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

    第三十九章

    李自成命各营大军向开封周围开拔,另派一支人马由田见秀率领,直向西去,路过中牟,攻占郑州、荥阳、新郑、长葛诸县,断绝开封的西路接济,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和他们的老营,在各营大军出发一天以后,才从陈留城郊拔营西去。他们预先商定,两家老营将驻扎在开封城西大约二十里远的阎李寨,但两家老营出发较晚,距离朱仙镇不远就黄昏了。李自成和罗汝才因天气闷热,决定两家老营停在朱仙镇寨外打尖,休息,明日五鼓趁天气凉爽,继续赶路,而大批运送粮食和各种军资的骡马驮运队、牛车和小车,早动身半日,在数千精锐的步、骑兵的保护下走在前边,已经过朱仙镇向西北转去,黄昏时在杏花营附近停下。

    老营刚在朱仙镇附近停下休息,罗汝才的部下有人得到一个不曾证实的消息,赶快禀报曹操知道:小袁营从杞县逃走了。曹操起初吃了一惊,但随即又觉得未必可信。袁时中同李自成并不一心,这一点他同吉珪早就心中明白,但袁时中叛变得这样快,确实出他们的意料之外。连足智多谋的吉珪,也认为袁时中逃走的消息不大可信,低声说:

    “小袁营三万大军,突然全营逃走,事先不漏一点风声,真是奇怪!我看,这个荒信儿很不可靠,要严禁在我们营中乱传闲话。”

    曹操沉吟片刻,说道:“原来我们两个私下说,闯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了老宋的主意,将好端端一双姻缘拆散,硬将慧梅嫁给袁时中,说不定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后悔药。你在营中等候新消息,我现在就去自成那里看看。”

    吉珪说:“倘若闯王还没有得到禀报,请你千万不要打听,免得落个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说:“我不比别人缺少一个心眼儿。”

    在李自成的老营中,刚刚有人风闻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但是没有人信以为真,所以不曾禀告闯王知道。这消息只传到中军吴汝义的耳朵里就止了。他想,袁时中最近深得闯王爱重,与慧梅也夫妻恩爱,没有道理会忽然叛变。老府与小袁营将士之间在商丘时虽有些闲言碎语,不够融洽,可是近日袁时中十分忠心,刻印了几千小唱本,通令全营将士背诵,那些小小的芥蒂已经全然冰消。现在忽然传言袁时中率领他的全营逃走,岂不荒唐?难道慧梅能够答应么?他疑心这谣言来自曹营,立刻暗中传令不许在老营中再谈此事,同时他也不急于禀报闯王,只派人往杞县探听究竟。闯王昨日通宵会议军事,未曾合眼,今日又忙于处理许多公事,然后行军到此,实在疲困,吃过晚饭就早早休息。

    当罗汝才来到时候,李自成果然睡了。吴汝义听说大将军来到,赶快出迎。汝才知道自成刚刚睡下,不让汝义惊动,只向汝义问道:

    “子宜,有什么新的军情没有?”

    吴汝义说:“没有新的军情,大将军。”

    汝才又问:“我们两个老营明日一早继续往阎李寨去?”

    “是的,曹帅。大元帅没有新的吩咐,自然仍按原计而行。曹帅来见大元帅有没有紧急事儿?要我去叫醒他么?”

    “不用叫醒闯王。既然开封方面没有新的情况,自然要依原计而行。”罗汝才故意提到开封方面,避免以后吴汝义会疑心他事先就知道袁时中从杞县逃走。

    吴汝义果然生了疑心,问道:“曹帅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罗汝才笑一笑,随口遮掩说:“我想,开封城中的那班文武大员都知道我们是来围困开封,也会猜到我们必先动手抢收四郊麦子。他们的上策是出动两三万官军练勇,在城外立寨,一则使我军不能在郊外自由割麦,二则保护城中丁壮出城来抢割麦子。所以我想着放心不下,特意亲自来见大元帅,问问有没有新的情况。倘若城中出兵在近郊扎营,我们今夜就可以出其不意,派人前去劫营。没有就省事儿,我也回帐中睡觉啦。他娘的,开封的文武大员们尽是草包!”

    送罗汝才出了营门,看着他同亲兵们上马去后,吴汝义回到自己帐中,赶快睡下,以便明日不到五鼓起身。

    约摸半夜时候,吴汝义被值夜的亲兵叫醒,看见烛光中站着李岩,脸色严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不禁大为诧异,一跃而起,赶快问道:

    “林泉,有何紧急事儿?”

    李岩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两三句话,没有让旁边的亲兵听见。吴汝义大惊失色,说道:

    “你等一等,我赶快去叫醒闯王。”

    “是得赶快叫醒闯王,立即决定办法。”

    如今局面大了,在行辕宿营地方,总是专设一个较大的军帐,作为李自成和他的文武要员们议事地方,有时他于议事后在这里看书,办公,留宿。今晚只有简短的会议,然后李自成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去后边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的寝帐外边,夜间轮流有一个女兵和一个中年仆妇值班。近一年多来已经不再怕会有官军来偷营劫寨,派女兵夜间值班是为着随时呼唤传达有人。如今高夫人的身边除有一大群女兵之外,还添了十来个专管粗使的中年仆妇,多系从老营亲军的妻子中挑选的,行军时都有马骑。每逢闯王宿在高夫人的帐中,夜间值班就多增加一个年纪稍大的仆妇,为的是一旦有事,进入帐中方便。吴汝义匆匆地来到高夫人的寝帐门外,命值班的女兵和仆妇火速将大元帅唤醒,说他有紧急禀报。那仆妇同旁边的女兵交换一个眼色,不敢怠慢,转身走进帐中,将闯王唤醒。

    李自成不论多么疲倦,夜间睡觉总是十分机警,有事叫他,照例一叫便醒,猛睁双眼,虎地坐起,从不睡眼矇眬迟疑贪枕。现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赶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帐外。高夫人被他惊醒,赶快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谛听。

    吴汝义挥手使女兵和仆妇退后,凑近李自成的耳朵禀报了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自成的脸色一变,愤怒地小声说:“他妈的,竟有此事?……毫无良心!”

    吴汝义说:“是的,他竟然做出此事。”

    片刻沉默。高夫人知道出了意外大事,但不知是什么事儿,心中暗暗惊诧,赶快穿衣起来,点着蜡烛。

    闯王向吴汝义吩咐说:“请林泉到大帐中等候。你赶快派人将牛先生、宋军师叫醒,请他们速来议事。还有,捷轩和一功也来。你派人飞马到补之营中,请他速来,速来!”

    吴汝义说:“是,我立刻派人分头去请。还有,一更过后,大将军来了一趟,想要见你,因你已经休息,他便走了,似乎有点奇怪。”

    自成机警地想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风声么?随即向吴汝义问道:“你为什么不禀我知道,让我见他?”

    “我看你今日十分疲倦,他又无重要事,所以……”

    李自成截住说:“你火速亲自去曹营,请大将军前来议事!”

    吴汝义走后,李自成回到寝帐,赶快穿好衣服,高夫人一边帮他扣衣扣,一边小声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人叛变么?”

    李自成简单地告诉她,袁时中已经叛变,率领小袁营全部三万人马从杞县逃走了。说毕,大踏步向外走去。高夫人蓦然一惊,几乎站立不稳,喉头感到壅塞,追在他的背后问道:

    “慧梅还活着么?”

    当闯、曹大军从商丘向开封进兵时候,李岩的一支人马奉命在杞县和陈留之间停留三日,负责征集粮草。按照当时社会习气,他应该趁机会回李家寨扫墓,与族人亲戚见面。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通达人情世故的人,建议李自成让李岩回家乡看看。闯王欣然同意,并亲自将此意告诉了李岩兄弟。李岩的手下将士也有很多人想回家看看的,要求李岩听闯王的话回李家寨扫墓。但李岩另有一种心思,不肯回李家寨去。他虽然已经起义一年半,深受闯王礼遇,与朱家朝廷恩断义绝,但是他竟然在心灵的深处摆脱不掉痛苦思想,总认为自己是父母的“不肖子”,愧对祖宗。他不肯回李家寨,也不让李侔代他回去,只着旧日管家范德臣同二十名骑兵回去,选择一个日子,将汤夫人的棺材从祠堂移出,暂丘在祖茔旁边。当小袁营叛逃时候,范德臣和这二十名骑兵刚把事情办完,还没有离开李家寨。小袁营的人马急于赶路,没有进李家寨,经过圉镇时稍事停留,打了尖以后继续南奔,扬言是奉闯王命去截杀从豫南来救省城的官军。范德臣等看出这事大有蹊跷,就赶快回来,在朱仙镇附近找到李公子兄弟扎的营盘,告诉李岩知道。李岩知道虽有官军从豫南北来之说,但尚不知何时从豫南北来,闯王没有命袁时中去截杀官军,断定必是叛变,所以亲自连夜来禀报元帅。

    李岩向李自成刚刚谈过了范德臣带回的消息,邵时信派来报信的亲兵也到了。这个人化装成小贩模样,赶到朱仙镇一带,但因人马众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元帅暂时驻地。他撕破夹袄的一角,取出邵时信匆忙中写的字条,双手呈给闯王,上边写道:

    小袁营云奉闯王之命,往南堵御官军,匆忙拔营。谨此叩禀。

    李自成熟悉邵时信的笔迹,也看见过邵时信的这个亲兵,虽然字条上没有署名,他却知道是时信的亲笔。他又问了些小袁营拔营时的情况,便命这个人下去休息。李自成气得脸色铁青,默默不语,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李岩坐在帐中,也不说话,等候牛、宋和刘宗敏等来到。

    高夫人自从破了洛阳以后,竭力避免干预军中大事。这也是李自成的意见。他认为自己迟早要夺取江山,决不使前朝常有的后宫干政之弊再出现于他所创建的新朝。可是今夜是处理袁时中叛变的事,关系着慧梅的死活,她不能不来到大帐,希望商议结果既能够严厉惩办袁时中,也能够救回慧梅。李自成望望她,很懂得她的心情,用眼色示意她在一只行军携带的小马扎上坐下。

    牛、宋、刘宗敏和高一功很快来到,随即罗汝才也到了。汝才因与手下人掷色子,尚未睡觉,一听吴汝义说大元帅请他紧急议事,他便心中明白,命亲兵们立即备马,飞驰而来。在亲兵备马时候,吴汝义将袁时中带着小袁营全部人马从杞县叛逃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佯装毫无所闻,心中感觉可笑,恨恨地说:

    “哼,竟然会有此事!”

    大家都到了,只有李过驻地较远,尚未赶到。李自成自从崇祯十三年十月间进入河南以来,事业和威望一直如旭日东升。中州百姓都将他当成救星,编为歌谣,到处传唱。他自己和左右文武都认为他是“天生圣人”,几年内必坐江山。因为有这种环境气氛和大大不同于往日在艰难困苦中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在一时间很容易受了袁时中的欺哄,根本没料到袁时中会突然叛变,率全营人马逃走。他如今不仅十分气愤,而且为损伤了自己的威望而深感痛苦和愧悔。当大家纷纷议论如何派兵追剿袁时中时,只有李自成和高夫人一言不发。李自成巴不得立刻将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捉到,斩首示众,以泄心头之恨,并且为背叛者戒。然而他这个平日多谋善断的人,竟然在意外的精神打击下,一时心中踌躇,拿不定主意。他现在正要用全力围攻开封,预料朝廷必然要用最大的力量来救开封,如今正当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分兵追剿袁时中,必然要减弱围攻开封的兵力,还必然要死伤许多有用的将士,因此他不想马上动武。可是,倘若不将袁时中消灭,别人就会轻视他,还会在背后嘲笑他。现在距袁时中从杞县叛逃已经有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走了很远,未必能够追上。袁时中对豫东地理很熟,纵然能够追上,也未必能够将他一战剿灭。倘若战争纠缠过久,损兵折将,牵动围攻开封大计,纵然胜利,也可能得不偿失。还有,倘若对袁时中逼得过急,他带着三万人马投降了正在豫南的丁启睿或杨文岳,岂不为害更大?……

    李过到了。事情他已经知道,所以他带着一脸怒容走进大帐,没有坐下便向闯王和大家问道:

    “如何决定?派谁追剿?”

    闯王没有做声,别人也不做声。高一功示意让他在一只小马扎上坐下。

    李过不肯坐下,看一眼宋献策和牛金星,接着说:“当日袁时中刚投降就请求结亲,我就觉着有鬼,不可相信,免得吃了后悔药。幸而我一功舅说了一句,不能将兰芝许配给他。结果由军师们出主意,将张鼐和慧梅的姻缘拆散,将慧梅作为闯王的养女嫁给姓袁的。将慧梅作为闯王养女,我一百个赞成。这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自幼儿聪明伶俐,有忠有义,也练出一身武艺,在我二婶的身边出生入死,几次立了大功。硬把她嫁给那个从野地飞来的姓袁的,下场如何?如今还活在人间么?”他想着慧梅如不是已经被杀,便很快就会被杀,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随即坐下,接着说道:“我当时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摇旗和汉举们也不同意,可是等大家知道时,木已成舟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只能暗地里顿顿脚,希望姓袁的有点良心。如今事已至此,光想着后悔药难吃没有用,要赶快派兵追赶,杀他个片甲不留。派谁去,商定了么?”

    宋献策和牛金星一直担心高夫人会说出来对他们抱怨和责备的话,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夫人的沉重脸色。他们没料到由李过开了腔,用这样从来没有用过的神色和口气对待他们,使他们只有惭愧,除掉苦笑外无言以对,神情十分尴尬。

    闯王低着头没有做声。尽管他不满意李过责备牛、宋的话说得太直,但是他自己也心中悔恨,不能责备侄儿直言。他怕高夫人也忍不住对牛、宋说出来不好听的话,两次望她。高夫人懂得闯王的眼色,所以她不曾在侄儿对牛、宋说过抱怨话以后接着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用袖头揩去了为慧梅涌出的两行热泪。

    曹操在心中看笑话,却不得不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不用再提啦,如今只赶快决定如何处置吧。兵贵神速,再不派兵追赶,小袁营就逃进颍州地界,向南投降丁启睿,向东投降朱大典,都很容易。大元帅,倘若你认为围攻开封要紧,别的人马分不出来,命我的曹营人马去追剿如何?”

    李自成回答说:“家鸡打得堂前转,野雉不打一翅飞。野雉是活的,飞就让它飞吧。”

    大家听了李自成的话都觉突然,摸不准到底是什么用意。有人暗想:这样任袁时中逃走不管,未免太宽大了。

    刘宗敏平时往往容易暴怒,令人生畏,但现在他一直冷静地想问题。他在心中抱怨牛、宋当日不该劝说闯王将慧梅许配袁时中,但是他想着闯王待牛金星以宾师之礼,拜宋献策为军师,不能因他们一时虑事有误而多加责备,使他们面子上下不了台,引起文武不和。他也明白闯王既恨袁时中的叛逃,又担心对袁时中逼得紧了会促使他投降官军,另外又担心慧梅会被袁时中杀害。趁着大家在沉默中,他抬起头来望着自成问:

    “大元帅,这件小事交给我处置可以么?”

    自成问:“你如何处置?”

    “我想,既不能不派兵追杀一阵,也不必逼得过紧,免得他投降官军过早。也不要使他对慧梅下毒手。目前能够按这样想法处置,方算妥当。”

    罗汝才不禁心中一惊,点头赞叹:“虑得细,虑得是!捷轩不愧是大将之才,忙中不乱。”

    自成说:“捷轩,你将你的办法全说出来,让大家商议一下。”

    宗敏说:“请补之辛苦一趟,去追赶小袁营。先礼后兵,劝说袁时中赶快回头,做错的事决不追究。我估量袁时中一定不听劝告,大概免不掉会厮杀起来。补之可以杀败小袁营,但不一定会捉到袁时中,也不能……”

    李过插言:“既然动兵,就得尽我的力量捉到他或杀死他,不留后患。”

    宗敏接着说:“补之,你听我说。我们目前作战的着眼点是在开封,既要四面围困开封,还要准备杀败各路援兵,不应当分散兵力。小袁营有三万人马,要将它包围消灭,少说也得五万人马,还得拖长时日,穷追不放。在目前这样分兵作战,我们不干。我们不能让袁时中这小子拖住一条胳膊。”

    李过问:“你给我多少人马?”

    “我打算给你……顶多一万五千人马,一半骑兵,一半步兵。更多的人马没有。”

    李过沉吟说:“只给这一点人马,我只能追上他,狠狠给他一下教训,不一定能够消灭他,捉到他。”

    宗敏点头说:“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倘若追上他,你只需狠狠教训他一顿,使他损兵折将,知道疼痛,大伤元气,但还要适可而止,不逼他过早地投降官军。你还得使他认为对慧梅不下毒手,于他有很大好处。”

    李过微微一笑,说:“我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给我出的是一道难题,这文章要做好很不容易。”

    刘宗敏转向李自成,问道:“大元帅,你看,这篇小文章就这么做法,不必小题大做,行么?”

    自成点点头,然后向大家问:“你们各位有何意见?”

    罗汝才首先称赞说:“高明,高明。我根本没想到这个题目的文章应该这么做,果然是捷轩虑得周到!”

    牛金星说:“追上小袁营之后,可以宣示大元帅德意,凡将士愿倒戈回老府的一律免究,另有重赏。补之将军出发时要多带银子,以备阵前赏赐。如此恩威并施,有劝有惩,小袁营多数胁从之众,不难瓦解。”

    宋献策接着说:“还要带去大元帅手谕一道,劝谕袁时中勿信谗言,妄生猜疑,致令亲者痛,仇者快。望他翻然悔悟,速偕慧梅来归,将待他恩情如初,一切错误不提。”

    高一功说:“慧梅在我们老八队中是有功之人,况且已经是闯王养女,不能不救她回来。按她的性子说,当她一旦明白了袁时中背叛闯王,她必不善罢甘休。补之带兵前去,一定要查明问清,慧梅到底死了没有。倘若她还没死,那陪嫁的四百多男女亲军是不是还在她的身边。补之,你这次去,倘若能救慧梅回来,当然是最好不过;如不能救她回来,要设法使袁时中不敢杀她。”

    李过说:“高舅说的是,我的骑兵如果能冲进袁时中的驻地,自然要将她救出,接她回来。不过,听说她已有喜了,谁知她如今变心了没有?”

    高夫人想起慧梅出嫁的情形,实在又痛苦又恼恨,正想找题目,听了李过的话,立刻对侄儿愤愤地说:“补之,你刚才还说慧梅也是在你的眼皮下长大的,为什么忽然又说这话?慧梅决不会背叛闯王。你看吧,她会死在袁时中的手中!”

    闯王不希望她对宋献策等说出气话,劝说道:“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你不用担心嘛。”

    高夫人说:“不管用什么办法,以保住慧梅的性命要紧。如今她的身边只有四百多男女亲军,虽说都是挑选的好样的,对慧梅也忠心耿耿,可是毕竟是在袁时中大军挟制之下,袁时中要杀害慧梅,他们也会全都死去,决不止慧梅一个被害。”高夫人越说越激动,突然转向宋献策,“军师啊,这亲事是你们怂恿成的,你们要救慧梅的命,将她和那四百多人马还给我。还有慧剑,你们是认识的,她哥哥是黑虎星,在开封城下中炮受伤而亡。两三年前在商洛山中时候,他将妹妹托付给我,说:‘婶娘,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今后全靠你老人家照料她。她岁数还小,虽然有一身武艺,可是不懂事。’倘若这个黑妞也随着慧梅死在小袁营,你们这些做军师、出主意的,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黑虎星啊?”

    这一段话说得宋献策脸上热辣辣的。牛金星也觉得十分难堪,只得勉强说道:“请夫人放心,必有妥善办法,将慧梅姑娘救回。”

    高夫人眼圈一红,说:“纵然能够将她救回,可是姑娘已经嫁了人。杀了她丈夫,留下她守寡一辈子。她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岁,叫她以后如何活下去啊。都是你们当日出的好主意!”说毕,愤愤地起身便走,一面走一面流着眼泪。牛金星和宋献策赶快站起来送行,但是她头也不回,没有同他们打个招呼。

    李自成向他的侄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李过说:“马上准备停当,五更动身。”

    李自成望望李岩:“林泉还有什么高见?”

    李岩说:“我想,袁时中不得已时必投朝廷。朱大典远在凤阳,中间有黄得功的人马隔着,他往东去投朱大典不容易。丁启睿如今驻军在汝宁一带,他去投丁启睿比较容易。补之在追赶小袁营时,可派出一支轻骑,驰至陈州与商水之间,虚张声势,拦住他南去之路。另外,以夫人名义给慧梅姑娘书信一封,先叙思念之情,知其仍在人间,心中稍慰。然后嘱其劝说袁时中不要上他人之当,赶快悬崖勒马,回来叩见大元帅请罪,保其平安无事,恩宠不减。纵然自生猜疑,暂时不肯回来,闯王因有汝在,已嘱汝补之大哥不要穷追,留个转圜地步。只要汝在,时中不降朝廷,一切好说,纵然时中一二年内不回来也不要紧。倘若汝不幸遭毒手而死或时中投降朝廷,二者有一,则从此与时中恩断义绝,势成不共戴天,等等。将这些话写进书子。阵上捉到敌兵,多给银子,收买他将书子送给慧梅。这书子必会被袁时中看见,让他在心中琢磨出得失利害。”

    大家都点头赞成。闯王命牛金星替他写一道给袁时中的劝谕,李岩替高夫人写一封给慧梅的书信。会议就到此结束了。

    离开杞县的第二天,慧梅已经看出来袁时中和小袁营的行踪可疑,又经邵时信将各种情况告了她,她断定袁时中已经背叛了闯王,她受了欺骗和裹胁。她当时不愿再走,派人将时中请来问话。可是袁时中早有准备,在行军时将她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挟制他们一定要跟着大军一起走。慧梅愤怒地说: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你死,不是我要杀你,而是闯王要派人马来处置你。我死,是因为你要杀我;你不杀我,我不会跟着你背叛闯王。”

    袁时中苦苦劝她一起走,什么出嫁从夫啦,又是什么年轻夫妇要和睦啦,说了一大通。可是慧梅板着脸,让手下的四百多名亲军摆好了拼命的架势,坚决不走。在一瞬间,袁时中曾经想杀掉她。但稍一转念,仍觉不忍,毕竟他还是很喜欢慧梅的,特别是他知道慧梅已经怀孕了,而他又是很想孩子的,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发脾气。他又对慧梅说:

    “不管你多么不听我的话,我是不忍心杀你的。我知道你怀了孕,这是我的骨血,说不定还是个男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手下的男女亲军,只要他们不先动手,我决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我只是劝你跟我一起走;不走,我们都要被害。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闯王,可是闯王听信了周围人的闲言,对我很不放心,听说就要动手杀我,我没有办法,才带着人马逃走。这只是暂时离开,等闯王将来明白我对他忠心耿耿,我自然还会回到他的大旗下边,替他尽忠效力。”

    慧梅流泪说:“你若肯回到闯王麾下,我愿意百依百顺,服侍你到老。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不会不把你当丈夫看待。可是你要是背叛闯王,投降官军,要我跟你走,就休想。夫人每次问我,我都为你挣面子,说你忠心耿耿保闯王打天下,可是你现在却叛变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脸去见夫人,还有什么脸去见闯营的将士?”

