,不同于一般美人。”

    “听说袁姑爷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我见过,骑在马上可英俊啦,年纪又轻。”

    “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呀,打灯笼也难找。”

    “这还用找?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就有月老用红线把他俩拴住了;不用找,姑爷就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慧梅听了心中就像刀割一样。后来,吕二嫂进来说:

    “闯王回老营来了,老神仙和高将爷也来了。请慧梅姑娘到上房给长辈们磕头去。”

    大家听了,这才纷纷离开。高夫人由女兵们簇拥着,也往上房走去。屋里就剩下慧英和几个姐妹在面前,慧梅拉着慧英的手哽咽说:

    “英姐姐,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慧英噙着眼泪说:“慧梅,你真是傻丫头,我怎会忘记你呀?”

    “常言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我不是闯王和夫人的亲生女儿。”

    “你放心,一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二则小袁营也归了我们闯王,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慧梅站起来向上房走去。马上有两个姑娘在左右搀扶她。虽然慧梅平时可以健步如飞,但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老规矩,新娘子必须由人搀扶着才能行走。

    到了上房,闯王夫妇已经坐着等候。吕二嫂赶快说:“姑娘,给闯王和夫人磕头。”慧梅拜了一拜,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她想说什么话,但喉头被一股涌出的热泪堵塞着,说不出来。高夫人也觉得难过。倒是闯王面带微笑,说道:

    “慧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难过。”

    慧梅说:“我跟随着养父养母多年,生死不离。现在虽然打发女儿出了门,可是我身在袁营,心在闯营,变成鬼魂也不会离开养父养母!”

    慧梅说罢,泣不成声。闯王听到慧梅说出来不吉利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慧梅又噙着泪给高一功和尚神仙磕头。老医生的心中发酸,拱手还礼。

    随即从远处传来了鼓乐声,知道花轿快到了。慧梅回避到东厢房中,坐在慧英的床上。过了一阵,鼓乐声进了村中,放了三眼铳,又开始放鞭炮。鼓乐声和鞭炮声直响到老营的大门外。

    各地迎亲,风俗不一,有的是新郎自己迎亲,有的是男家派别人迎亲,新郎在公馆等候拜天地。今天袁时中采用他家乡风俗,请刘玉尺代他迎亲。一般风俗:花轿到了女家大门外,女家将大门紧闭,等迎亲的人递进封子,女家方打开大门,放新娘出门上轿。今天高夫人革掉这种俗礼,将老营大门大开,由李双喜迎接刘玉尺到上房向闯王和高夫人行了礼,稍坐片刻,恭敬告辞,上马先走。

    慧梅被人用一方红缎蒙了头,由两个姑娘左右搀扶,在鼓乐和鞭炮声中向外走去。她哭得很痛心。偶尔听见自己身上的环佩丁冬声,头上凤冠的银铃摇动的清韵,她越发哭得伤心。妇女们将她扶进轿中,又用红线将轿门缝了几针,免得在路上被风吹开。三眼铳响了。花轿被抬起来了。慧梅知道四个人抬着花轿开始走了,她恨不得用头碰花轿。她不知道张鼐如今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背着人哭。她放声痛哭,同时在心中哭道:

    “唉唉,谁知道我这心啊!我这心啊!”

    高夫人率领众家夫人和红娘子,还有慧英和姐妹们,都到大门外送慧梅上轿。她们有人平日同慧梅感情好,舍不得慧梅走,有人同情慧梅,更担心慧梅嫁给袁时中可能苦恼终身,都不免落泪,红娘子和姑娘们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慧梅的女亲兵骑在马上,走在花轿左右,听着轿中哭声,个个心碎,强忍着汪汪眼泪。

    双喜是送亲的人,率领二十名亲兵骑马走在轿后。他替慧梅难过,也替张鼐难过,双眉紧皱,默无一言。

    轿前鼓乐,轿后骑兵,轿中哭声,走在坎坷的大道上,渐渐远去。

    第三十三章

    慧梅出嫁的第三天上午,按照中原流行的古老风俗,带着新郎袁时中回到高夫人的驻地,叫做回门。闯王也从行辕回到老营,等待慧梅和袁时中。老营中大摆宴席,还有两班鼓乐。宴前,慧梅和袁时中在鼓乐声中向闯王夫妇和各长辈磕头行礼,所有受礼的长辈都送他们磕头钱,是用红纸封着的银子或铜钱。在这种场合,只要是慧梅的长辈,不分男女,都可以受新人们的磕头。大厅中推推拉拉,嘻嘻哈哈,十分热闹。王长顺也来了,将红封子往桌上一放,快活地笑着大声说:

    “嗨,我来受头了!新姑爷不认识我,我只好自报家门。我是李闯王跟前的老马夫,如今是小小的马夫头儿,好听的叫法是掌牧官。慧梅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我看着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一员女将。将来她就是受封为一品夫人,也还得叫我一声王大伯。我们的新姑爷是义军的大首领,以后我这个老马夫不会放在你眼里,可是今日只论亲戚不论官,我理该张开包儿受你们夫妻的头。磕少了我不答应!”

    站在两旁看行礼的男女们一齐嚷叫:“要磕三个头!三个头!”

