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第十章

    在崇祯十七年的三月中旬,明朝存亡的关键时刻临近了,全国人民的眼睛都注视着北京。

    自从永乐十八年到现在,明朝将京城从南京迁来北京,已经二百四十四年了。不仅整个中国,也包括无数外番,都把北京看成是中国的心脏。如今的北京城如何不引动全国人民的关心呢?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操心着北京的前途。从北方到南方,人们都在挂心:北京是否保得住?倘若北京保不住,大明的江山也就完了。那时不要说北京的千家万户,甚至全国的官宦人家、富豪大族以及小百姓的生活都要受到影响,有许多人要随着朝代的变化倾家荡产,以至家破人亡,可同时又会有许多人在朝代更换之际突然发了迹,成为新贵,成为王侯。所以举国上下如今都关心着北京。

    在辽东和蒙古,人们的目光也注视着北京。特别是沈阳,而今是新兴的满洲政权的京城。那里的朝廷已经决定要进兵中原,实现先皇帝皇太极的夙愿。自从得到了李自成正向北京进兵的报告,也是不断地商议,不断地派人打探,关心着北京是否会落入“流贼”手中。倘若北京不落“流贼”之手,清国应当如何向长城以内进兵?倘若北京落在“流贼”之手,清国又应当如何进兵?这便是他们考虑的中心问题。尤其是年轻的辅政王多尔衮,刚刚夺得了政权,他本来就野心勃勃,一直想进兵长城以内,现在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使反对他的满洲贵族不得不听命于他,更要乘此机会建立不世功勋,把别人踏在脚下。所以他不断地考虑着北京的事情,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夺取北京。

    至于住在北京的人们,更是天天关心着北京的命运。米价近来已经上涨,柴火煤炭也在涨价。万一北京被围,粮源断了,煤炭木柴断了,北京的千家万户会经历一场浩劫。同时人们开始纷纷议论李自成的为人。有人说李自成十分仁义,有人说李自成毕竟是个“流贼”。倘若李自成进了北京,那么多的皇亲贵族、官宦大户岂不要破家灭门?小百姓虽然不受皇家俸禄,情况不同,可是万一发生奸掳烧杀,又怎么好呢?所以这些日子来,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庶民百姓,凡是懂事的人,没有不为北京操心的。有些老头子,尽管早晨仍然提着鸟笼到空旷地方散步,但是熟人相见,不觉互相叹息。常常有人低声叹道:“唉,北京啊!北京啊!……”随即摇头,下面的话就不再说了。

    就在这时,从宁远到山海关的路上,草木略微有点发青,气候还带着残冬的寒冷,天气阴沉,春光迟迟地没有来到关外。大约有二三万骑兵和步兵,保护着文武官绅的家属,也保护着号称五十万而实际只有二十万左右的汉族百姓,向着山海关前进。还有两三万人马走在最后,防备满洲兵从北边追来,抢夺人口和辎重。这是一支大撤退的洪流,但见无数的马车、牛车、小车和可以载重的骆驼、骡马,沿着黄尘滚滚的大道向前移动。前头是一支精兵,大约有五六千骑兵和两三千步兵,已经离长城很近了。长城在山海关北边转了一个弯,由北向南直到海边。而这一支先头部队现在也正是向着近海的山海关前进。海边水中的姜女庙已经望得十分清楚,一切运粮的船只都出现在视线之内。

    在这一支精锐队伍的中间,有一支特别精锐的骑兵,保护着平西伯吴三桂和他的眷属。这平西伯的爵位是最近受封的,鼓励他火速去援救京城。他离开宁远已经六天了。倘若他能够像昔年袁崇焕那样,从宁远率轻骑日夜兼程前进,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北京城下,在德胜门外立好营寨,等待迎战闯兵。然而他行军缓慢,每日行军不到五十里,如今还在开赴山海关的路上。纵然皇帝不断来手诏催促,兵部来羽檄催促,蓟辽总督亲自催促,都不能使他改变行军速度。当然,携带几十万辽东百姓,路途堵塞,运输困难,也是行军迟缓的借口,然而,为什么不抽出两万精兵,由吴三桂亲自率领,离开大军,奔救北京?

    崇祯不完全明白吴三桂行军迟缓的原因,又不敢下旨切责,只能催促蓟辽总督王永吉。他日夜盼望着吴三桂的救兵,常常在乾清宫唉声叹气,真所谓望眼欲穿。

    这时,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也有一支队伍正在迅速前进。他们大约有六七万人马,其中包括许多沿路投降的明军和文官。骑兵看去有三四万人,步兵约有二三万人。走在前边的都是精锐部队,约有四五万人。前队已经到了延庆州境内,正向柳沟堡进发。后队还在土木堡和怀来驿。李自成本人已经过了怀来驿。这时天色刚明,可是气候仍像两三天前一样,刮着大风,黄沙扑面,天昏地暗。然而这支队伍军容整肃,人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神气,好像寒风、黄沙在他们面前都不存在。李自成穿着毡马靴,骑着乌龙驹,身穿黄袍,前边有一柄黄伞。周围是他的亲信将领。军师宋献策、大学士牛金星以及在西安投降的大批文臣都骑着马紧随在他的后边。明朝的秦王、晋王等投降的亲王也跟在后边。约有两三千骑兵,骑着经过挑选的高头大马,盔甲整齐,前后左右护卫着李自成和大批文臣前进。这支骑兵由一员青年将领率领,就是李自成的近族侄儿李强,三年前他是亲兵头目,而今天已是一位果毅将军。在护驾的亲军后边,还跟着投降的明朝总兵官白光恩、姜瓖和太监杜勋等一班人和他们的亲兵与奴仆。

    李自成连日马上奔波,虽不免感到劳累,但他从来没有像目前这样得意。因为在西安时尽管改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并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但是不拿下北京,总觉得放心不下,全国人民也不会认为他已经夺得了江山。而如今距离北京已经越来越近了,也许明天就可以兵临城下。十几年的辛苦,流血,终于有了结果,北京马上就要拿到手了。因为心中不断地想着胜利在望,所以身上的疲劳也就差不多完全忘了。

    他不但想着进北京,而且还想着下江南、统一全国的事。关于下江南,他和牛、宋等一班文臣商量过多次,大家都认为只要拿下北京,正式登了皇位,江南可以传檄而定,纵然有一些不识时务的人,还会为明朝作战,但大势所趋,决不会有大的战争。他又想到满洲。李岩曾经几次向他进言,说满洲是北方大患,也许会趁着兵戈扰攘之际,进兵长城以内,不可不预为防范。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过虑。李自成也认为这是过虑。他想,满洲毕竟是新起的小小的暴发户,他之所以能向明朝进兵骚扰,是因为明朝的江山已像一棵大树被虫子蛀朽了,又好比一个破败人家,谁都可以对它欺负。满洲未必敢碰一碰大顺。即使它竟敢派兵入塞,只要人数不多,也不足为患。过去满洲几次入塞,人马都并不多,只是明朝官军和地方官吏畏敌如虎,闻风瓦解,才使少数虏兵如入无人之境。今日他率领大顺军前来北京,这是百战百胜之师,东虏决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他担心的是吴三桂的人马。他已经得到探报,知道吴三桂在几天前离开宁远,率兵勤王,目前恐怕已经进了山海关。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他不清楚,他只是很重视这一支兵力。他想,倘若吴三桂有两三万人马,抢先一步到了北京,北京城就很难攻破。倘若北京城在几天内不能攻破,他也不能在城下久留。自古以来,这么大的城市,从来没有用几万人马进行围攻的。而屯兵坚城之下,时间稍长,各路勤王人马陆续到来,他就不能不退兵。而一旦退兵,难免军威受损,军心动摇。张献忠可以乘机闹事,各地明朝的封疆大吏以及土豪劣绅也会起事。所以他在得意之中又不免有一点担心。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他在两天之内就可到达北京城下,大概会抢在吴三桂之前进攻北京。倘若一二天内破了北京,吴三桂就不敢往北京来了;纵然来了也晚了一步,救不了崇祯的命,也救不了大明的江山。想到这里,他又得意起来。原来在二月间,他听说北京城中哄传崇祯将向江南逃去。那时他同牛、宋等人都很担心崇祯会走这一着棋,认为倘有此事,要一举灭亡明朝就很麻烦了。幸而后来知道崇祯无意逃走,已经决定死守北京。于是他感到放心了,料想不出几日,就可活捉崇祯,或者崇祯自尽,总而言之,大明的江山算是完了。

    这时,李自成左右的文臣武将也都在高兴地想着进北京的事,只是因为走在他的近边,没有人敢随便大声说话。不过那种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心情不可遏止地透露在各人的脸色和眼神上。

    老马夫王长顺走在后边,离闯王大约有半里远,那儿的将领们可以小声说话。有人便同王长顺开玩笑,称他为“弼马温”,又称“牧马院使”。也有人劝他到北京以后找一个漂亮的老婆,以免他这个老头子的生活没人照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王长顺哈哈大笑。不过在大笑之余,王长顺的心中总有点放心不下。他想,万一北京攻不下,退到西安还能稳坐天下么?他还听说,胡人的骑兵很强,如果胡人进来,闯王住在北京,难道就没有风险么?不管怎么说,他的心中总觉得不很踏实,只是在左右前后将领们的一片欢快气氛中他只能将自己的忧虑深深埋藏心中。倒是在西安的时候,他偶尔去探望田见秀,两人还能说一点心里话。以后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进去他的话,他也再不敢说出口了。

    又走了一段路,刘宗敏从前队差人来向李自成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柳沟,那里没有敌兵防守,留下一个官员等候,说总兵官唐通在八达岭恭迎圣驾。李自成听了十分高兴。虽然事前已有白光恩和姜瓖给唐通下了书子,劝他迎降,他也表示愿意归顺,可是李自成总有点担心已经被崇祯封为定西伯的唐通万一在八达岭、居庸关一带率兵抵抗,就会耽误了进攻北京的日期。即令只抵抗三天,也会使吴三桂乘机先到北京,增加了攻破北京的困难。如今既然唐通在八达岭迎降,这就使他大大地放心了。李自成骑在马上,纵目山川形胜,想着这一片雄伟的江山马上就要更换主人,一种英雄的心情不觉充满胸怀,于是他扬鞭催马,传谕人马要加速前进。本来每天的行程他都清清楚楚,这时却不自觉地向左右问道:“啊,今天是不是三月十六?”按照预计的日程,他们在十八日或十九日可以到达北京,而根据宋献策的占卦,这两天内就要攻进北京,夺取明朝的江山。所以当他听左右回禀今日确是三月十六时,又不觉得意地笑了一笑。

    李自成到了柳沟,没有停留。有几位从延庆州城中来的官绅,跪在路边迎接。因为知州已经逃走,由同知献上了官印。牛金星代替李自成传谕众官绅,要他们照常理事,使城中百姓各安生业,等待新官前来。李自成对这些官绅只是望了一眼,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马来多看一看。如今他是大顺朝皇帝身份,不再把一般的投降官绅放在眼里了。

    到了青龙桥,明朝的定西伯兼总兵官唐通和镇守太监杜之秩派人在这里跪接,并向李自成启禀:他们二人率文武官员在八达岭长城外接驾。李自成事前已经知道唐通和杜之秩投降,这时不觉在马上对宋献策、牛金星点头微笑。过了不多久,他们到了长城八达岭口外,果然看见大群的投降将领以唐通为首都在跪迎。他微笑下马,态度安闲地走到唐通面前,让他站起。又分别对唐通和杜之秩说了一些奖励的话。随即他看见刘宗敏也率领着将领们从长城里边出来,下马向他叉手行礼。他对刘宗敏说:

    “快往北京要紧,你不必在这里耽误,到城中打了尖以后,你就率前队人马往北京走吧。”

    刘宗敏答应了一声,赶紧率领将领们上马,向着八达岭城门扬鞭而去。

    白光恩与唐通见面,站在大路上寒暄一阵。白光恩极力夸赞唐通和杜之秩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天命攸归,弃暗投明。牛金星和宋献策也夸赞唐通的效忠诚意,能够赞襄开国鸿业,必被重用,永享富贵。唐通和杜之秩说他们早已看到明朝气数已尽,大顺国运隆兴,只是到今天方能投顺新朝,今后一定矢忠矢勇,为大顺皇上效犬马之劳,不敢稍有二心。李自成点头微笑,说道:

    “新朝正须用人,孤也久思你们效劳,如今得你们前来,心中十分高兴。今后一统天下,传之万世。你们也都是开国功臣,名垂青史,荫及后人。”

    听了这番话,唐通和杜之秩赶快重新跪下,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进了长城,转了两个弯,居庸关城就在眼前。这时城上大明的旗帜已经匆匆忙忙换了大顺的旗帜。全军进了居庸关后,一部分继续前进,一律青衣白帽,部伍整肃。唐通的军队虽然仍旧穿着明军号衣,但匆忙中也用白布缠在臂上,白布上写着一个“顺”字。城中百姓都在门口路边摆着香案,香案上竖着黄纸牌位,上书“大顺皇帝万岁”。家家门头上都贴着一个“顺”字。城中官绅和一些父老都跪在城门外边迎接。唐通、杜之秩率领地方官绅用鼓乐前导,将李自成迎进居庸关城中,在一座宅子里休息。这宅子虽然不算很大,但在居庸关城中已经很难得,一夜之间已经整理得十分干净。

    李自成坐下以后,唐通率领地方官绅们重新行一跪三叩头礼,随即命人将准备好的酒宴摆出来。李自成在乐声中用膳,单独一席,众官绅退出大厅,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谈话,但是碍于皇家体制,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心如意了。尤其是临时在居庸关城中驻跸,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驾,敬献御膳,而唐通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后,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降将白光恩、唐通、新降监军太监杜勋、杜之秩以及众随驾文武要员重新来到大厅,行礼后分为两班肃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会起身相迎,同大家亲切招呼,谦恭回礼,和蔼让座,然而如今身份大变,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勋、杜之秩面前,生怕他们会背后讥笑仍是“流贼”,所以他神态肃穆,毫无笑容,向吴汝义望一眼,轻声吩咐:

    “给唐营将士颁赏!”