    两个人又争了半天。不管袁时中怎么劝,慧梅总是不走;而不管慧梅怎么哭闹,袁时中也总是不发脾气。可是时间一长,袁时中手下的人逐渐耐不住了,他们吹胡子瞪眼睛,怂恿袁时中采取强迫手段。袁时中不得已,只好向慧梅说:

    “你既然已经嫁给我,生是我袁家的人,死是我袁家的鬼。夫为妻纲,天经地义。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哪有做妻子的能不听丈夫的话?”

    慧梅一听,更气起来,说:“你既然投顺了闯王,就应当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怎么还能背叛闯王?背叛闯王就是不忠不义。我宁死也不能跟你这不忠不义的人一起走。”

    夫妻两个正在争吵,袁时中的第二房妾金氏走了出来。自从慧梅“过门”以来,她看见袁时中同慧梅感情很好,虽然心里吃醋,但因为有几分害怕慧梅,所以不敢当面胡闹,只是有时在背后同袁时中耍赖而已。今天看见袁时中同慧梅争吵,快要动武,而小袁营的将士将“小闯营”包围得水泄不通,她忽然胆壮起来,指着慧梅的鼻子说:

    “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闯王的小姐,实际你也是他家的丫头。只是为着跟我们袁将军结婚,才把你收为养女。你呀,你并不比我的出身高贵多少!虽然你是正室我是妾,可我比你早来了两年。你也不要因为怀了孕就神气起来,是男是女还说不定,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也说不定。生孩子有什么稀罕?要不是天天行军,我自己早就给我们袁家生了孩子了。”她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忽然回过头来对袁时中说:“你的太太已经变心了,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你会在她的手中送命,不如趁早休了她!”

    慧梅没有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泼妇来,最初简直有点发愣,可是越听越气,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拔出宝剑,抢前一步,厉声叫道:

    “我宰了你!”

    金氏赶紧躲到袁时中的背后,越发大哭大闹起来。慧梅几次抢过去杀她,都被袁时中拦住。慧梅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亲兵说:

    “你们还不把这个泼妇赶走?”

    一句话刚说出来,慧剑已经跑了过去,要拉金氏。袁时中恼火了,说:

    “你敢打她?她虽是妾,到底是你的主人!”

    慧剑说:“姑爷,她在你家里是主人,在我们闯王将士面前就算不得一个主人。你不要偏心袒护她,这里有我们的军规:军中不准胡闹!”

    袁时中气得要打慧剑耳刮子,慧剑用力格开,毫不示弱。袁时中猛然想起,自己不便对这班女兵动手,便恨恨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管。

    慧剑走过去,把那泼妇一推,推出五尺多远,跌在地上。金氏索性在众人面前撒泼,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打滚,说她好歹是半个主人,如今受奴才欺负,要袁时中替她做主,不然要碰死在大家面前。慧剑气得眼睛通红,不管袁时中如何顿脚生气,大踏步走过去,伸开五指抓住金氏的背后领口,轻轻一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摔出六七尺外,跌在地上,喝道:“你再闹,我就宰了你!你既不是我的半个主人,我也不是奴才。这里只有军法,没有别的!”

    袁时中气得咬牙切齿,把脚一跺,对慧梅说道:“你要是执迷不悟,将来可不要怨恨我!”说罢,回身走了。

    立刻,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周围,又增加了袁时中的几百名精兵。慧梅的人马被围得更紧了。邵时信和吕二嫂感到这样僵持下去不行,悄悄商量一下,便劝慧梅说:

    “不要吃眼前亏,我们还是随他走一段再说。如果能找机会逃回夫人身边,当然很好。如果能等待时机,劝得姑爷回心转意,那就更好。”

    慧梅想了一阵,觉得他们说的话也有道理,目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走回帐中,气得哭了一阵,又同邵时信商量一阵,然后叫邵时信去见袁时中,答应随小袁营往颍州一带去,但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尊重慧梅夫人的身份,任何人不得在她的驻地胡闹,不得欺侮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第二,对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粮草不能短缺,各项供给从丰。第三,袁时中虽然已经背叛了闯王,但往后不应把事情做绝,要留下重回到闯王麾下的余地。

    听了以上三条,袁时中认为慧梅已经有一半回心转意,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事刚刚告一段落,袁时中忽得细作禀报,说杞县一带百姓风传李闯王即将派大军追赶前来。他不禁心中惊疑,下令全营赶快收拾启程。

    从此以后,慧梅和她的四百多亲军总是被袁时中的精兵紧紧地包围着,无法自由行动。不管行军到了什么地方暂驻,也总是如临大敌。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驻地,袁时中也不敢随便走到慧梅的帐中去。慧梅和她的四百多男女将士日夜盼望闯王的追兵来到。

    为着处理袁时中叛逃的事,李自成不得不抽调一部分精兵交李过前去追剿。李过刚刚动身,李自成忽接到紧急探报,知道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支人马奉旨在汝宁附近会师,正在日夜筹措粮草,不日北上,来救开封。看来小袁营的叛变尚未处置就绪,开封周围的大战又在密云欲雨了。他不能不停留在朱仙镇附近召集众将会议,重新部署军事。到了五月二日,他和曹操才将两个老营移驻开封城西的阎李寨(又称阎家寨)。他的老营扎在寨内的一家地主的宅子里。曹操的扎在寨外,相距三四里。第二天,即五月三日,闯、曹大军将开封合围了。

    麦子已经熟了。义军并不攻城,只抢割城外麦子。城内也派出军民,抢割麦子。义军在大堤外抢割,城中军民在大堤内抢割。在大堤内外偶尔也发生零星战斗,但双方都以抢割麦子为主;有时相距很近,互不理会。

    一连十天,义军分出来数万大军全力抢割麦子。将麦捆子运到各个驻地,有人专管打场。打好的麦子,一部分运往阎李寨,一部分各营留用。这种热火朝天的夏忙景象从来不曾有过。即使在太平年头,收麦的季节也很热闹,但是老百姓各家分散,同数万大军一股劲从事割麦打麦的情况不能相比。

    在义军将士们抢割麦子的日子里,李自成时时在注视着左良玉等援军动静,准备着即将迫近的一次大战。当他知道援救开封的官军已经离汝宁北来的消息后,他派人火速给李过送去密谕,要他对袁时中切勿穷追,打一个胜仗后星夜回师。又传令给田见秀等将领,要他们速从郑州、荥阳和新郑一带退兵,赶回开封城外。道路哄传,援救开封的大军大概有二十多万人马,纵然只有十之五六,也不可轻视。在援军中,左良玉的人马有十万左右,比较能战,保定总督手下的总兵虎大威的一万多人马也较精锐。另外,不能不提防城中还可出动两三万兵勇同援军配合作战。尽管一年半以来,李自成在中原作战不断获得大胜,但是因为他才脱离艰苦困难阶段不久,所以对这次战争不敢有丝毫大意,总在思虑着全胜之策。

    五月十六日黄昏,他在阎李寨又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罗汝才、吉珪、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等都参加了。会开得很久,到三更以后方散,但对于作战方略还没有最后确定。所以不能最后确定,是因为现在只晓得官军人马甚多,正在往开封奔来;但不晓得官军是直抵开封城下,还是在开封附近占领一个地方,与义军作战。他们估计官军会采取后一种方案,使义军既要对付强大的援军,又要防备城内的守军,处于“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但官军究竟要占领什么地方,现在还不能判断明白,也许是在朱仙镇,也许是在开封的东面,即陈留与开封之间,也可能就在陈留,因为陈留离开封只有四十多里路。由于对官军的意图未能最后探明,因此会议决定,先做些应急的准备,把义军所有的人马都集中到开封周围,以便一有情况,可以立即出战。会后,罗汝才先走,以后刘宗敏等也各回本帐去了。

    李自成回到寝帐,正准备休息,忽然张鼐前来禀报事情。李自成顺便问了火器营的情况,嘱咐他务必把各种火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出去同援军作战。他一面和张鼐谈话,一面又命人把双喜叫来,要双喜把行辕的一些重要文书也都收拾好,准备随时带走。

    张鼐和双喜尚未离去,忽然李过一脚跨进门来,说道:

    “闯王,我回来了。”

    大家看见李过回来,都非常高兴。眼看大战就要爆发,李过是一员重要大将,有他在,闯王就多了一个得力帮手。

    高夫人也从里间出来,吩咐左右马上给李过拿东西吃。李过忙说:“二婶,不用拿东西。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闯王说:“补之,正等着你回来。好,先禀报你追赶小袁营的事吧。”

    李过从朱仙镇出发之后,当日到了杞县,因知小袁营已经走远,便采取大胆决定,单率领数千轻骑日夜追赶,令步兵按站行军。到了柘城境内,袁时中果然被他追上。时已黄昏,李过的骑兵十分疲倦。他见小袁营已经占据有利地势,倚山据河扎寨,便只好隔河扎营,以待次日早晨看清地势,向敌进攻。当夜派人将闯王劝谕袁时中的书子和高夫人给慧梅的家书送到小袁营,没有回音,连下书的两名弟兄也遭到扣留。

    天明后,李过不管小袁营有三万之众,率八千骑兵从浅处过河,先向小袁营将士宣布大元帅德意,号召重回闯王旗下有赏。小袁营将士一经接仗便纷纷溃散,有不少人倒戈回来。袁时中只剩不足一万步兵和一千多骑兵,裹胁着慧梅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向亳州方向逃走。李过本来要继续追赶,因接到大元帅命他火速班师的手谕,就回来了。

    大家因以前接到他派来的塘马禀报,对这次作战情况都很清楚,所以不再多问。他还想补充谈一点同小袁营接仗时的详细情况,被高夫人用手势打断,急着问道:

    “慧梅的情况你知道么?”

    “慧梅的消息我一直在打听,直到小袁营的许多将士投降过来,才得到真实消息。特别是我们在战场上捉到了袁时中的几个受伤的骑兵,消息更加清楚。他们不少人曾跟慧梅的亲军在一起驻扎,说的情况虽然不敢说都是真的,但看来也差不离。”

    “什么情况,你快说!”高夫人催问。

    “情况虽然不太好,但慧梅并没有死,袁时中不敢马上杀害她,也不愿杀害她。”

    “你给我直说吧,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说出来,对我说出实话!这姑娘也算是我把她抚养大的,如今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性命操在袁时中手里,你叫我怎么不挂心?快说吧,不要藏头露尾。”

    李过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姑娘确实是好样的,对闯王忠心耿耿。”接着,他就把袁时中叛逃后,慧梅如何起初被蒙在鼓里,到睢州境才知道真情,又如何同袁时中几乎刀兵相见,慧剑几乎杀死了金姨太太……种种经过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高夫人噙满两眶热泪,又问:“以后呢?”

    李过说:“以后的情况不很清楚,只听说在柘城境内,慧梅知道追兵将到,劝袁时中投降,夫妻又大吵一架。幸有邵时信和吕二婶解劝,慧梅大哭一场,没有再吵闹下去。据我看来,目前袁时中还不敢杀害慧梅,也不愿杀害慧梅,可是以后如果他投降了官军,慧梅不答应,到那时候就要见个黑白。我还听说,慧梅现在天天哭泣,常常不吃饭,后悔自己在出嫁之前没有自尽,竟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些情况,李过没有说出来。他听说,慧梅在痛苦之余,曾经骂过牛金星、宋献策,也说过抱怨闯王的话。李过不愿使大家难过,便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就是他说出来的这些情形,也已经使高夫人和站在门口的慧英等一群姑娘一面听,一面落泪。张鼐低着头,感到心如刀割。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量不让眼泪滚出,但听到后来,还是有几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闯王也叹了口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夫人用袖头揩揩眼睛,说道:“王长顺早就对我说过,怕我们丢掉了一个好姑娘,却没有笼络住袁时中的心。如今果然这样,这事会叫我悔恨一辈子。看来慧梅一定活不下去。”

    李过赶紧劝慰说:“二婶不要太操心,等我们破了开封后,再想办法救慧梅回来。”

    高夫人说:“谁知道到那时候慧梅还在不在人间?”

    慧英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发出了抽泣的声音。张鼐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有向闯王告辞,低着头走了出去,不提防同匆匆进来的李双喜撞个满怀。他瞟一眼双喜的有些不平常的脸色,没有打招呼,在此刻他除慧梅的不幸之外,别的事都不关心。刚刚走下台阶,他听见从屋里传出来双喜的声音:“禀父帅,据探马禀报,明朝援救开封的大军已到了尉氏县境,看来是直奔朱仙镇。左良玉和虎大威的人马行军很快,明显地是想抢占朱仙镇。”

    闯王的声音:“啊?朱仙镇?已经到了尉氏县境?”

    双喜的声音:“是的,父帅。看来敌军明日五更就会占领朱仙镇,请父帅赶快部署迎敌。”

    闯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说:“好了,这一仗就在朱仙镇打吧!你赶快命人叫宋军师、牛先生和几位大将都来,火速商量一下,火速出兵,赶在敌人来到之前先占朱仙镇!还有,叫小鼐子回来听令!”

    张鼐听得清楚,精神突然激动起来,不再想慧梅的事,也不等双喜呼唤,回转来大踏步走上台阶,几乎又同双喜撞了身子。他站在台阶上,向屋中大声说:

    “火器营首领张鼐到!”

    第四十章

    从汝宁来援救开封的明朝大军,分为两支,一支开往杞县,表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是一支偏师,只有一两万人。另一支是正师,有将近十五万人马,有一半比较精锐,经扶沟和尉氏,直奔朱仙镇而来,看来明日黎明就会抵达朱仙镇。

    李自成本来把开往杞县的那一支视为官军的正师,像今年正月间左良玉救开封时一样,先占杞县城作为立脚地,没有想到,官军的大股精锐部队已经走直线从扶沟、尉氏北来,显然想抢占朱仙镇扎下大营,与开封城互为犄角。李自成同大家简单地商议一下,都认为必须赶在官军到达之前先去占领朱仙镇。但当时大将驻在阎李寨的只有刘宗敏和高一功。宗敏须得协助部署军事,高一功的中军营万不能调离老营。而且李自成深知作战持重,是一功所长,紧急迎敌,猛冲猛打,以气势压倒敌人,一功不如李过。他稍微思索片刻,便对李过说:

    “补之,现在命别人去会耽误时间,你刚回来还没有休息,只得让你再辛苦一下,立即从你的人马中挑出三千骑兵,连夜赶往朱仙镇,抢占地势,使敌军不能进寨。你要马上动身,粮食可以不带,大军随后就到。”

    李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走,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官军人马甚多,而且刚到朱仙镇,锐气方盛,不可轻敌。如果他们已经占稳了朱仙镇,你就不要抢夺,你可以在镇的西面占领地势,赶快把营寨修筑起来。如果官军来攻,你只可防守,不可出战,等明日大军赶到再作定夺。”

    李过刚要走,闯王又把他叫住,再叮咛一句:“记住!如果敌人已经进了朱仙镇,你要在镇的西边立营。”

    “是!”李过答应一声,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在朱仙镇北面扎营不是更好么?我们大军从这里出发,不是先到朱仙镇的北面么?占领了朱仙镇的北面,就可以隔断开封同朱仙镇的通道。”

    闯王简截地答道:“不必。朱仙镇有一条河是从西往东流的,如今正是旱天,人马不能无水。你占据朱仙镇西边就是占据上游,十分要紧,千万不要忘了。至于朱仙镇通开封的大路,我另派大军截断,你不用管。”

    李过又答应一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紧张的准备,约摸三更时候,刘宗敏率领刘芳亮、袁宗第、谷英、郝摇旗等战将,带着三万人马,加上罗汝才派来的二万人马,以急行军往朱仙镇开去。

    如今已经知道,官军人数很多,号称四十万,实际有十七万,这数目不可轻视。李自成亲自把刘宗敏送出营门,看着宗敏上马,嘱咐说:

    “捷轩,官军人数很多,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是名将。特别是左良玉,曹操和敬轩曾几次败在他的手中,我们如今是第一次同他交手,千万不可轻视。你先到那里去看看,不要让补之那三千骑兵吃了他们的大亏。我同汝才随后也赶到朱仙镇去。这一次打仗,决不能受挫;万一受挫,会牵动整个大局。我这话你心里明白。”

    刘宗敏在马上点点头。他完全清楚,曹操一直心中不稳,如果这一仗受了挫折,曹操就会变心,也许会投降官军,也许会重新跑到张献忠那里,同张献忠和革、左四营合起手来,那样,闯王的威望就会大大受损,势力也会大大减弱。闯王知道宗敏最明白他的担心,又嘱咐说:

    “还有,你到朱仙镇后要拖住官军,使他们不能到达开封城外。原来我想,他们如果到了开封城外,我们就可把他们合围消灭。可是后来一想,他们到了开封城外,可能会分出一部分人马绕到城北,在黄河南岸和北门之间建立一座营盘,这样就为开封打开了一条救援之路,从黄河南岸到北门之间可以运送粮草,我们的久困开封之计就会落空。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使官军不能由朱仙镇开往开封,只要你能在天明以前做到这一点,天明后我们大军一到,就不用操心了。”

    “大元帅想的是。左良玉这小子会想到这步棋的。今天夜间我要一面夺到朱仙镇,一面想办法让他们到不了开封城外。”

    李自成转过头去对宋献策说:“军师,你跟捷轩一道去吧。有你去,我就更放心了。”

    宋献策说:“我正要请大元帅让我随捷轩将军一同前往,遇事好随时商量。”

    刘宗敏率着包括曹营在内的五万人马,在明亮的月光下向着朱仙镇飞速赶路。大约走到中途的时候,遇到李过手下的一名小校,飞驰而来。他是奉李过之命,往阎李寨向闯王求救的,不期与刘宗敏相遇。他在马上向刘宗敏叉手禀报说:

    “总哨刘爷,敌兵人马众多,正在向我军步步进攻,炮火也很猛烈。李将爷已经负伤,仍然苦战不退,人马损失很重。请刘爷赶快去救。”

    “眼下跟你们李将爷作战的敌兵有多少人?”

    “敌兵人数说不清楚,看来比我们有十倍之多。困难的是他们炮火很猛,我们轻骑前去,没有炮火,箭也快射完了。如今退守在镇西北角的一小块地方上,差不多已被官军四面包围。李将爷说:宁死也不能再退后一步。眼下大家在拼命抵挡,许多弟兄和战马都被炮火击中……”

    刘宗敏向小校挥一下手,同宋献策商量几句,便把众将领叫到面前,如此如此地做了部署,然后同宋献策、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只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向朱仙镇疾驰而去。只听马蹄动地,如同一阵风暴,所过之处,黄尘滚滚,遮住了人马的影子,天上的星月也昏暗起来。

    这时李过正在苦战。

    当他的骑兵半夜从西门进朱仙镇寨中时候,官军已经从南门和东门进寨,到了街心,并占了岳武穆庙。寨中百姓因事先得到官军要来的消息,差不多逃空了。寨中街道狭窄,不适于骑兵作战,且猝不及防,一开始接仗就处于不利地位。混战一阵,虽然人马损失惨重,他自己也负了轻伤,但是他的勇气如故,仍在大声呐喊督战。突然他的战马中箭倒地,他一骨碌从地上跃起,一看旁边正有一个官军的将官挺枪向他刺来,他一剑格开,又一剑将那将官刺下马来,夺过战马,飞身跃上,继续杀敌。他的人马已经越来越少,他只得留下部分人马拼死守住朱仙镇西北角的一段寨墙和一片宅子,他自己率着其余几百骑兵冲到镇外,在旷野上左右驰骋,忽然杀到东边,忽然杀到西边。敌人已经知道他是李过,是闯王的亲侄儿和得力大将,于是大喊着:“活捉李过!活捉李过!”人马向他蜂拥而来,终于愈围愈多。李过的箭已经快射完了,他轻易不再放箭,只有当敌人过于逼近时才放箭,每射必中。这样,官军虽然围了几重,却也不敢向他逼得太近。

    一万五千援兵正在风驰电掣地奔来。快到朱仙镇时,刘宗敏听到了前面的喊杀声,知道敌人正在围攻李过,情况十分吃紧。他立即命令李友率领一千骑兵去支援李过:

    “益三,快去,帮补之将那班王八蛋的气焰压一压,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宋献策已经观察了片刻,等刘宗敏对李友吩咐一毕,他勒马走到宗敏跟前,一边用马鞭指画,一边说出来对敌办法。宗敏将头一点,说:

    “好,就照你的计策行事。另外,我再派出一支骑兵,使他们顾此失彼。……摇旗!”

    “在!”

    “你率领两千骑兵……”

    在刘宗敏稍微停顿的当儿,郝摇旗抢着说道:“对,对,快给我两千骑兵,直冲到朱仙镇街心,把这些狗东西杀他个落花流水!”

    刘宗敏继续说:“不是要你到街心去厮杀,是要你绕过朱仙镇,到镇的南面和东南面,距镇五里之外,十里之内,见着房子就烧,见着田间没有割完的麦子也烧。”

    郝摇旗问:“这是为什么?如今战事吃紧,你何必让我去干这种事情,白耽误了时间?”

    “你不要多问,只管听我的吩咐行事。我不派人叫你回来,你就只管烧房子、烧麦子,如果遇到零股敌人,就把他们消灭。你只有两千人,不许你打硬仗,把本钱赔了进去。”

    郝摇旗不敢再问,率领两千骑兵,飞驰而去。

    刘宗敏抬头望望李友去的方向,估计李友的一千骑兵已经杀到镇西,同围攻李过的官军交上手了。他感到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将领们说:

    “我们也动手吧。汉举,你带领人马冲进朱仙镇的中央,夺占岳武穆庙。二虎,你同世耀、白旺率领五千骑兵去截断朱仙镇东边来援之敌,如果镇内的敌人往东边逃,你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宗第等将领立刻走了。刘宗敏又对一名亲信小校说:“你速去迎接后队,传令谷子杰将爷,叫他从大军中抽出一万五千步兵,截断朱仙镇通往开封的大道,找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掘壕立寨,不许让官军通过。另外,要多派一些游骑出去,使开封的消息不能传到朱仙镇,朱仙镇的消息也不能传到开封。剩下的人马火速开到这里来。”

    目送小校走后,他不愿等候后边大军赶到,刷一声抽出双刀,望一望宋献策说:

    “我们也去吧。”

    宋献策拔出宝剑,说:“走!”

    刘宗敏扬刀跃马,大呼着向敌人最多的地方直冲进去。他的亲兵亲将一个个目无敌人,紧跟在他的左右和背后,势不可挡。在战马奔腾声中,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如狮吼一般:

    “我来了!我刘爷来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后,声势日盛,人数有五六十万,哄传在百万以上。实际精兵大约只有十三万,其中步兵十万,骑兵三万。其他四五十万人,包括各种工匠、马夫、驮运队……种种属于后勤方面的非战斗人员,还有慕义而来的缁衣、黄冠、三教九流之辈。由于没有一个根据地,单说随营的男女老弱眷属就有十几万人。另外还有大批新兵,未得训练,也在这五六十万数内。所好的是骑兵确实都是精兵,每兵有两三匹战马,而大批非战斗人员在危急当头时也能参加战斗。这一声势浩大的革命武装,存在着几个弱点:第一,由于精兵的人数不多,所以在围困开封时,不能分兵占据开封周围的重要城镇,竟然连朱仙镇这样战略要地,都不留人马驻守。第二,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地,大批非战斗人员和十多万随营眷属只能跟随主力部队移动,以便得到保护,这样就为大军行动和给养增加了困难。第三,因为跟罗汝才同床异梦,就不能放开手使曹营兵单独作战,而且李自成还必须将一部分兵力控制在身边,防备罗汝才离开他。目前李自成大军的这几个弱点都因朱仙镇之战而一齐暴露了。

    当李自成得知朝廷的援兵实际人数约有十七万之众时,便决定以全部兵力(包括曹营在内)对付来援之敌,力争一举将其击溃。同大家商量后,李自成决定把人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将士连同老营家属暂时留在阎李寨候命;大部分人马半夜就向朱仙镇开拔;另外再拨一部分人马开往朱仙镇以西十五里的地方,那里距贾鲁河西岸不远,村名叫做刘庄,准备闯、曹两营新的老营驻地。部署一毕,李自成同罗汝才就带着各自的亲兵亲将和少数标营骑兵,乘着月色往朱仙镇奔去。将近黎明时候,大地上开始起了白雾。雾越来越浓,月色昏暗下去了,渐渐地一丈外人马的影子也模糊起来。只有马蹄声不断地在雾中响着,偶尔有兵器的碰击声从雾中传出。因为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他们又都是轻骑熟路,所以虽然天上地下一片大雾,还是奔驰很快。

    将到朱仙镇时,雾更大了,月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奇怪的是,离朱仙镇只有二三里路了,还听不到一点炮声,也听不到喊杀的声音。原野上奇怪的沉寂。李自成一面策马前进,一面心里担忧,不晓得李过是否已经阵亡,也不晓得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免抱怨刘宗敏:为什么不及时派人给他报信?