    慧梅赶快下跪。袁时中也不敢怠慢,随着跪下。新夫妻在旁边人的半真半玩笑的赞礼声中磕了三个头,然后在推推挤挤中站起身来。袁时中见闯王老营中的人们对他如此亲热,心中十分快活。但慧梅稍有不同。她在继续磕头的极短的间歇中,扫一眼满屋中欢笑的面孔,忽然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跟闯营中这么多的亲人在一起了!”心头不禁蒙上一层惘然的悲哀。

    按照风俗,慧梅和袁时中应该留在老营住三天。然而目前大军已开始向商丘一带出动,袁时中必须迅速赶往陈州境内,回到自己军中,率领小袁营将士随闯、曹大军北上,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他在闯王行辕附近的临时驻地,明日清早启程。酒宴之后,又坐下叙谈一阵,袁时中便留下慧梅在高夫人面前继续叙话,自己带着随从和亲兵先走。

    由于今日慧梅回门,红霞、慧琼和兰芝都从健妇营来到老营赴席。可是因为长辈客人多,总在闹哄哄的,慧梅一直没有机会同她们这三个女伴亲近,也没有机会同红娘子说句体己话。如今客人渐渐散去,红娘子也因为正在害月子,吃东西就呕吐,加上前日为慧梅出嫁事感到伤心,几乎整夜睡觉不安,着了点凉,现在只好向高夫人告辞。慧梅将红娘子送到村边,闪到路旁,离开亲兵们,拉着红娘子的手,滚着热泪,小声说:

    “大姐,你不晓得我的心中有多苦啊!我,一句话说不完!大姐……”

    红娘子小声说:“我明白。人非木石,何况你跟张鼐兄弟……”

    “不,不,大姐!不关他的事。你不要像别人那样,误猜了我的心。”

    红娘子微微一笑,望一眼慧梅突然泛红的脸,没再说话。

    慧梅接着说:“大姐,你想,第一,我是在闯王的老八队里长大的,对这里老营中的人啊,马啊,旗子啊,都是熟悉的,样样连着我的心。如今冷不防将我嫁到素不相干的小袁营,叫我如何能忍心离开!”

    红娘子安慰说:“你说你不忍离开闯营,我完全懂得你的心。可是慧梅,我的好妹妹,姑娘远嫁,自古常有。何况小袁营已经归顺闯王,会师后两营成一家,常在一起,说什么不忍离开?我看袁姑爷是一个明白大义的人,他以后必不会离开闯王这棵大树,飞往别枝。”

    慧梅轻轻叹口气,说:“他不是老八队的旧人,谁知道他的心事!”

    红娘子说:“结了这门亲,他就不会飞向别枝了。”

    慧梅又说:“还有,自从有了健妇营,我就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不曾一天分开过。我爱大家姐妹,大家也爱我。没想到如今我突然离开大家,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她忍不住滚下眼泪,怕众人看见,赶快揩去。

    红娘子也心中难受,无话安慰慧梅,只能轻叹一声。

    望着红娘子上马同亲兵们走后,慧梅回头走了十来步,走到跟她到村边来的红霞、慧琼和兰芝站立的地方。她将兰芝拉到胸前,一时伤心得不知说什么好。要不是有别人在旁,众目看她,她会搂住兰芝哽咽起来。兰芝不等她开口,忍不住先说道:

    “梅姐,我真没想到!”

    慧梅对红霞说:“红霞姐,我已经不能再和健妇营的姐妹们在一起,以后健妇营的事你就得多操劳了。好在是夫人昨天已将慧琼派到健妇营,红大姐和你有个好帮手,我离开后也可以放心啦。我纵然身在小袁营,心还在健妇营。我永远不会忘记健妇营,也不会忘记你们。”

    红霞心中难过,强颜为笑说:“你离开以后,咱们的健妇营像抽掉一根主梁。不过还有红帅,又来了个慧琼姑娘,总得想法儿将健妇营带好,不辜负闯王和高夫人的期望,也不枉你一年来的操心操劳,辛苦经营。姑娘们年长树大,终不能都不出嫁。袁姑爷人品很好,大概性情也不赖。他会对你知疼知爱,相敬如宾,白首偕老。你何必难过?你跳进福窝里啦!”

    “红霞姐,什么跳进福窝里,请你不要故意拿话来安慰我。我是为着闯王的大业,将一个苦果吞在肚里!”慧梅揩去眼泪,转向慧琼说:“琼妹,我本来有话要对你说,可是没有时间了。我马上要到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你跟红霞姐快回去准备一下。我看过健妇营以后不再回这里,就从河边岔路回他的驻地去。好,你们马上走吧。”

    慧梅单独同兰芝在一起,她有许多话想对兰芝说,但又不愿说出。当她初到高夫人身边时,兰芝还很小。她常常将兰芝抱上小马,下马时也由她抱。后来她又教兰芝学剑,学射,学各种武艺。如今兰芝已经十五岁,没料到她代替兰芝嫁给袁时中,从此离开了闯王老营,硬割断自己心中和梦中同张鼐相连多年的绵绵恩情。慧梅心中酸楚,紧紧地拉着兰芝的手,用饱含感情的眼睛望着她的纯洁和稚气的脸孔,嘱咐她以后好生练武艺和读书识字等毫不新鲜的老话。她嘱咐一句,兰芝轻轻地点一下头。尽管这些都是老掉牙的话,可是因为慧梅以后再也不会同她在一起了,所以兰芝能够从这些话中听出来特别的感情。她从慧梅含泪的眼睛里能猜到慧梅姐怀着难以出口的伤心和挂念。她想将张鼐的情况告诉慧梅,但又怕慧梅不让她说。在往日,每当她向慧梅谈到张鼐,慧梅总是板着脸孔不愿听,责备她说:“小姑娘家,说男人的事有啥意思!”可是此刻,兰芝实在忍不住,先向左右望望,幸好左右没人,随即大胆地问道:

    “梅姐,前天你出嫁,你知道俺张鼐哥在做什么?”