    唐通虽然是明朝大将,受封为定西伯,但是手下将士只有数千,连从柳沟和延庆州撤回的人马合起来不足一万,虚报一万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装不知。颁发赏银三万两,另外对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将及幕僚都特别赏了金银和绸缎。对杜之秩及其亲随们也有许多赏赐。颁赏和谢恩之后,乐声停止,李自成只将牛金星、宋献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谈话,示意其他众文武鱼贯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询问北京的守城情况。他们都说北京城兵力空虚,三大营只是一个残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带防守的三万人根本不能作战,统兵大臣李国桢是一个纨袴子弟,只要大军一到,这三万人会不战自溃。至于北京城中,是既没有兵,也没有钱,老百姓也不肯为大明皇上守城。只要大军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监就会瓦解。李自成听了以后,心中十分高兴。宋献策在一旁问道:

    “据你们看,吴三桂是不是这一两天内会来到北京?”

    唐通说:“我看吴三桂并不是傻子,他不会很快来到北京。如果他实心勤王,前几天就会来到。”

    牛金星说:“据说他带了五十万百姓向关内来,每天只能走四五十里路,所以来得慢了。”

    唐通说:“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选一部分精锐骑兵日夜赶路。从宁远到北京也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崇祯二年,袁崇焕从宁远来北京勤王,日夜行军,只走了三天时间。吴三桂说他率领老百姓入关,这话只是一个幌子,不能成为他耽误时间的理由。”

    李自成觉得唐通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问道:“既然吴三桂对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们当如何应付?”

    唐通说:“倘若万岁许他高官厚禄,他纵然进了山海关,也会停下来观望风向。我大军进了北京城后,对吴襄全家要妥为保护,给予种种优待,然后命吴襄给他儿子写信。末将也愿写封书子,不愁吴三桂不欣然归顺。”

    李自成很高兴,说道:“破了北京后,对吴襄全家自然要好生优待,只要吴三桂愿意投顺,决不会亏待了他。孤一定封以显爵,带砺山河,与国同休。这件事还要多指望唐将军和白将军你们从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时恭敬地说:“臣等理应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牛金星问道:“唐将军前年曾经在松山对虏兵作战,据你看,眼前东虏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唐通说:“这一点很难料就,东虏确实兵力很强,时时想进入中原。”

    牛金星说:“不过虏酋皇太极才死不久,内部纷争,辅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听说在辅政王中有一个叫多尔衮,年少揽权,颇有进犯中原之心,但他为人跋扈,未必能使别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没有力量进入长城骚扰。”

    唐通赶快说道:“大学士所言甚是,尽管满兵也很强盛,可是它不会贸然与大顺为敌。我刚才只是就几年来明军对满军作战而言,总觉得满军比明军强盛。至于皇太极死后,多尔衮敢不敢进兵骚扰,我倒不能预料,看来他大概不敢吧。”

    正说话间,从前队头来了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昌平,望圣驾不要在居庸关耽搁过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谈片刻,随即起身,率领众人出居庸关城向北京前进。

    在居庸关与南口之间还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这地方因为北边有大山,又有长城,寒风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开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个村落三家五家,顶多十来家,点缀着荒凉的山坡和沟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携幼,走出村庄,走近大军经过的山路旁观看。当李自成的简单仪仗来到近处时,大家赶紧摆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对李自成说:

    “陛下请看,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军纪严明,都远远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点头说:“你们传谕百姓,各安生业,等候赈济。等我进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后再不会受兵戎之苦。”

    这时刘宗敏已经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经逃走。一些官绅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摆着香案,恭候迎接大顺皇帝,在远处还有二三百人也摆着香案。大顺军人马从大路上不停地前进,也没有理会这些迎驾的人。但见黄尘滚滚,军容整肃。每个将领骑马走过,绅士们和父老们都躬身肃迎。将领们都没有停留,略为望一望,继续前进。如今大顺军已是接连得胜,相信锦绣江山已经十拿九稳地夺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满着得意和骄傲,所以纪律仍然很好,只是从前见百姓问寒问暖的情形日渐少了。

    刘宗敏率领着一群将领在亲兵护卫中来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绅父老看到他那样威武,周围将领们是那样紧紧地维护着他,以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赶紧跪下,不敢抬头,只有一个绅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觉得奇怪,向旁边一个绅士悄声说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没有穿黄龙袍!”

    旁边那个绅士身体微微颤动,悄声说:“要到北京登极以后才穿黄龙袍呢!”

    说话间,刘宗敏已来到面前,跪着的人们将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

    “昌平州投顺臣民恭接圣驾!”

    刘宗敏向路旁扫了一眼,将大手一挥,说道:“圣驾在后。”随即在众将的簇拥中奔驰前去。

    今日不费一矢而进入居庸关,使新兴的大顺朝文武群臣和三军将士兴高采烈,认为北京城在二三日内必定不攻自破,然后传檄而定江南,千秋大业从此奠定。刘宗敏只留下两千人,代替投降明军驻守居庸关和八达岭。七八万大军继续前进,像潮水般向北京涌去。李自成与丞相府、军师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门不必同大军一起赶路,暂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刘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还比较宽敞,作为大顺皇帝的临时行宫。军师府驻在昌平总兵的镇台衙门,丞相府驻在学宫,六政府和文谕院分别挤在别处衙门和民宅,而御营亲军等部队都分驻兵营,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晚膳以后,李自成同刘宗敏稍谈数语,便命传宣官分头传知丞相、正副军师、六政府尚书、侍郎以及文谕院学士等中央大臣,来行宫开御前会议。

    自从渡河入晋以来,在行军途中已经开过多次御前会议。今晚的这次会议,将讨论攻破北京后的许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顺皇帝在北京城外将驻跸何处,破城后由何处入北京内城,由何处进入皇城与紫禁城,进入紫禁城以后将居住何宫,这些在路上非正式议论过几次的重大问题,也要在今晚的御前会议上讨论决定,以免临时慌张。也就在今晚的御前会议开始时,李自成问宋献策何时可以破城。一时,同僚们都将目光转到军师的脸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

    自从大顺军不战而进入长城天险居庸关,又越过昌平,宋献策即得到前锋将领禀报,知道明朝的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国桢本是纨袴子弟,毫无军事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三月十七日率领数千新招募的三大营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开到沙河布防,望见大顺军来到,不战自溃,李国桢逃回北京。宋献策在心中认真分析了攻守形势,断定大军只须围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轻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气象变化,特别是他在青年时骑马摔伤的左腿,每逢阴雨天气就感到疼痛。但是他毕竟是江湖术士出身,又依仗此术深得李自成和闯王部下的将士信任,三年来身任军师,飞黄腾达,所以他不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着食指、中指的关节,口中喃喃说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来,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无雨,尚须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面露喜色,说道:“看来这天气不会马上转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诸事好啦。我朝定都长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后将改称幽州府,这事在长安时已经商定。孤在北京行在,进紫禁城后将居住何宫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献策的意思,李岩当然也知道,但他们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对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献策决定大计,此时见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着他问道:

    “牛先生先说,孤在紫禁城中应居住何宫?”

    牛金星近来竭力养成雍容沉着的宰相气度,既不与同僚争功,也要一切重大决策都归自皇上乾断,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来御前议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祯朝出入宫廷,对紫禁城中主要宫殿所知较多者,请他们为陛下各陈所见,再请宋军师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陛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必将万无一失。”

    李自成点点头,对新降的文臣们说道:“丞相说的很是,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不必顾忌。”

    那班从襄阳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内投降的,被认为是识时务的,知道“天命攸归”的降臣,如今被说成是大顺开国的“从龙之臣”,遇此进言机会,恰是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题目,谁肯落后?多数人都认为新朝皇上到北京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入居乾清宫,毋庸讨论。礼政府尚书巩焴站起来说道:

    “陛下应运龙兴,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如军师所料,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陛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李自成问道:“孤常听说乾清宫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么地方?这宫可是很大?”

    巩焴回答:“紫禁城中,宫殿甚多,外臣很难详知。臣自释褐以后,十年间先为工部给事中,随后供职礼部与翰林院,数同其他朝臣蒙崇祯皇帝召对,其召对之处,或为平台,或为文华殿,或为乾清宫,故臣幸有机会去乾清宫两次。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陛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明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余年,只有正德与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陛下应运而兴,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大顺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觉得巩焴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看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没有赞成表示,便心中产生怀疑,遂向别的文臣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文谕院学士顾君恩说道:“《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明朝修建皇宫,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卦之义,象曰:‘天地交,泰。’刚才巩尚书建议陛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组成内阁,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与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做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诸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亟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员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入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做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军师所言极是。其实,我义师渡河之后,一路北进,处处迎降,势如破竹,如此胜利进军,不期然也有唐人诗句为谶。”

    李自成更加喜悦,忙问:“如何唐人诗句为谶?”

    牛金星:“唐诗云:‘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这前一句诗可不是为陛下亲率大军北进之谶么?”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唯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唯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竟是常说的纨袴子弟,真是勋臣!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侯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执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护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干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护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土城关,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间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衔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劝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劝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护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心,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剌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杜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入,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唯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杜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因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里想道:“这厮真会说话!”随即又望着杜勋问道:

    “孤听说崇祯平生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随意诛戮大臣。你去劝他让位,不害怕他会杀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儿全家在京居住。崇祯皇爷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奴婢臣杀死,而且会杀奴婢臣全家十口。不过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成陛下得天下于揖让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与全家诛戮之祸,在所不辞。”

    “你打算何时进城?”

    “明日上午巳时进宫,不论劝说结果如何,下午一定回来。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没有消息,必是被崇祯皇爷杀了,请陛下大举攻城。”

    “好吧,你进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话。”

    杜勋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对杜勋为何如此甘冒杀身之祸,心中终觉纳罕,便向牛、宋等人问道:

    “明日杜勋进宫去劝说崇祯让位,有几分成功希望?”

    宋献策回答说:“以微臣看来,崇祯不是个软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无路恢复江山,他必会以自尽身殉社稷,断无怕死让位之理。”

    李自成又问:“崇祯的秉性脾气,杜勋完全知道。他献出冒死入宫劝降之计,用意何在?”

    宋献策没有回答,李岩也没有做声。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说道:

    “杜勋为何甘冒杀身之祸,臣亦不得其解。然我军一二日内必克北京,杜勋入宫不成,无碍大计,我们明日只准备好进城诸事可矣。”

    李自成又说:“捷轩,北京无人肯替崇祯守城,众心已散,破城后应行诸事,你可准备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内城,进城后各营分驻何处,都得事先决定,免得临时纷扰。还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员,严厉追赃,你也得准备好啊!”

    刘宗敏还不习惯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说话都赶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与军师准备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内城。几个月前我军已有许多细作进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贩,小手艺的,钉盘子钉碗的,骨路锅的,他们同城内的穷苦百姓多有暗中接头,同住在广宁门内的回回也有串连,原来已经说就,只等大军围城,住在广宁门内的穷人们就打开城门,放我们大军入城。先破外城,内城人人胆寒,守城的太监们也会献出城门。杜勋愿意去劝说崇祯让位,让他去吧,其实,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几位大臣也陪着他绽开笑颜,但是除刘宗敏外,大臣们都没有敢笑出声来。刘宗敏突然说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门外军营,就听将领们禀报,广宁门的守城军民前两天已经同我们的细作接头,有意等大军围城之后开门迎降。”

    李自成问:“何时开门迎降?”