    其实,刘宗敏派的人已经过去了,由于大雾迷了路,是从另一条路往阎李寨奔去,没有同闯王相遇。朱仙镇的战事已经停止很久了。自从刘宗敏杀到镇上,官军便一下子由优势变为劣势,但官军的援兵也已经开到,与义军发生激战。正在这时,大雾起来了。镇上的官军不敢恋战,趁着大雾退出了朱仙镇。义军害怕中了埋伏,也不曾追赶,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一切好的地势都占据,等待雾散以后再进行血战。

    李自成和罗汝才进入朱仙镇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雾气仍然很重,但在三四丈外已可辨出人的面孔、马的颜色;十几丈外的房屋、树木的轮廓也都在雾中显露出来。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睢州、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阳到襄阳,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入四川。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阳、南阳、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当然岳飞的驻军更增添了朱仙镇历史的光辉,使有爱国思想的人谈起它会引起慷慨吊古的感情。

    李自成和罗汝才一路行来,只见义军正在休息。有的在做饭,有的在喂马。马没有解鞍,只将肚带松开。人也没有解甲,但因为天热,又刚刚经过行军、作战,十分疲倦,所以许多战士就躺在街上呼呼地睡去。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碗,碗里还盛着水,可是已经睡着了。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寨外警戒,骑马或步行巡逻,以防敌人袭扰。这时,阎李寨的人马已陆续到达,都遵照刘宗敏指定的地点安营下寨,占领地势,并立刻在驻地外掘壕沟,修堡垒。李自成和罗汝才走不多远,就被刘宗敏的一名小校看见,小校将他们引到岳王庙前。他们下马以后,命随行的人都留在庙外,走了进去。

    岳王庙是一座很大的庙,也称做岳武穆庙。李自成和罗汝才穿过正院,进入偏院,在要进入庙祝居住的道房时,便听见刘宗敏洪亮的声音从上房中传出来。他们在门外停了一下,只听刘宗敏吩咐白鸣鹤速去水坡集北边修好炮台,等待张鼐的火器营。又听他吩咐李过去睡,李过不肯,他就责备说:

    “补之,你真是不听话,中了两处箭伤,还不去睡觉!”

    李过说:“再等一下,说不定大元帅马上就要到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笑着进来。自成先吩咐李过快去躺下休息,又简单地问了问将士们的伤亡情况,然后问道:

    “官军的人马都到了么?他们是如何部署呀?”

    刘宗敏回答说:“现在大约都来到了,往杞县方面的一支人马今日上午也会来到。昨晚他们先到了两三万人,把个朱仙镇差不多占了七停。补之的人马太少,吃了亏,幸而我们来得快,接着跟官军杀了起来。官军看我们来势很猛,又不晓得我们来了多少人马,就有点慌乱起来。另外摇旗这杂种也做了一件好事,带着两千骑兵跑到朱仙镇南面到处放火,官军看到火起,不知虚实,怕被包围,就乱了阵脚。我们正在一阵好杀,大雾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谁,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闯王又问:“如今官军的大营扎在哪儿?探明了没有?”

    刘宗敏说:“敌人原想占据朱仙镇,没有夺到手,就在水坡集一带驻扎。水坡集就在东南面,离这儿十来里远。据刚才回来的探子说,他们已经扎好营寨,寨里寨外纵横约有二十里,丁启睿和杨文岳驻扎在西边,左良玉和虎大威驻扎在东边。杨文岳的兵不多,只有一万八九千人,但火器很多,倒是值得小心。别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军师哪儿去了?”

    “老宋顺着贾鲁河岸往上游察看去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闯王便对曹操说:“汝才,你先休息吧,这两天你也不曾好好睡觉。”

    “李哥也请休息吧。”

    “我带着双喜、子宜两个,再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李哥,雾气还没有消,看也看不了多远,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笑道:“有雾更好,我可以一直到敌人营垒跟前去看。”

    说罢,他们一起走出岳王庙。曹操出朱仙镇西门,去他自己的营寨中休息。闯王带着吴汝义、双喜和不到三十个亲兵出朱仙镇寨南门外巡视。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以上,大雾稍微消散一些,二十丈以外依稀可见人马的影子,五六丈以外已能看见人的面孔。闯王看了几处地方,看见一些临水的高阜都被他的人马占据,感到满意。又走到一处,看见义军正在那里修筑炮台,炮台前面掘了壕沟。闯王吩咐他们把壕沟再掘深、掘宽一些,便继续往前巡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临近敌营的地方。他仍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正在观察,忽然一个亲兵大声惊叫:

    “有敌人!有敌人!”

    所有的宝剑都“刷”地拔出来。在他们的前边不远,果然有二三百个敌人正向着他们冲来。

    二更以后,驻扎在开封城东的李岩接到闯王军令,率领着他的人马,迅速往朱仙镇赶来。距离朱仙镇约有十几里路时,他听见杀声炮声,就自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命李侔、李俊率领步兵和留下的少数骑兵在后边跟随。仅仅走了几里路,大雾起来了,杀声炮声也停止了。他知道一定是战争已经停止,但到底是敌人被打出朱仙镇,还是义军被打出朱仙镇,无从知道。他继续飞马前驰,不敢耽误,快到朱仙镇时,他看见了义军,问了一下,才知道战事确已暂时停止,官军被全数赶出了朱仙镇。于是他派一名小校去请示刘宗敏:他们驻扎何处。小校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了地点,他就把骑兵带到指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并派出一名传令兵去大路上迎接李侔,让李侔直接把人马带到这里来。他又布置了如何掘壕和修筑炮垒的事。

    把一切都安顿齐备,他才从西门进寨。这时闯王已同曹操离开岳王庙一阵了,但李岩不知道闯王进的是北门,还以为闯王没有到达呢。他进入岳王庙,见了刘宗敏,也看到李过。李过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他没有惊动李过,只同刘宗敏谈了几句话,知道闯王去水坡集附近察看官军营垒,他也很想亲自去看看,便辞了刘宗敏出来,重新上马,带着一批亲兵,驰出朱仙镇的南门。

    这时闯王一行正在同骤然遇到的二三百敌人短兵苦战。由于当他们发现敌骑时,已经相距甚近,箭不及发,只好拔出宝剑迎敌。闯王十分镇定,他熟练地挥舞着花马剑,勇不可当。双喜、吴汝义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他周围,拼死奋战,使敌人近不得身。但敌人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几个,仍然蜂拥上前。他们并不知道被围的是闯王本人,而只是想夺取这一小队义军的战马。

    带队的敌将年纪很轻,穿着铁甲,戴着铜盔,十分勇猛。他看出闯王是这一小队义军的头头,便挺枪跃马直向闯王冲去,枪尖在晓雾中闪着银光。快冲到闯王面前时,只听他大叫一声,突然中箭倒地。官军没有了首领,无心恋战,一哄而逃。

    闯王正奇怪箭从何来,李岩已骑马奔到他的身边。闯王尚未说话,李岩先说道:

    “请大元帅后退休息,我来追赶。”

    说罢,将马猛抽一鞭,就朝着官军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亲兵紧紧地跟着他。闯王也把花马剑一挥,同双喜、吴汝义带着亲兵们追杀前去。杀了一阵,敌人撇下了一些尸体,在乳白色的残雾中逃得无影无踪。当收兵回来时,闯王在马上对李岩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我说不定会吃他们的亏。这里雾太大,他们又是冷不防来到身边,竟被他们包围。”

    李岩笑道:“大元帅福大命大,这几百官军,即便我不来,也不会伤着麾下。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么多官军,层层包围,麾下还不是安然脱险了么?”

    李自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对我出了大力,救我于危急之中,将来如得天下,此功断不会忘。”

    他们随便谈着,沿着贾鲁河岸向西一路走去,察看地势。这里到处都是义军,有的正在抢筑营垒,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也有的正在向水坡集那面瞭望。闯王又想亲自去水坡集附近多看一看,李岩劝他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去了。这些都是一般将领之事,不必由大元帅亲自去看。大元帅多年来每临战场,总是身先士卒,躬犯白刃,自古少有。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将建汤、武之业,如此轻冒风险,深违将士之心。第一次进攻开封时,正因为大元帅亲自到城下观看,离城太近,才中了一箭。今日又是亲临前敌,不期与大股敌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今后应以避免为上。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在我们身上当然不能合用,因为打仗么,总得冒几分风险。可是大元帅既是全军统帅,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不可不多加小心。”

    闯王笑道:“常言说‘骑马乘船还有三分险’呢,何况打仗?纵然有危险,可不能只讲谨慎小心,反成了因噎废食。”

    李岩也笑道:“遇到敌人,万一有了损伤,可同吃东西噎在喉咙里大不一样啊。今后大元帅不出来则已,如要出来,必须有众多兵将保护方好。孙策武艺高强,只因轻装出猎,遂遭意外。”

    “可是视察敌人营垒总不能带着许多人马,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人马带得少一些也可以,但那样就不能走得离敌人营垒太近。总之,大元帅要知道,今昔形势不同,已经不是在商洛山中的时候了。”

    闯王心里暗暗感激李岩对他的忠心,不再坚持去水坡集察看敌情。他们来到一个较高的土丘上,这时雾已经消散了,整个战场和敌我营垒都历历在目。闯王想同李岩继续交谈,便让随行的人都退到土丘下边等待,同时吩咐吴汝义先回岳王庙向刘宗敏告知情况。

    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坡下,闯王一瞧,见是郝摇旗带着十几个亲兵奔来,又见双喜一挥手,不让他们径自上坡。他想郝摇旗一定是来找他的,看那样子似乎急于要同他说什么话,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同李岩交谈,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李岩说道:

    “大元帅,摇旗有什么事来见你哩。”

    自成说:“我们还没谈完,让他再等一等。”

    他继续同李岩谈话,郝摇旗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们。

    李自成同李岩又密谈一阵,才一起勒马下坡。双喜立刻趋前禀报:

    “禀父帅,我摇旗叔……”

    不等双喜说完,郝摇旗已经急不可耐地策马过来,大声说道:

    “大元帅,请恕我无礼!我是特地跑来见你的,已经等了一阵了。”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咱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事随时都可来找我,说什么恕你无礼!”

    “大元帅,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你大旗下面人马数十万,与往日局面大大不同,倘若每个将领都随便来找你,那你每天光说话都会忙死,还怎么指挥大军,思虑许多大事呢?今天我来找你,是确有重要话向你禀报。刚才双喜不让我上坡,是因为你和李公子正在商议要事,他做得很对。可是,唉,闯王,说真的,我是多么想赶快同你谈谈啊!”

    “哦,这就是双喜的不是了。”闯王回头对双喜说,“双喜,以后你摇旗叔随时想见我,都让他见,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别人谈话。”

    双喜知道闯王不得不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笑,答道:“孩儿知道了。”

    郝摇旗赶快说:“这可不行。你没事时我可以找你,有事时我怎能随便打扰你。如今你是大元帅,我虽然是个老粗,也要学会懂规矩,知礼数。就拿称呼说吧,背后一时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当着众人,一定要称你大元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摇旗,你多心了。咱们是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朋友,你随便称我什么都可以。”

    摇旗说:“不,不。自古以来,做啥要像个啥。你如今是大元帅,将来是坐金銮殿的真命天子。不讲朝廷之礼,光讲私家之礼,那总不像个九五之尊吧?闲话不说了,我现在来找大元帅,只为了一件事,要赶紧禀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刚才到了水坡集的南边,敌人的情况都看清楚了。他们正在扎营。前面有一二万人已经扎好了营,面对着朱仙镇。后面很乱,大部分营垒都没有扎稳。我想我们现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摇旗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再说,我们在阎李寨一带已经休息多日,敌人从汝宁来天天赶路,到这里一定十分疲惫。闯王,机不可失,马上向他们猛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我们可以一仗取胜。但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胜。”

    郝摇旗有点失望,说:“要有什么计策,当然很好,我怕的是错过了这个时机。”

    闯王笑了一笑,说:“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去同军师商量。以后有你打的仗,你急什么?”

    郝摇旗摇摇头,露出苦笑,说道:“我的大元帅,好闯王,你知道我是栽过几个跟头,办过一些错事的,虽然你还瞧得起我,捷轩对我可就是不相信,总怕我办不了大事。昨天夜里,明明知道朱仙镇寨里打得很紧,补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让我救援补之,也不让进寨去打到敌人心窝里,却把我派到朱仙镇和水坡集外边的野地里,光烧那没有割尽的麦子。闯王,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摇旗自从跟着高闯王起义以来,不是靠吃闲饭过日子的。为什么别人可以进寨厮杀,我就不能进去杀个痛快?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

    闯王大笑起来,说:“嗨,摇旗,你又糊涂了。仗有各种打法,有的时候要杀个痛快,有的时候你不杀,功劳同那杀个痛快是一样的。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使敌人心中惊慌,不知我们有多少人马,怕后路被截断,趁着大雾就退走。你虽然没有在寨内厮杀,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这里,捷轩头一个就报了你的大功,他怎么瞧不起你啊?”

    郝摇旗感到满意,开朗地笑起来,对李岩说:“林泉,我是个粗人,像你们那样在闯王面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让我去拼命,我倒是连眼也不眨。不过现在我又觉得我不该像以前那样,见了闯王,动不动就称李哥,更不能称自成。我应该像你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学些礼数。闯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不尊敬他,别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营的人,还有新来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学些礼数。”

    闯王和李岩都笑起来。闯王说:“摇旗,虽然你说自己是个粗人,可心眼儿倒学得很细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们还要去找军师商量事情。”

    郝摇旗走后,闯王同李岩又策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边察看地势。闯王已经有截断贾鲁河的水使敌军自溃的想法,只是未同别人谈过。他想知道究竟在何处截断方好,所以打算往上游看看。

    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匆匆赶来,向闯王禀报说,早饭已经备好,总哨刘爷请他速回岳王庙用饭,并商议进攻官军之策。闯王问道:

    “军师回去了么?”

    “军师已经回去。他对总哨刘爷说,他已经有了妙计,可以使数十万官军不战自溃。”

    “什么妙计?”

    “总哨刘爷也问他什么妙计,他笑而不答,说:等闯王回来,吃过饭再作商议吧。”

    闯王心中高兴,对李岩笑着说:“走,我们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曹操在岳王庙前同李自成分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马上带着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在朱仙镇西南边察看了他自己的营寨,布置在营寨四周如何筑好堡垒,挖好壕沟。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谨防自己吃亏,被削弱了兵力。尽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连夜行军,但遇着这种大的战事,他倒是精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倦。察看了自己的营寨后,他又同吉珪等到朱仙镇的东边和南边观看地理形势。回到寨中,他又亲自审问了几个俘虏,了解官军的部署和虚实。到了巳时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李自成派人来请他和吉珪前去岳王庙议事。他答复来人:马上就去。随即又把吉珪请来,问道:

    “你看我们如何拿出取胜的办法?”

    吉珪反问道:“麾下希望官军一败涂地么?”

    曹操吃惊地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阎李寨时不是已同自成做了决定么?这一仗如能把官军全数消灭或击溃,今后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

    “不然。珪既视将军为知己,不得不稍进忠言。大将军若果为闯王大业打算,理应竭智尽力,提出取胜方略。但今日之形势,依珪看来,大将军还不能不为自己稍留后步。”

    曹操的心里一动,望着吉珪,轻声问道:“老兄的意思可是……”

    “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这十七万的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一败涂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马,恐怕不可能了。从此闯王必然志得意满,不会再把官军放在心上,官军也确实很难再有作为。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则将军危矣。”

    曹操低下头去,寻思起来。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操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现在吉珪对他提醒,他不禁注视着吉珪的眼睛说: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珪冷冷一笑,轻轻捻着稀疏的略带黄色的胡须,眼神显得分外冷淡,好像这战争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虑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说道:

    “大将军,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将军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讲道理,是要你出个主意,让我斟酌。”

    吉珪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曹操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他说:

    “大将军,如今十七万官军的存亡决于我们之手。如果我们拼力与闯营一起苦战,则官军必然败亡无疑。如果我们少出一些力,既显得是忠心保闯王,又不使官军全军覆没,这就好了。”

    “那,那,下一步棋又怎么走呢?”曹操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来。他心中虽然早有盘算,可是他也担心说出来会使曹操动怒。考虑再三,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说的时候,他声音不觉有点打颤:

    “大将军,我们相处虽然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纵然粉身碎骨,我并无半点私心。我将要说出的话,你不听也可以,只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有用。”

    “你不要吞吞吐吐。我们两个什么机密话都可说,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将军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曹操听罢,大吃一惊,轻轻问道:“如今下此毒手,岂不太早?”

    吉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曹操犹豫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闯王如果完了,我心里也不忍哪。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

    “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曹操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他沉吟片刻,问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岂能容我?”

    吉珪又冷冷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将军,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们。倘若我们兵败,势单力弱,纵然向朝廷磕头求容,朝廷也断不能相容。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骗,投诚了。他原想投诚之后朝廷会给他封赏,让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如果我们势单力弱,则纵然帮助朝廷消灭了闯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场。可是,如果我们消灭闯王之后,乘机扩充人马,只要有十万二十万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军。每一朝代,经过大乱之后,必然出现群雄割据的局面,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面镜子。今日之形势,崇祯想中兴,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会马上覆亡。依在下看来,经此大乱之后,明朝还可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说不定。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就是这种状况。而整个中华必然是群雄割据,各霸一方。朝廷则各个给以封号,作为羁縻之策。我们只要有几十万雄兵在手,朝廷纵然心怀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时,何愁不封侯封伯,长享富贵?此乃上策,请将军决断,不要坐失良机。”

    曹操沉思不语。吉珪想起早上他们一起出外视察时曾经谈起的破敌之策,又说道:

    “现在我们去闯王那里议事,请大将军随便敷衍几句,不要将我们今早商量的破官军之策全说出来。”

    曹操仍在思索。关于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军的良策,到底说不说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吉珪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去吧。”

    第四十一章

    这时已近中午,在岳王庙东偏院的道房中,李自成、刘宗敏和宋献策正在那里等着曹操和吉珪。小院内外站着几个兵将,不许闲人入内。李自成同刘、宋二人已经密议了好久,对这一仗应该如何打,做了初步决定,为着尊重曹操,他们还是请他和吉珪前来商议。当曹操和吉珪来到时,他们赶快起身相迎。坐下之后,李自成用平静的声音说:

    “现在我军已经占了地利。我们抓到了不少俘虏,问明了一些情况,可以断定官军总数有十七万左右;打宽一点,算作十八万吧。朱家朝廷一次会合这么多人马到一个战场上,这可是头一遭啊!”

    他分明对眼前的一切事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同意他对官军人数的估计,接着说道:

    “左昆山是有经验的大将,如今他是平贼将军,手下实际带兵打仗的总兵和副将有好几个,人马有十二万。丁启睿和杨文岳合起来有五六万人。杨文岳虽然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他手下的总兵官老虎……”

    刘宗敏插言:“狗熊!”

    自成笑一笑,接着说:“且不说是狗熊还是老虎,就是这位虎大威吧,也是有打仗经验的总兵官。从昨天夜间这一仗看来,官军的士气也比往日高。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吃了‘轻敌’二字的亏。一定不能轻敌!我们说起来有几十万人马,可是咱们自家心中明白:战兵毕竟不多。如今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我想听听大将军和吉先生的高见。”

    闯王说罢,刘宗敏和宋献策都催促曹操说话。吉珪向曹操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把妙计和盘托出,但曹操在路上已经盘算定了,这时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说道:

    “据我看来,要战败官军不难,只要我们善于用计,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叫它全军溃败。”

    闯王笑道:“汝才,你是有名的曹操,足智多谋。既然有妙计在心,就请你赶快说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损失兵将获得全胜?”

    “完全不损失兵将,那也很难,打仗总得有死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死伤甚少,获得全胜。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将敌战败。”

    闯王点头说:“好,好。你再说下去。”

    吉珪又向罗汝才暗使眼色。汝才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今官军人马虽多,也比往日能战,可是它有必败之点,容易被我利用。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这三支人马,实是勉强合在一起,当年左良玉仅仅是总兵官的时候,尚且骄横跋扈,不听调遣;如今已是平贼将军,地位崇高,岂肯把丁、杨之辈放在眼里?尽管丁是督师,杨是总督,其实不能拿他怎样。这三股人马是三股搓不拢的绳,不是一股绳。他娘的,我们就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使他们败在我们手里。我们今天可以暂且不向敌人猛攻,只须稍用挑拨之计,再加军力威压,几天之内,敌人必有内变,那时我们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经多少恶战,把敌人全部收拾。”

    听到这里,吉珪心里一凉,又盯了曹操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曹操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要使敌军自乱,并不困难。”

    宋献策点头说:“当然,我们可以挑拨离间,使他们互相猜疑。”

    曹操笑道:“闯王和你们都是足智多谋的人,这挑拨的办法,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条十拿九稳的小计,只要依计而行,准可以使官军全军自溃。”

    闯王赶快问:“什么妙计?”

    曹操不理睬吉珪的眼色,回答说:“这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有一条河,如今干旱,河水虽然不大,却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这条河,官军十七八万大军饮水就没有来源了。光靠打井,不能供应十七八万人和上万匹战马、上千匹骡子。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先经过我们这里,然后才到水坡集。要是我们在上游三四里处截断了这条河,使河水不向东南流,官军就没有水喝。如此干旱天气,又如此炎热,人马饮水困难,加上我们用大军一压,必然不战自溃。”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宋献策暗想:“英雄所见略同,老曹果然非同一般!”

    罗汝才又说:“另外,官军此来所带粮草不多。昨夜郝摇旗到处烧麦子,今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么做。在官军营垒周围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把田间没有割的麦子全部烧光,树木也烧毁,使官军野无所掠,不但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不出三天,必然会乱起来。那时他们内有军心自乱,外有大军相逼,官军不溃逃,我曹操头朝下走路。乘其溃逃之时,我们前堵后追,岂不叫它全军覆没?”

    闯王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罗汝才的肩膀,大声说:

    “汝才,你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刚才商量了一阵,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我们心中的锣鼓都敲打到一个点子上了。好哇,老曹!”