    慧梅不像往日那样不许她说,但是转过头去,遥望着小河岸上的几棵垂柳。兰芝打量一眼慧梅的神情,继续小声说道:

    “梅姐,你出嫁的那天中午,袁姐夫满会待客,听说拿出几百两银子托曹帅的老营代办酒席,给闯营和曹营的大小将领都下了请帖。张鼐哥推说头疼,身上不舒服,没有赴席。就在你出嫁的那天早晨,他听说西南十几里远的山中出了猛虎,已经吃了一个人,咬死了一头牛。他怕袁家派人来催请,一吃过早饭就带着十几个亲兵打猎去了。到了中午时候,果然遇到了猛虎。那时张鼐哥以为找不到猛虎了,下马休息,亲兵都不在身边。冷不防猛虎从草中蹿出,纵身向张鼐哥扑来。因为太近,弓箭已经没用。张鼐哥向旁边树后一闪,使猛虎扑了个空。他随即一剑砍去,削去了猛虎的一段尾巴。猛虎已经第二次扑到他的身边,张着血盆大嘴向他咬来,同时两只前爪差不多抓住他的前胸衣服。亲兵们已经看见,来不及救他,只见他倒了下去,大家惊叫一声,呐喊着向猛虎奔来。……”

    慧梅的心中一惊,脸色灰白,恍然醒悟:“啊,天呀,今日老营中的上下人们都故意对我隐瞒着张鼐的不幸消息!”她的手心冒冷汗,赶紧问道:

    “他伤得很重么?”

    兰芝接着说:“要是别人,准会被老虎咬死。可是张鼐哥真行,他看见躲闪不开,就将身子向下一猫——亲兵们没看清,以为他倒了下去,——向老虎的脖子下边刺了一剑。老虎负了重伤,回头逃跑。张鼐哥赶快取弓搭箭,向老虎射去。老虎连中两箭,倒在地上。”

    “他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

    “多险啊,谢天谢地!”

    兰芝又说:“俺张鼐哥有心腹话也会对他的亲兵头目王新吐露一两句。你猜他对王新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对王新说:‘我觉着人活在世上没意思,在去打猎的路上想着不如叫老虎咬死的好。谁知遇到老虎,我不再想死,忽然勇气百倍,将老虎除掉了。’梅姐,这话是王新背着别人启禀夫人的,给我偷听到了。”

    慧梅的心中更加感到酸痛,默然无言,害怕兰芝看见她的眼睛,转头望着西南雾蒙蒙的群山,在心中暗暗说:“就在那儿!”过了一阵,她才重新看着兰芝,小声说:

    “你见到张鼐哥,要劝他保重身体,留待日后在战场上为闯王出力报效。”

    兰芝问:“梅姐,我对他说这话是你说的,行不行?”

    慧梅没有做声,也没有点头,但兰芝从她的眼神中知道她心中同意。

    慧梅同兰芝回到高夫人面前辞行,并说她要去健妇营同众姐妹们见见面。高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出了阁的姑娘,将她送出大门,嘱咐她早回袁姑爷驻地,望着她同一群女亲兵骑马快走下河滩,才回上房。

    在健妇营同姐妹们见面之后,大家都纷纷向她贺喜,但人人都看出她的心中有苦,很留恋健妇营。因为太阳已经偏西,她在健妇营不能久停。临离开时,她对头目们嘱咐一些关于如何练兵的话,不要大家远送,只叫慧琼单独送她到小河边。

    她在三天前同张鼐相遇的地方停住,让亲兵们离开她稍远一点,然后同慧琼下马,立在桃花树下,对慧琼说:

    “前几天我们还在这儿站过,折了一枝桃花插在鬓上,如今可不是像一场梦!”

    慧琼不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没有做声,等待她再往下说。可是她好长一阵没有再说话,许多新旧往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三天前同张鼐在此小立闲话的情景,犹在眼前,她不曾忘记他们当时相对无言的幸福和发窘,窘得她呼吸很不自然,心头紧张跳动。她还记起来,她在商洛山中了毒箭后张鼐如何去看她,第二次攻打开封时,她误听说张鼐受重伤时心中如何害怕和难过,如何飞马奔往张鼐驻地看他。……慧琼等不到慧梅说话,只好问道:

    “梅姐,健妇营的事,你还有啥话嘱咐?”

    慧梅如梦乍醒,惘然一笑,说:“有邢大姐和红霞姐在健妇营,你照她们的话做事,我没有什么嘱咐了。”

    慧琼说:“你刚才要我单独送你到河边来,好像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对我说,难道不是?”

    慧梅又微微一笑,揽住慧琼的肩膀,小声说:“慧琼,我告诉你一件小事,你肯听话么?”

    “什么小事,梅姐?”

    “年年端阳节,我都给张鼐哥做一个香布袋儿,也给双喜哥做过两次,可不是年年都由我做。今年我给张鼐哥做的香布袋儿才做了一半,如今我突然走啦,再也做不完啦。你也会绣花儿,心灵手巧,给张鼐哥做一个好不好?”

    慧琼想了一下,说:“你已经做了一半,让我接着做成,岂不省事?”