    “只说十八日开门迎降,时间未定。昨天城门已闭,内外不通,没有继续接头。”

    李自成沉吟说:“献策原来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后,十九日黎明可破内城。要设法催促守城军民早点开门迎降才好,献策,有办法么?”

    宋献策回答说:“数月以来我军进入北京的各色各样细作,均由刘体纯亲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广宁门内,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们的人,以卖羊肉串儿为幌子,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满洲和山海关两方面情况不明,使臣与林泉放心不下,已经命刘体纯率他小刘营前往通州,刺探满洲和山海关消息。臣马上差飞骑追刘体纯回来,同他连夜商量,必须想办法与城内互通声气,催促广宁门守城军民,务必在明日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

    刘宗敏忽然大声说:“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来,我有办法叫广宁门的守城军民人心瓦解,赶快开门迎降,不劳我军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轩你有何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暂不说出。”刘宗敏转望两位军师,说道:“献策、林泉,走,跟我到广宁门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看过之后,连夜准备,明天一早进宫向你禀奏!”

    宋献策吃惊地问道:“捷轩,你有好计,先在御前说出来,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们到广宁门外看了地势,连夜火速准备,片刻也不能耽误。快走,把李强和吴汝义都带去!”

    刘宗敏不容迟疑,叫宋献策和李岩随着离开行宫。李自成心中奇怪,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对群臣们说:

    “捷轩这个人,明军只知他作战勇猛,所向无敌。其实,在紧急时候,他很能拿出智谋,确有大将之才。他此去广宁门外察看地势和城上守御情况,一定又有了新鲜主意!”

    牛金星说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请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点头,随即命群臣各回驻地休息。当大家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阵,但见城头上灯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没有守城人们的吆喝声,只从几处传来孤孤单单的梆子声。他想着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极也在眼前,脸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轻轻地说:

    “大顺万世江山从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虽然连日来李自成十分劳累,但今日很早就起来了。五更以前,他已经醒来,将养子双喜叫到榻前,询问昨夜刘宗敏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察看后商定了什么计谋,夜间如何准备。双喜将昨夜的事情详细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后,点头微笑,轻声说:

    “此计可行!”

    等他在奴仆们服侍下梳洗之后,宋献策进宫来了。他详细向他奏明一夜的准备工作,今日上午请皇上驾临彰义门外,坐在御帐前,晓谕守城军民速降。李自成问道:

    “不是广宁门?怎么又成了彰义门了?”

    宋献策说:“虽然北京外城的西门名叫广宁门,可北京人习惯上叫它彰义门,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卖卜京师,住在宣武门外,距广宁门较近,所以也叫惯彰义门了。”

    “御帐距城多远?”

    “远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帐距城门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军民得瞻皇上风采与御营军容。”

    “离城门只有一里远,不担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轩在彰义门看了地势,说出这一建议时,臣与林泉也担心城上打炮。但我们仔细研究,连夜作了部署,认为守城军民瞻望圣驾,必将更加夺气,决不敢向御营开放一炮。昨日下午,圣驾过西直门南来,离城不过二里,仪仗黄伞前导,百官扈从,御营部伍整齐,按辔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驻马,东望北京城头,西望西山王气,扬鞭指点,何其从容!此时城上军民,偷偷观望,寂然无声,竟无人敢放一炮,也无人敢高声叫骂,足证人心离散,不敢与我为敌。昨日情况已经如此,何况从昨夜以来,内外城完全合围,攻城准备就绪,守城军民更加解体,但求各保性命,谁肯惹是生非?再说,经过臣等连夜部署,使守城军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汝侯出的这个主意,乍然看好似一着险棋,实际毫无险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内百姓从速开门投降耳。”

    李自成笑着问道:“孤将几时前去?”

    “以臣推算,定于辰时二刻自行宫启驾最吉,过桥后绕白云观大门前向东,巳时一刻圣驾至彰义门外,在御帐升入御座。明朝秦、晋二王坐于左右地上,护驾大臣侍立御座两侧。随后有一声音洪亮武将对城上军民宣示皇上钦谕,晓以大义,促其从速开门投降,迎接大军进城,秋毫无犯。陛下只在彰义门外停留两刻,启驾返回行宫。”

    李自成问道:“杜勋何时进宫去劝说崇祯让出江山?”

    “皇上驾幸彰义门时,杜勋侍立一侧,使守城军民看见。俟陛下启驾返回行宫,杜勋就可以从彰义门缒进城去。”

    李自成对宋献策的陈奏点头同意,随即命军师回驻地休息,又命传宣官分头传谕刘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门大臣,以及投降太监杜勋等,务于卯时三刻前来行宫早朝,护驾去彰义门外。

    早朝以后,按照宋献策推算的吉利时刻,李自成由双喜率领的两百名御营亲军严密保护,从钓鱼台行宫启驾,黄伞前导,一部分文武大臣扈从。李强指挥众多御营亲军除在彰义门外保卫御帐之外,还有一部分沿路警跸,严禁闲杂人闯入御道。李自成一队人马在人声肃静中出钓鱼台向南行走大约两里,在旷野的大路上转向东行,又走了两里之遥,从一座石桥上过了小河,向南走一阵又转向东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观的山门前边。白须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领全体两百多老少道众,面带惊恐之色,跪在山门外边迎接,伏地叩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白云观全体道众,恭迎永昌皇爷圣驾!”

    李自成向方丈轻轻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山门,看见山门上边有一青石匾额,上刻“敕建白云观”五个大字,不觉面露微笑,在心中说道:

    “听说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观,从前邱处机在此修炼!”

    一过白云观,便看见了彰义门和离城壕一里多远、连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黄色毡帐,上有黄铜宝顶,闪着金光。这一在西安为他特别制作的军帐,称为行军御帐,也称帐殿。御帐东南角竖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悬绣龙蓝旗,中有用红绒缝上的“大顺”二字;御帐前,面向城门,设有御座,上有绣龙黄缎椅披。

    御帐左右,各筑成两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红衣大炮。另外,还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设在红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红绸炮衣都已卸掉,并且有掌炮军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后边站立十名炮手,穿着蓝色的过膝裆,前后心上各缝有一块圆形白布,上写一个“炮”字。

    城头上的守城军民,以为大顺军马上要开炮攻城,一个个惊慌得心头狂跳,两腿瘫软,脸无血色,向天叩头。有的人准备滚下城去逃命……

    当李自成尚未走到白云观山门前时,有一位年轻将领,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他们一直到城壕岸边勒马,向城头上放一响箭,然后用自然合韵的语言向城头高声晓谕:

    守城的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经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安生。我永昌万岁爷马上驾到,观看外城。明朝的秦、晋二王,已经投降,左右陪从。尔等不许放箭,不许打炮,不许出声。倘若放箭打炮,惊动圣驾,我城下众炮齐鸣,必将尔等严惩,决不宽容!

    当立马于城壕边的大顺将领向城上高声晓谕的时候,守城的太监和百姓纷纷地从城垛间站起来,向城下观看。他们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点,相诫千万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当城下的大顺将领向城头高声晓谕之后,守城的太监和百姓们的眼光被白云观山门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们纷纷地向白云观的山门外指着,惊奇地小声说:

    “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看!有两个道士在山门前摆了香案!”

    “方丈带着全观中的老少道士都出来了!都出来了!”

    “啊,啊,来了!来了!”

    人们看见,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汉,由一柄黄伞前导,骑在一匹黄辔头、黄鞍鞯的深灰色马上,毡笠,缥衣,气宇不凡。事前人们已经将御座移于帐前,并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摆好两个矮凳,上有红色坐垫。李自成来到以后,在小松林外下马,由官员照料,大踏步来到御帐前边,昂然在御座坐下,举目向城头观看。秦、晋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和左右侍郎、文谕院学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员也立在左右的后排。杜勋也站在后排。吴汝义和李双喜因为要随时听皇上呼唤,站在御座背后。李强率领五百神箭手,站在城壕外边,对城头控弦引矢。倘若城头上有打算向御帐放炮的可疑动作或发出叫骂恶言,只要李强一声令下,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间,将连续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们没法抬头,而站在一处土丘上的张鼐手中的红旗一挥,所有的北从西便门南到天宁寺的、对准城头的各种大炮将都跟着一齐点燃药线,顷刻之间将使城楼和雉堞多处崩塌。当时各种大炮尤其是红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现在彰义门外,秦、晋二王坐于李自成脚下这件事使守城军民十分惊骇,而且大顺军在夜间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监和军民望之心跳腿软,面如土色。此时,城上太监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杜勋站立在李自成右边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点,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诉。杜勋的出现,使守城太监们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献策按照昨夜与刘宗敏等商定的计划,抬头向东南望一望藏在微云中的太阳,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时大概有巳时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刘爷的奉旨晓谕了。”

    李自成点点头。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密。随即那位骑白马的将领又来到城壕边上,先向城头上空放一响箭,然后收弓在臂,双手捧着刘宗敏的一张文告,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声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谕:

    谨奉永昌皇帝圣旨,晓谕城上军民与内臣。明朝气数已尽,尔等均我臣民。义师进入北京,定在今日黄昏。只听炮声一响,尔等速开城门。大军吊民伐罪,纪律一向严明。入城之后,百业照旧,市井无惊;布新除旧,共享太平。倘敢闭门抗拒,不肯立即献城,定遭屠戮,以示严惩。切切此谕,务须凛遵!

    刘宗敏的这一通文告,由声音洪亮的将领重复宣读三遍,城头上鸦雀无声。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从下离开御帐,仍从白云观山门前返回行宫。到白云观山门外时,李自成下旨刘宗敏同文武官员们都回驻地休息,他一时高兴,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同他进白云观中看看。下马以后,李自成环顾不见了杜勋,想起了杜勋要进宫去劝崇祯让位的事,向宋献策问道:

    “杜勋哪儿去了?”

    宋献策躬身回答:“刚才杜勋请微臣转奏陛下,他已经往平则门去,想从平则门缒上城,进宫去劝说崇祯。”

    “为什么他不叫守彰义门的太监缒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阳门都已关闭,内外城已经不通,所以决定从平则门缒上城去。”

    “崇祯不是一般亡国之君,秉性刚烈,动辄诛戮大臣,何况太监是他的家奴!你说,杜勋能够活着回来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云观是全国闻名的道观,所以李自成回头经过白云观时,叫御林亲军停留在山门以外,只让丞相、军师、李岩三位大臣跟随,由方丈引路,进到观内,各处看看。本来吴汝义和李双喜按照定制,请他暂缓入内,要率领二百御营亲军先进入观中警跸,但被李自成阻止,对他们笑着说:

    “不用那样。吴汝义你留在山门外等候,双喜带几名亲兵跟着侍候就行啦。”

    这座道观,创建于金朝,元朝改称太极宫,后来改名长春宫,经过重建,又改名白云观。虽然经过两次较大火灾,两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树都是金元旧物,所以进入院内,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大顺君臣刚走到“玉历长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头一望,乌云不重,雨点落在脸上,颇觉清凉。他高兴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说: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着说:“已应吉兆,可喜可贺!”

    李岩接着说:“果然可贺,军师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见李自成君臣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兴,赶快躬身说道:

    “皇上见几点微雨即喜形于色,君臣盛称可贺,足见陛下关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尧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随便问道:“北京一带旱情如何?”

    方丈说道:“回奏万岁,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时正是麦苗要雨时候,如无甘霖普降,必将夏粮无望,饿殍载道。”

    李自成继续想着杜勋入宫的结果和即将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并未做声。方丈见李自成面有笑容,赶快跪下,接着说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圣主,愿冒死为民请命。恳皇上于底定幽燕之后,早日驾幸白云观为万民祈雨,或于白云观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国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于回行宫商量大事,无心再听方丈说话,便向宋献策使个眼色。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请陛下驾返行宫,与群臣商议入城大事要紧。”

    “好,回行宫去!”