    罗汝才哈哈大笑,望了吉珪一眼,说:“我就知道大元帅,还有军师、捷轩,一定会想出这步好棋的。”

    闯王又转过去问吉珪:“子玉有何妙计,也请说出。”

    吉珪的心中不快,却赶快赔笑答道:“刚才我们曹帅已经都说了。他所说的也正是大元帅所想到的,请大元帅斟酌采用,全胜不难。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闯王说道:“今天早饭以前,我们宋军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几里,已经看好地方截断河流,把水引向河北洼地,汇成一片湖泊。另外要挖几道沟,将水引入我军营中,供大军饮用。目前炮台也正在赶筑,对左营的炮台特别要修得快一些,高一些。为了牵制官军,我又命郝摇旗率领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到水坡集的东边、西边和南边,烧毁田间麦子,扰乱官军。如大队官军来,他们便退;如小股官军来,便将它剿灭。现在就请曹营也派出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协同摇旗,使官军不得安宁,既不能打柴,也不能打粮。”

    曹操说:“这容易。我回营去马上就把人派来。不知大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一个困难,就是我们的兵力不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我们虽然号称数十万,战兵不过十几万。我们的弱点也并不少。既要对付援军,又要对付开封城内的兵勇,两面迎敌,对我们十分不利。我想,目前在阎李寨留守的二万人马,恐怕必须调来,兵力方够使用。可是阎李寨留有十几万随营眷属,各种工匠,还有许多粮食、辎重,未曾运走。人马调来后,眷属们和工匠们自然跟着前来,可粮食、辎重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请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处置。”

    刘宗敏说:“辎重、粮食十分重要,我看留守阎李寨的人马还是暂不调来为好。”

    宋献策想了一下,说:“可否调来一半,留下一半守寨?”

    吉珪起初一直不愿多说话,现在知道大计已定,虽然心中失望,也不愿继续做出冷淡的样子,听了宋献策的话,他就摇摇头说: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丢了粮食,以粮资敌,确实大为失策。但目前驻守阎李寨的人马都是一功将军率领的精兵,我们也有几千精兵在那里。依我看,调来两万,留下几千精兵守护阎李寨,也就够了。”

    曹操点头说:“五千人死守几天,大致还可以。”

    说罢,大家都望着闯王,等他决定。闯王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目光炯炯,露出一种刚毅的神色,果断地说:“不,一个兵也不留,我的两万精兵和你的几千人马全数火速调来!”

    吉珪说:“大元帅如此决断也好,那就应该将运不及的粮食草料、各项辎重全部烧毁,不可资敌。”

    李自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烧屯么?……不用烧了,能带的尽量带来,带不来的粮食和军资送给开封守城的军民作礼物吧。”

    大家听了,一齐吃惊,互相看看,又看看总哨刘爷。刘宗敏想了一下,也不明白,随即摇摇头,对自成说:

    “嗨,有几万担粮食啊!恐怕会有万担以上粮食仓猝间没法带来;不烧掉岂不是白白地送给敌人?还有许多金银财宝也没有运完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闯王笑着说:“这次要大方送礼,不可小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惟一部分粮食要留下,那金银财宝也要留下一部分,送给开封军民。俗话说: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如今我们要下狠心,扔掉这些东西。”

    宋献策明白了闯王的意思,也笑道:“此即所谓‘欲取之,姑予之’。”

    闯王点点头,又说道:“事后就可看出我们并不吃亏。让开封人去搬那些粮食辎重吧,只要他们不来朱仙镇,不从背后纠缠我们就好了。现在时光紧迫,我们就不再深谈了。汝才、子玉,你们回去休息吧。兵力如何布置,等会儿捷轩会去你们那里详细商议。我还要到谷子杰那里看一看,那里十分重要。”

    曹操和吉珪刚走,闯王就向外边问了一句:

    “二虎来了么?”

    “来了!”

    从夜间直到天明起雾的时候,义军一共俘虏了三四百人,这些人多数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麾下的官兵,也有一部分是左良玉的部下。左的人马是将近黎明时才赶来朱仙镇寨内增援的,同义军接战不久就起了大雾,所以被俘的人比较少。这些俘虏中约有三分之一受了伤,有些受伤还不止一处,可见官军初到这里,也有相当的锐气。战斗一结束,刘宗敏就下令将所有的俘虏集中到一起,交给刘体纯看管,听候发落,并命刘体纯从俘虏的口供中探明官军的实在情况。

    现在李自成又把刘体纯找来,悄悄地嘱咐了一些话,要他照办。他对于刘体纯的机警聪明,素所深知,但目前这件事情关乎大局,他惟恐刘体纯未听明白,问道:

    “二虎,我的用意,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去办,请大元帅放心。”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下午我要见到左营的那个军官。”

    刘体纯走后,闯王让宋献策留在朱仙镇协助刘宗敏部署军事,自己便带着双喜、吴汝义和三百名标营亲军去看谷英。谷英驻守在距朱仙镇十五里的通往开封的大道上。闯王察看了他们在仓促中修筑的营垒,感到这座营垒虽然截断了大道,但面对开封的那一面还不够坚固。他指示他们要挖两道壕,壕岸上要多设一些堡垒,谨防开封的官军冲过来。正说话间,一名小校和一群士兵押着一名敌人的军官和十个士兵来见谷英,还拿着从这些敌人身上搜出的公文、令箭、腰牌。李自成心中喜出望外,用平淡的口气向小校问道:

    “从哪搭儿抓到的?”

    小校回答:“我们奉谷爷的将令,往东去走了十几里,埋伏在一个临大路的村庄里。这几个货绕道从那里往开封送公事,正好冷不防落到我们手中。”

    为首的军官虽然不认识闯王,可是看见众将围随闯王以及闯王的神气,说话的声调,料定他必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他赶快跪下,说:

    “小人由丁督师大人差往开封送紧急公事,不想给你们义军兄弟捉到。请将军手下超生,饶小人一命。小人吃公家饭,受公家管,奉上头差遣前往开封下书,别的事全然不知。”

    闯王下令剥下他们的衣服,帽子,给他们东西吃,严加看管,不许逃走一人。然后,他同谷英走到附近一棵大槐树下,屏退左右,小声说道:

    “子杰,事有凑巧,该我们打胜仗了。我正盼望你在这里能捉到一个往开封送公事的官军,果然老天看顾,使我如愿以偿!”

    “闯王……”

    李自成接着说:“丁启睿的火急书信是送给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说在三天以后,他同保定总督、平贼将军所率二十万人马将同我们在朱仙镇决战,要开封城内的官军义勇做好准备,只等火光一起,炮声一响,立即由陈永福率领出城,前后夹击我军,共奏大功。”说到这里,他笑一笑,又嘱咐说:“今日捉到俘虏的小头目和弟兄们,都给重赏。对捉到俘虏这件事,严禁外传。丁启睿的书信我带走。官兵的令箭、衣帽、腰牌要命令专人严密保管,一件不许丢失,也不许叫多人看见。”

    李自成在谷英处吃了午饭,差一名亲兵往朱仙镇李岩营中,通知李岩速到驻扎在刘庄的大元帅行辕听令,另外差一名亲兵去通知田见秀在堵塞贾鲁河完工之后,速到刘庄见他。然后,他又向谷英嘱咐几句话,便赶快上马走了。

    在朱仙镇西边五六里远的地方,贾鲁河已经在上午被田见秀率领的将士们拦腰截断。河水向西北不远处的一片洼地倒灌,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因为这一带没有山,没有石头,两三千将士就用在附近村子里所能找到的筐子、篓子、麻袋、草包……在里面塞满黄土,一个一个地堆在河身的较窄处,截断河流。他们一边截流,一边开沟将河水向西北方的洼地引导,使新筑的拦河坝容易完成。同时,河南岸凡是容易决口或溢流的地方,都用土堵塞牢固,而一条通向朱仙镇方面的主要渠道也同时有将士挖掘,大部分利用原有的小沟和低洼地方。另外有许多地方,将士们正在挖修小渠,准备将干渠中的水引向各个驻地。

    如今截流处土坝西边的河水在逐步逼高,西北面洼地形成的小湖在逐步扩大。对于闯、曹大军来说,这不仅是迫使敌人溃败的一个妙计,而且在这干旱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了小湖和水渠,多么的令人高兴!这样新鲜事儿,老将士们在跟随李闯王起义的十多年中还是头一次看见!

    许多将士站在水边观看。很多人在河边、小湖边和渠边饮马。许多将士脱得精光,跳进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欢快。

    田见秀从上午起就同将士们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边杂在小兵们中间劳动,一边指挥全部工程的进行。他手下的将领们和左右人们因为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又是大将地位,天气炎热,几次劝他不要同弟兄们一起干挖土和挑土的卖力活,只坐在凉快地方指挥就行。但是他一概不理,一直抢着干活。他和士兵们一样,光着上身,汗水不住地从脊背往下淌,整个身子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他打着赤脚,裤子卷到膝盖上边,连裤子也完全湿了。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吃过饭,他同将士们稍稍休息一阵,继续干开了。

    当工作完成以后,田见秀同将士们分散到河里和小湖里洗澡。驻扎在附近的曹营将士也有几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因见河水中间涨到胸脯以上深,快活地吹唿哨,嚷嚷叫叫,互相泼水,还有的用笨拙姿势浮水,双脚打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水星四面飞溅。田见秀就坐在离他们一丈左右的河边浅水处,面带微笑,搓身上的灰垢,几次被他们弄起的水珠打到脸上。他的亲兵头目带着亲兵们为了保护他,坐在他的左右,相距不过四五丈远,一边洗澡,一边留神他的安全,并等候他随时呼唤。亲兵们几次显出怒容,想把那几个小伙子赶到远处。田见秀注意到他们的神情,用眼色阻止了他们。亲兵头目来到他的身边,问道:

    “将爷,我替你搓搓背吧。”

    “不用。不要让那些小伙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样,使他们玩得不痛快。”

    “不过他们打闹得太不像话了。让他们知道是谁在这里洗澡,他们就安静了。”

    田见秀笑着责备说:“何必那样?我要是不跟随闯王起义,还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们何必要我在这些小伙子跟前摆出身份?”

    “可是,咱们老府,如今没有一个将领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儿架子!”

    “还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着说,“有朝一日,闯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归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为僧,还不是同乡下老百姓一起生活?”

    亲兵头目笑着问:“将爷,你常常这么想,到时候闯王能放你解甲归田或出家么?”

    田见秀说:“我如今虽未出家,却是佛门弟子,视富贵如浮云。人各有志,闯王也勉强不得。”

    “到了那时,我们这班跟随你多年的将士怎么办?”

    田见秀又笑了,轻轻说:“你们安心打仗。日后天下太平,我不会要你们跟随我到深山野寺去。闯王自然会论功行赏,给你们荣华富贵。”随即他挥手使他的亲兵头目退走。

    一个小伙子在水中玩够了,来到田见秀的身边,开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见田见秀相貌和善,没有官儿们的威严神气,也没有亲兵侍候,搭腔问道:

    “老伙计,你是个火头军还是马夫?”

    田见秀笑着回答:“我是马夫。”

    小伙子望望他身上的创疤,惊叹说:“老伙计,你挂的彩不少啊!”

    “跟随李闯王南征北战,打仗是家常便饭,还能不挂几处彩?”

    “大元帅的老营中有一个马夫头儿叫王长顺,大大有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身上挂过多处彩,又是王长顺的老伙伴,日后大元帅坐了天下,你就跟着享福啦。”

    “我这块料,大富大贵没有份儿,总会有碗饭吃。”

    小伙子亲昵地恳求说:“我搓不到自己背上,咱俩换替搓搓好不好?来,我先替你搓。”

    “我自己已经搓净了。来,兄弟,我帮你搓一搓。”

    小伙子高兴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客气了。明天若是没事,我们还来这里洗澡,我先替你搓背。”

    田见秀笑着点点头。小伙子移动到他的前边,开始让他搓背。田见秀的亲兵们都吃惊地望着这件事,而亲兵头目想站起来骂人。田见秀带着快活的笑容,赶快向亲兵们使眼色,不许他们大惊小怪。随即亲兵们互相看看,也暗暗发笑。当田见秀替小伙子将脊背搓净时候,听见岸上有人叫他的亲兵头目的名字。他回头望望,心中明白,在小伙子的背上拍一下,说:“搓净啦,小兄弟。”小伙子向他笑着点点头,又顽皮地做个鬼脸,随即窜往深处,扎个猛子,在河中心冒出头来,向下游游去。田见秀赶快上岸,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亲兵们比他先上岸,早已穿好,并且已经从树荫中牵来了二三十匹战马。那个小伙子站在水中,望着他在一大群亲兵的护卫中策马而去,想着自己惹了大祸,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时,李岩已经在等候着他。他向李岩介绍了已经决定的破敌方略,笑着问道:

    “林泉,你看如何?”

    李岩称赞道:“很是周密。只要左昆山全军溃败,丁、杨两军就跟着溃败了。”

    闯王说:“我们要逼迫老左向许昌那条路上逃,落入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只有你去办最为合适,不过得要你辛苦一点,率领你的人马火速动身。迟了怕来不及。”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请大元帅吩咐,我立刻去办。是不是要我们在杞县、陈留之间截断官军的退路?豫东将士久思为闯王效力一战,今日正是时候。”

    闯王笑道:“早上郝摇旗来请战时,你正同我在一起,怎么现在连你也耐不住了?这次确实要你率领豫东将士去建立大功,可不是到陈留、杞县去。那方面只需要一支疑兵,我派遣另外人去。”

    李岩的心中已经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面,说道:“请大元帅吩咐明白。”

    “我想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官军必有大队人马往许昌一带逃去,直奔南阳,或奔往郾城、信阳。现在就要你同德齐带着你们的人马往尉氏一带,打开几个寨子,用搜罗到的粮食赈济饥民,向百姓宣扬我们义军的威德。并让他们准备好棍棒、锄头、刀、枪,如有溃散的官军经过那里,就让他们随处截杀,为过去遭受官军残害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报仇。就是这件事情,请你斟酌去办,办得越快越好。困难的是,还不许使水坡集一带的官军得到消息。”

    “是!我一定遵办,赶快把事情办好。倘若官军从那里逃走,豫东将士奋力截杀,老百姓也定会揭竿而起,为他们自己报仇。”

    “好吧,事不宜迟,请你率领自己的人马,立刻前去。”

    李岩匆匆走了。为着有机会使他的豫东将士一显身手,他的心情振奋;但是他暗暗担心,闯王命他做的事距水坡集的十七万官军并不远,要使官军毫无所觉,实不容易。要是官军得到消息,怎么好呢?

    李自成将李岩送走,想趁着田见秀来到之前处置那个左营军官的事,回到他的大帐中等候,却看见刚从阎李寨随同老营人马和健妇营移驻刘村的高夫人红着眼睛进来。他不禁奇怪,忙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伤心?你是很少掉眼泪的啊!”

    “刚才二虎押来了一个敌人的军官,你先把这事处理完了,我再同你谈吧。”

    闯王一听刘体纯押着军官来了,便顾不得再问高夫人伤心的原因,说道:“哦,这是一件重要事情,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请来。”

    高夫人已经从刘体纯那里知道了闯王的计策,回答道:“左小姐早已请来了,在我的帐中等候。她听说从左营来了人,可以给养父带个口信,十分高兴,流下了眼泪。”说毕,她就命一个女兵去请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虚岁十七,高挑身材,脚步轻盈。不足一年的闯营生活,使她的举止神态都有显著变化,不再像一班千金小姐们那样喜爱浓施脂粉,绫罗艳装。她常跟慧英等做伴玩耍,也从她们学习武艺。眼下因有大战,所以她戎装佩剑,脚着马靴,以防不测事变。高夫人派给她的十名女兵不但都是戎装佩剑,还身带劲弓羽箭,随时准备战斗。慧英在帐门口一声禀报,左小姐在女兵和丫环的簇拥中走到帐外。众人留步。她带着乳母进帐。她先向闯王行礼,叫了一声“干爸”,又向高夫人行礼。高夫人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道:

    “你干爸叫你来,就是要你见一见从左营来的那个军官。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让他回去启禀左帅。左帅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就会放心了。”

    左小姐点点头,眼泪不觉滚了出来。

    随即闯王一声吩咐,被俘的军官被带了进来。这个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千总,但仪表倒很神气,穿着左营的衣甲,头戴铜盔,腰挂宝刀。进帐以后,他先向闯王跪下磕头。闯王笑道:“你快见见你们的小姐吧!”这军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礼,然后才在左小姐面前躬身说道:

    “问小姐的安。”

    闯王命他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你俘虏过来,待你还算不错吧?听说在战场上弟兄们也用绳子将你绑了,有点儿无礼,随后知道你是左营的军官,立刻松绑,以礼相待。你的盔甲宝剑,全都找到,还给你了。我的爱将刘德洁还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识,一打倒成了朋友!”

    由于他说话的口气亲切,幽默,在场的人们都无声地笑了。那军官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

    “多谢钧座大人不杀之恩。”

    闯王接着说:“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刘将军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识。我们这样待你,只因为你是左帅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军昨夜俘了丁、杨两营的官兵,如何对待?俘了左营的官兵又如何对待?大不一样!”

    “是,是。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向左帅大人如实禀明。”

    闯王接着说:“我同左帅虽在两军对阵,可是我们之间并无私仇。两军阵上,我与左帅各行其是,双方将士各为其主,当然要互相厮杀。这也只是因为我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帅为崇祯尽忠效力。说到底,我同他前生无怨,今世无仇。为着留日后见面之情,我下令不许伤害你们左营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话说:“打开商丘的时候,闯王下令对侯府加意保护,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给你们左帅留的情面。”

    闯王接着说:“我派人从南阳卧龙岗将你们左小姐接来,只是为着从南阳往襄阳的路上太不平稳,探知有大股土寇准备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担心她遇到凶险。将她接来之后,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是我的义女,我是她的干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来,又接着说:“你看,我同左帅,论公事是敌人,论私情却是亲家!”

    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位左营的军官被帐中的愉快气氛所感染,脸上堆着既惶惑又感动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装的。关于左小姐的事,他只曾风闻,今日亲见,心中不胜惊奇。尤其是李闯王的平易近人的态度,娓娓动听的家常话,更使他心中惊奇:“就是这人,嗨,眼下正指挥着数十万大军作战!”他又一次站起来,恭敬地说:

    “我家小姐如此受闯王和夫人厚爱,平安无恙,鄙人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我们左帅大人放心。”

    高夫人说:“我同闯王,将左小姐当亲生女一样看待。原来跟着她的乳母、丫环、婆子,一个都没有伤害,仍然跟在她身边伺候。另外我挑选了十个女兵专门保护她,听她使唤。尽管军中比较艰难,可是每到一地,总是先把她的军帐搭起,让她早早休息。我们军中的妇女全是骑马,不许坐轿,可是老营中特意为左小姐备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六名轿夫替她轮流抬轿。行军时候,她高兴骑马就骑马,高兴坐轿就坐轿。一切吃的用的,都尽量照顾。”

    李自成笑着说:“你家小姐刚来到我们军中时,还有点不习惯,如今就以我的老营为家了。她会把我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要记清,回去后老老实实向左帅回禀。我还有事,不能再说别的了。”

    李自成走后,高夫人也自称有事,离开了闯王的大帐。在大帐中,陪着左小姐的只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备呼唤的女兵侍立帐外。左小姐向左营的军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问道:

    “你贵姓?是我父帅手下的什么军官?”

    军官欠身回答说:“卑职姓刘名忠武,是平贼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总。”

    “你是怎样被俘的?”

    “回小姐,卑职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镇寨内官军,在大雾中与一同进寨的友军失散,看不清楚,被闯王的义军包围俘获。他们因知我是平贼将军大人的部下,不加伤害,用酒肉款待,发还了我的头盔、绵甲、战袍、宝刀。被俘的弟兄们也不伤害一人,已经全数放回了。”

    左小姐与乳母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此人决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闯王的用意。她分明知道闯王正在调兵遣将,许多人马从这座村庄附近经过,不知开往何处。总之闯王一心要将她养父的左家军一战杀败。她还明白,在如此干旱炎热的天气里,贾鲁河已被截断,官军十分缺水,闯王要逼迫以她养父为主的二十万官军不战自溃,然后将官军杀得七零八落,可是她猜不透闯王为什么放这个左营军官回去,不怕泄露军情,还要让这人同她见面。眼下不管闯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也不管一两天内的大战会有何结局,她养父的吉凶如何,只好将这些盘结在她心上的疙瘩撂在一边,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军官问道:

    “刘千总,俺父帅的身体可好?”

    “请小姐放心,镇台大人的贵体很好,这一年多来稍微又发福了。”

    “俺哥哥可好?”她问的是左梦庚。

    “少帅也很好。少帅目前也是副将职衔,蒙朝廷记功两次,如今随镇台大人襄办军务,不离左右。”

    “如今也来到朱仙镇了?”

    “在水坡集军中。”

    左小姐因想到与父兄相距不远,却不能见面,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问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将军的消息?”

    军官知道左小姐问的是她的本生父亲丘磊,与左良玉是生死患难之交,从容答道:

    “听说丘将军如今在山东一带,也是副将职衔,不日要升总兵。”接着,他又胡诌一句:“还听说丘大人常有书信给我们镇台大人,详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动,用袖头揩去涌出的热泪,说道:“你回到俺父帅营中,一定要如实禀告父帅:俺在这里一切都好,闯王夫妇都把我当女儿看待。务恳父帅放心,不要以我为念。”

    “我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小姐宽心。”

    左小姐已觉无话可说,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问道:“把东西拿来?”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帐,低声对一个丫头有所吩咐。大帐中暂时沉默。军官刘忠武一则对左小姐无话可说,二则他猜不透是否真正放他回去,也猜不透李闯王在军事如此紧张中安排他同小姐会面,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来左小姐将有什么东西给他,他不便问,在沉默中等候。

    过了片刻,一个丫头取来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盒,双手呈给小姐。小姐没有接,轻声说:

    “你打开来,请刘千总当面过目。”

    丫环将东西捧到千总面前,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红漆小盒;又打开盒盖,默默地递给千总。军官接到手中,看见里边装着一只翡翠簪子和一对玉镯。他正觉莫名其妙,左小姐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他说: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后,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敢遗失。从前常听俺先母言讲,这是俺父帅做小军官时买来送给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说,看见这些首饰很难忘当年的患难恩情。你把这首饰盒带回去交俺父帅,可不能在路上遗失啊!”