    “不,你要另做。”

    “何必另做?”

    慧梅不想说明,但终于说道:“我已经做了一半他知道,也看见过。你重新做一个,免得他看见我的针线……”

    “噢,我明白了!可是他肯要我做的么?”

    “他会要的,一定会要的。”

    慧琼没有做声,担心张鼐忘不下慧梅,别人做的香布袋儿他不肯带在身上。慧梅很深情地向慧琼看了一眼,依依惜别地低声说:

    “慧琼,我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袁时中和慧梅启程。临走时,他们向闯王夫妇(高夫人是五更赶来行辕的)辞行,向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和宋献策等辞行,向曹操和吉珪辞行。高夫人同慧梅不免有惜别之情,在萧萧的马声中含泪分手。

    在慧梅动身之前,她有三匹马都鞴上鞍子,只是肚带都在松着,由马夫牵到她的面前,问她要骑哪一匹。这三匹马是:她自己原有的坐骑,张鼐作为陪送礼物赠给她的那匹白马,袁时中作为聘礼的一部分送给她的甘草黄。慧梅好似早已拿定主意,随口吩咐:

    “骑白马,将肚带扣紧!”

    吕二嫂赶快走到她的身边,凑近她的耳朵笑着说:“姑娘,袁姑爷刚才嘱咐我们:请你骑甘草黄。这是他给你的骏马,不骑,他心中会有疙瘩。”

    慧梅口气坚决地说:“白马是我的娘家人送我的,我不能一出嫁就忘记娘家人!”

    吕二嫂不敢多说话,挥手使马夫将另外两匹马牵往亲兵队列的后边。慧梅上马之后,正要扬鞭启程,袁时中策马来到,满面春风地对她笑着问:

    “甘草黄是难得的好马,又稳又快,你怎么不骑它呀?”

    慧梅说:“这白马我骑惯了。”

    袁又问:“你试试甘草黄不行么?”

    慧梅说:“以后试吧。”随即启程了。

    结婚三四天来,袁时中已经明白慧梅是个难以对付的妻子。尽管他们已经成了夫妻,同床共枕,但是他很难看见她的笑容。袁时中暗暗地想,慧梅在他的面前过于庄重,也许是她自以为是闯王的养女,身份高贵,瞧不起他这个土字头的义军首领,也许是她刚出嫁还有点害羞,过几天就会随和了。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慧梅难对付的事,是自从结婚的第二天,慧梅自作主张:他们夫妻的临时公馆全由她陪嫁来的女兵守卫,陪嫁来的两百男骑兵和几十名管理辎重、骡、马等杂务人员都在临时公馆左右的院落驻扎,竟不许他自己的亲兵和将士们留驻在他的公馆大院之内,也不许他的亲兵们禀报事情时随便进入他们的房内,除非紧急事,只能由她的女亲兵转报。袁时中虽然很受慧梅周围男女亲兵的尊重,但是每次回到睡觉的地方便像走进陌生的兵营,常常心上不安。但是她坚持如此,他只好听从。慧梅的容貌俊俏,弓马娴熟,识文断字,又加上是李闯王的养女,高夫人的心腹人儿,这一切条件都使袁时中十分爱她,不愿拂她的意。但今天慧梅拒绝一试甘草黄,使他的心中有点生气。事儿虽小,却将他做丈夫的自尊心暗暗刺伤。为着在新婚期间,他没有当着周围众多女兵说一句责备她的粗话,只能流露一丝微微苦笑,但是在心中却忍不住骂道:

    “妈的,你嫁鸡随鸡,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常言道‘出嫁从夫’,你连丈夫话也不听,在老子面前撇的什么清!”

    袁时中和慧梅带的全是骑兵,一路上夜宿晓行,第三天黄昏时候,到了陈州境内。小袁营全体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到了陈州附近等候。袁时中吩咐明日休息一日,要在老营中大摆宴席,请众将领来吃喜酒。

    老营总管为他和慧梅准备的住处是一座乡绅宅子,房屋宽大,栋宇相连,主宅与偏院有一百多间房子。慧梅和袁时中住在上房,二门外的花厅作为袁时中与众将领议事的地方,主宅各处尽驻女兵,东西偏院尽驻男兵,大门和后门由她的男兵守卫,男兵不奉呼唤不许随便进入二门以内。如今袁时中对此已稍觉习惯,好在他看出来慧梅的左右人服侍他十分尽心,而吕二嫂更是在饮食起居上事事体贴周到,极其难得。他看见慧梅的男女兵纪律森严,不论行军和宿营都是部伍整肃,不像他的小袁营经常是乱嚷嚷的。有一次,他在夜间同军师刘玉尺等议事之后,笑着说:“如今我们小袁营中来了个小闯营。我身率小袁营,住在小闯营。”大家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袁时中因为出外十余日,回来后同重要头目们都见了面,听刘静逸和几个重要头目禀报了军中情况,他也向他们详谈了如何谒见闯王,如何与闯王养女成亲,以及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和军容等等。吃晚饭时候,他命一个亲兵去夫人住处禀报:他今晚有事,要留在行辕,晚饭后还要商议军事,不一定能回去,请不要等他,并说他的两个姨太太孙氏和金氏在晚饭后来拜见夫人。

    慧梅听了这些话以后,只轻轻地点点头,没有作任何别的表情,随即吩咐摆晚饭,还要吕二嫂和她的十几个女亲兵,还有慧剑和十几个女兵头目,都来同她一道吃晚饭,大家姐妹热闹一下。

    在闯王军中,一向提倡将士们同甘苦,上下间亲如家人。近来虽然李自成的行辕中有点改变,弟兄们不再同闯王坐在一起,一边蹲在地上吃饭,一边谈笑;但是行辕将领们还是随便同闯王坐在一起,至于在健妇营中,一直保持着闯王军中的好传统,尽管营规整肃,但没事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看。近几天袁时中常同慧梅一同吃饭,大家都回避,只留下吕二嫂站在一旁伺候。现在一听说袁时中不回来,谁都巴不得跑来同慧梅一起吃饭。慧剑天真地笑着说:

    “唉,梅姐,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别生气:要是袁姑爷常常不回来同你一起吃饭就好啦!”