    第十二章

    当大顺军过昌平这一天,吴三桂率领的宁远人马也到了山海关。从宁远到山海关只有二百多里地,可是吴三桂的人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们启程之前已经耽误了一些日子,启程之后又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宁远一带的汉人男女老幼随着内迁,困难很大,另外也因为吴三桂及将士们不肯离开本土,所以每天顶多走五十里路,有时还因为老百姓拥挤在路上,互相搅扰,使路途不能畅通,一耽搁就是一两天。幸好清兵并没有追赶。其实当时清兵已经占领了长城外围的一些重要军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马追赶,会使吴三桂的人马和内迁百姓发生混乱。可是满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结兵力,在锦州和松山堡等地的驻兵不多,所以让吴三桂的人马和百姓缓缓地平安撤走,只是在吴三桂离开宁远三天之后,才派一小股骑兵进入宁远城。

    吴三桂按他原来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达山海关,可是昨天蓟辽总督王永吉奉崇祯皇上十万火急密诏,要他同吴三桂赶快到北京勤王,并说“流贼”已经过了宣府。王永吉亲自到路上迎接吴三桂,将密旨给他看了。这样吴三桂只得抽出二万精兵,亲自率领,加速前进,其余的数万步骑兵护送眷属、百姓以及大批粮草跟在后边。

    约摸中午时分,吴三桂到了山海关。王永吉已于早晨进了关。山海关原来也有一个总兵官,率领着几千人马。还驻有镇守太监高起潜。高起潜因为看见吴三桂的宁远人马快到,而皇上并没有下旨命他担任吴三桂的监军,朝廷事已经乱了阵脚,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领一千多亲信将士离开了山海关,越过北京的南边,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吴三桂现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这山海关的驻军都得归他统率。当他来到关外时,当地的官绅、守关的总兵官以及副、参、游将领都到关外恭迎。榆关县知县早已为他准备了行辕。他住进去后重新接见了地方官绅,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地方官绅准备粮饷,务必使大军供应不缺,才能作战。地方官绅自然是唯唯答应,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后,出来巡视了山海关的地理形势,吩咐手下人将一部分人马驻在榆关城内,一部分开到山海关以西,并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关以西三十里以内和关外附近一带为他的驻军和关外来的百姓寻找驻地。关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里也不完全清楚。临离开宁远时,他向朝廷上报共有五十万人。实际这是经过夸大的一个数目,为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行军不易,给养困难。真正跟随大军南迁的百姓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沿途又有许多人不愿再走,偷偷地离开,重返宁远一带。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约只有十多万军民。

    他巡视完毕,就回到行辕休息,既不愿接见部下,也不愿接见另外的官绅。一则路途疲倦,二则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清清静静地盘算盘算。尽管他知道澄海楼一带比较清静,但他不能前去,因为目前军事十分吃紧,按照王永吉告他说的情况,今天李自成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昌平,甚至可能过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关。要不要立刻向北京进兵呢?他仍在犹豫。

    离开宁远以后,他因为很明白他的将士和携带的二十万百姓都不愿抛离故土,情绪很坏,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离开大军,也不敢将人马分作两队,一队保护百姓,一队由他率领着驰援北京。他害怕满洲人只须派遣两三千骑兵追来,部队无心死战,一部分百姓就会被清兵掳去,或者散归宁远。这二十万随军内迁百姓都是将士族人和乡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军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军同百姓已经到山海关近郊,马上就全部进关,大部辎重和军粮也已经用船从海路运到山海关附近,泊在姜女庙到澄海楼之间的海边,不再担心满洲人派骑兵追赶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并非没有忠心,不应该逗留关门,不去勤王。何况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进兵,他可以命人安顿入关百姓,布置山海关守御,而他率领两三万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北京城外,然后步兵赶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仅关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关乎他自己和宁远将士们的存亡。昨天夜间他召集少数亲信密议了很久。多数人因震于李自成声势强大,仍旧持观望态度。只有一两个人赞成选两万精锐骑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愿再召集会议,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想着想着,他不由地自言自语:

    “北京!北京!……”

    吴三桂从二十岁左右带兵作战,年轻轻的就成为将军,几年前又升为总兵宫,最近又封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谓位极人臣。尽管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挫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处境困难,使他心乱如麻,举棋不定。过去不管如何艰难,总还有一个立足之地。崇祯十五年,松山溃败,别的将领都没有办法,甚至像王朴那样的总兵官,最后落得在北京斩首,可是他吴三桂逃回宁远,仍然镇守一方,为朝廷所倚赖。兵源和粮饷,不管朝廷多么困难,都得想办法接济。可是如今宁远放弃了,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两代经营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还有几天路程,会不会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贼”就破了北京?纵然北京可以支持几天,可是到处哄传李自成有数十万精兵,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来只有三万多人马,临时又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队伍,再加上山海关的驻军,一起也不超过五六万,如何能够对付数十万的强敌?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胜仗,皇上是那样多疑,他会不会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关宁数万将士以及十几万将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赶快到北京去,现有皇上的十万火急手诏,又有总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观望?如不火速驰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将受千秋万世责骂,说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然而救又没有力量,没有胜利的把握,万一败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没有退脚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口气,正要往下想去,一个老妈子蹑脚蹑手地进来,对他说:

    “伯爷,所有的马车、轿子都已经到了。”

    吴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问道:“大小都安排好了么?”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这左右两边腾出的空宅子都住满了。”

    他又问道:“陈夫人如何?”

    女管家说:“路上她不惯辛苦,昨天受了风寒,有点发烧。刚才服了药,已经睡下休息了。别人都还好。”

    吴三桂说:“让郎中小心给看看,不要耽误了。我们在这里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说:“别说陈夫人是从江南来的,从来没有辛苦过,就是我们宁远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也轻易没有这样辛苦。我们伯府上还算好,妇女孩子都有轿子坐,随从人也都有马车坐。老百姓可够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车上,有的坐在敞篷马车上,还有的只好骑着牛,骑着驴,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唉,伯爷呀,这是哪一世造孽积下了罪,让大家抛弃家乡,抛弃祖坟,活像一群乱世难民!”

    吴三桂不愿听这话,也不愿这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说出这种话来影响军心,但他没有责怪她,挥手使她出去,只是又叮嘱一句:

    “让丫环仆妇们小心照料陈夫人,赶快将病治好,说不定明天还要进军。”

    去年五月,吴三桂曾经奉崇祯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陈对付满洲方略。

    那次进京,恰逢皇亲田宏遇已在几个月前的时疫中病故。吴三桂听说陈圆圆很美,就用一千两银子从田家买来做妾。那时宁远虽然受清兵的严重威胁,附近重要的军事据点一个一个被清兵侵占,但是吴三桂在宁远城尚有三万精兵,补给粮食的海上航道依然畅通,海边的补给总站觉华岛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只期望招他投降,无意用兵力攻占宁远,损兵折将。在这样情形之下,宁远虽是一座对清兵的前线城市,却实际并无战争:明军无力出击,清军啃不动这块骨头,短期间是一种对峙状态。明朝方面,认为自锦州失陷以后,宁远是大明朝在关外保留的最后一座军事重镇,万万不能丢失。崇祯因为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已经投降了满洲,满洲方面又不断向吴三桂招降,又风闻吴三桂有投降满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谕,由蓟辽总督亲自送往宁远,要吴三桂秘密来京述职,同时将他的父母和一家人护送来京居住。为使满洲方面不知道他离开宁远,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离开宁远,由数百名精锐骑兵护送入关,然后改由数十名亲兵和亲信办事人员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为吴襄安排的一处巨大的住宅中。崇祯给吴襄的官职不小,名义是京营提督,但实际是一种空衔,让他在北京做一位体面的寓公,实际性质是由朝廷控制的人质,使吴三桂不能够投降满洲。

    吴三桂先派郭云龙带领几名仆人先行进京,做好安排,然后派他的亲信将领杨珅护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余口起程。杨珅虽是武将,作战勇敢,立过战功,但是他的特别长处不在带兵打仗,而在为人机警,眨眼就是见识,善于应付场面。如何安顿北京的吴公馆,如何将公家拨给的一处旧宅子包括花园在内,短期内修缮得面貌一新,符合京营提督的身份,必须派杨珅进京一趟。还有,老总兵这次进京,皇上必然召见,应该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乾清宫掌事太监分别送去厚礼,打通关节,临时对老总兵进宫的事好有照顾。老总兵吴襄这次进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实际管事,表面上毕竟是荣升京营提督,要拜见和宴请一些京师同僚,由杨珅陪同,分别拜谒。

    杨砷动身的时候,吴三桂除嘱咐他各种应办的事务之外,还悄悄地叮嘱杨珅为他在北京物色一个美妾,不管花多少银子都不心疼。杨珅笑着满口答应,请他的主帅只管放心。

    特别使杨珅心中高兴的是,田妃的父亲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处理。杨珅听说有一位名叫陈沅,小字圆圆的女子,原来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岁。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游了一趟,强行买来做妾。没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医药无效,很快去世。

    杨珅听说陈圆圆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风度娴雅。现在田府准备将陈沅卖出,但是一因索价太高,二因陈沅自认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愿去,年纪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离开田府。杨珅听到以后,赶快辗转托人与田府总管商量,请田府暂缓将陈圆圆嫁出。

    杨珅护送吴襄来京之后,才明白关于皇上秘密召见吴三桂的事,只与兵部衙门的官员大人有关,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这两处活动。很快得到确实消息:兵部有关大臣即将密奏皇上,请皇上速召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面奏确保宁远,防御东虏,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祯召吴三桂秘密进京述职,在吴三桂及其左右亲信中是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将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阳门外,他同杨珅只带领二十个亲兵和几位文武官员进城,进入轩敞富丽的吴公馆。

    由于兵部衙门和司礼监在事先都已打点妥当,吴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单独召见。崇祯首先问了与满洲对峙的军事形势,对吴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应他不管内地如何困难,粮饷将会源源供应。吴三桂最担心的事是满洲兵从一些地方进入长城,然后在冀东占领一地,再从西边攻取山海卫。所以山海卫城中必须设一大将,并有重兵驻守。崇祯轻轻点头,答应以后再议。虽然崇祯已经猜到吴三桂希望兼任山海关总兵,将原来的宁远总兵改称关宁总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见的时间不长,吴三桂叩头辞出。他有重要军务在身,召见后必须赶快返回宁远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买来陈圆圆为妾,带回关外。

    田宏遇已经死去,不能由田皇亲设宴请吴三桂,这就没办法使吴三桂亲自与陈圆圆见面。还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贵妃病故之前,曾经决定将田妃的妹妹选进宫中,作为妃子,只是因军事日紧,国库空虚,将此事拖了下来。但因为有了此事,田皇亲府门禁森严,甚于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话说的:“田府大门外的一对铁狮子上连一个苍蝇也不能停留。”

    吴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须在两三天内返回他的关外驻地,怎么办呢?

    突然,杨珅说出了一个办法,把困难解决了。吴三桂一听杨珅说出的办法,大为高兴,笑着说: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将,办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亲府中走一趟,务必将此事办成。”

    原来,一个月前,杨珅曾经陪同新任京营提督的吴襄去拜见当今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总管李子春相识。今日杨珅决定利用这一关系,使吴三桂同陈圆圆在周府的酒宴上见面。而且酒宴必须在明日中午举行,不误后日一早离京。吴三桂是山海关外防御满洲的主将,如今宁远成了孤城,他身系国家安危,所以必须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应该将行期禀报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选后妃的制度与前朝不同,为避免外戚干政之祸,后妃只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选取,禁止选取勋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许选取大官豪门家的姑娘。而且后妃的父兄只许赏赐金银庄园,封为侯伯,不许任以实职。处此乱世年头,周奎虽贵为皇后之父,也愿意在无伤朝廷制度的情况下与武将来往,说不定日后会有用到的时候。经过杨珅与周府总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吴三桂发出请帖,订于转天中午宴请宁远总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与田府联系,明日上午接陈夫人(因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来周府“闲坐”。

    次日中午,吴三桂只带着副将杨珅和四名亲兵,骑马来到嘉定伯府。宴席摆在大厅正间,随从亲兵都在别处坐席。在大厅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还有两位周府官员作陪。主客是吴三桂,杨珅陪同。

    酒宴开始不久,周府中的两位乐师领着四五位浓妆艳抹的十七八岁的女子进来,先向席上行礼请安,然后两位乐师退到大厅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爷大人们福了一福,娇声请安。因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兴,所以买来的这几个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肤白嫩,腰身婀娜。为首的姑娘手执檀板,轻敲一下,坐在小方桌边。笛子和三弦声起,姑娘们唱了《西厢记》中的一支曲子。

    吴三桂生长关外,世为武将,京城富贵人家的情况根本不懂。他在这一群女子中看来看去,猜不透谁是陈沅。而这几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转到所坐的桌边。吴三桂正在瞎猜,忽听屏风后有叮咚之声。周奎正在举杯向他劝酒,他也端起杯来,随即停杯不饮,等候进来的人。等到第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吴三桂心中一惊,将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说:“这是陈沅,果然不错!”

    然而周奎并没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稳坐不动。不过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现,身后跟着一位丫环。这位美人儿服饰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过多地涂脂抹粉。她一进厅中,使大家蓦然一惊,好像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白嫩的脸孔竟然使人们顿时感到满庭生辉。她的一双眼睛,顾盼中流光溢彩,饱含温柔与聪慧,使吴三桂心荡神摇,不能正视。周奎微笑着让她在一张留着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贵宾吴三桂的对面。吴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关外所见的许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叹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这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尽如粪土!”