    “请小姐放心。只要闯王放我回营,……”

    左小姐突然不能够控制自己,涌出热泪,哽咽说:“你回去启禀俺父帅,就说我叩请父帅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终究要回到他的身边行孝,请他放心。俺闯王干爸已经说过,他同俺父帅无仇,实不愿兵戎相见。不得已同左家人马打仗,并非他的心意。闯王干爸愿意送我回去,等打过这一仗就好办了。你,你走吧。”

    刘千总看出来,分明小姐还有许多话不能说出,他自己也不敢与小姐在一起太久,赶快将首饰盒揣进怀中,叉手告辞。恰在这时,闯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帐,吴汝义跟随在后,分明是刚处置了重要事儿。刘千总躬身向闯王辞行,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闯王说:

    “你回去禀告左帅,请他不用挂念左小姐,我不日将送她回去。你还告他说,我心中对他颇为仰慕,可惜无缘一见。只要他从水坡集撤兵南去,我决不派兵追赶。”

    刘千总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闯王叩头,又站起来向高夫人叉手行礼,重新向左小姐行礼,也向吴汝义辞行。闯王对吴汝义说:

    “他是左帅的人,小心派兵保护。等黄昏后送他过朱仙镇,务使他能够回到左营,不令多人看见。”

    吴汝义带着刘千总走后,左小姐向闯王和高夫人行礼辞出。高夫人为着她听到的那个坏消息,急于要同闯王说几句话,未出口眼圈儿先红。正要说时,田见秀来了。她知道闯王叫玉峰来十分重要,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中,对闯王低声说道:

    “你们先计划打仗的事儿吧。”

    李自成屏退左右,把整个军事部署告诉了田见秀。见秀一边听一边点头。李自成然后说道:

    “玉峰,我们这一仗,一定要消灭左良玉。将他一消灭,朝廷在河南和湖广一带就无能为力了。你眼下就出发,率领五千骑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内,估计一下,官军溃退时大约要经过哪些地方,将那里的大路截断。有些地方要挖深沟拦断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内办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只有你去办,我最放心。”

    田见秀十分高兴,说:“此事我一定会办好,决不会让他们从大路上轻易逃走。”

    闯王又叮嘱说:“此事办成以后,你一定要马上派人告诉我。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后再向官军猛攻。”

    田见秀匆匆离去。闯王忙了一天一夜,这时方才缓下一口气来。他见高夫人仍在旁边,刚想询问她何故伤心,忽然吴汝义进来禀报说:

    “曹帅命人绑了一个士兵送来,请大元帅从严治罪。”

    闯王十分诧异,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说请闯王治罪,我也没有来得及多问。听说跟玉峰有关。”

    闯王更觉奇怪,便走出帐外来看,果然看见曹营的一个小将和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士兵。那小将一见闯王,便跪下说:

    “启禀大元帅,这个兵新来不久,不认识田将爷,方才很是无礼。本来要请田将爷治罪,可是他已骑马走了,不敢再打扰他。我们大将军原说:找不到田将爷,就送到大元帅这里,请大元帅依法从严治罪。大将军还说:他平时对下边管教不严,也有罪。”

    闯王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罪啊?”

    “回大元帅,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

    曹营的小将把这个小伙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将爷替他搓背的事细述一遍,然后说:

    “请大元帅从严处分,该杀就杀,该打就打。”

    闯王不觉失笑,望着吴汝义说:“你瞧,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办呀?”

    吴汝义一时没解开他的意思,说道:“看在曹帅的面子上,处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罚得了。”

    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子宜,你也糊涂了!玉峰的秉性脾气你也忘了?他对老百姓和对自己手下的人就是那么个好人,都说他是活菩萨。要是他如今在这里,也会大笑起来,决不会治这个小伙子的罪。”随即他对曹营的小将说:“立刻将他松绑。他不认识田将爷,这又何妨?以后再碰见田将爷时,赔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后要好好杀官军,争立功劳,这比什么都要紧。你们走吧。”

    说了以后,他就退回帐中,这才问高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赶快告诉我。”

    “我刚才到健妇营去,那里听到从小袁营逃回的人说,慧梅已经自尽身死。”高夫人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此事当真?”

    “据说那逃回的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这个消息后,红娘子和许多姑娘们都哭了起来。我也为此伤心。你们为着打江山,笼络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送往死地,如今落到这个下场!”

    闯王心中凄然,勉强安慰道:“既是传闻,就不一定十分真确。小袁营以后一定要剿灭,可是目前还不到时候。如今我得操心打仗的事,等打完这一仗,立刻派人去查探慧梅的生死下落。”

    高夫人叹口气说:“如今打仗要紧,你操心这一仗吧。”

    第四十二章

    这几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镇一带正是人们常说的“大军云集”,几十里以内都是人马,而老百姓少得可怜,尤其是水坡集那边,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极少数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军抓去,替他们干苦活。

    官军以水坡集为中心,面对着朱仙镇,修筑了许多营垒,营垒外又掘了壕沟。所缺的是,由于这里树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树枝堆成障碍。从整个战场形势来看,官军处在不利地位。义军在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面集结了三十多万人马,其中精兵有十万以上,以压倒的优势对官军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在地形上,义军所占的地势较高,而官军占的地势较低。

    起初,官军士气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十七万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在第一夜的战斗中只是未能占领朱仙镇,失去了地利,人马损失不大,并没有影响大军士气。第二天下午未时刚过,官军就发现河水断流,只有在河床的低洼处还停聚着一些死水,但都不深。这使他们大吃一惊,人心顿时浮动起来,各营士兵都跑出来抢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抢干了。他们又开始掘井,却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还不见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于井少人多,开始提上来的水还比较清,提到后来就是混浊的泥汁儿。这里没有白矾,无法使浑水澄清,他们就只好用这样的泥水饮马、做饭。到最后,泥水也提完了,士兵们只得又在别处重新掘井。在抢水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起互相斗殴甚至互相杀伤的事件。

    当天黄昏后,丁启睿趁着月亮尚未出来,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视了与义军相持的一部分战场,希望能发现敌人营垒的弱点或防守疏忽之处,以便于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坏截断河流的堤坝。但是水坡集与堤坝之间有义军两座营寨,防守严密,无隙可乘。他站在高处望了一阵,失望而回,已经是快到三更时候了。

    官军在水坡集的驻地,经过午后重新调整:丁启睿因为他位居督师之尊,兵力也弱,驻扎在水坡集寨内和寨外东北一带,左良玉人马最强,驻扎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对朱仙镇,东西数里。刚才丁启睿与左良玉暗中巡视的战场,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线附近。杨文岳虽然人马较少,但因为火器较足,黄昏时由水坡集的东北边调到水坡集的西北边扎下营寨,与左军的左翼衔接,而他在水坡集东北空出的位置则由左兵填补。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担负的责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对着义军以朱仙镇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方面说,督师和总督的两支人马都是依靠左军为“长城”。这种形势,使左军所受的压力最大,同时也使左良玉对督师和总督更加轻视。

    巡视回来,丁启睿认为局势严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门外杨文岳的老营,连夜密商军事。杨文岳因为有一件机密大事,正要去见督师。因为左良玉与督师同来,他只好暂不提起。

    应该参加最机密军事会议的少数重要将领和幕僚,是在丁启睿巡视回转的路上就派人分头传知的,所以很快就骑马来到了。会议一开始,丁启睿先将眼下的严重局势谈了几句,请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战方略。将领们和幕僚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无言,等候着督师、总督和平贼将军三人拿出主张。杨文岳一则为火烧店的败逃受到朝廷严责,几乎被下狱治罪,不得不在口头上勉强主张进攻,二则他在黄昏后发现可怕情况,想趁此时试探平贼将军的口气,便首先打破帐中沉默,说道:

    “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先得地利,又截断贾鲁河,使我将近二十万大军处境艰危。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一是同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败,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约定开封守军自北策应,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与开封守军声气相通,即是首战告捷。继续努力,全胜不难。所以我主张与敌决战。各位大人以为然否?”

    杨文岳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张,但是人们从他说话时的声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为何竟然主张决战。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微笑。杨文岳说毕以后,向全体参与密议的文武要员们慢慢扫了一眼,看出来丁启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实际怯战的心思。惟独左良玉的神态使他的心中大为不安。他同丁启睿都害怕左良玉骄横跋扈,临阵自作主张,将他们抛给“流贼”。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脸上多看,只是装得若不经意地扫过一眼,留意到左对他的冷淡和轻蔑神气。他不禁想到黄昏后他所发现的机密,更觉害怕。为着解脱大家陷于惶惑与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丁启睿素来畏闯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决战的建议,向丁轻声问道:

    “督师大人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丁启睿从昨天起右边小眼角的肌肉经常跳动,这本是末梢神经过于疲劳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征兆,在目前的处境中更增加他的失败预感。他已经注意到平贼将军的冷淡与傲慢表情,当然也看出来文武要员们没有一个人同意决战。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贸然决战,又不敢说出来反对决战的话,成为皇上对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只觉得小眼角跳动得特别厉害。看见所有的眼光都在望着他,他只好捻着两年来迅速花白了的胡须向杨文岳问道:

    “杨大人刚才说眼下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其他两策如何?何不全都说出来请大家斟酌?”

    杨文岳叹口气说:“眼下被迫决战,尚有两三分胜利希望,至于另外两策,恐怕……不必说出来吧。”

    一个监军催促说:“杨大人不妨说明,以便共同斟酌。”

    杨文岳说:“第二策是竭力苦撑下去,深沟高垒,不与贼军决战。用计离间闯、曹二贼,伺隙而动。但恐怕离间未成,我军士气丧尽,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启睿问:“第三策如何?”

    杨文岳说:“再支撑数日,如不得已,大军徐徐向杞县、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贼军如追赶前去,即在睢、杞一带决战,不至于如今日断绝水源。贼军如不敢尾追前去,我军随时可以返回,使敌人不能全力围攻开封。”

    丁启睿的心里开始清楚,说道:“这第三策决不可行。大军一动,敌人乘机猛攻,很容易惊慌溃败。何况未经苦战,便要退兵,皇上见罪,如何是好?学生奉命督师,罪无可逭,如其死于西市,反不如死于战场!”

    杨文岳问道:“然则决战乎?”

    丁启睿说:“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抚高名衡做好准备,于三日之内看见朱仙镇一带火光,即饬陈永福率城中兵勇三万出城以击流贼之背。故以学生看来,应该坚持数日,俟与开封联络就绪,进行决战。昆山将军意下如何?”

    从开会到现在,左良玉一言不发,使人对他的心思猜测不透。他确实心中既有牢骚,又存狐疑,而且对丁、杨十分藐视。当他同丁、杨在汝宁境内会师以后,曾经建议大军走杞县、陈留,直趋开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带安营扎寨,背倚坚城,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占据黄河南岸,使开封北路畅通无阻,粮食由黄河源源接济。可是这个建议未被采纳,而以第一步占领朱仙镇为目标,致使今日前有强敌,后无坚城。他估计大军在水坡集无险可守,水源已断,三天之后必将不战自溃。他在丁启睿请他说话之后,又紧皱着浓黑的扫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后说道:

    “刚才杨大人说的第三策,我倒以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远,致为敌人所乘。为今之计,确实只有暂时向东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么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陈留一带,不受贼军包围,人马不愁断水,再图进兵开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热,一无水喝,二无柴草,人马如何支持?”

    丁启睿一听到撤军的话,就想到皇上会将他下狱治罪以及满朝言官将对他肆口攻讦,不觉出了一身热汗,小眼角越发不停地跳动。他望着左良玉说:

    “撤军?不可,不可。眼下大军万万不可后撤。将士们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后撤,容易溃乱。敌人乘机以大军冲突追击,并以精骑蹂躏,则结局不堪设想矣。”

    在座的许多将军和幕僚多是督师和总督手下的人,都反对撤军陈留,认为此时大军向后移动十分危险。左良玉心里骂道:“同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们拖累,叫老子一筹莫展,真他妈的!”他向大家扫视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督师大人与诸位大人都认为应该在此地与贼决战,我也无话可说,至于胜负吉凶,只好听天由命!”

    丁启睿赶快说:“话不能那样说,左大人。只要我们与开封通了声气,约定日期,南北同时向敌营猛攻,进行决战,胜利仍有几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说话,急于回营去料理军事。会议毫无结果而止。

    这天夜间,左良玉在帐中召集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他毫无顾忌地提到丁启睿和杨文岳,说他们都是文臣出身,不懂军事,且系李自成手下败将,尤其是杨文岳,火烧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龙单独逃走。谈到这里,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今日打仗,非同平时,贼军势力强大,又得地利。我们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

    他手下的将领和幕僚们也纷纷嘲笑丁、杨不知兵。有人谈到,自从下午断了水源以来,军营中谣言很多,都说官军已被流贼四面包围,明日李自成就要来攻。又说目前丁、杨营中已经军心不稳。左良玉心中忧郁,说道:

    “如此处境,我们的军心也一样不稳。要传令各营,谨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斩首。”

    又有一个将领谈到午后放回俘虏的事,说:“这事十分奇怪,他们对我们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却把丁、杨麾下的将士,有的斩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后放回。”

    另一个幕僚说道:“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想来想去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条毒计。”

    左良玉说:“这显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拨离间之计。我下午已经同丁、杨二位大人谈过,他们也认为这是闯贼存心挑拨。在这样人心浮动时候,我们要严禁将士们轻信谣言,更不许乱说闲话。”

    一个将官摇摇头说:“尽管丁、杨两位大人知道是敌人挑拨之计,可是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明白。现在谣言愈来愈盛,都说我们的将士中曾有人带回一封书子,是李自成写给大帅的。”

    左良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既然谣言愈来愈盛,我们更要严禁谣言。我身居平贼将军,李贼除非投降,断不会给我书信!”

    散会以后,左良玉率领几个重要将领登上一个高阜,向北瞭望,但见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远,分明在十几里外。从火光可以看出,义军的营垒一层一层,星罗棋布。如今官军再指望走近开封,与城中呼应,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阵,心头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转过身来向南望去。他发现,南边也有不少火光,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在那里出现,火光有时很小,显然正在熄灭,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没有敌人营垒,而是一些游骑在焚烧田间麦子。他又想道:倘若战事不利,丁、杨势必先逃,他自己当然也要预先想好退路,眼下看来,向东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一个深沉威严的大帅,不肯将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时,尽管已经考虑着战事失败和逃走的问题,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够说服丁、杨,向陈留一带撤兵,然后再从仪封方面迂回到开封城下。

    回到帐中,他不敢解甲,就这么矇眬睡去。忽然一个亲将进来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问道:

    “有何紧急事儿?”

    “禀大帅,派往开封的小校回来了。”

    左良玉虎地坐起,说:“把他叫来!”

    这个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达水坡集时,在路上派往开封去的。他绕了许多路,方才到达开封城下,被城上用绳子系进城内,向巡抚呈递了左良玉的书子。左良玉在书子里表示:愿意把人马开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扎营,以护省城,再分出二三万人马驻扎在开封与黄河南岸之间,打通粮道。可是开封官绅们在巡抚面前开会商议,竭力反对,说左良玉的军纪十分败坏,到处奸掳烧杀,万万不可让他的人马开到开封。商议之后,巡抚就给左良玉回了一封书信,交给小校带回。

    小校被叫进帐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书子。左良玉虽然不怎样通文墨,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辞拒绝他到开封城下作战。从小校口中他又获知了开封官绅们的态度,不禁十分生气,猛地把脚一跺,大骂了一声:“一群混蛋!”随即挥手使小校退出。

    这时隆隆的炮声从北边响了起来,接着西北边和东北边也响了起来。炮声虽然稀疏,但响声很大,震得大地动摇。左良玉睡意全消,迈步走出帐外。他很有经验,轻轻地对左右说:

    “这是贼军试炮,大家不必担心。”

    说罢,又问身边一员亲将:“督师和总督那里有何动静?”

    亲将回答:“他们那里还没有别的动静,但要谨防他们逃走。”

    左良玉点点头,心情沉重起来:会不会他们也像在火烧店扔下傅宗龙那样,扔下我先逃呢?万一那样,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当先他们走这一着?向哪个方向走?应该退往何处?……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天夜间,左良玉走后,在杨文岳的军帐中又开了一次小小的军事机密会议,只有杨文岳、丁启睿和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幕僚参加,现在会已经散了。杨文岳请丁启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军将领站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帐外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奉命不许走进。

    杨文岳轻声说道:“督师大人,你认为今日闯贼不杀左营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过是离间之计,不必重视。”

    杨文岳轻轻摇头,说:“我们要谨防被昆山所卖。”

    丁启睿一惊,说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东总督,不能节制平贼将军,也不会放在他的眼中。他只受督师节制。万一战局不利,像左昆山这样的人,连杨武陵尚且驾驭不了,何况大人无杨武陵辅相之尊?”

    丁启睿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确实比杨嗣昌差得远。一年来同左良玉在一起,虽然他有督师之尊,左良玉却并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气。于是他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如今骄兵悍将,确实难以驾驭,汪岁星就吃了这些人的亏:在襄城尚未接战,贺人龙、郑嘉栋等总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独自困守襄城,终至城破身亡。火烧店之役,也是贺人龙、李国奇首先逃走。看来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与危险了。”

    “左昆山是一个能够打仗的人,只是太骄横了。杨文弱待他不薄,他却不听调遣,致使剿灭献贼之事,功亏一篑,反而丢了襄阳,逼得杨文弱只好自尽。如今据我看来,闯贼也在用各种办法拉拢昆山,说不定暗中也有些咱们不知道的情况。”

    “这就难说了。归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这次闯贼破了商丘,对侯家就保护备至。侯家的人已经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仆,闯贼竟然派兵看守,不许动侯家的一草一木。看来闯贼用意甚深,我们不得不防。”

    “岂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营官兵,在被俘后不但没有伤害一个人,还用酒食款待,而我们两营的官兵,不是被杀,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虽然是李贼挑拨离间之计,也难怪将士们流言纷纷,自有道理。”

    “不过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见面时先说了,认为是闯贼故施离间之计。”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说,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见得向大人说出。”

    丁启睿又是一惊,忙问道:“大人莫非另有所闻?”

    杨文岳探身向前,悄声说道:“他手下有个军官,名叫刘忠武,是今日黄昏后才从闯贼那里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与左营已经换防的事,误走我保定巡逻地界,被我兵拿获,搜出罪证,并已经审问明白,情况十分蹊跷。我现在单独请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陈此事。”杨文岳说到这里,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军说,“叫刘忠武来见大人。”

    中军出去片刻,带来一个军官。那军官先向丁、杨躬身叉手,然后扑通跪下,害怕地向总督说道:

    “卑职死罪,今日被闯贼所俘,幸而生还,如何处分,恳大人法外施仁。”

    杨文岳说:“现在不是问你的罪,是督师大人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禀。”

    “是,卑职一字不敢隐瞒,一定老老实实回禀。”

    丁启睿问道:“你叫刘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来,好好说,你是怎样被俘的,他们为何没有杀你,又把你放回来了?”

    刘忠武站起来,垂手恭立,回答说:“回禀大人的问:五更时候,我们左营有两千人马杀进朱仙镇,我率领五百人走在前边,不料起了大雾,对面不能见人。我走错了路,被贼兵包围。我还没有看清敌人,他们已经到了身边,被他们活捉了去……”

    “后来呢?”

    “后来被捉的人都送到刘二虎那里,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时候,刘二虎忽然走到卑职面前,望着卑职微微一笑,对我说:‘老兄,我看你有点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噢,我想起啦,从前我有个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现在你是想活,还是要死?’卑职当时说:‘我当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说到这里,刘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杨一眼,因为“我不能投降”这句编造出来的假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见丁、杨并无反应,他又接着说:

    “刘二虎对卑职说:‘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见你是左营军官,我要救你。我奉闯王之命,不杀左营的客人。’说着,他把卑职……”

    丁启睿截住问:“怎么,他说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时称我是客人,有时称我是左营朋友。”

    丁启睿和杨文岳交换了一个眼色,向刘忠武说道:“快说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职带进另一座军帐中,陪着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说他一定送我回到左营。刘二虎还说,这次打仗,闯王立意要消灭丁、杨两军人马,但不想同左军打仗。还说,左小姐现在闯王老营,闯王愿意同左帅暗中言和,将小姐送还左帅。”

    丁和杨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关于左小姐去年在南阳卧龙岗被李自成劫去的事,他们都早已知道。

    刘忠武接着说:“刘二虎对卑职盛夸他们闯王的人马如何众多,如何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说不出数日,就要向督师和总督两支人马猛攻。他说,闯王将士跟左营将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营按兵不动,只打空炮,闯王决不进攻左营。”

    丁启睿对这话半信半疑,在心中默问:“真乎?假乎?闯贼离间之计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刘忠武问道:

    “他向你询问我们官军情况,你都老实说了?”

    刘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热汗,但是他装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问到我们官军情况,卑职对他漫天撒谎,没说一句实话。他并不追究,只说:‘你们那边的情况用不着问你,我们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个朋友;要是审问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咱们少谈军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请大人放心,卑职丝毫没有泄露我们官军这方的实情。”

    杨文岳说:“刘忠武,你快将见到闯贼和左小姐的经过情形向督师大人照实禀报。”

    刘忠武说:“是,是。卑职不敢隐瞒,照实禀报。”

    刘忠武将他被带到李自成老营以后的经过情形,对丁启睿说了一遍。丁启睿沉吟不语,心中增加了忧愁。杨文岳向中军使个眼色。中军将刘忠武带出去,随即将左小姐的东西取来呈上。丁启睿看过之后,对杨文岳说道:

    “啊,我明白了。听说左昆山的夫人长得并不好看,可是昆山发迹之后,因她是糟糠之妻,共过患难,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贪恋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这点念物在小姐身边。今日两军对垒,李贼命左小姐将此念物送给昆山,又说他同昆山无冤无仇的话,其用心颇为明白。”

    杨文岳点头说:“正是此话。幸而这刘忠武回来被敝营巡逻抓到,不然,不然……”

    丁启睿问道:“贵营将刘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启睿伸出右手在烛光下比画一下。杨文岳将中军叫来,小声吩咐他速派人将刘忠武剥掉衣甲,嘴中塞进破布,推到敌营近处暗暗砍死,不许声张。中军出去以后,丁启睿长叹一声,说:

    “唉,外有强敌,内有军心不稳,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异图,这战事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相对摇头叹气,又说了一些关于左良玉极不可靠的话,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开封的那个把总身上。丁启睿曾嘱咐那个把总从陈留附近绕道前往开封,想来路上不会出事。而只要这个把总明日能够回来,就可以同开封约好时间,与李自成的义军进行决战。虽然胜利并无把握,但情况总会好得多。只要他们能够鼓舞士气,拼死向前,而开封出来的人马又比较精强,战局或许能转为对他们多少有利。

    阴历五月的夜特别短。当丁启睿和杨文岳在愁闷中分手时候,义军开始不断打炮,而天色也开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后是五月二十日,天气依然像往日那样晴朗,也像往日那么炎热、干燥。明朝的援军和李自成的义军在朱仙镇一带对峙,已经进入第三天了。今天开始,义军向官军猛烈地施放火器。从早晨到下午,战场上一直是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官军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带的保定部队开炮还击,但他们火药也不太多,所以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不敢多放炮。义军却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来越猛。在官军的阵地后面、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庄里,凡是驻有官军的地方,都常有炮弹飞来,打坏房屋、军帐,打死打伤士兵和战马。

    因为内地官军经历炮战的时候较少,所以义军加强火器进攻,给官军造成很大恐慌。许多官军躲到壕沟里,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垒后面。

    这时官军的粮食、柴草也更困难了,出去搜集粮草的将士常常被郝摇旗指挥的游骑杀散或俘虏。不得已,他们只好拆门窗、拆房子做饭。凡是受伤的骡马他们都杀死充饥。水,也更困难了,连池塘里的脏水都差不多喝干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马尿来喝,可是因为马的饮水不足,所以马尿也很少,而且特别臊。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很着慌,左良玉更是着慌。他知道军心已经很不稳,担心会一败涂地。朝廷一向对他很忌恨,只是由于他手中人马众多,对他莫可奈何。倘若这一仗全军溃败,他也就跟着完了,说不定性命难保。这时在一般将领中也弥漫着恐惧、抱怨和失败情绪。丁启睿多次召集将领们开会,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战还是不战,谁也不敢提出明确主张,怕以后追究罪责。

    两三天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都几次派人绕道陈留县境前往开封联络,可是杳无回音,谁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够平安到达开封。越是没有回音,他们越是害怕,越是焦急万分,而他们的焦急和忧愁也影响到下级军官和士兵们。军营中常常有人在骂,说他们被将领们带到这个绝地,一无粮,二无草,三无水,硬是要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没粮没草还容易熬,这没水,硬是渴死,实在难受。这些怨言是大家心里都有的,起初只是少数人骂,小声地骂,后来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变为大声嚷叫了。这情形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时他们自己也听见士兵在谩骂。倘在平日,他们一定要杀几个人,镇压一下,但是事到如今,军心动摇,上下离心,诸营猜疑,他们不能靠杀的办法来杜绝怨言了。谁都明白,如今一百个人里头,九十九个人有怨言,想用威压的办法维持士气,更容易激成兵变。