    吕二嫂说:“瞎说,你又不能代替袁姑爷!”

    姑娘们因为慧梅不拿健妇营副首领的架子,如今趁袁时中不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十分自由、快活。晚饭未毕,忽报孙氏和金氏到了。

    晚饭前,慧梅听说袁时中今夜不一定回来,不让等他,尽管她当时没有表情,心中却很不愉快。她知道官宦富豪,一个人都有几个小老婆,义军中像张献忠和罗汝才也都是女人成群。上行下效,西营和曹营每个将领也都有几个小老婆。这样事情,在慧梅出嫁之前,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曾经暗想过日后会同张鼐成亲,但没有想过张鼐将来纳妾的事。一嫁给袁时中,因知道他已经有两个小老婆,这问题有时不能不暗萦心头。当听说他今晚不回,她心中当下明白:他是借故与众首领商议军事,与他的那个姓金的小老婆小别之后赶快欢度一夜。作为正室夫人,她不肯在众姐妹前流露她对此事的“小器”,但别是一种滋味的痛苦却在心头上摆脱不掉,想道:“做女人真苦,一出嫁就免不掉遇见这样的事!”就在同众姐妹说笑时候,她也不曾将此事忘下。

    她望着吕二嫂说:“让两位姨太太到东厢房等候片刻。”

    众姐妹因知袁时中的两位小老婆来拜见慧梅,都赶快将饭吃完。慧梅却故意慢吞吞地,边吃边同别人说话。关于袁时中的这两个妾,一方面袁时中有时同她谈到她们,另一方面她也暗嘱吕二嫂在路上替她打听,所以她已经大致清楚。她知道姓孙的出身庄户人家,为人老实,已经来了两年;姓金的是大家丫环出身,才来一年半,能说会道,颇有心计,几乎是专了时中的宠,将那位姓孙的压得可怜。她早已打定主意,一见面就得杀一杀金的气焰,所以她故意不急于请她们进来相见。

    慧梅吃毕晚饭,又同慧剑等健妇营头目谈了几句话,然后大家散去,独留下四个女亲兵和吕二嫂在身边。她使个眼色,命女兵们分立两旁,然后轻声对吕二嫂说:

    “请两位姨太太进来!”

    孙氏和金氏进来时候,慧梅面带微笑,起身相迎,但神态庄重,并无热情。金氏自恃尚有姿色,一向得宠,无端被放在东厢房等候多时,心中已很不快,曾打算进来见面时,对慧梅说几句表面奉承而内心含辣带醋的话,让慧梅以后不要拿太太架子,不把她看在眼里。当时她忍不住向孙氏微露此意,孙氏害怕她会碰到硬钉子,悄悄劝阻说:

    “你别那样,弄得往后不能和睦相处。说到天边,她尽管才来,毕竟她是正,咱们是偏;她是大,咱们是小。自古圣人制礼,嫡庶分明。何况她还是李闯王的义女,闯王拿她同千金小姐一样嫁出来。她如果不给面子,你不是自讨没趣?”

    金氏将嘴一撇,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偏不受别人的窝囊气!她不过是高夫人身边一个肯卖命的丫头,临出嫁收为义女,有什么了不起?该比我高贵多少?我猜到她今晚这样冷待咱们,是想树一树下马威,高抬她的身价。哼,我偏不买账!要是有谁想找个人头示众,我偏要伸直脖颈探进铡口看一看。我并不比她少鼻子,缺眼睛,也不是天生的窝囊废,别指望我在她的面前低三下四,息事宁人,从今后把热被窝全让给她,甘心被打进冷宫!”

    借着烛光,慧梅一眼就看出来,走在右边的青年女子是一个相貌忠厚的人,猜出来她是孙氏,同时看出来,左边的金氏就不是老实货。她没有阻止她们磕头行礼,自己还了半礼,然后让她们坐下,并吩咐吕二嫂给她们倒茶。金氏先开口说:

    “三天来,我们天天盼望着姐姐驾到,果然……”

    站在旁边的吕二嫂,事前得到慧梅暗中嘱咐,赶快赔笑插言说:“请金姨太再不要叫她姐姐。一则她比你们两位的年纪都小,二则她是正,你们是偏。我们的姑爷既是一营之首,礼数不能不讲,要给全营将领和眷属们树个规矩。你们要按规矩称她太太,她称你们孙姨太、金姨太,或称你们二姨太、三姨太。”

    金氏倒抽了一口气,在心中说:“果然厉害!”她原来准备的一套甜中带酸的花言巧语,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慧梅并不理她,向孙氏询问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日子是否能够过活,娓娓闲话,态度亲切。然后她望一眼金氏,对她们微笑说:

    “我连日鞍马劳累,需要早点休息,不能同你们多叙家常。听说要在这儿停留一两天,明日还要大摆酒宴。明日酒席之后,我还要找你们来拉拉闲话。”

    金氏刚才被冷落一旁,心中更加窝气,这时见慧梅对她露了笑容,已经叫她们回去,赶紧抓住机会欠身说道:

    “太太来了,就是一家女主,我们自然打心眼里尊重。以后凡事只要太太吩咐下来,我们没有不听从的。我们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多多包涵,教导我们。”

    慧梅听出来这是话里有话,含有不服气味道,便冷笑一下说道:“有一句话我本来打算明日再讲,如今既然金姨太提起来,我不妨先讲几句。你们服侍我们将爷日子较久,有的已经两三年,有的一两年,都是受了辛苦的人。我们三人,应该和睦相处。你们放心,我不是心眼儿窄的人,言差语错,屑来琐去的事儿,我不会放在心上。我更不会跟什么人争风吃醋,为争宠闹得鬼神不安。可是我不喜欢有人狐媚心性,迷惑男人,舌尖嘴薄,搬弄是非。倘若谁敢在我的眼里撒进灰星,我决不忍受,纵然这人正在得宠,抱紧我们将爷的粗腿也不行。在两军阵上,出生入死,杀人如麻,我的心上不曾寒一寒。在健妇营中,我一声号令,没人不听。难道在家中我能忍受别人的闲气么?”她忽然停住,想了想,随即一笑,接着说:“今日初见面,我这话说得太重了。可是丑话说头里,以后方好和睦相处。”

    孙氏赶快赔笑说:“太太说的是大道理,我听了句句合辙。”

    慧梅只把她们送出上房,不再远送。由吕二嫂将她们送出二门,坐上小轿,在袁时中的亲兵们护卫中走了。

    过了一阵,慧梅将邵时信叫来,嘱咐几句话,然后叫时信带着亲兵一道,将健妇们的驻处查看一遍,又将男兵们的驻地查看一遍。因为从此后是生活在小袁营的大军之中,她担心小袁营军纪不严,夜间会有人故意来健妇们的驻处捣乱。她看见几个路口都有王大牛派的放哨男兵,并有专人坐在帐篷中值夜,放下心来。回来时,恰好袁时中派他的亲兵头目来见她,对她说刚才接奉大元帅火急军令,命小袁营暂归曹操调遣,迅速开赴睢州,与曹营会师,合力攻城。并说明日一早启程,酒宴作罢,要慧梅早点歇息,今夜不必等他。慧梅随即传令健妇和男兵大小头目,今夜三更造饭,四更起床饱餐,准备五更前站队出发。

    她睡下以后,竟然久久地不能入睡。虽然她没有全心爱袁时中,但是既然嫁给了他,就生是袁家的人,死是袁家的鬼。今夜她第一次懂得了袁时中很爱姓金的,将她扔在一边,与那姓金的寻欢作乐。她不由地想起来张鼐。假若同张鼐成亲,他决不会这样寡情,至少在新婚的头几年内他决不会这样待她!

    她的心中一阵酸楚,但不敢发出叹声,免得被今晚陪她做伴的吕二嫂和四名女兵听见。热泪暗暗地流湿了枕头。透过泪花,她久久地凝望着窗上的朦胧月色,不知道张鼐的人马带着大小火器今夜在何处宿营。

    当袁时中和慧梅辞别闯王,驰赴陈州的第二天,李自成和曹操也率领各自的大军出发了。这两营大军从郾城附近驻地分两路向东北走:闯营在西,从西华、扶沟、太康,到圉镇和睢州之间等候会师,准备进攻商丘;曹营走商水、柘城,然后转攻睢州,与闯营会师。闯王给袁时中指定的路线是沿着几天前刘芳亮和李过的人马所走的路线,由陈州向正北走,绕过太康城,直趋睢州。不过李过和刘芳亮到太康后一往杞县,一往宁陵,未攻睢州。小袁营从陈州附近出发到睢州走的是一条直线,也是走在闯、曹两营的中间。

    高夫人同闯王在一起行军。老营和行辕成为一体,将士们习惯地统称老营,也叫做老府。去年以来,将士们因为看到行辕军容整肃,戒备森严,威风凛凛,与往年的气象大不相同,都把它戏称为元帅府。起初只有少数人这么叫,很快就叫开了。后来不知怎么又把老营和元帅府合在一起,简称为老府,于是老营各部,包括高一功指挥的中军营和双喜率领的帅府亲军,都称为老府人马。如今这老府的十余万人马,旌旗蔽野,刀枪映日,马蹄动地,好不威风!

    张鼐的火器营也随着老府人马一起前进,许多火器都驮在骡子身上,也有许多放在车上由骡子拉着。第一天行军途中,高夫人发现,张鼐就在这三四天中,忽然变得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也有点发黄,远不像往日那般红润。她几次想策马走近张鼐,同他聊聊,但张鼐好像有意回避着她。有一次,她把张鼐叫到身边问事,想借此同他谈心。但张鼐把事情一说完,立刻又跑回自己的队伍中去。看见张鼐如此反常,高夫人觉得很不好过。同时她又很自然地想起慧梅,不知这姑娘出门以后同袁时中相处得如何。她同闯王不同。闯王认为儿女事都是小事,一办过就不再多想,而她却仍然时时将慧梅的婚事放在心上,深怕她同袁时中不能够和睦相处。

    有一次,王长顺骑马从她的附近经过,她喊了一声:“长顺!”王长顺笑着策马过来,问道:

    “夫人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路走吧,随便拉拉家常。”高夫人说着,同王长顺并辔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你看小鼐子是不是瘦了点?”