    陈圆圆稍坐片刻,站起来先给吴三桂斟酒,再给周奎斟酒。当她来到吴三桂的身边斟酒时候,吴三桂才看见陈沅的手上很少首饰,只戴了一只嵌红宝石的戒指,衬托得她纤纤手指洁白如玉。而就在这时,吴三桂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芳香。因为吴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来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荡神摇,简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还是美人的衣袖。

    陈沅为吴三桂斟酒以后,又给周奎斟酒,随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并不为别的陪宴的官员斟酒。周奎因为陈沅早已是田皇亲的一位爱妾,称她为陈夫人,所以他决不要她为别人斟酒。但是他对陈沅笑着说道:

    “吴总兵少年元戎,驻军关外,国家干城。他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城,返回辽东。他素闻夫人色艺双绝,名满江南,可否请夫人清唱几句,以助今雅兴?”

    陈圆圆并不推辞,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一个丫环使个眼色,那丫环会意,立即向屏风后走去。她还没有走到,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服饰雅洁,神态大方,迎面将一副大约七寸长的象牙拍板递给丫环。她趁机会含笑向酒席上扫了一眼,特别向吴三桂看了一眼。吴打算起身,请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这是何人,这人又退回屏风后了。这时有人告诉吴三桂,这位妇女是陈夫人的母亲。

    陈沅站立起来,离开酒宴,接过象牙拍板,对身边丫环小声吩咐一句,立刻转告乐师。于是客厅中顿时寂静,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着盘子停在门外。陈圆圆以象牙拍板按节,由乐师们以琵琶、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惊梦》一出中的《皂罗袍》数句。吴三桂生长军旅之中,只在关外活动,他听着陈圆圆的美妙歌声,看见她唱曲时的樱唇小口,齿如编贝,睛似点漆,不禁在心中暗问:“这可是真的么?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虚此生也!”

    陈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为吴三桂和周奎斟酒,随后告辞,转入屏风,到了后宅,别了周奎夫人,就从后门乘轿车走了。

    大厅中继续弹唱,继续饮酒。仆人们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各种佳肴。但在吴三桂的眼中,大厅中突然空了,光与色突然暗了。

    陈沅的养母看见了吴三桂之后,心中满意了。陈沅还是三四岁的时候,亲生母亲亡故,父亲没法在家乡生活,又不能带她讨饭。养母将她买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长到五六岁时,聘请名师,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弹唱,按照当时名妓的标准培养她的养女。陈沅本来小名圆圆,取幸福圆满之意,后来从师读书,老师为她起名陈沅,字圆圆,更像是大家闺秀。她的养母本来还有三个养女,都是中上人品,也会弹唱。养母靠那三个养女挣钱,维持用度,不使圆圆随便接客,愈来愈抬高了圆圆的芳名和地位。

    圆圆有一个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圆圆只大一岁,也是当时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给了如皋冒公子,年岁相当,颇为当时江南诸名妓所羡。陈沅的养母本来也希望给圆圆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样的丈夫,不意田皇亲这个五十多岁的色狼,前年来游江南,闻知圆圆芳名,一定要娶圆圆为妾。而地方官对田皇亲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简直是用抢劫的办法将圆圆抢到船上,带来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遥远,处处兵荒马乱,归去不易。幸遇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也许正是圆圆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养母随她来嘉定伯府,先站屏风后边偷看,苦干看不见面孔,后来利用递送象牙拍板机会,看了个清楚。

    在轿车上,陈沅倚着养母,悄悄问道:“妈妈,你看如何?”

    养母心中高兴,回想往事,不觉对女儿动了感情,将女儿搂在怀里,并且将女儿的一只手用力攥紧,悄声说道:

    “孩子,上月听田府总管说,这位吴总兵只三十二岁,可以说少年元戎,这亲事十分难得。俗话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庙。依妈看,这门亲事就答应了吧。你说呢?”

    陈沅故意撒娇地问:“田家总管怎么知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那还不是听吴总兵的手下副将杨珅说的?”

    陈沅因为心中高兴,又故意问道:“妈妈,你知道的多,副将是什么官儿?”

    养母将陈沅从怀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额上轻轻一戳,含笑说道:

    “听说吴总兵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我们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几个将领想来禀事,看见吴三桂脸色阴沉,望一望不敢进来。吴三桂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听烦恼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们退去,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来人”,马上就有一个年轻的面目姣好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他屈膝行礼。他说:“拿烟袋。”当时烟袋只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带流行,关内各省还没有传开。倒是关外不仅男人吸烟,连许多妇女也吸烟。于是仆人赶快将一个烟袋锅装好烟叶末,双手递了过来。吴三桂接着,将玛瑙烟嘴噙在口内。仆人用纸煤将烟锅点燃,看看没有别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吴三桂身边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个脾气:当他正在不愉快的时候,最好离开他,不要随便到他面前,免得惹他生气。平常他对奴仆和戈什哈们有情有恩,不吝赏赐,可是一旦恼火了,会一脚将人踢翻,或者动不动就要责罚。所以在他心情烦闷的时候,大家都不向他禀报事情,连他的亲信也都站在走廊下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吴三桂一边抽着烟袋,一边不由地想起了近来的许多事情。当他不得不离开宁远的时候,将领们曾纷纷找他,提出许多困难。将领们的眷属和准备迁入关内的百姓更是一个个愁眉不展,伤心掉泪。常言道,有家难舍。何况这些人几代都住在宁远一带,也有的原在铁岭、辽阳、沈阳、锦州一带,后因满洲强盛了,打败了明军,他们逃到宁远落户,不料如今又从宁远往关内流浪。宁远城郊和四乡有他们的田地房屋,有他们亲手种的树,还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所以纵然有皇帝的圣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愿意抛开这片土地。启程的日子到了,许多人去上坟,去祠堂向祖宗告别,向地下的父母告别。野地里凡是有坟墓的地方,到处焚化着纸钱,到处是一片哭声。人们都知道,这次离开以后,满洲兵会很快到来,再想看见祖宗坟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乡也不可能了。年轻男子的心胸还比较开阔,老人们不知道自己这一把骨头会扔在关内什么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坟墓旁边,就更加伤心。这些情况吴三桂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感到难过。何况他吴家的祖坟也在宁远城外,今后想再回来为祖坟添一把土,烧一张纸钱,也不容易了。这时候离开宁远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阵心酸。他想,万一救北京打了败仗,这些将士们的家眷和流落关内的百姓们如何存身?

    想来想去,他觉得目前赶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从宁远带来的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刚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亲将前来禀报: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猛然从沉思中醒来,放下烟袋,说道:“赶快请。”一边站起来迎接。外边一阵传呼: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说:“八成是来了皇上的十万火急……”

    没有说完,总督王永吉已经走进了二门。

    三四天来,崇祯皇帝已经知道宣化和阳和相继失守,巡抚卫景瑗为国尽节,还哄传监军太监杜之秩也尽节了。如今“流贼”正在向居庸关前来。他感到北京存亡的关头到了,大势很是不好,亡国的惨祸就在眼前。他每日寝食不安。虽然御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样珍馐罗列,但是他很少吃东西。不管什么菜,所谓御馔,出自御膳房最有名的厨师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当崇祯感到北京城局势危急时,便将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给了亲信太监王承恩,命他提督京营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没有什么办法。京营兵多少年来都没有核实过,大部分都是空额。兵饷被三大营的将领或执掌京营的勋臣和各级官员们下了私囊。仅仅靠这些兵没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几千人马,交给李国桢率领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让一部分太监上城,又将一部分老百姓驱赶上城。

    当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宫,禀奏兵少粮缺的情况时,崇祯不住落泪。王承恩跪在他的面前,也是挥泪不止,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崇祯问道:“吴三桂的救兵为什么迟迟不来?”

    王承恩回答说:“皇爷,如今局势如此,有几个实心为皇上出力的人!”

    崇祯说:“我对他父子不薄,又封他为平西伯,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恩宠,难道就不能鼓励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说:“皇上对吴家确是皇恩优渥,可是他像许多武将一样,知道自己不是闯贼的对手,不敢来京勤王,故意迟迟启行。”

    崇祯恨恨地说:“武将怕死,文官爱钱,叫朕如何撑持这个局面!”

    说了以后,他不禁哽咽起来。王承恩只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祯几句话,说是:“各门都有勋臣和太监把守,京城能够守到援兵前来,请皇上不必过于担忧。”

    王承恩刚走,一个太监送来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祯拆开一看,里边是禀报“流贼”刘宗敏送来的揭帖。这所谓揭帖,实际是刘宗敏晓谕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面写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为晓谕事:崇祯无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预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绅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惊恐。特此晓谕!

    下边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会同馆。日期写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晓谕上边还盖了一个朱色关防。上面是“大顺北伐提营首总将军关防”几个字。崇祯拿着这份晓谕,脸色灰白,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身上出了冷汗,脸色如土。他想:这“流贼”的晓谕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难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吗?为什么写幽州,不写北京?他又将晓谕看了一遍,随即将它撕毁,在烛上点燃烧掉。一面烧,一面心中忽然恍悟:噢,传闻“贼人”要建都西安,已经将西安改为长安,所以它不愿意再称北京,要用幽州的旧名来代替。噢,原来如此!他越发害怕,半天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黄昏来到的时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伺候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不敢劝说一句,都感到亡国的惨祸临头了。他们有的伏在地上静静地流着泪,有的忍不住哽咽出声。崇祯哭了一阵,走出奉先殿,他已经觉得腿脚没有力气,一天来很少吃东西,身体几乎要垮了。加上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辇,吩咐回乾清宫去。

    一到乾清宫,晚饭摆上来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请他用膳。他走到御膳的朱漆大案北边,面向南颓然落座。乐工们照例奏起细乐。他摇摇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撤乐!”

    乐工们很快地从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几口,将筷子往案上一放,进入东暖阁,徘徊了很久。他想:难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吴三桂能不能赶在十八日以前来到?他叫进来一个太监,问道:

    “兵部还有何奏报?”

    太监跪下说:“不曾有何奏报。”

    崇祯问:“给‘流贼’送来揭帖的人现在何处?”

    太监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经言明,那人已经斩了。”

    崇祯重新从御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农民将揭帖带进城中,兵部问了以后,将农民斩首。崇祯不再说话,又颓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将一个青花双龙盖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说:

    “皇爷晚膳没有吃一点,如今这燕窝汤请皇爷用了吧。”

    崇祯没有说话,扬扬手让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阵,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宁宫去。

    周后迎接崇祯坐下以后,看见他脸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头不做一声,便小声问道:

    “皇上有何吩咐么?”

    崇祯停一停,叹口气说:“我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吩咐。往后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周后不觉涌出热泪。一个月前,在议论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时候,崇祯将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说下去。现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没有走脱的机会了,所以她壮着胆说道:

    “臣妾不敢过问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边去……”

    话没有说完,就被崇祯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说下去,两行眼泪忽然涌出来,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崇祯站起来向她望一望,说道:

    “朕自有主张,目前只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吴三桂的精锐之师,旦夕可至,必可战胜‘流贼’。此是何时,你不要扰乱朕心!”

    周后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没有回头望一眼,也不乘辇,径自回乾清宫了。

    在乾清宫的东暖阁略坐片刻,心中不宁,又走到西暖阁,刚一坐下,一个太监匆匆进来,呈给他一份紧急塘报。这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塘报,说吴三桂的人马十六日可到山海关,当星夜驰往京城。崇祯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问道:

    “今天是十几了?”

    太监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祯问了以后,心中更加落实,想着吴三桂十六日可达山海关,十七、十八两天,骑兵月夜赶路,总可以到达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吴三桂的人马会不会到了山海关不停顿,星夜赶来北京呢?这些年来,武将怯阵,特别是对“闯贼”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来呢?他越想越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他又想起了杨嗣昌:倘若杨嗣昌不死,集中调度,不会有今日困难,更不怕“流贼”攻破京师。一会儿他又想起袁崇焕:倘若吴三桂能像袁崇焕那样,星夜奔驰勤王,几天之前就会来到北京城下,何惧“流贼”?他回到养德斋,想躺下去休息一阵。但一进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来。外边开始下起零星细雨,夹着雪花。寒风阵阵,吹着窗棂。

    不知哪一个小宫女在内书房受了责罚,今夜打更。在飘着雪花的寒风中,从月华门的长巷中传过来小铜锣声和悲哀颤栗的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过后,崇祯才在御榻上矇眬入睡,魏清慧轻轻地在博山炉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养德斋的门里边,以便皇上随时呼唤。

    崇祯刚刚睡熟,就梦见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他向杨嗣昌问道:

    “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以卿看来,朕御驾亲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杨嗣昌说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边去,还不失机会。如今已经迟了。误国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这些人徒尚空谈,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于不顾,总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

    崇祯说:“难道京城失守以后,他们就能不受‘流贼’之害吗?”