    当水坡集官军陷入困境之时,在开封城内却另是一番景象。连日来城内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镇战况,都被义军的游骑捉住或者杀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较近,只在离开封城南二十里左右的村庄中向老百姓打听,而那些老百姓都受过李闯王的救济,这时就按照义军的嘱咐,告诉这些探子说:官军正在朱仙镇步步得手,定能杀败流贼;流贼虽然人马众多,到底是乌合之众,顶不住左良玉、虎大威这些精锐之师。看来不出一二天,官军必定会胜。探子把这些好消息带回城中,开封的官绅军民更加放心。几天来他们一直在搬运义军遗弃在阎李寨的粮食和金银器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议论:如果不是官军强大,李自成惊慌失措,决不会丢掉这么多粮食。粮食笨重,不好运走,丢掉还不奇怪,为什么连金银器皿都丢掉呢?可见流贼兵力实际也很虚弱,退走时极为慌张,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事实,谁也不能不信。

    从昨天到今天,朱仙镇方面不断有炮声传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炮声显得更响。而今天的炮声又比昨天更稠密。人们都认为这必定是官军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马进攻。自从开封被围以来,巡抚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绅,不断地在商讨军事,遇有紧急事情随时开会,没有紧急事情则规定在每天午后未申之间都到巡抚衙门见面,或互通情况,或商议大事。今天他们又按时来到这里,与往日显得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似乎胜利已经在望。

    今天他们商议的题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劳朱仙镇的援军和全城祝捷。犒劳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需要银子。官军号称四十万,按三十万说,钱给少了,恐怕不行,给得多,就有一个如何摊派的问题。商量了一阵,决定由相当拮据的藩库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实大户和商号拿出绝大部分,再请周王殿下赏赐一部分。

    会后,高名衡进宫去叩见周王,把官军即将胜利的消息启奏了周王,请殿下放心,并请殿下拿出数万银子慰劳官军。

    就在这个时候,开封南门下边,驰来了一小队飞骑,向城上高呼,说他们是督师丁大人派来的,有重要公文递交巡抚。因为城门已经堵死,城上就用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接到城上。那小军官自称姓张,名叫进忠,是丁启睿下面的一个把总。看他的腰牌,果然写着“张进忠”三个字。从他的盔甲来看,确是丁营的人。他还携有丁启睿的令箭和给巡抚的一封书子。城上的军官向他略微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抚衙门。这时高名衡尚在周王宫中未回,黄澍和陈永福闻讯先赶来了。黄澍对于丁营的头面人物还知道几个,因怕其中有诈,就问他某人现在如何,某某人现在又如何。张进忠对有些人的情况对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况他不清楚,就说:“小人官卑人微,上边的事情多有不知,请老爷不要见怪。”黄澍问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问他朱仙镇的战况。他说官军已将流贼包围,一二日内即可剿灭。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黄澍命人将张进忠带下去吃饭,休息,并将酒肉系下城去,对张进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骑兵好生款待。

    张进忠离开不久,高名衡就回来了。陈永福和黄澍向他回禀了刚才询问张进忠的情形,并递上丁启睿的书子。高名衡拆开一看,果然是丁启睿的字迹。信中说,他们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获全胜,要开封守军固守城池,不要随便派人出城,谨防中计。

    “好,好。”高名衡一面读信,一面高兴地自言自语。

    一个仆人揭起半旧的湘妃竹帘,踱进来一位略带酒意的、态度潇洒的老士绅。大家赶快起立让座。这缓步进来的、胸前垂着花白长须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张民表,字林宗,中牟县人。他的父亲张孟男在万历朝做过户部尚书,而他是富有学问,擅长诗、古文和书法的老名士。因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抚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镇将陈永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参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抚衙门的开封重要官绅“碰头会”,散场后被巡抚的两三位地位较高的幕宾邀到花园中饮酒赏花,限韵赋诗,刚听说丁督师差人前来下书,所以特从花园来看个究竟。他将丁启睿的书子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随即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该你立功了。”

    陈永福说:“这次援军的主将是左昆山平贼将军和保定镇将虎大威将军,主要是他们立功,我不过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刚才的兴奋中,说道:“是啊,左将军等立此大功,真不愧为朝廷干城。”

    张民表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不客气地对陈永福说:“陈将军,我看你不如率领自己麾下将士,杀出开封,给流贼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陈永福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一向不愿冒险作战,听了张民表的话,笑了一笑,说:“张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诡诈多端。我手下只有几千将士,连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战,力不从心,还是守城要紧。”

    张民表甩甩手说:“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是将军,此正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

    大家知道张民表的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恐怕再说下去,陈永福会吃不消,便忙用别的言语岔开。

    张民表又对高名衡说:“抚台大人,往日你说藏有名酒,请我来喝。我因为开封危急,酒兴大减,不曾一尝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饭我就不能不叨扰了。真有名酒以助诗兴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后得请老先生既要做诗祝捷,也请挥毫作书,留光蓬荜。往日求先生写字,先生总说有事,不肯动笔,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写,不但写字,还要写自己新做的诗。”

    高名衡便请大家都留下来吃晚饭。当时在座的除陈永福、黄澍外,还有几个官绅。其中有个绅士叫李光壂,这时也对张民表笑着说:

    “张先生,今日既是在抚台大人这里即兴挥毫,也请赏赐光壂一幅如何?”

    “当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与我原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只要我酒后兴发,都可以写,何况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将化险为夷矣!”说毕,纵声大笑。

    高名衡暂离客厅,走进签押房,亲笔给督师丁启睿写封复信,说“周王殿下与全城官绅父老望救情切,伫候捷音”。还说“已备有犒军粮、银、牛、酒诸事,一俟贼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将朱仙镇来的下书把总叫来,亲自问了几句,将书子交他,又厚给赏赐,打发下书把总趁黄昏率领他的一小队骑兵动身,绕道回去。

    这天晚上,巡抚衙门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黄澍和陈永福比较克制。饭后,李光壂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永福轻轻问道:

    “镇台大人,尊驾今天酒喝得不多,颇亏海量。依大人看来,左将军们一定会打个大胜仗么?”

    陈永福神色阴沉地回答说:“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目前对朱仙镇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开封百万官绅军民的运气了。”

    二十日这天夜里,情况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杨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内丁启睿那里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会后,他从水坡集北门出来,怀着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他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边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边,面对义军方向,临时又筑起一道土墙,以防义军逼近时会有流弹飞来。在他的大帐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是整个这一片老营所在地肃静无哗,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秆的响声。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向大帐。在大帐外和辕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惊骇肃立,亲将们分两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进大帐,才敢自由活动。那些迎接他的亲将们虽然肃立在路两旁寂静无声,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吉凶。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因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总是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献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认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献忠在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找献忠粗疏的时候猛然进攻,将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入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丁启睿、杨文岳联营援汴,却不能到达开封近郊,又不能抢占朱仙镇,不得已退驻水坡集,贾鲁河上游被截断,既失地利,又缺人和,败局已经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取胜念头,而只是想着如何能够多支持数日,不要败得“倾家荡产”,连老本赔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复,而皇上也不敢对他治罪。

    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颓然坐下,他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不肯在脸上流露出过多的苦闷神色。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进入大帐,肃立等候,想知道他与丁督师和杨总督会议结果。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向他们轻轻挥手。大家明白必是会议又一次毫无结果,不敢多问,互相望望,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奴仆端进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浑水,说道:

    “如今将士们连吃的都十分欠缺,还洗什么脚啊!”

    奴仆说:“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了。天气炎热,大人还有脚气,不管水多么困难,也不能不让大人洗一次脚啊!”

    左良玉严厉地轻声吩咐:“端走!饮马去!”

    这个奴仆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是他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去,然后走前一步,恭敬地小声说:“大人,如今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将都想知道大人与丁、杨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决策。”

    左良玉轻蔑地冷冷一笑说:“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沉默片刻,他又说:“你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

    “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丁、杨两军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经快四更天气啦,请大人赶快休息一阵。”

    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说道:“梦庚,老子今日处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梦庚有点吃惊,小声问道:“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良玉望一眼帐外,感慨地说:“看来他们中了瞎贼的计了!”

    “大人此话怎讲?”

    “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回,连兵器也都发还。丁、杨的士兵被俘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去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瞎贼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

    “大人,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不知是计?”

    “在今晚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是又两次提到贼兵破商丘后对侯府派兵保护,百般照顾,好像故意试探老子。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战功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对我提这话是何用意?这不是对我有猜疑之心么?”

    左梦庚劝解说:“请大人不要生气,也不必介意。只要我们一心报国,何惧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说:“刘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梦庚说:“也许被瞎贼留住不放,在战争中也是常事。”

    “哼,没有那么简单!”

    左梦庚一惊:“大人……”

    左良玉叹口气说:“你自幼随我作战,已经升为副将,竟然少一个心眼儿!”

    左梦庚慌忙说:“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说:“你想,李自成这狡贼将你妹妹劫去,作为他自己义女,百般优待,必有深的用心。刘忠武既非有名战将,也非我的亲信,瞎贼留他何用?我担心的是瞎贼将他叫去,好言哄骗,然后命他带书给我。瞎贼也会命他拜见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无知,看见他以后必会伤心哭泣,然后按照闯贼的意思修书一封,命他带回。我不是担心他被留在贼营,倒是担心他带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给我的两封书信,说不定还有什么贵重礼物,回来时被丁、杨二营的游骑抓去,使我跳进黄河洗不清,岂不受冤枉的窝囊气?”

    左梦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忽然冲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么事?”

    “大人所虑很是。孩儿听说,有人仿佛看见,保定兵在昨日黄昏后抓到了一个什么人,后来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梦庚:“此事不假,只是后来没有再听到一点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对儿子说:“明日暗中打听,弄清是不是刘忠武给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轻轻叹口气,神色苦恼地低声说:“皇上多疑,又惯于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我们同丁、杨两军在水坡集决难取胜。将来丁、杨二人为要推卸战败之责,必会诬奏我们左营同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

    左梦庚:“大人,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再说话。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谁对他也奈何不得。

    左梦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劝他赶快休息。他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阵,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

    “你派人两路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

    刘副将恭敬地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杞县、通许方面……”

    左良玉:“往许昌的路上还有三个细作没有回来?”

    “是,大人。他们大概去得远,尚未赶回。”

    “好,你说说杞县、通许方面。”

    “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面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哄传将有闯贼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

    左良玉说了句:“明日再探!”挥手使刘副将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人泄露他的打算,只是想着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说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

    第四十三章

    五月二十一日,义军继续整天打炮,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义军的大炮主要是对着丁、杨两军的营垒,好像故意对左军留有情面。因此在水坡集的大军中,到处是猜疑和谣言,使左营将士感到气愤。丁启睿和杨文岳虽然在他们各自的营中严禁谣言,但是他们自己也更加对左良玉不相信了。

    在左营遭到各种猜疑的日子里,左良玉心中很清楚,对他的将领们嘱咐说:“你们要准备好,李瞎子很快就要以全力对付我们!”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义军两天来除面对左军阵地已经修筑的十来座炮台之外,又在距他的中军大营二里处修筑三座炮台,其中一座是二十一日夜赶修成的,特别高大。还有一座两丈高的望楼,可以清楚地观察左良玉大营中的动静。

    二十二日黎明时候,左良玉发现了这座新筑的炮台,他立马在炮台对面的高处,仔细观察,看出了对方的弱点:炮台虽然在义军的营寨旁边,但是还没有和营寨连起来;炮台前面的壕沟也没有挖好,更没有布置树枝等障碍物;炮台本身也没有完全筑好,大炮还没有架起来。他又仔细观察营寨,发现寨中人马好像并不多,似乎有别的调动。最明显的是:在炮台旁背土和掘壕沟的,竟然大部分是妇女。他想:准定是闯王今日或明日有大的举动,所以这里人马不多,连妇女也用上了。

    左良玉又观察了一阵,决定趁现在赶快派一支骑兵去夺占炮台;夺占以后,能守就守,不能守也要想办法把炮台拆毁。因为这座炮台上如果架起大炮,对左营的威胁实在太大。另外,他又寻思:应当把义军的营寨也夺过来,如果能够牢固地占领这座营寨,就可以将义军三面包围的阵势冲破一个缺口,甚至从这里打开一条通往开封的道路,那样,整个局面就可以完全改观。

    想到这里,左良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下令,派出一支骑兵去攻占炮台。他自己也全副披挂,亲自督战,希望一鼓作气,取得成功。

    这座营寨原来是袁宗第驻扎的地方,如今他正在岳王庙参加闯王主持的军事会议。他的人马在这一带分建了三座营寨,这座营寨中原来驻有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可是一部分调往别处使用,一部分奉命在帐中睡觉休息,以便蓄养精力,参加决战。目前正在守寨和修筑炮台的加起来不足一千人。另外从健妇营来了几百名女兵,也在帮助修筑炮台。闯王本来不愿抽调健妇营的人,因为红娘子怀孕,慧梅又走了,红霞和慧琼毕竟不如慧梅能干。可是后来经不起红娘子一再要求,慧琼等也在高夫人面前一再请战,才答应让她们派一部分健妇来修筑炮台和挖掘壕沟。红娘子虽然身上不利,但因为不放心,所以还是亲自前来指挥。炮台上还有一部分人是张鼐的火器营弟兄和罗虎的二百名孩儿兵。这时张鼐正在指挥弟兄们将三尊大炮从下面往炮台上运。这座炮台是用黄土装在麦秸编成的草包里,然后把草包一层一层垛上去筑成的,不需要打夯,筑得比较快。目前健妇们正在把最后一批草包抬上去,也有些姐妹们正在加紧修筑炮台和前边的壕沟。

    忽然,一个健妇惊叫了一声:“敌人来了!”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一支左营的骑兵正向这边迅速冲来,势如飙风。这里的弟兄们、女兵们和孩儿兵们正在干活,虽然身边带着刀剑,可是都没有盔、甲,战马也拴在后面十几丈远的树上。幸而在炮台下面还筑了一些小的堡垒,里面安放着一些较小的火器,是为保护这一座炮台用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些弟兄奔到堡垒中,燃放了一批火器,把第一排冲到附近的骑兵射伤不少。就在这片刻之间,张鼐已跃上战马,大喊一声,冲了出去。他身边的几百名弟兄也都纷纷跃上战马,跟着他一起冲去。他们虽然是仓促应战,但一个个勇气百倍,并没有把官军放在眼里。官军连日来又饥又渴,又慑于闯王义军之名,不免有些胆怯,加上战马的体力不足,所以同张鼐的人马稍一接触,便败下阵来。

    左良玉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督战,一看自己的骑兵退了下来,勃然大怒,立刻挥剑把第一个逃到他面前的千总斩首,大喝道:

    “不准退!再退全部斩首!”

    他马上命令身边一个平时作战勇猛的副将亲自领兵向前,人马又增加了一批,合起来有两千五百骑兵。那个副将一马当先,向着张鼐那边猛冲过去。左军将士看到千总被斩,又见副将如此英勇,也都振作起来,冲了上去。张鼐虽然勇猛,毕竟人马太少,左冲右冲,逐渐陷入包围。但他知道,万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不但炮台会被夺去,营寨也会丢失。

    红娘子在后面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厮杀。这当儿她已把健妇们组织起来。人人上马,准备冲杀。眼看张鼐被围,正在竭力苦战,她马上吩咐慧琼说:

    “慧琼,你带姐妹们去救援一下小张爷,从左边冲过去。我在这里守炮台、营寨。去吧!”

    慧琼正在为张鼐担心,早就想杀出,一听到红娘子的命令,马上把宝剑一挥,对女兵们喊了一声:“姐妹们,随我杀出!”女兵们虽然没穿绵甲,而且为修炮台累了整夜,现在却一个个像猛虎一样,越过炮台外很浅的壕沟,冲向敌人。她们在慧琼的带领下,并没有直接去救被围在右边的张鼐,而是在敌人的左边突然冲杀起来。官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来应付这一批健妇。张鼐乘此机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于是这两支人马,左右呼应,互相支援,来回杀敌。由于他们的人数比敌人少得多,想把敌人杀败,根本不可能;但是他们的战马吃得饱,饮得好,十分矫捷,人也十分勇猛,所以官军想把他们再包围起来,也不容易。

    正在这时,又一支官军的骑兵冲杀出来,显然,左良玉是决心要把张鼐和慧琼这两队人马包围消灭,夺占炮台。红娘子见状,十分焦急,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早就冲出去了。忽然,一个声音向她说道:

    “邢大姐,让我们去吧!”

    红娘子一看,原来是罗虎在请战。她马上果断地下令:“好吧,罗虎,带着你的孩儿兵,从右边猛冲过去。先用箭猛射一阵,再冲进垓心,免得自己的小兄弟多有死伤。”

    罗虎刚走,又有一支左营的骑兵绕过交战双方,直向义军的营寨扑来。左良玉认为,只要冲进义军寨中,义军就会整个崩溃,炮台也可唾手而得。而这座营寨不过是个小土寨,寨墙不高,守寨的人又不多,看来要冲进去并不很难。带领这支骑兵的是一个有经验的参将,他发现寨西边的地势较高,便率领骑兵先绕到西边,然后来一个猛冲。可是没有想到离寨西门约摸一箭之地,是通向开封的大道,而中原地带的大道由于年年月月,大车通行,被轧得很低,往往比普通的地面低几尺,最低处甚至有一人多深,这在河南被称为大路沟。眼前的这条大路沟经义军稍加改造,两岸格外陡峭。左营的骑兵冲到这里,不能前进,正在徘徊,突然寨上火器、弓弩齐发,顿时死伤了不少官军。那个参将并不惊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地形,立刻发现右面不远处有一段大路沟很浅,他便将人马往右面带去,打算从那里攻进营寨。

    这时奉命在寨中睡觉休息的义军早已被杀声惊醒起来。为首的两个义军将领都姓白,一个是白旺,一个是白鸣鹤。他们早已注视着这支企图劫寨的官军,刚刚看见官军冲到大路沟边,便发射了一阵火器、弓弩。现在看见官军又从右边绕过来,白旺和白鸣鹤商量了一下,便各率五百骑兵分两路出寨迎敌。

    由于义军来势很猛,官军禁不住纷纷后退。大约退了一里多路,那个参将发现义军人马并不多,而且没有后续人马,立即拨转马头,挥军再战,挡住了两支义军的攻势。

    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在岳王庙开会的义军大将们也都听到了杀声。袁宗第听出杀声来自他的营寨,情知是左良玉派人劫营,立刻一跃而起,率着自己的亲兵飞驰而去。

    李自成担心袁宗第吃亏,便霍地站起来,要自率标营亲军前去救援。刘宗敏也马上站起来,劝阻道:

    “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我们兵将很少,每遇打仗,你不顾危险,身先士卒。今日我们兵多将广,何用你大元帅亲自出战?我去!”说罢,迈开大步就要出去。

    宋献策起来拦住,说:“大元帅不能去,刘爷也不必去,这事用不着你们亲自出马。我看左良玉决不是倾巢而出,仅仅是想夺取炮台,占点便宜罢了。派任何一位将军去都可以。”

    闯王觉得有道理,便对刘芳亮说:“明远,你替我走一趟吧,率领一千骑兵前去驰援,要是有困难,这里再派人马支援。”

    等到刘芳亮赶到炮台附近,左良玉已经收兵了。左良玉本来是想乘营寨空虚,奇袭得手,并不想大打,后来看见袁宗第率人马赶来,他知道时机已经过去,不愿继续鏖战,便赶紧鸣锣收兵。

    袁宗第和张鼐赶快督率生力军,将大炮运上炮台,将炮台加固,又将没有挖完的壕沟全部挖好,防守的事情也布置得十分周密。

    从下午开始,这尊大炮便不断地朝着左营打炮,有的炮弹刚好落在中军营,也有的炮弹穿过中军营落到更南边的营寨中,炸伤了不少人马,这给左营造成很大的威胁,人人惊慌不安,许多人躲到壕沟里面。炮火最猛烈时,连左良玉也不敢留在大帐。他故作沉着,缓步躲到壕沟。直到天黑时,炮声才渐渐稀疏。

    由于左良玉的营盘成为义军的炮火的主要目标,左良玉又亲自督战去抢夺炮台,左营三天来所受的猜疑登时减少,对左良玉的谣言也平息了。然而这种变化已经挽救不了官军的败局。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开始,李自成的部队开始注意火器的重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张鼐的火器营成了一支进攻官军的可怕力量。目前,炮台准备就绪,很快就要对官军猛烈进攻。

    二十二日晚上丁启睿又召集紧急会议,研究作战方略。大家都没有主意。杨文岳仍然主张进攻。他心里想:进攻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溃乱,比不进攻而自溃总要好得多,至少朝廷不会治罪。但别的人都不同意,所以会议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丁启睿苦笑了一下,说:

    “明天再议吧。”

    到了半夜,左良玉通知他麾下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到他的大帐中听令,并命令他们严守机密,对于来大帐听令的事,不许使别人知道。

    将领们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大帐外戒备森严,左良玉的标营亲军已经站好队伍,牵着马等待出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下什么军令。有一个将领轻轻地问他的同事:

    “是不是我军要独自杀开一条血路直趋开封城下?”

    对方轻轻答道:“也许是,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有来到的人都匆匆地走进大帐去了。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憧憧。在对面义军营中还闪着火光。所有站在大帐外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马上如何出战。

    趁着众将来到之前,左良玉从后边走出大帐,独自来到一个小土堆上,向对面敌营瞭望。一群亲随兵将都站在土堆附近,大约在两丈以外,不奉呼唤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每遇左良玉心情不佳或将要做出重大决策时,他最讨厌左右人打乱他的安静,日久成了习惯。

    今夜,他要决定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也许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像今夜这样的决定,在贺人龙、李国奇、郑嘉栋等大将都较容易,然而他和贺人龙等大将不同。他在全国将领中声望较高,兵力较强,目前人马在十万以上,他自己受封为平贼将军,麾下有总兵和副将职衔的将领成群,荣誉和权势远超出一般镇帅之上。十几年来,他很少打败仗。尤其自从崇祯十二年在罗猴山受过一次挫折之后,他每遇战事总是小心筹划,大胆进攻,独当一面,不愿受担任督师或总督的文臣节制,朝廷上都骂他骄横跋扈,然而他总是处在胜利之中,不断地建立功勋。特别是对张献忠作战,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所以荣誉和权势都使他对今夜要做的决定大为苦恼。前天他就在思虑着这一挽救全军的办法,临到行动关头,他却不能不踌躇了。

    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决心。突然,他看见就在昨天他想夺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现了两座黑影,使他顿吃一惊。他推测:这必是对方在天黑以后赶筑起来的两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会一齐向他营中打炮。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李瞎子要专打我了!”顿时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来齐。大家见他进帐时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临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决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几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敌人全力进攻,夺取正北的炮台和营寨,直趋开封近郊,背城扎营,以求立于不败之地。有人知道向闯营进攻不易,胡乱做些别的猜测。等他坐下以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职高卑分两行肃立的众将官扫了一眼,轻声问道:

    “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个仗,应该如何打才能够使我们全军不至于溃败?”