    “可不是,也难怪他,心里难受嘛!”

    高夫人叹了口气,不愿再谈这个题目,便说道:

    “长顺,我觉得,咱们到豫中、豫东一带后,这里的百姓跟豫西不一样,你察觉了没有?”

    “我早就觉察了。咱们在豫西时,到处有老百姓迎接,谁都争先恐后地想来投顺。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有同咱们为敌,可总是没有那股劲头,有时能躲开就躲开咱们,离得远远的。”

    “是呀,这些情形我也都看见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看大概是我们放赈放少了。可是,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如今咱们不比往常:人马多了,大军需要的粮草很多,自己也有困难,哪能每到一地都拿出许多粮食放赈?再说现在还有曹营的人马在一起,给养也都是从咱们这里分过去。咱们的老府人马有时还能吃苦,这曹营的人可是一点亏也不能吃的呀,吃一点亏就会有怨言。所以咱们现在虽然也放赈,却不能像在豫西时那么随便地放了。因此穷百姓见了咱们也不像豫西那样热乎。”

    王长顺听罢,说:“也不完全为这。我是喜欢常常同人拉家常的,有些刚刚投顺来的百姓,在我那里一起喂马,他们谈起老百姓的一些想法,我听了也觉得很对。”

    “他们有些什么想法?”

    “他们说,这里的老百姓看见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不了几天就走了,因此谁也不敢同我们太热乎,怕我们一走之后,人家说他通‘贼’,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有的人虽然受官府豪绅欺压,有一肚子冤枉,都不敢来告状,怕告了状后,我们一走,他就会大祸上身。”

    “这话说得有道理。可是大家都说,现在我们还不能设官理民,要打下开封以后再做这些事情,所以也没办法。好在这日子不长,等打下开封后,大局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就可按照李公子说的办法,每到一地,设官理民,让大家好好地种庄稼,情况就会好得多了。”

    “对啦,老百姓都在瞧着我们下一步棋怎么走。要打天下,不能光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该走的时候要走,不该走的时候就不能走,要不然这江山怎么能够站得稳呢?哪儿是自家的土地人民?”

    又说了一阵闲话,王长顺就回到他的队伍里去了。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这老头是个有心人,一心一意为闯王打江山着想,别人不大想的事情,他都放在心里。”

    她很挂念慧梅。过了扶沟以后,她知道闯王已命令小袁营火速北上,协同曹营攻破睢州,等候同老府人马会师,然后转往商丘。她巴不得各路大军赶快在睢州会师。她想,即令在睢州不多停留,见不到慧梅,到商丘城就可同她见面了。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袁时中到了睢州城外时,罗汝才已经早半天到来,正在部署攻城。小袁营被指定的驻地在城西北一带,其余三面都归曹营人马驻扎。罗汝才的老营在南门外的三里店附近。袁时中将安营扎寨的事交给副军师朱成矩、记室刘静逸和几个得力首领照料,自己赶快带着军师刘玉尺驰赴三里店去见曹操,请示攻城机宜。

    曹操并没有把袁时中放在眼里,而是把他当一个年轻后生和一支“土寇”的首领看待。汝才知道闯王是利用时中,并非将时中当成心腹。至于时中是闯王的义女婿,在汝才眼中无足轻重。他阅历多,见闻广,一开始就暗笑李自成和宋献策们,将慧梅许嫁袁时中是玩的美人计,袁乐得攀个干亲戚,讨个俊俏老婆,日后这一条裙带儿未必能拴住袁。他嘴里不言,心中希望袁时中早日离开自成,以减弱自成的羽翼。但是他绝不能在袁时中面前露出来一句挑拨的话,使闯王抓住他什么把柄。当袁时中到了曹操的老营时,曹操正在同吉珪谈闲话,却故意装做忙于军务,使袁等候一阵,然后大模大样地传见袁时中和刘玉尺。当袁和刘向他恭敬地行礼时,他随随便便地还礼,像对待部下的将领一样。他告诉他们:睢州城无兵防守,百姓怕屠城不愿守城,可以不攻而破。连日行军,士马疲累,今夜全军休息,明日进城。曹操还说,听说乡宦李梦辰守南门,所以他自己将先由南门进城,然后大开各门。进城之后,东南西三门由曹营派兵把守,北门由小袁营派兵把守。罗汝才最后用比较认真的口气说道:

    “时中,你是第一次随闯、曹大军攻城,一定要好生约束部下。闯王下了严令:只要城中军民不据城顽抗,义军进城不许妄杀一人,有违反军令的定斩不赦。你的小袁营只须派三百人驻守北门,我的曹营也是每门派三百人驻守。其余将士,一概不许入城。城中骡马财物,我另外派将领率领一支人马入城收集,统统上交老府。由闯王那里按规定分给我的曹营和你的小袁营。你切不要派人入城去抢掠骡马财物,干犯军律。你投到闯王麾下不久,身为闯王佳婿,怕你惹闯王生气,所以先向你嘱咐明白。大元帅把你交我调遣,弄得不美,我的老脸在元帅面前也没有光彩。”

    袁时中大出意外,又沮丧,又暗中生气,同刘玉尺交换了一个眼色,只能忍受,装出惟命是从的态度,连声说“是,是”。随后他恭敬地欠身说:

    “小侄有一救命恩人,住在睢州城内,名叫唐铉。破城之后,时中想保护他一家性命,以为报答,不知是否可行?”