    杨嗣昌说:“此事臣不好预度,但以臣猜想,许多人今日谏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颇似忠于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贼者难免不是这些人!”

    崇祯叹口气,说:“朝廷养这班文臣,平时只晓得各立门户,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论,不能纾君父之忧,反而败坏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祯又用恳求的口气说:“事到如今,卿难道不能救朕度过大难?”

    杨嗣昌叩头说:“臣已经无能为力了。皇上往年宠信微臣,畀以剿贼重任,可是朝廷上纷纷空论,百方掣肘,众口攻讦,使臣一筹莫展,终致败事。往事历历,今日更难效力。难道陛下尚不清楚?”

    说了以后,他跪在地上呜咽痛哭。崇祯也哭了起来。

    杨嗣昌叩首辞出,一面走一面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个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

    “启奏皇爷,袁崇焕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崇祯大惊,心中狂跳,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袁崇焕的鬼魂来见他决无好事,对跪在地上的太监问道:

    “袁崇焕在十几年前已经被朕杀了,他的鬼魂见朕何事?难道是来向朕索命不成?”

    太监回奏:“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断无臣向君索命之理。恳皇爷不必多疑,召他进来。说不定袁崇焕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见皇爷有亡国之祸,前来献计。”

    崇祯犹豫片刻,说道:“传他进来吧!”

    袁崇焕像影子飘然进来,带进来一股寒冷之气。他跪下行了常朝礼,抬起头来。别的大臣见他常常带有十分畏惧的神色,而袁崇焕却没有这种神色,倒是满脸肃杀不平之气。

    崇祯很害怕,问道:“卿来有何要事,向朕面奏?”

    袁崇焕抬起头来说:“皇上到了今天,已经山穷水尽,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来向皇上说几句话。”

    崇祯说道:“倘有救国之策,不妨照实说来。”

    袁崇焕说:“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确有救国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敌人反间之计,误杀了臣。从此对东虏的事情,一步一步错下去。错杀臣是陛下自毁长城,坏了陛下江山。东虏之事愈来愈不堪收拾,剿贼的事也跟着不堪收拾。这都是皇上多疑专断,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祯也风闻袁崇焕的投敌并无其事,是他听了太监的误奏。可是多年来他对这事讳莫如深,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现在听了袁崇焕这几句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镇静地说:

    “朕并没有错杀你。如果你还有为国忠心,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国家有难,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时候。你有何救国善策?”

    袁崇焕冷冷地说:“陛下误杀了臣。臣只有一条性命,一颗脑袋。杀了之后又叫臣不必念着往日的事,还要臣继续为陛下效力。陛下为什么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国家想一想?杀了臣,误了国,也误了陛下自己。都因为陛下多疑专断,妄杀忠臣,才有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

    崇祯不觉大怒,说道:“误国者是臣工。诸臣专事门户之争,朕虽是英明之主,也没有办法。”

    袁崇焕并不让步,说:“陛下虽自认英明,然而倚信太监,不信忠贞之臣。”

    崇祯说:“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内臣为心腹,以内臣为耳目。”

    袁崇焕说:“陛下就是误信了内臣的话,枉杀了臣,才使东虏势力日盛。”

    崇祯说:“你暗通东虏,所以朕才杀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焕冷冷一笑,说:“陛下自以为明察秋毫,事事比别人高明。实际是受周围群小哄骗,如在梦中。当日那两个内臣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胡言。臣为之一再申辩,陛下执意不听臣言,将臣屈杀。倘若臣不被屈杀,东虏不会如此猖獗,使陛下顾东不能顾西,顾外不能顾内,两面受敌,民穷财尽兵竭,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想当年臣奉命勤王,从宁远到京师,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着吴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吴三桂未至,京师已经失陷。两相比较,谁是陛下忠臣?”

    崇祯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发抖。他既生气袁崇焕的毫无顾忌的直言,又觉得袁崇焕所说都是实话,可叹他听到这样的实话已经晚了。他一反刚愎自用的常态,自己也承认江山确实没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气问道:

    “流贼声言将于十八日破城,卿以为确否?”

    袁崇焕说:“破城的日子……”

    崇祯说:“你说得慢一点,你的广东乡音很重,说快了朕听不分明。”

    袁崇焕说:“是的,臣的东莞乡音很重。臣刚才说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没法料定,臣只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只是数日内的事了。”

    崇祯几乎不能自持,浑身颤栗,问道:“亡国之事果然不能免么?”

    袁崇焕含泪说:“半系天数,半系人谋不臧,致有亡国之祸。”

    崇祯说:“卿既是忠臣,难道不能救朕?”

    袁崇焕说:“臣纵欲救陛下,为时已晚,惟有为陛下痛哭于九泉,何济人间之急!”

    崇祯哽咽说:“朕经营天下十七年,兢兢业业,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理万机,不敢怠忽,总想后人称朕为尧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国之君……”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住呜咽痛哭。

    袁崇焕说:“陛下初登极的时候,杀了客魏,清阉党,亲正臣,举国盛称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称为尧舜之君,也可称为中兴之主。误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误耳。”

    崇祯不高兴地说:“诸臣误朕,非朕之过也。”

    袁崇焕说:“诸臣误陛下,陛下误苍生!”

    崇祯说:“朕无失德。诸臣误国,致有今日。”

    袁崇焕说:“陛下一生多疑专断,刚愎自用,爱听颂扬之话,忌听忠贞之谏,稍有拂意,动辄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诏狱……”

    崇祯大怒,喝道:“给我拿了!”

    袁崇焕从容不迫,叩头起身,面带冷笑,向外走去。两个力士上前拦住,要将他捉拿。可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并无实体,谁也抓不到,出了文华门。

    崇祯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惊惶地进来,一边推他,一边叫道:“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半梦半醒,恨恨地说:“你竟然面责君父之过,成何体统!”

    魏清慧又叫:“皇爷!皇爷!”

    崇祯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说道:“我做了一个凶梦,魇着了。近几日朕在梦中也是心神不宁!”

    “请皇爷宽心,不要损伤御体。”

    “今日十几了?”

    “过了子时,已经交十六了。”

    “‘流贼’说是十八日……”

    “皇爷,十八日什么事儿?”

    “你出去休息吧。我头昏,还要再睡一阵。”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祯又矇眬入睡。不料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祯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祯梦见北京被“流贼”攻破,在仓皇中王承恩率领二三百名太监保护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骑兵追上,杀散了太监,杀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于死。后来他一个人继续逃跑,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只记着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单住一间小屋,连着门面房屋,窗对小院,但已没有窗棂,仅剩一个大的方洞。他身边无人护送,十分害怕,特别怕店中的人们会知道他是皇帝。约摸二更时候,又来一投宿农民,推着一辆小车,在铺板门外叫门。崇祯听见这投宿的农民与店小二的问答,十分可怕:

    “谁呀?从哪来的?”

    “我是北京来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请你开开门,让我住一宿,多谢多谢。”

    “嗨,路上不平静,你真胆大,这么晚才来投宿!”

    店小二懒洋洋打个哈欠,将铺板门打开,随即问道:

    “小车上推的是什么货?”

    “不瞒老哥,这小车上不是货物,是一具死尸。”

    “啊?!……什么死尸?你走!你走!不要进来!我们店里只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跪下。你行行好,积积阴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钱,千万不要赶我走。老哥,你听我说,千万听我说!……”

    店小二的口气分明缓和一点,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清楚我决不留你!”

    农民说:“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进京,路遇一个不相识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个不相识的人对他说:‘兄弟,你既然也是进京去的,我这有二两银子,请你拿去,有一封书子请你替我送进京城,老娘有病多日,卧床不起,我就不进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说:‘这是什么书子?谁写的?送给谁?’那人说:‘书子是一位乡绅写的,投给北京会同馆,只是写些问候话,没别的什么要紧事。’我的这个叔伯兄弟不识字,人又老实,不晓得那要命的书子里边写的什么东西,他又很穷,二两银子可以买些粮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顺便把这书子带进北京。不想还没有投下书子,在城门口就被搜出来,这样就把他杀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还等着他回去。要不是遇着我在北京卖山货,又推着一个小车子,顺便收了他的尸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说:“啊,原来是他!……上午有人从北京来,哄传北京兵部衙门提了一个庄稼人,替‘流贼’给会同馆带封书子,被斩首了。他是乡下愚民,不识字,死得很冤枉。那封书子是李闯王的大将刘宗敏给当今圣上下的战表,声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糊糊涂涂送了一条小命!要不是遇着你推小车在北京卖山货,别说没有人替他收尸,连他家里人也别想知道消息!”

    推小车的农民又向店家恳求投宿,允许将尸首推进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别的客人也帮助说好话,终于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车推进院中以后,农民回到铺板门临街屋中,吃了东西,同别的客人挤在麦秸地铺上睡下。又过一阵,语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声继续。春夜寒气逼人,崇祯冷得发抖,没有一丝瞌睡,注视院中。院中月色皎洁,照着装载尸体的小车。

    崇祯现在知道,放在小车上的尸首,原来就是那个替刘宗敏送揭帖的农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际,忽然听见车上的芦席有些响动。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里边,目不转睛地向小车上注视,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只见从芦席里边慢慢伸出来两只手,解开绳子,芦席包绽开了,从车上滚下一个尸体,却没有头。这个尸体扶着小车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又解开另一个芦席包上的绳子。这个芦席包也绽开了,尸体用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崇祯几乎吓死。他看见这个死人头的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很轻的然而愤恨的叹息。于是那尸体用左手握着发辫,提起头颅,用右手将紧闭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撑开。那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充满愤恨,充满血丝。尸体提着头颅,好像提着灯笼,用眼睛各处寻找。忽然,那双眼看见了崇祯,从嘴里发出恨恨的声音。尸体向小车上放下头颅,向崇祯的窗洞走来。崇祯知道这是来向他索命,吓得大叫:“杀你的是兵部,朕无错!朕无错!”但是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不能够发出声音。

    那无头尸体继续向他走来,眼看就要从窗洞爬进来,崇祯可以看清楚那扒在窗洞的双手是那样粗糙、肮脏,他从来没有见过。尸体的脖颈是砍断的,十分怕人。当尸体快要爬进窗洞时,崇祯从连着门面房间的小门逃了出去。他听见尸体在窗洞里边双脚沉重落地的声音,又听见猛扑在空床上的声音,向床下一摸,碰到了什么东西。崇祯害怕它从背后追来,赶快穿过门面房,转回小院,站月光下边。那睡在门面房中地铺上的客人们有的扯着鼾声,有的用冷眼望着他从身边惊恐逃过,毫无相救之意。那尸体扑了个空,又从窗洞爬出,回到小车旁边,重新摸到头颅,重新用左手握住发辫,将头颅提起,重新用右手将眼皮撑开,重新提着头颅像提着灯笼似的寻找。忽然,那愤怒的眼睛看见了崇祯逃在墙角阴影中的烂砖堆上。尸体放下头颅,径直向砖堆走来。崇祯背顶高墙,无处可逃,大声呼叫,无人理会。尸体马上就来到砖堆旁边,已经向他伸出可怕的双手,几乎要抓到他的袍子,正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忽然看见魏清慧站在远处,竟没有看见他的遇难。他用全力大声呼喊:

    “魏清慧!魏清慧!快来救朕!”

    魏清慧仓皇奔入,叫醒皇爷。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皇上有这样的恐怖叫喊,她吓得脸色灰白,浑身打颤,两腿发软,一边呼唤“皇爷”,一边摇着崇祯的肩膀。崇祯从恐怖中醒来,望着魏清慧,愣了一阵,神志方才清醒,随即紧抓住魏清慧的手,握着不放,想着这个荒唐离奇的噩梦也是亡国之相,又想着满朝的文臣武将都不济事,只有一个宫女救他,不禁滚出了眼泪。魏清慧虽然不敢询问,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梦,魇着这么厉害。她想近几天又是宫中闹鬼,又是太庙鬼哭,今夜又见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问:“难道真要亡国么?”她一阵心中酸痛,一言不发,唯有陪着崇祯流泪。

    已经四更四点,离五更不远了。因为崇祯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叹息说: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吴三桂勤王之师何时可以来到?唉,唉!”