    众将领相顾无言。从正东方传过来三次隆隆炮声。左良玉心中明白,这是敌人故意向丁启睿营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赶筑的专门对付他的另外两座较大的炮台。他因为自己看透了敌人的诡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随即,他又用威严的目光遍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个职位最高的将领见别人都在望他,他习惯地轻轻清一下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职将等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看大帅并未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夺取上游水源,或直趋开封城下,请大帅斟酌,但不可迟疑不决,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些话,全无特别表情,于是转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

    “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来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怕的是一旦退兵会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说道:

    “依卑职看,拼力北进,打到开封城下,也是一个办法,大帅以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说:“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一阵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地望望大家,说:

    “目前想去开封,为时已晚;要进攻李自成大营,夺取上游水源,断难成功。惟一上策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都吃了一惊,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视在左良玉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

    “刚才我看见贼营又在修筑两座炮台,连白天修筑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后,必然会向我营一齐开炮,敌人的三十万人马看来也会同时向我们进攻。到那时,丁营、杨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有人问道:“我们现在一走,丁营、杨营还有虎营,这三营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的性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又一幕僚问道:“倘若丁督师、杨总督、虎镇的人马一旦覆没,朝廷岂能不问?”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吓得不敢再说话。左良玉又说道:“我们先往许昌撤退,到许昌立定了脚跟,再作计较。”

    有些人明晓得许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认为河南已经完了,在中原决无他左良玉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能够全师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声音说:

    “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紧张起来,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负责在前开路的将领问道:“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军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防地时,冲乱了这两营的人马。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派人来找左良玉询问:“是何缘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命他的中军简单回答:

    “奉了皇上十万火急密旨,要绕道去救开封。”

    来人又问:“救开封为何往西南退走?”

    “此系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路还夺取了丁营、杨营的一些骡马。丁、杨两营的将士事出意外,赶紧出来拦阻,同左兵互相杀戮,各有死伤。但左营的将士不敢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赶路。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丁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

    官军整个崩溃了。十七万人马分为几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马。虽然也是逃离战场,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一个将领在前,哪一个在后,哪一个在左,哪一个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他的帅旗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一切情况都有人随时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的亲兵亲将,特别是中军营的将士,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惟经验丰富,而且确有大将之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付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全有准备。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比较精锐。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一燃火光,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上了树梢,左军经过紧张的奔跑,已经走出五十里以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几天来大家水喝得不多,东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时也许跑五十里还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庆幸李自成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二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人马不算多,也不穷追,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是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阵势。闯王的骑兵也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偶尔有数十名至多数百名骑兵走到左军附近窥探,可是左良玉的骑兵一迎上去,他们便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将士们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进。义军也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想着,有人就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知道将领们心怀疑团,在马上望了望左右亲随,说:

    “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谁都知道有两句话,就是‘穷寇莫追,归军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是全师退出水坡集,奔往许昌,万众一心,军容严整。李瞎子不愿同我们打硬仗,怕损失他的人马。他们跟在后面为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的军资抢去,看我们有机可乘时捡点便宜。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给敌人便宜捡。”一个身边的将领说:“大人,跟在我们后面的只有李瞎子的一部分人马,我担心他的大军会随后追到。”

    左良玉说:“我想,他吃柿子拣软的。眼下他的大部队人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灭丁、杨两军,两天之内不会全力来追我们。”

    一个常在身边的清客向他奉承说:“大帅知己知彼,用兵如神,全师而退,未失一兵一卒。自古名将用兵,罕有如此!”

    左良玉摇摇头说:“眼下还应该多加小心,可不能轻视李瞎子这个人。他善于用兵,非张献忠可比。”

    那清客见自己的话不对左良玉的口味,赶快在马上拱手说:“是,是,大帅所见极是。”

    当左良玉从水坡集逃走的时候,李自成正在岳武穆庙中。因为已经侦知左良玉同丁启睿、杨文岳的意见不合,且处境十分困难,所以他特来这里同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商量天明后如何集中更多的大炮攻击左营,迫使左良玉丢下丁、杨两军先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不等到天明,更不等到他们再用大炮猛烈轰击,左良玉就慌忙地逃走了。

    在当夜前来参加会议的大将中,郝摇旗到得最迟。连日来他一直率领游骑在水坡集南面放火烧麦子,扰乱敌营,监视官军动静。当他正要前往岳王庙时,得到禀报,说水坡集的官军营寨中人马声音杂沓,不知出了何事。他赶紧吩咐“再探”。自己飞马来到岳王庙,向闯王报告了上述消息。大家一分析,认为很可能是敌人趁黑夜逃走,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正在商量如何出兵追击时,水坡集方面又有飞骑来到,向闯王禀报说:左营大军正从西南方向逃走,可是部伍不乱,有上万骑兵殿后,两翼也有少数骑兵。

    得到这个探报,李自成、罗汝才等一下子心中全明白了。这突然的变化打乱了李自成已经做好的部署。在片刻之间,他重新做了一番思虑,正要发出命令,郝摇旗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说:

    “闯王,让我带自己的弟兄去追左良玉这小子吧。我的人马驻在朱仙镇南面八里处,要去追他们很容易。”

    李自成没有理他,下令李过和袁宗第率领二万骑兵和三万步兵前去追击。如何追击,他也做了一些指示。又命刘芳亮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兵进入水坡集,剿杀明朝尚未退走的部队,搜集遗弃在水坡集一带的骡马和各种军资。这样命令之后,他又望望罗汝才,把追击丁启睿、杨文岳的事情交付给他,并从自己手下拨出一万人,也归罗汝才指挥。

    郝摇旗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闯王,大元帅,你把我急坏了!如今老左逃走,你为什么不派我去追赶?我去拦腰截住,准能把左营人马冲得五零四散!”

    闯王笑道:“你太看轻老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追击。万一你又因为轻敌吃了老左的亏,岂不后悔无及?”

    郝摇旗说:“难道我跟着你是吃白饭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你不让我追赶,那我只好解甲归田了。有痛快仗不叫我打,要我这个人在闯王大军有什么用呢?”

    闯王又笑了笑,说:“我给你一道军令,让你率领手下人马,专找虎大威,盯着他不要放,能把他消灭就消灭掉;不能消灭,也要打得他没有力量再去救援丁启睿和杨文岳。好,你赶快去吧。”

    郝摇旗高兴地说:“好!虎大威也是朝廷有名的战将,我找他算账去,不让他轻易跑掉!”说罢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把如何搜集明军遗弃的各种物资、如何搜抄逃散的明军、如何处置俘虏等许多事情通盘想了一下,对宋献策说:

    “军师,我同捷轩去追左良玉,你和一功留下来。天明以后你们就去水坡集坐镇,这里的事情都由你二人主持。如何接应追杀丁启睿、杨文岳、虎大威的人马,也统统由你们相机处置,不必等我回来。”

    宋献策说:“请大元帅放心,但愿老左这一仗飞不出我们布下的罗网,将其活捉或阵斩,使各路官军闻之丧胆,崇祯从此更无能为力。”

    刘宗敏接着说:“使他无处可逃,逼得他阵上自尽,那样的下场也行啊。”

    李自成心里也巴不得将左良玉捉获或者杀掉,但他不愿预先把话说得过火,因此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匆匆地看一眼身上的披挂,就带着刘宗敏离开了岳王庙。

    他们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出发,向南大约走了十里左右,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闯王分给刘宗敏两千骑兵,说: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手头可用的兵没有我们原来商量的那么充足,你带两千人马去吧,赶快去,能捉就捉到,不能捉就把他阵上杀死,总之这一次不能放他轻易逃走。”

    “我知道,就按我们昨天的想法去做。估计等我遇着他的时候,他身边人马已经很少,我不会放过他的。”

    闯王点点头,挥一下手,说:“事不宜迟,快走!”

    将近中午的时候,左军人马又奔跑了三十里路,从后半夜算起,到现在已跑了七八十里,步兵早已十分疲倦,只是由于都想逃命,才勉强鼓着劲,继续赶路。原来部伍十分整齐,现在开始显得乱了。所好的是,前路没有拦阻,没有遇见埋伏。现在他们已经发现,在李自成的骑兵后面,还有很多步兵跟随着,但步兵同他们相距很远,大约在十里以外。跟他们接近的只有那二万左右的骑兵,仍然像早晨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有小股骑兵靠得较近,左军一迎上去,对方立刻就退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左良玉在马上望见前面三四里路外有一个较大的市镇,炊烟缭绕,似闻牛、羊、鸡、犬之声,后来又听到一头驴子的叫声。看来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从这里逃走,所以仍然像往日一样,留在市镇里面。这情况使他十分高兴:既然这个相当大的市镇安堵如常,鸡犬不惊,可见并没有李自成的人马在这里拦截;倘若有“贼兵”在此,老百姓早就逃空了,不会听见这些家畜家禽的叫声,如同平时一般。他在心中笑道:

    “人们都说李瞎子善于用兵,且有宋献策等为之谋划,今天看来,真是吹得过火。他们竟然没有料到我会向许昌退走,不知道在这里阻拦,真是疏忽可笑。”

    刚刚在心中说了这话,他看见前队人马忽然停住,而后面人马仍在继续向前走,道路拥塞起来,部伍混乱了。他厉声喝问:

    “前军为何不进?”

    一个偏将从前面策马奔来,向他禀报:“前面有一条深沟,宽约八尺,深约七尺,挖起来的土堆在西岸,使壕沟更难越过;顺大路蜿蜒不绝,不知究竟多长。对岸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看来我们是中计了。”

    左良玉大吃一惊,问道:“那木牌上写的什么字?”

    偏将惊骇地说:“那木牌上写的是:‘左营溃于此地,降者不杀!’”

    左良玉才知道果然中计,不禁心惊肉跳。但是他故作镇静,骂了一句:

    “瞎贼妄想!老子会全师退到襄阳!”

    这句话刚刚骂出,又一个将领骑马奔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左良玉:“大帅,请看。”

    左良玉打开那张纸,认得上面写的四行字是:

    奉告昆山将军,

    君乃釜底游魂;

    速速率众投降,

    免遭兵溃成擒。

    “从哪儿撕来的?”左良玉大声问。

    “在壕沟这边一棵树上撕下来的。”

    “从左边绕道!”

    左良玉担心敌人从右边包围上来,认为左边比较安全。可是刚才跑来的那个将领说:

    “不行,大人。你瞧,左边数里之外,贼兵旗帜甚多……”

    刚说到这里,一直跟在后面的二万名追兵陡然擂起战鼓,杀声震天。左良玉立即命令后军拼死应战,不得后退一步;又命令前军:

    “填壕!立刻在壕沟上填出一条道路!”

    他自己策马向前,督率将士填壕,但缺乏工具,不可能很快地填出一条路来。最前面的步兵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散开,打算寻找浅处过去。可是数里之内,几乎没有浅的地方,最浅处也有五六尺深。左军一看这个情况,更加大乱,互相拥挤。前面的人先跳进壕沟,还没爬上对岸,后面的人又继续往里跳,一时沟里跳满了人。左良玉的中军骑兵,看到这种情形,没有办法,只好也策马过壕。马蹄踏在下面步兵身上,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一片惊人的惨叫。

    等左良玉来到沟边,壕沟里已经填满了死伤的步兵,有些骑兵跳下去后也落下马来受了伤。左良玉再也顾不了他的人马,吩咐左右的亲兵亲将说:“立刻过壕!”

    说了以后,他就狠狠地在马上加了两鞭,马跳起来,但因为将士拥挤,没有跳过对岸,落在壕里,马腹碰上下边的刀枪。他的亲兵亲将拼死来救他,有的先过去了的人也在那边拉他上岸。但是他的战马已经受伤,行动不得。一名亲将赶快把自己的马换给他,让他骑上。等他和亲兵亲将上了岸,后面的人马也开始潮涌而来,你推我挤,拼死争路。

    左良玉勉强把上岸来的人马整顿一下,正待向西南冲去,忽然从前面冲来几千义军的骑兵和步兵,拦住他们截杀。义军的旗帜上出现一个“田”字。左良玉骂了一句:

    “他妈的,田见秀原来在这里等着!”

    左良玉明白别无办法,下令人马向田见秀的阵势猛冲,不许退缩。可是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同他死拼,只是不断地接仗,打了以后就稍微退一段路,然后接住再打,目的是使左良玉的人马不断溃散。

    这时在壕沟东边,义军的一万多骑兵攻得很猛,使左良玉的后队很难支持。左良玉看见后面乱得很凶,而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很多,便一面抵抗田见秀,一面准备派已经过了壕沟的部分人马去回救后军。他还严令后军大小将领必须拼死抵敌,不准惊慌乱逃。后军人马得到这条命令,又知道马上有人回来救援,果然不敢逃走。可是正在此时,左营将士忽然发现义军方面出现了闯王的大旗,还看见李闯王骑着乌龙驹驰向战场。虽然跟随闯王大旗驰来的只有三千骑兵,但是官军本来已在苦苦支撑,忽见义军又增添了人马,而且闯王亲自来了,精神顿时崩溃,再也不能抵抗,如同山崩似的,丢掉旗帜,各自逃命。壕沟早已填满半沟死伤的人马,活着的尚在挣扎,这时后队的步兵和骑兵又往里跳,又一次互相践踏、互相拥挤、互相砍杀。没有逃过壕沟的,在一场混战中有的被俘,有的自己跪下投降,有的被杀死在旷野上,有的落荒而逃。

    知道闯王本人来到战场,左良玉非常惊慌。他左右尽管已有五六千人马集结在一起,但已经没力量控制败局。他的儿子左梦庚和一些将领劝他赶快走。他顾不得后边部队的生死,率领这几千人马杀开一条血路,继续往西南冲去。

    闯王的骑兵正在沟东边到处追杀溃逃的左军,后面的步兵也赶上来了。他们全力消灭了未能逃走的大部分左军,但对左良玉本人却没有追赶。追随在左良玉身边的虽然只有几千人,连同后来跟上来的逃兵也不过一万几千人,人饥马乏,盔甲不全,十分狼狈,但在逃跑的过程中却是一股决死拼命的力量。田见秀不断地追杀、拦截,都无法阻挡这一股溃逃的激流。后来田见秀接到了闯王的命令,便不再穷追左良玉,把人马带回,一起搜剿在原野逃散的官兵。一个小将问道:

    “田爷,为何不追赶啦?难道白白地让老左从我们手里逃掉?”

    田见秀笑一笑,说:“咱们搜剿散兵吧。闯王自有布置,你怕他左良玉能够插翅飞走?”

    第四十四章

    左良玉仍然没命地奔逃,逃了十里左右,忽然前面又有一队义军拦住了去路。这时左良玉的人马被田见秀截杀之后,已经不到一万,但是他知道后面已无追兵,便竭力保持镇静,下令部下勇猛杀敌,不许后退一步。刚刚布好阵势,准备迎敌,忽见敌人旗帜上有个“李”字,为首的将领一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伤疤。左梦庚一看大惊,对父亲说:

    “大人,这是李过,小李瞎子!”

    左良玉听说是一只虎在前拦路,知道非苦战不能活命,便大声下令:

    “擂鼓!有后退者斩!”

    他自己一马当先,率着将士冲向前去,要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忽听李过在马上高声喊叫:

    “我是李过,请左将军说话。”

    “停鼓!”左良玉将手一摆,对左梦庚说,“你去问他有何话说。”

    左梦庚策马向前,向李过问道:“将军有何话说?”

    李过高声说道:“请告左将军,家叔李闯王向左将军致意:明朝大势已去,亡在眼前。请左将军趁早投降,共图大事。”

    左良玉在后面听到,忍不住骂道:“狗屁,火器营赶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还有不少火器营的将士,立刻就有人点放了火器。李过挥兵稍退,等官军放过了这一阵火器,正在装药装弹的时候,他把宝剑一挥,义军就冲杀过来。左良玉挥兵死战。正杀得难分难解,猛听得另外一边鼓声大作,喊杀声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围,无心恋战,自己先走,阵势随着崩溃,人马都跟在他的后面夺路逃命。

    这新杀过来的是李岩的人马。他在这里已经驻军了一天半,一面放赈,一面等候左良玉。现在他同李过合为一处,正在追杀左良玉的溃军,忽然后面又有大股溃军冲了过来,他们同这股溃军发生了一场混战。等他们把这一支七八千人的溃军杀散,左良玉已经跑得很远了。他们又追了一阵,追赶不上,便收兵回来,继续消灭那些溃散的左军。溃军已分成了小股,每股十几人,几十人,或上百人,也有上千人的大股,不管有路没路,到处逃窜。当地老百姓平时对官军恨入骨髓,这一两天又见李岩前来放赈,更是感激义军,加倍地痛恨官军。青壮老百姓多数听从李岩号召,拿起锄头、木棍、镢头,到处截杀这批逃散的官军,将他们打死。有些曾遭到官军杀良冒功的人家,或曾有妻女被官军奸淫的人家,被官军烧毁了房屋的人家,为解心头之恨,不但将官军杀死,还将他们剖心、割势,或扔进火中。

    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溃散了,只有不足两千骑兵追随在他的身边。后边杀声渐远,终于听不到了。左良玉心想,只要左右亲将还在,召拢溃散的将士,总还可以回来一批,等逃到襄阳后,利用他的声威,重新恢复不难。看见将士们灰心丧气的样子,他在马上向左右亲信们鼓励说:

    “我们冲破敌人层层拦截来到此地,可见吉人自有天相。闯贼毕竟失策,倘若他用大兵在沟边拦截,我们就很危险了。他埋伏在沟西边的人马太少,一路拦截的人马都不很多,加上我们将士用命,虽然死伤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前头不会再有敌人,大家好生赶路,到了许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阳。到了襄阳……”

    正在说着,不提防前边又有一支义军拦住去路。左良玉在兵败危急关头仍然能保持镇定,勒马前望,收拢队伍。亲将死士见主帅十分镇定,也都胆壮起来,肃然无声,等候命令。左良玉见敌人虽然全是骑兵,却是人数有限,不过一两千人,于是他故意在将士面前露出轻蔑的冷笑,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逃走。他断定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后一支伏兵,冲过这一“关”,以后就平安无事。在紧迫中,他毫不慌乱地一面指挥自己的将士布成可以顶住冲击的方阵,自己立马阵中,嘱咐大家沉着对敌,千万不要惊慌,一面差一小校去见敌将,说他愿意用一万两银子买路。不想那个敌将在马上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说道:

    “我刘铁匠奉闯王之命,在这里等候左将军投降,非贪财卖路之人。请左将军速速下马相见,不必再逃,我刘某一定以礼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帅敬答刘将军,请将军稍候片刻,容与部下将领商量决定。”

    这样回答以后,左良玉把一个中年将领叫到身边,对他说:

    “多年来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尽节,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挂心,我会视如家人,特别看顾,还要向朝廷为你请恤请荫,使你家里能得到封妻荫子之荣,长享富贵。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这位亲将身材魁梧,方面巨口,紫檀色面皮,短短的胡须,长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当斩,左良玉将他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优待。听了良玉的话,他的心中顿然明白,用略微打颤的声音回答说:

    “末将多年受大帅豢养之恩,常恨无以相报。今日兵败到此,遇着悍贼刘宗敏拦住去路,正是末将以死报恩之时。末将定当遵照大帅吩咐,前去诈降,死而无恨,请恩帅大人放心。”

    左良玉对他又感激又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向背后一看,说:“旗鼓官,速将卷起来的帅旗打出,随陈将军前去投降,见机行事,不可大意!”说罢,又回过头来对中年将领说:“陈将军,你率领全营前去投降……”他把自己的计划低声地告诉陈将军,陈将军点头会意。他又向左右将领嘱咐数语,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左良玉的这些亲信爱将都是他多年豢养的死士。平时左良玉对他们百般纵容,随便赏赐,目的就是要他们临危效力,为他拼命。而他的亲兵亲将、家丁死士,心中也从来没有朝廷,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左帅。如今他们明白了左帅的意图,一个个忠心奋发,愿为左帅而死的悲壮情绪充满胸怀,勇气登时增长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们的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镇定。他们约定:以陈将军向刘宗敏拱手施礼为号,突然动手。左良玉最后在陈将军的肩上拍了一下,说:

    “你去吧,要大胆,沉着。帅旗不可丢失!”

    陈将军策马前去,后边跟着旗鼓官,高擎着左良玉的大纛,边走边卷,分明是要将大纛交出;再后边是左良玉的亲兵亲将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着义军方面策马走去。

    刘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经换成小兵装束。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敌将身材魁梧,十分镇定,以为真是左良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对身边一个将领说:

    “哼!老左打敬轩那么得手,今日如此狼狈,恐怕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吧?”

    这一支明军渐渐地来到面前,那个走在前边的大块头将领器宇轩昂,败而不卑,在马上拱手施礼,叫道:

    “刘将军!”

    “左将军!”刘宗敏拱手还礼。

    突然,明军一声呐喊,冲杀过来。刘宗敏赶快应战,腿上已经中了流矢。他忍痛将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骑兵在一阵骤然的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个别敌将如何为左良玉拼死卖命,毕竟饥渴疲劳,人与马力俱乏,抵不住义军的勇猛冲杀。

    刘宗敏不管箭伤不住流血,双刀左杀右砍,吼声如雷,挡者披靡,紧追着那个大块头敌将不放。那敌将看见帅旗已经被刘宗敏的一个小校夺去,宗敏一马当先,亲兵不多,很快追近,断定自己万难逃脱,便忽然勒转马头,挺起长枪,说了声“看枪!”直向刘宗敏的心窝刺去。刘宗敏施一个“敬德夺槊”的绝招:身子一闪,左手抓住枪杆,趁势一拉,将敌将拉到身边,顺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创伤忽然一疼,使他不由地松了手,敌将乘机逃开。他又把马镫一磕,追了上去。敌将因战马无力,又被刘宗敏抓住。刘宗敏狠狠地将敌将抛到马下,对左右亲兵说:

    “捆起来!”

    然后他又追杀了一阵逃敌,下令鸣锣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树,坐在地上,叫亲兵用布条将伤口捆扎起来。幸而伤势并不深,没有伤筋动骨。包好伤后,他叫人把敌将带到面前,问道:

    “你是左良玉么?不像。老子刚才误把你当成了左良玉。”

    那个陈将军怒目而视,答道:“你说我是左将军,我就是左将军;你说不是就不是。要杀就杀,少说废话,耽搁什么工夫!”

    刘宗敏举着大刀,站了起来,又把这个将领打量了一下,点点头,微笑说:

    “你这小子倒还有种。我现在问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为何要冒充左良玉来欺骗老子?”

    “这有什么奇怪?左帅待我有恩有义,我是他的手下爱将,为着保我们左帅重振旗鼓,为朝廷剿灭流贼,我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有什么奇怪?”

    “你们左帅苦害百姓,罪大恶极,你还为他这样效忠,你难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后活剥你的皮?”

    陈将军用鼻孔冷笑一下,说:“刘铁匠,你大概也看过戏。在虎牢关前,刘邦打不过项羽,让纪信装作他出来诈降,纪信后来被活活烧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里,你愿用火烧,你就烧;愿剥皮,就剥皮;横竖这一百多斤肉交给你啦。”

    刘宗敏也冷冷一笑,说:“我既不烧你,也不剥你的皮,看你还是个有种的小子,老子亲手斩了你,以解心头之恨,不给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杀就杀,我这条腿只对左帅下跪,决不对贼人下跪。”

    刘宗敏不再问话,一刀挥去,砍断了敌将的脖颈,又碰着敌将身上的铁甲,只听“咔嚓”一声,头早飞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刘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赶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杀散,不知道他逃往何处。正在这时,闯王的一名亲兵驰到跟前,说闯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穷追了。刘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觉得十分后悔,叹口气说:

    “老子一时粗心,放虎归山啦!”