    曹操笑问:“他是做什么买卖的?如何是贤侄的救命恩人?”

    时中回答:“他原来是开州知州。小侄起义前曾因饥寒交迫,无法活命,与几个同伙做一些抢劫的活儿。不幸被官府拿到,必死无疑。这位唐老爷一日坐堂,提审众犯,有的判为立决,有的判为秋决;到审到小侄时,看见小侄相貌与众不同,又是初犯,动了恻隐之心,对小侄说道:‘你这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何事不能挣碗饭吃,偏要做贼而死!可惜你长这么大的块头,难道你不知耻辱?你要是从今改行,我就赦你一命。你肯真心洗手做好人么?’我赶快磕头说:‘小人何尝不知道做贼可耻,只是被饥寒逼迫得无路可走。倘蒙老爷开恩,小人情愿从此洗手,改邪归正。’……”

    “他就放你了?”

    “他点点头,打了小侄二十板子,当堂开释,还恩赏了几串钱,资助小侄谋生。”

    罗汝才笑了笑,说:“他没料到,你后来仍旧做贼,不过不做小贼,做了大贼,身率数万之众,不惟不会被官府捉拿归案,那些堂堂州县官还得向你求饶。天下事就是这个道理,都被英雄豪杰们看穿啦!”说毕,放声大笑。

    吉珪向曹操笑着说:“此正如古人所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曹操笑过后,又对袁时中说:“贤侄,这恩你应该报答。破城之后,你赶快进城,派弟兄保护他的全家。你这样做好事,深合我的心意!”

    曹操留下袁时中和刘玉尺吃晚饭。尽管人马立营不久,但酒菜仍很丰盛,桌上全是精细瓷器,酒壶、酒杯和羹匙一律是精致银器,另外还有歌姬清唱助兴,灯影下时时红袖玉手,在旁执壶劝酒。十几天前,在郾城附近,袁时中曾去曹营赴席,酒席十分阔气,很多美味佳肴都是他不曾吃过和见过的,使袁时中十分惊异。他没有想到,今晚仓猝之间仍能置办出满桌肴馔,荤素齐全,真不愧是曹帅气派,与闯王迥然不同!不过,袁时中和刘玉尺在席上强颜欢笑,陪主人猜枚划拳,心中实不愉快。吃毕晚饭,他们立即告辞,驰回本营。

    当晚,袁时中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还有几位心腹大头目,密谈他同刘军师见罗汝才的经过,大家都心中不平。刘静逸原是不主张投顺闯王的,这时叹口气说:

    “将军原是一营首领,发号施令,悉由自主。而今弄巧反拙,画虎不成,变主为客,寄人篱下。似此遭受挟制,不惟难图发展,恐自存也不容易!明日破城,任他曹营饱掠,咱们小袁营不许进城,只能等待日后李闯王从牙缝中吐给一点东西,感恩领受。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部分大头目原来也是不赞成投闯的,这时接着纷纷说话,有的抱怨,有的愤恨,有的甚至说出来趁早拉走的话。但刘玉尺、朱成矩和另有一部分重要头目却主张暂且忍耐,说拉走是个下策。袁时中也主张不要轻举妄动,把投顺闯王这件事当做儿戏。他特别提醒大家说:

    “你们要知道,曹操同闯王原是同床异梦,貌合心离。你们不要把曹操当成闯王,误以为闯王对我们也是如此。闯王很重视咱们小袁营,也对我青眼相看,所以才结为亲戚。目前纵然大家对曹操行事不平,我们也务必忍耐在心,不可流露于外。等到了商丘,与闯营会师,咱们就不再受曹营的挟制啦。”

    大家听了这话,都认为很有道理,决定暂时忍耐。刘玉尺对袁时中说:

    “你在太太面前,对今晚的事,万万不要泄露,更切忌不要使她和她的左右人感到你心中不平。万一不小心使闯王不高兴,以后就……”

    袁时中不等他说完就赶快点点头,说:“今晚谈的话,只有咱们在座的人知道,对任何人不许泄露一字!”

    大部分人散了后,还有人有事留下,等候袁时中的训示。刘玉尺有事要走,轻轻将袁时中的袖子一拉,带他到屏风背后,含着微笑,悄声说道:

    “将军,请你今后暂不要多到两位姨太太帐中歇宿。太太同你新婚不久,正应两情欢洽,如胶似漆,方不负闯王和高夫人嫁女之意。”

    袁时中一时不明白刘玉尺是什么意思,望着他笑而不言。

    刘玉尺又说:“将军来日富贵荣达,小袁营一营前程,不系于曹帅,而系于闯王。将军恩爱太太,即所以拥戴闯王。况太太颀身玉貌,明眸皓齿,远胜金氏。不过她是闯王养女,立有汗马功劳,深为高夫人所钟爱,且曾任健妇营副首领,故不免略自矜持,身份庄重,不似金氏曲意奉承,百依百顺,故意讨将军快乐耳。要知贫家小户,敬祝灶神,还指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不提’。太太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岂可不使她心中满意乎?”

    袁时中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对金姨太太说了,今夜还要住在她的房中。”

    “望将军以事业为重。”

    袁时中想了一下,忽然一笑,点点头,在刘玉尺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道:

    “你真是一个智多星好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