    十六日这天,早朝时候,知道“贼兵”已近居庸关,群臣无计,崇祯痛哭退朝。这天上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了几个大臣,商量筹饷、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无良策,只是说:“京师万无一失。”下午,他为了故意表示镇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见了考选各官。他询问筹饷、安民的办法,这叫做“对策”。问了一些问题,他自己觉得不着边际,被考选的官员也答得不着边际。尽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没有片刻的宁静,两只脚在地上踏来踏去,两只手也在御案上不住地动着,可是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当他向一个被考选的知县问如何使军饷充裕、如何安民的问题时,这个知县回答说:

    “裕饷不在搜括,在节俭。安民系于圣心,圣心安则民心安矣。”

    崇祯听了这话,虽然认为空洞,但也点了点头,当时就批了几个字,授他为给事中。他还在继续考选,忽然一个太监将一密封送到他的御案上。他以为是吴三桂到北京的机密塘报,赶快拆开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面如土灰,一句话不说,起身进宫去。被考选的几十个官员不敢退走,以为皇上临时有事,马上还会出来,继续考问。执事太监和锦衣卫也没有离开,照样站班。过了很长一阵,崇祯仍没有出来。又过了一阵,才有一个太监出来,向大家传谕退朝。

    官员们开始退出。可是为什么事情,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顺军昨天上午过了昌平以后,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国桢得到探报,立刻督率将士,把红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边准备拼死抵御,一边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祯正在考选官员的时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国桢派飞骑送进京的。可是当刘宗敏率领的大顺军到了沙河镇附近,三大营的人马望见骑兵的尘土自北而来,立时惊慌失措,将大炮一扔,一哄溃散,各自逃生。有些没有逃得及的,大顺军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没有决定投降,也被大顺军的骑兵包围,成了俘虏。然后大顺军就带着夺来的大炮继续向北京进发。

    李国桢在沙河镇一见军心已散、不战自溃,纷纷倒戈,便带着少数随从左右的亲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宫门求见皇帝。崇祯在武英殿召见。李国桢面奏了兵溃经过,伏地痛哭,请求对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祯准会将他拿问,斩首。李国桢不仅在沙河全军自溃,师徒倒戈,大炮辎重尽资敌人,也该死罪。然而崇祯现在变了。他没杀李国桢,甚至也没有动怒。他只问有没有人马到德胜门外布防。李国桢回答说:“陛下,无兵无将,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战啦!”崇祯想着亡国已不可免,呜咽流泪,挥手要李国桢退出。

    第十三章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上午,当李自成的一部分骑兵到达北京城外的时候,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的,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从此,北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

    当大顺军由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两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气击溃了在沙河布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一看是六百里塘马送来的军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已于十六日到达山海关,随同进关来的二十万宁远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属暂时安置在关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领数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吴三桂的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但皇上接着说的一句话她没有听清。她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皇爷,为何事手拍御案?”

    崇祯说道:“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

    魏清慧说:“我朝三百年江山,国基永固。从英宗皇爷以来,北京几次被围,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是一样。请皇爷从今不必过于焦急,损伤御体。请下手诏,催吴三桂的救兵速来好啦。”

    崇祯点头:“叫司礼监来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阁,传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监,速传司礼监太监前来。趁这时候,崇祯用朱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登记发文的月、日和时间,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制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又送来一杯香茶,放在御案上。她看见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劝道:

    “皇爷,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吴三桂即将率关宁精兵来解北京之围,请皇爷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她,没有做声,继续在思索着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赴宁远,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山海关走来,三月十六日可到关门,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进关辽民的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现在崇祯正在绝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祯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宫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山海关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嘴唇欲张又止。遵照崇祯朝的宫中规矩,关于一切朝中大事,宫女们连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所以魏清慧装做去整理香炉,悄悄地揩去了激动的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了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救锦州,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援救锦州之役,八总兵全军崩溃,洪承畴被围松山,继而降虏,锦州守将祖大寿也只得献城出降。孙传庭在汝州剿闯,全军溃败,闯贼进入潼关,又不战而进西安,大局从此不可挽回。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担心吴三桂害怕“闯贼”兵势强大,在山海关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或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西来,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独自在乾清宫绕屋彷徨多时,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叹息一声,没有注意到魏清慧进来送茶。

    魏清慧实际上十分辛苦,这时本来她可以坐在乾清宫后边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气的小房间里休息,命别的宫女为皇上送茶。为皇上按时送茶,这活儿十分简单,用不着她这个做乾清宫“管家婆”的、最有头面的宫女亲自前来。

    魏清慧之所以亲自前来送茶,是因为她对眼下的国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国家亡在旦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宫人们没有谁能够放心。可是内宫中规矩森严,别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只有她常在皇帝身边,有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不但乾清宫的人们都向她打听,连坤宁宫中的吴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不安,躺不下,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给皇帝送茶,看有没有机会打听一点消息。既然国家亡在旦夕,纵然受皇帝责备她也不怕。国家一亡,皇帝也罢,奴婢也罢,反正要同归于尽!她于是对着铜镜整理一下鬓发,净净纤手,来给皇帝送茶来了。

    在送茶时听见皇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吃了一惊,随即用温柔的小声说道:

    “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会挥手使魏宫人退出;尽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决不肯对她谈一句心里的话。然而亡国之祸到了眼前,崇祯对宫女的态度也变了。他恼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贼”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时每遇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进宫来向他献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泪的魏宫人,心中叹道:“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弱女子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他深为魏宫人的忠心感动,几乎要涌出热泪,轻轻点头,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宫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

    “吴三桂虽然正在从山海关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三大营已经溃散,北京靠数千太监与市民百姓守城,何济于事!”

    魏宫人大胆地小声问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头不答,禁不住滚出热泪。魏宫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头,也落下眼泪,小声哽咽说: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不由地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道:“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魏宫人当崇祯握住她的一只手时,由于事出意外,不觉浑身一战,又听皇上说出了这样的话,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头,颤声说道:“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语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宫女身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照例叩头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明白魏宫人的伏地呜咽包含着即将亡国之痛,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体统,便将魏宫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起来!起来!”

    魏宫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来,以袖揩泪,仍在断续哽咽。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管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他先向魏宫人使个眼色,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道: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奴婢,带回宫中。”

    崇祯脸色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道:“崇祯二年,东虏进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一接到勤王诏书,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宁远,他自己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两三万精兵,火速入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道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阳门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扎城外与逆贼作战,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日坏,北京朝野中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崇焕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道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密奏朝野私下议论,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错杀了袁崇焕,所以一直无意对袁的冤案昭雪。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道: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眼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崇祯摇头,流下眼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道: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王承恩哭着说道:“皇爷!事到如今,奴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口出怨言,无心守城。”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逆贼远来,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将城包围,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问道:“城内派兵巡逻,查拿奸细,难道就没有兵了?”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按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按册点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奴婢商议,从中挑出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轮班巡逻。内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残兵。”

    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眼前,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颤栗,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秉性刚烈的皇帝,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土木之变,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认为北京唾手可得。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个兵部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先,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泄泄沓沓,徒尚门户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说毕,随即痛哭。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讦,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王承恩知道亡国惨祸已经临头,城陷只在一二日内,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皇上。几个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都因为亡国惨祸已经来到眼前,十分关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谈话,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奴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处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道:“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催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身说道:“兵部已无办法送出皇爷手诏,请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出,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肯放弃。他望着王承恩,滚出眼泪,哽咽说道:

    “你赶快去吧!”

    自从得到李自成的大军越过宣府消息以后,乾清宫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祯谕旨,皇帝用膳时不再奏乐,菜肴减少到只剩下十几样,这叫做“撤乐减膳”。今日北京已经被围,西直门和阜成门方面曾经有几阵炮声传入大内,所以今日崇祯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担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马会开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强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好应付紧急情况。

    宫中有两位年老的太妃,曾抚育过幼年的崇祯。皇后为了不使她们受到惊骇,不许宫女和太监将李自成包围北京的消息禀奏她们。按照往日习惯,每日皇上晚膳时候,这两位太妃从各自的宫中派遣两名宫女,共捧着两个朱漆描龙食盒,每个食盒装着两样皇上喜爱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宫,以表示她们关心皇上饮食的心意。这两位太妃住在相邻的两座宫院,所以每日两宫的四个宫女总是相约一同将小菜送来。

    由于皇上钦谕“减膳”,今晚由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无奈崇祯只想着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临头,正如俗话所说的“愁肠百结”,不管什么样人间美馔,到口中都只有泥土滋味。当两位太妃的食盒送来时,他照例从御椅上站起来说道:“谢两位太妃慈怀!”为设法使太妃们感到安慰,将送来的四样小菜都尝了半口,不觉滚出热泪。四个送菜的宫女蓦然一惊,相顾失色。魏清慧赶快向她们使个眼色,按照惯例,魏清慧命两个侍膳的宫女将太妃们的小菜倒在别的盖碗中,将原来的四个成窑瓷盖碗放回食盒。魏清慧亲自将四个宫女送出日精门外,小声叮嘱: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宫中事忙,我不能离开皇上身边,请你们代我回奏两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两位太妃送来的四样美味,皇上吃了大半,余下的赐给都人们吃了。乾清宫的都人们叩谢两位太妃的慈恩。”

    一个宫女问道:“清慧姐姐,贼兵围城,吴三桂的救兵能够来么?”

    “听说吴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经过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来。皇爷又下了手诏,催吴三桂火速赶到。两位太妃可知道贼兵围城么?”

    “我们两宫的都人和太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不许将贼兵围城之事,在太妃们面前透露一丝风声,所以太妃们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泪点头,又问:“今日响了两阵大炮,难道两位太妃没有听见?”

    一宫女回答说:“两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正不知如何回奏,恰好坤宁宫的吴婉容姐姐奉皇后懿旨来向两位太妃问安,说那是神机营在西城外举行操演,试放火器。两位太妃放了心,继续下棋。”

    魏清慧哽咽说:“两位太妃年近花甲,几十年深居宫中,怎么也不会料到国运会如此凶险!”

    一个宫女拉着魏清慧的手,用颤栗的悄声问道:“清慧姐,万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说:“到那时,有志气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宁死不能受辱!”

    崇祯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养德斋休息,等候太监和宫女们用膳后随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灵。他今天又听见身边的太监禀报:两三天来宫女和太监们又在纷纷传说,在深夜曾听见太庙中巨大响声,又似乎有脚步声走出太庙。他还听说,奉先殿连日来在深夜有恨恨的叹息声,有时还传出顿足声。他很留心这一类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和左右长随,也常把这类消息向他禀奏。每次听到太监的禀奏,都使他的心灵发生震撼。他虽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时在心中绝望地叹道:

    “这是亡国之象!亡国之象!”

    崇祯十七岁继承皇位。在即位后的几年中,他每日兢兢业业,立志中兴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为受命于天,代天理民的天子,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在乾清宫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祷国泰民安,然后乘辇上朝,一天的忙碌生活就开始了。

    在刚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学问兼善书法的太监高时明写一“敬天法祖”的匾额,悬挂在乾清宫正殿中间。这四个字,从前没有别的皇帝用过,是他经过反复斟酌,想出这四个字,表明他的“为君之道”。在他看来,天生万物,天道无私,能敬天即能爱民,所以作一位“尧舜之君”,敬天是理所当然。至于“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开国皇帝太祖和成祖。这两位皇帝被称为“二祖”,是他立志效法的榜样。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都称为“列宗”,他并不打算效法,只是出于伦理思想,对他们尊敬罢了。

    近几年来,由于国运日坏,他的锐气日减,而迷信鬼神的思想与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祷告的次数也增多了。愈是国事挫折,愈是悲观绝望,愈是愤懑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场。他不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语所说的“乞灵于枯骨”。他有无限苦恼和说不尽的伤心话,既不能对朝臣明言,也不能对后妃吐露,而只能对两位开国祖先的神灵痛哭。他在痛哭时虽然不说话,避免被宫女和太监听见,但是他奔涌的眼泪和感人的呜咽就是他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自从前天居庸关守将和监军太监向李自成开关迎降,昌平兵变和官绅迎降,好几千京营兵在沙河不战溃散,而吴三桂救兵不至,崇祯就明白亡国局势已成,表面上故作镇静,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将北京合围,他知道城破只在旦夕,更加陷入绝望,在心中对自己说:

    “朕朝乾夕惕,苦撑了十七年,竟落到今日下场!”

    在这样国家将亡时候,即令奉先殿没有异常情况,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场,何况一连数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监们都听见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时候,常有叹气声,顿脚声;还有一位老年太监看见烛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动,使老太监猛一惊骇,大叫一声,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祯认为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后无面目拜见祖宗,这种多日来压在心头的自愧心情,今日特别强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阁中狂乱走动,连连发出恨声,并且喃喃地自言自语:

    “朕无面目见祖宗!无面目见祖宗!……”

    这时,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经匆匆用毕晚膳。因为他们都知道局势十分紧急,皇上心情很坏,所以大家都是面带愁容,心中恐慌。几个常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来到乾清宫正殿外边,屏息等候,不敢走进暖阁。

    崇祯颓然坐进龙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但忽然想到了无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请求召对,还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满朝文武为何没有一个人要求召对,献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时候,就有人建议下诏吴三桂进关,回救北京。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从永平府来了密奏,力主调吴三桂回救京师,以固国家根本。他当时已经同意,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指望吴三桂平定西来之贼。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挠,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责备放弃关外土地为非计。朝中为应否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后来因局势日见紧迫,朝臣们才同意召吴三桂勤王,但又说辽东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须将宁远这一带百姓全部带进关内,这样就必然误了“戎机”。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的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

    “诸臣误国误朕,个个该死!”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到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时,魏清慧也跟着进来,跪到地上。

    崇祯望望他们,小声说:“传旨,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监问:“要备辇么?”