    约摸三更时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镇岳武穆庙。曹操也回来了。从昨天后半夜起,义军就开始追击溃逃的官军,整天都在追击、截杀、混战,获得了空前的大胜。官军十七万人马,分作几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灭了。左良玉只率领几百人在混乱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计他是逃往襄阳。丁启睿、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杨国柱都朝汝宁方向没命地奔逃,人马所剩甚少。闯、曹二营仍有一部分人马在继续追杀溃军,大部分人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让曹操回营休息,自己留下来等待刘宗敏。两三天来他很少睡眠,不是听军情报告,便是商议,部署,或思虑一些计谋,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挥作战,双眼熬得通红,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觉。可是,当他听完高一功和宋献策关于搜集官军遗弃的军资以及各路作战情况的禀报,又看过了夺得的重要东西后,心中十分兴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瞌睡也在兴奋中跑掉了。在这些重要东西中,有督师丁启睿的一颗大银印、一柄尚方宝剑和一道黄颜色的皇帝敕书;还有杨国柱等总兵官的旗纛和关防。李自成心想,虽然他在战场上多次获胜,消灭了傅宗龙,又消灭了汪乔年,但是一仗消灭这么多敌人,这还是第一次,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将明朝的江山夺到手了。

    过了不久,刘宗敏回来了。他一见闯王,就骂自己没有捉到左良玉。闯王却关心他的箭伤,知道伤势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来,说道:

    “捷轩,你不要心里悔恨,这怪不得你。虽说我们谋划甚周,如何炮轰,如何促其内溃,如何追击截杀,都作了打算,但没有想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们临时就不能按原来的部署行事,也调不出那么多兵来拦头截杀。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筹划得十全十美,何况是大军作战?何况我们对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没有将左良玉捉到,这也是天数。凡是大将都上应星宿,可见他的将星还不到落的时候。”

    刘宗敏骂道:“要真是天数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着说:“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咱们不知道。照我看,咱们在人谋上也不够周全。第一,我们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没有料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们原以为等你截住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顶多一二百人,没料到他竟剩有两千多骑兵,死命相随。你身边也只有两千骑兵,要捉住他就太难了。”

    宋献策在一旁插言说:“左良玉豢养了一大批亲兵爱将、家丁死士,遇到危急关头都能够真心替他卖命。看起来人虽不多,却是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对宗敏说:“是啊,事前我同军师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暗暗嘱咐玉峰和林泉拦路截杀,总以为经过两次截杀,还有补之给他们的当头一击,他身边的亲信死党一定或死或伤,所剩无几了,这样可以由你最后来收拾他们。没料到他还剩下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在那个时候还能保持镇静,临时会命人替他向你诈降,向你拼命扑来。这一点你没有想到,我同军师也没有想到。可见得老左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宋献策也安慰宗敏说:“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左从离开水坡集时就换上小兵装束,混在大军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确实不易。”

    自成说:“所以我说老左能够脱网而逃,虽是我们人谋不周,也是天意不该他马上灭亡。”

    宋献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说:“其实我昨天曾经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会亡。”

    刘宗敏半信半疑,笑着抱怨说:“老宋,你何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免得我瞎费精神。”

    “说得过早,一则会松懈军心,二则么,我也不可过早地泄露天机呀。”

    大家又谈了一阵,都认为虽然这次没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没有把他杀死,可是他的亲信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纵然他跑到襄阳一带能够死灰复燃,今后也不会有大的作为。正说话间,亲兵们端来热面条、杂面蒸馍和一大碗马肉。大家饱餐一顿,天色已明。刘宗敏因为带着箭创,尚神仙从刘村老营赶来,为他敷药包扎,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让宋献策派人去把所有追击明军的人马都叫回来,不必继续穷追。大军就在朱仙镇、水坡集一带休息一天,明日重围开封。他又派人传令谷英:今日午后就抽出一部分人马回阎李寨一带,为驻扎老营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献策和高一功陪着,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视。前几天临时修起的拦河坝,已经开了口子,水仍由原来的河道向东流去。这时水坡集的驻军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挑水、饮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火器、兵器和盔甲。当他走到一片树林里时,发现在那里拴着上千匹牛、驴,这些牛、驴都是官军从老百姓村庄里抢来的,现在由义军夺回,准备发还百姓。但树林里骡马却几乎没有,因为各营义军得到骡马都不肯缴上来。李自成巡视一阵,对军师笑着说:

    “这一仗虽是旗开得胜,下一仗围攻开封更重要。咱们用全力打这一仗也正是为着早破开封。看来,开封不会再来这么多的救兵了。”

    献策说:“请大元帅赶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劳过度。”

    李自成带着亲兵上马,同献策拱手而别。

    李自成刚离开水坡集一刻多钟,李岩从另一条路上来找闯王。他因为在尉氏境内追杀左兵,收容降、俘,搜罗官军遗弃的骡、马、甲、仗和各种军资,所以天明后才从战场返回到朱仙镇附近驻地。他有重要话急欲面见闯王,回到驻地后随便吃点东西,喝几口水,不顾两日来的瞌睡和疲劳,策马驰进朱仙镇;听说闯王和军师来水坡集,他立即策马赶来。

    宋献策看见李岩匆匆赶来,一则诧异,一则高兴:诧异的是不知李岩有什么紧急事来找闯王;高兴的是李岩这次奉命去号召百姓,阻击左良玉溃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闯王十分满意。他等李岩下马之后,互相拱手施礼,随即携着李岩的手问道:

    “林泉,大元帅已经传谕:各处杀敌情况,他全已知晓。诸将回来之后,赶快休息,不必急着见他。你为何不留在你的营中休息?”

    李岩说:“献策,你以为朱仙镇这一战就应该到此为止么?”

    献策说:“我军全胜……难道不是?”

    李岩见献策露出惊骇神情,赶快微微一笑,说道:“我特意来见大元帅,敬献一得之愚。帅座何在?”

    “大元帅连日很少睡眠,指挥大军,奔驰战场,十分疲劳。我劝他回老营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紧急建言?”

    李岩向周围扫了一眼。献策会意,屏退左右,拉李岩进入帐中。他们悄声密谈一阵,随后声音稍大,站在数丈外一位军师的亲随只听见军师说道:

    “仁兄处此全军胜利,欢欣若狂之时,能够高瞻远瞩,为大元帅筹思良策,弟实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帅采纳此计,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收拾天下不难矣。兄在大元帅前作此建议时,弟一定从旁说话,劝其采纳。但以目前情势看,大元帅是否采纳,还在两个字上。”

    李岩的声音说:“此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大元帅英明过人,只要军师同我一起说话,想来有采纳刍荛之望。”

    以后的话听不分明,似乎宋献策叮嘱李岩在向闯王进言时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不要勉强。随后宋献策送李岩出来上马,拱手相别,望着他扬鞭而去。

    李岩听了军师的话,暂不去见闯王,让闯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样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担心:这大好机会,一错过就悔之无及!

    在回驰驻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着宋献策劝告他“不要勉强”的话,心中凉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胜寨的时候,只觉得闯王豁达大度,虚怀若谷,常同他谋划大事,毫无隔阂。但是近一年来,随着闯王的人马强盛,声望烜赫,对待他渐渐地不似往日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也看见,宋献策以军师之尊,有时有所建议也只能见机行事,适可而止。这种情形,一半由于闯王地位崇高,非复往日困难挫折处境,一半由于闯王军中的大小将领十之八九是陕西人,且系久共患难的旧人,对河南人有形无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连宋献策在闯王同他议论陕西将领时,也尽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着这些情况,李岩对他将向闯王面陈的极关重要的建议,不免犹豫。

    片刻过后,他转念李闯王对于指挥作战,确实是古今少有的大军统帅,类似唐太宗。三天前,闯王召集重要将领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歼敌之计,大家都认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从杞县、太康,直奔陈州,观望形势。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陈州立脚,他将向汝宁、信阳逃去。一年来他在信阳一带驻军较久,地理很熟,可以凭险据守,而那一带得到粮食也较容易。也有人认为左良玉逃跑时可能走通许、扶沟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据守,如同今年二月间的情形一样。如他被逼过紧,在郾城立脚不住,将从西平、遂平、确山一路退回信阳。当时连宋献策也想着左良玉会往郾城和信阳逃走。当大家纷纷议论时候,闯王只是静听,一言不发。临到决断时候,他力排众议,断定左良玉必将从许昌、叶县、南阳奔往襄阳,应该在尉氏到许昌之间伏兵截杀。许多将领认为从朱仙镇奔往襄阳,路途最远,沿路旱灾严重,久经兵燹,城乡残破,人烟稀少,粮食十分困难,担心左良玉不会从这条路逃走。闯王将道理说出之后,他和宋献策十分吃惊,深佩闯王的智虑过人。可是还有一些将领,包括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在内,还有些半信半疑。事后证明,闯王真是料敌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内全军覆没,侥幸保留住一条性命逃往襄阳。从这些方面去想,李岩相信李闯王必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他不再心中犹豫,带着兴奋的情绪对自己说:

    “不用怕,要当面向闯王建议。这,这确实是经营中原的一条上策,不应迟误,坐失良机!”

    李自成从水坡集出来,驰回朱仙镇西北十五里处的老营,走进大帐,不吃东西,匆匆脱去衣服,倒头便睡。一则因为十分困倦,二则因为大战胜利,心上猛然轻松,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时扯起一阵鼾声。吴汝义也躺在旁边的帐中睡了。双喜因提前回来,已经睡过一阵,如今坐在前边的军帐中侍候,仍在经常打盹。周围戒备很严,不许喧哗,不许闲人走近大元帅的帐篷。有些将领因事来见大元帅禀报和请示,不等他们走近大帐便被士兵挡住,告诉他们大元帅正在休息,不要惊驾。也有人有比较紧急的要事,就由传事的头目禀知双喜,由双喜接见。

    黄昏时候,李自成一乍醒来,看见帐篷门外已经暗了。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来。又闭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阵。忽然从附近传来战马嘶鸣,他听一听,虎地坐起,跳下行床。双喜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

    “爸,你太辛苦了,饭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阵。”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说:“如今是我们卧薪尝胆的时候,哪能多睡!”

    他洗了脸,向双喜问道:“军师回来了么?”

    双喜回答:“军师回来了,李公子也来了,都在军师的帐中等候。军师说:林泉同他有重要事来见父帅。”

    “有重要事?……好,你快请他们来吧。”

    片刻工夫,李岩随着宋献策进来了。施礼坐下之后,宋献策说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议,上午未见到大元帅,在水坡集跟我说了。我认为此计似乎可行,请大元帅斟酌。”

    闯王向李岩问道:“是什么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说道:“三四天前,大元帅断定左良玉必向襄阳逃窜,果然料敌如神。大元帅认为,左良玉必不肯与丁启睿、杨文岳往一个地方逃,断不会逃往豫南,一则他不愿受丁启睿、杨文岳的拖累,二则他不愿局促于信阳和潢川一带,不能处于举足轻重之地。襄阳扼南北咽喉,襟带江汉,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据襄阳即可以争夺中原,拱卫皇陵,屏藩武昌。大元帅又说,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阳,就可以东连德安,南跨荆州,自成鼎足之势,不但使我军不能长驱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汹汹,明朝土崩瓦解之时,他可以虎踞上游,割据自雄,步唐朝藩镇后尘。大元帅英明洞鉴,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获全胜。”

    李自成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十分高兴,但是他谦逊地说:“我这是俗话常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左良玉虽然败在我们手里,却不是泛泛之辈。论形势,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襄阳,在军事上十分重要!”

    宋献策乘机说:“大元帅说的极是。因襄阳是一个极其重要地方,所以刘表是荆州牧,不驻节荆州而驻节襄阳,以与中原抗衡;建安末年,关公据襄阳,攻樊城,‘威震华夏’,曹操打算从许昌迁都于邺以避其锋;西晋初,羊祜、杜预相继经营襄阳,成为灭亡东吴的根本。东晋偏安东南,以重兵守荆襄,以求伺机北伐中原。庾亮、庾翼都重视经营襄阳,功虽未就,却为桓温奠定了北伐基础。苻秦与东晋相争,均以襄阳之得失为重。南宋初年,李纲锐意恢复,劝宋高宗驾幸襄阳。岳武穆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蒙古与南宋交战,起初也是争夺襄阳。刚才大元帅说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此言极是。”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深佩宋献策熟悉前代战争往事,对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献策说完以后,他向李岩问道:

    “林泉莫非建议我派兵去占据襄阳么?”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正是为此事来见大元帅,机不可失。”

    自成说:“请你详细谈谈。”

    李岩恭敬地陈说了他的建议,就是请闯王趁朱仙镇大捷余威,派出一支人马,对左良玉穷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阳立脚,将襄阳夺到手中。占了襄阳,即可囊括宛叶,连接豫楚。襄阳所属州县不像河南残破,应立即设官守土,抚循百姓,恢复农桑。将襄、邓、宛、叶连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叶县北进河洛,由邓州入武关,夺取关中。他侃侃而谈,使李自成听得入神,不觉点头说好,随即问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说:“单说追赶左良玉,占据襄阳、樊城,有两万人足矣。但必须再占周围各县,襄阳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抚百姓,耕战兼顾。看来还得两万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的心中顿然感到困难,但是他的犹豫并没有流露于外,又向军师问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诸位大将中谁能胜任?”

    献策说:“补之如何?”

    自成轻轻摇头说:“围攻开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招集流亡,亲率农桑,安抚降将,以德服人,是其所长。身处复杂之地,与敌人既要斗智,又要斗勇,恩威并重,宽猛兼施,他在这些方面就显得不足了。”

    大帐中片刻沉默。关于派什么人率兵追赶左良玉和坐镇襄阳,宋献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谁都不肯贸然说出,等候李自成自己决定。过了一阵,李自成对此事更加犹豫,淡然一笑,说:

    “且吃晚饭。此事……让我们今夜再仔细斟酌。”

    夜间,李自成为着听取军事禀报和决定一些重要问题,不断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员谈话,有时是单独密谈,有时是几个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后,所以就留宿于议事的大军帐中。军师宋献策因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围城军事,在晚饭后不久就离开老营走了。

    约摸将近五更时候,他派人去将牛金星叫醒,请来密谈。牛金星赶快披衣下床,颇觉诧异。他想,晚饭后曾经同刘宗敏等几位重要将领议论围攻开封的事以及应如何对付曹操,在大帐中坐了很久,有什么紧急事又将他从床上叫醒?他在诧异之中,又有荣幸之感。像这样“君臣际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随时咨询,旷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闯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属。他于是屏退从人,只用一个亲信家奴打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大元帅的大帐走去。

    李自成笑着试他:“启东,你猜有什么事将你叫醒。”

    金星回答说:“自然是为着军国大计,大元帅有所垂询。”

    闯王又说:“你也精通风角六壬,为什么不猜我是请你来卜一卜何日破城?”

    金星笑着回答:“决非问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开基创业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贤于汉文帝远矣。”

    自成问道:“汉文帝如何?”

    “汉文帝虽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创业之主,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个贾谊,竟不能用,故后人有诗叹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自成哈哈大笑,频频点头。然后,他将晚饭前李岩的建议对金星说了一遍,问他有何看法。牛金星问道:

    “军师之意如何?”

    自成说:“献策也认为襄阳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决定?”

    “尚未决定。我对他们说,让我在夜里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大元帅觉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迟疑地说:“眼下分不出数万人马,也没有适当大将可派。”

    牛金星说:“麾下所顾虑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将开封合围,还要准备应付朝廷从陕西、山西、山东各地调集援汴之师。何况,”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接着说,“曹操极不可靠,时时得防他一手。兵分则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远在襄阳,一旦有朝廷援兵云集,或忽有肘腋之变,将何以应付?”

    闯王点头说:“你虑的是,虑的是。”

    金星又说:“左良玉原是湖广总兵,由此发迹,受封为平贼将军,襄阳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阳,好似猛虎归山。他死守襄阳,烧断浮桥,我军纵派去两三万之众,未必能一举将襄阳攻克。倘若旷日持久,湖广援军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点头说:“是呀,不能不想到会有不顺利时候。王光恩、过天星等人都驻扎在郧阳至均州一带,甘为朝廷鹰犬,同我们已经势同水火。承天也驻有京营人马。两方面敌兵距襄阳都只有数日路程,必救襄阳无疑。”

    金星接着说:“退一步说,左良玉弃襄、樊不守,我军顺利入据襄阳。左良玉纠集湖广诸军,四面围困襄阳。大元帅正有事于开封,欲救襄阳则鞭长莫及,不救则孤守襄阳之师不能自存。林泉说将宛、叶、唐、邓与襄阳连成一片,襄阳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从开封城下分去两三万兵力。每一州、县,只派官,不派兵,则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郏县之事,可为前车之鉴。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点点头,等待金星说完。

    牛金星接着说:“况且,去坐镇襄阳的将才难选。久随大元帅的心腹大将虽然不少,但一则正有事于围攻开封,二则多非文武全才。他们善于佐麾下从马上得天下,而不屑于料理钱谷民事等繁琐之务。如有此文武全才,据襄阳形胜之地,经营日久,纵不能效法韩信王齐,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自成没有做声,但是连连点头,在心中称赞牛金星谋虑深远。他起初想着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给李岩两万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东将士,追往襄阳试试。听了牛金星的话,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说道:“至于派兵追赶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谋国忠心,从大处着眼,以求早日攻破开封,建立名号。议论未必得当,请大元帅自己斟酌裁决。”

    李自成笑着说:“襄阳的事且不忙,并力围困开封是当务之急。只要拿到开封,一切都好办了。”

    牛金星说:“拿到开封就可号召远近,分兵四出,岂但攻占襄阳而已哉!”

    李自成说:“到那时,夺取关中比攻占襄阳更要紧。”

    牛金星说:“是呀,关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占了西安,则进兵幽燕不难。”

    李自成不自觉地将膝盖一拍,说道:“你的话正说到我的心窝!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事忙,我们趁这时还可以略睡片刻。”

    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开始返回开封近郊,重新将省城合围。但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家的老营还不马上离开刘庄。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镇处置官军抛弃的众多军资。李自成因要在刘庄老营中欢宴闯、曹两营的重要将领,祝贺大捷,两家老营决定在午宴后收拾齐备,等到日头偏西时候,天气稍微凉爽,再向阎李寨移动。

    早饭以后,他命人去朱仙镇告诉高一功,务必挑选两百匹好的战马送给曹操。双喜说:“曹营缴获了很多战马和骡子都未上缴,还要另外挑选好头口送给他么?”

    闯王看了义子一眼:“你不懂。要学得懂事一点!”

    他又下了几道命令。忙劲过去,时间稍闲,高夫人差慧英来请,他轻松地踱出大帐。王长顺正在辕门里边,见他出帐,赶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禀报:昨日得到高将爷点头,他在水坡集为大元帅的护卫亲军挑选了五百匹战马,二百匹走骡。闯王高兴地说:“好啊长顺,你又发财了!”

    长顺说:“我连一条马腿也没有,还不都是你闯王的?打了空前的大胜仗,我是你的老马夫头儿,听说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为你的护卫亲军打打算盘。”

    “对,就应该不失良机。可是,长顺,你替我弄到这么多的好头口,为什么不立时向我禀报,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

    王长顺见闯王高兴,仍像往日一样同他亲如家人,就没有顾忌地笑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你早高兴高兴呀?可是闯王,如今见你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啦。”

    “这话怎么说?难道会有人拦阻你么?”

    王长顺想着自己昨日下午兴冲冲地来见大元帅时被挡在辕门外的事,心中犹有余忿,几乎要滚出眼泪。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怕的是人们会骂他在大元帅面前告状。他的带着风霜颜色和深深皱纹、胡须花白的脸孔上忽然堆满了笑容,神气快活,卖着老资格说:“谁敢拦阻我呀?我跟你起义时候,如今在你老营中的年轻弟兄,有许多人还是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玩尿泥的孩子哩!”

    闯王说:“你有事来见我,除非我正在商议机密大事,倘若有人拦阻你,长顺,老伙计,你只管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你这个老马夫的来历。有谁敢回骂一句,你告诉我!”

    长顺说:“我不但要骂他,真惹我恼火啦,我会上边打他一耳光,下边踢一脚。让他向别人打听一下我跟着李闯王年代多久,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挂过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队的‘开国元勋’,丝毫不是吹牛!”

    李自成看出来王长顺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但他没有多问,哈哈一笑,走出辕门。

    他到了高夫人的帐中坐下以后,老营中较有头面的人物都来向他贺喜,说了些奉承的话。但因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们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拘束,行过礼,说过祝贺大捷的话以后,各自退出。有些老人从前会留下来很亲切地谈一阵家常话,如今都没有了。

    等老营中的头面人物走完以后,高夫人告诉他左小姐也要来恭贺大捷,正在等候传见。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略微迟疑,点点头,吩咐慧珠去请。片刻工夫,左小姐来了。她向闯王敛衽下拜,强装笑容,跪在拜毡上,像背诵一般地微颤声说道:“干爸旗开得胜,大败官军,女儿衷心欢悦,特向干爸叩贺。愿干爸节节胜利,早定天下,实为四海万民之福。”

    闯王笑着说:“你起来,坐在干妈旁边,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左小姐又磕个头,站起来,拜一拜,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因为她心如刀割,只怕泪珠儿夺眶而出,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中含泪,只好低下头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慢慢说道:

    “你放心,左帅已经平安奔往襄阳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头,含着哽咽地低声问道:“不是说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么?”

    闯王接着叹口气说:“胜败乃兵家之常,我在潼关南原也曾全军覆没。只要左帅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贵。我虽然在他去许昌的路上设了几道伏兵,后边又有步、骑大军追赶,可是我一再向众将嘱咐,只许杀散左帅人马,不许伤害左帅本人。倘若我不这样嘱咐,左帅决难平安走脱。杀散官军是我同朱家朝廷势不两立,保全左帅性命是我同左帅素无冤仇,对他颇为敬重,留下日后见面之情,与左帅共享富贵。”

    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说道:“干爸如此胸怀宽大,实在令女儿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嘱咐左小姐要安心学习女工,闲时读书识字,练习骑射,不要以左帅为念,以待时机到来,送她回到左帅身边,父女团圆。说毕,就起身回大帐去了。

    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陆续到来,最后来到的是曹操和吉珪。大帐前接着很大的布棚,坐满了人,十分热闹。李岩因为闯王始终不对他提起追赶左良玉和占领襄阳的事,心中纳闷和失望。宋献策给他递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献策心中明白,必是闯王征询过牛金星的意见,牛深知闯王志在早破开封,以便建立名号,号召远近,所以也不主张分兵去占襄阳。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闯王不同意麾下什么人的建议,事后总要同这个人作一次深谈,详细说明他自己是如何考虑的。近来,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议就算完了。

    酒过三巡,李自成举杯起立,向闯、曹两营的重要文武说话,盛称这次消灭官军十七万是空前大捷,还盛称罗大将军(即曹操)的协力筹划,指挥得法,以及曹营将士的忠勇奋发,在战场上齐心杀敌,争先恐后。最后,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劳,又说道:“追赶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我军将士,今日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镇大战以全胜收场。从今日下午起,重新围困开封,务望诸君努力,共建大功!”

    众将举杯欢呼。奏起军乐。辕门外成群的战马听见军乐声,不断地刨蹄子,振鬣长鸣。

    步骑大军有很多从老营驻地的附近经过,匆匆向开封近郊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