    “不用备辇,步行前去!”

    掌事太监赶快出了乾清宫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监随驾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宫内,另外差一名小答应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监,恭候接驾。魏清慧也离开皇帝,赶快去将宫女们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宫女留下,一部分赶快准备随驾侍候。

    当太监和宫女们正在准备时候,崇祯默默垂泪,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城破就在旦夕,这分明是最后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国惨祸,不由地想到了皇后和袁妃,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阵凄楚,鼻子一酸,热泪奔涌而出。

    周皇后十六岁被选为信王妃。那时主持为信王选妃这件大事的是天启皇后张氏,即现在的懿安皇后。在许多备选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张皇后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真是玉貌花容,光彩照人,而且仪态端庄,温柔大方。张皇后小声问他:

    “信王,你看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请皇嫂决定。她容貌很美,只是瘦了一点。”

    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她才十六岁,还没有长成大人,再过两三年就不会嫌瘦了。”为信王选妃的大事就这样定了。

    又过了半年,天启皇帝病故,得力于张皇后的主张,当夜将信王迎进宫中继承皇位。那时客、魏擅权,朝政紊乱。为防备信王进宫去会被客魏奸党暗害,由信王妃亲自同宫女烙了一张饼子,给信王带进宫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轿时候,周妃走到轿边,用颤栗的小声嘱咐:

    “王爷,你今夜若是饿了……请你牢牢记住,只吃从家中带去的饼子,切莫吃宫中的东西。等到明日清早,你在皇极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才算是万事大吉。”看见信王点头,她又噙着热泪嘱咐:“王爷去吧,请今夜不要睡觉,随身带去的宝剑就放在面前桌上。妾已经吩咐随王爷进宫的四个太监,今夜就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进宫以后,妾整夜在神前祈祷,求上天保佑王爷平安登极!”

    这几句颤声叮咛的话,还有他当时望见周妃明亮凤眼中闪着的泪光,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经过十七年记忆犹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现。

    崇祯登极以后,信王妃周氏就被迎进宫中,尊为皇后,住在坤宁宫。接着,按照皇家礼制,由皇后主持,陆续选了一些貌美端庄的良家姑娘充实六宫,总称为妃嫔,实际上名称和等级很多。崇祯登极后最重要和最早的一次选妃是选了田妃和袁妃。由礼部拟定晋封仪注,皇帝颁赐册文,昭告天下。田妃住在承乾宫,称为东宫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宫,称为西宫娘娘。后来田妃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于崇祯十五年七月病故。田妃死后,袁妃晋封为皇贵妃。袁氏本应该移到承乾宫住,但她不愿皇帝为田妃伤心,坚决留在翊坤宫。崇祯本来就爱她容貌很美,颀长身材,肥瘦适中,面如皎月,唇红齿白,不恃脂粉而自有美色,加上她的秉性温柔贤慧,遇事谦逊退让,在宫眷中从不争风吃醋,受到所有妃嫔的称赞,也受到她身边的宫女爱戴。去年她晋封皇贵妃后,不肯移居承乾宫,使崇祯深受感动,更加爱她。

    近来他为局势日非,很少到坤宁宫去,同翊坤宫的皇贵妃更少见面。此刻他准备往奉先殿时,想着由于不能保住江山,皇后和袁妃将惨死于“逆贼”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泪。这时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进来,到他的面前躬身问道:

    “皇爷何时启驾?”

    崇祯害怕呜咽出声,没有回答,立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吴祥赶快退出,在乾清宫丹墀上刚传呼太监们“侍候启驾”,崇祯已从殿内走出来了。他在一群太监和宫女打着十几盏灯笼的前后簇拥中走下丹陛,到了乾清宫院中,恰好王承恩进来了。

    崇祯一见王承恩,便立刻止步,急忙问道:

    “王承恩,朕的手诏送出城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奴婢找到厂臣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锦衣卫使吴孟明密商。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由他们中挑选了两个特别精明强健的冀东人,道路最熟,要他们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每人给他们五十两纹银,作为安家费,对他们讲说明白:只要他们将皇上的手诏送到吴三桂手中,他们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国家要破格重赏,使他们世世富贵。”

    崇祯对王承恩在眼下困难时刻能够如此忠心办事,颇为感动,但是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监和军民认真守城。他在心中叹息说:

    “纵然手诏能够送到吴三桂军中,也来不及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是从日精门出去,顺着东一长街往南走,再从内东裕库的前边往东,便到奉先殿院落的正门。但是出了日精门顺永巷正向南走,崇祯忽然转念,吩咐往坤宁宫去,并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宫向皇贵妃传旨:速到坤宁宫来。魏清慧回答说:

    “刚才吴婉容奉皇后懿旨来问皇爷晚膳情形,听她说,皇贵妃娘娘下午陪皇后相对流泪,然后一起去英华殿祈祷,又回到坤宁宫用晚膳,此刻尚未回翊坤宫。”

    宫女和太监们听见皇帝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但是崇祯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出,所以连魏清慧也一时不明白皇上说的这“好,好”二字是什么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后,正在坤宁宫中与袁妃相对而坐,听到太监禀报说圣驾马上就到,吃了一惊,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赶快率领袁妃、宫女和太监到院中接驾,一切都按照皇后宫中的素日礼节,只是不免显得草率罢了。

    崇祯被迎进坤宁宫正殿,坐下以后,半天没有说话。他几天来寝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经显得面色灰暗,眼窝深陷,刚刚三十四岁的年轻天子却两鬓上新添了几根白发,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尤其是皇后和皇贵妃最熟悉的一双眼睛,本来是炯炯有神,充满着刚毅之气。如今那逼人的光芒没有了,不但神采暗淡,白眼球上网着血丝,而且显得目光迟钝和绝望。皇后看见了皇上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细看,回头向皇贵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泪,低下头去。皇后在心中问道:“难道国家真要亡么?”她想放声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祯觉得对皇后和皇贵妃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皇后今年才三十三岁,袁妃三十二岁,原来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面如桃花。今晚,崇祯看见她们都变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几天之内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后,皇后的忧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对不起皇后,使皇后有今日下场。十七年来,他同皇后之间有许多恩爱往事使他永难忘怀,特别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现在痛悔莫及,不敢再看皇后,低下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并且在地上跺了一脚,在心中说道:

    “唉!那时听皇后一句话,何至今日!……”

    周后听皇上顿脚,吃了一惊,抬头望望皇上,但不见皇上说话。十七年来,她很少看见皇上像这样失去常态。自从听说“逆贼”过了宣府以来,她在心中已经考虑过上千遍,万一城破国亡,她身为“国母”,断无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随时准备着为国殉身。看见皇上突然来坤宁宫,如此神态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诉她殉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对臣妾等倘若有话吩咐,就请吩咐吧!”

    崇祯知道皇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悔恨关于逃往南京的事不肯听皇后一句劝告,到今日欲逃不能,等待着城破国亡,一家人同归于尽。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议他离开北京,逃往南京,然后利用江南的财富和人民,整军经武,平定中原,重回北京。当时懿安皇后和周后都有此意。当李自成率十余万大军从太原向北京前来的时候,也正是朝廷上关于他应否往南京去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懿安皇后和周皇后从两宫掌事太监的口中知道了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朝廷上没一个真正能够担当重任的大臣,所以皇上一直举棋不定。懿安皇后暗嘱皇后,遇方便的时候,劝皇上早拿主意,免得临时仓皇无计。有一天,崇祯因为心情苦闷,来到坤宁宫闲坐,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我们南方还有一个家……”崇祯不等她将这句话说完,对她严厉地将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说。自从他登极以后,鉴于前代后妃干政之弊,绝不许后妃们打听朝廷大事,更不许随便说话,所以在是否“南迁”的大事上对周后作出这样的严厉态度。此刻他望见周后的面容憔悴异常,神情愁惨,又听了她的询问,使他深感悔恨,几乎想放声痛哭。他竭力忍住,同时也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要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呜咽起来,紧接着放声大哭。

    皇后虽然对自己应该为国殉节,早已拿定主意,认为是“天经地义”,但是如今在等待皇上说话时候,她却不由地浑身打颤。她忽然想到她的两个儿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吴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后身边,以便随时将皇后搀扶一下。

    正在这时,从阜成门方面传过来一阵炮声,起初有三声炮响得没有力量,随后的几炮特别有力,震天动地。崇祯和宫眷们都吓了一跳,侧耳谛听,随后却寂然无声。大家知道这并非李自成的大军攻城,才略微放下心来。

    北京四郊村庄的乌鸦、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习惯,每日黄昏,成群结队,肃肃地飞进北京城内,寄宿在各处的树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来,纷纷啼叫,然后又成群结队地起飞,盘旋,飞回乡下。这后边特别震耳的大炮声惊起了寄宿在西城各处的上万只乌鸦,一群一群地向东飞逃,其中有一部分飞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飞进紫禁城内,散落在各个宫院的树枝上。还有一小部分飞到坤宁宫背后的御花园中,落在高大的白皮松和连理柏上;另有十几只落在坤宁宫院中的古槐上。来到坤宁宫院中的乌鸦,虽然已经听不见炮声,但仍然惊疑不定,落下又起飞,飞起来又落下,方才安静。

    当乌鸦安静以后,紫禁城中又回到可怕的寂静。因为天上有云,月光不明,到处是昏暗的宫殿阴影,使皇宫中更显得阴森森地骇人。

    坤宁宫中,从皇后、皇贵妃,到宫女和太监,都将视线移到皇帝身上。由于刚才的一阵炮声,皇后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尽节的时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祯尚未抬头,从东长街传来了打二更的木梆声。每敲两下,便有一个老太监用苍哑的声音叫一句:“天下~太平!”打更的太监从北向南,过了极化门,又过了永祥门,渐渐远了。崇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皇后说道:

    “朕本来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门刚走几丈远,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后说道:“皇爷,事已至此,臣妾等并不害怕一死。您有话请直说吧,臣妾等遵旨殉节!”

    崇祯打个哽咽,接着说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别祖宗神主,只是忽然想到你们,转到坤宁宫来。我们夫妻,十七年忧患与共,再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他说不下去,首先呜咽。皇后和皇贵妃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宫女和太监们有的流泪,有的呜咽出声。崇祯不忍看宫眷伤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宁宫丹墀上的宫女和太监们吩咐:

    “启驾!”

    皇后率宫眷们将皇上送到院中,随即拉着袁妃的手,回到作为寝宫的坤宁宫西暖阁坐下,揩去眼泪,向跟着进来的“管家婆”哽咽吩咐:

    “婉容,今晚皇爷的精神有点儿反常,我很不放心,你带几个都人去奉先殿随驾侍候,有什么事儿随时来向我禀奏!”

    吴婉容率领几个宫女打着灯笼追赶皇帝去后,皇后又吩咐另外的宫女在丹墀上摆好香案,说道:

    “我要同皇贵妃对天祈祷!”

    从坤宁宫出来,崇祯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直接横过东一长街,先到承乾宫去。承乾宫中大部分原来侍候田皇贵妃的太监和宫女还都留着,为着皇上有时前来看看田妃的旧居,他们每天照例打扫各处,浇花除草,小心饲养鹦鹉。今晚北京被围,情况很坏,皇上突然到承乾宫来,实出大家意外。在太监和宫女们纷纷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驾时候,挂在廊下的白鹦鹉虽然隔着黑绒笼罩,也已经感觉是皇帝驾到,在笼中兴奋地叫道:

    “接驾!接驾!……万岁驾到!”

    崇祯走进承乾宫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诏、擅长肖像的江南名画师去年春天凭着宫女们的口头描述,为田妃画的一幅“幽篁琵琶图”遗容,仿佛田妃又活现在他的眼前。随后,他走进作为田妃寝宫的东暖阁,用泪眼看了一遍,一切陈设依旧,整洁犹如田妃在日。临南窗的长案上放着田妃的遗物:文房四宝和一本宋拓《洛神赋》。金鱼缸和江南盆景仍在几上。墙壁上挂着一张用锦囊装着的古琴和四幅田妃所画的花卉草虫条幅。崇祯又走进里边一间,桌椅和床上陈设,仍保持往年原样。崇祯在椅子上坐下去,眼光呆滞地望到床上,心头浮现出许多夫妻间恩爱往事,随后又仿佛看见正在生病的田妃,病体虚弱,靠在床上。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双目含泪,分明心中有许多话,欲言又止。崇祯揩去自己的眼泪,再向床上看去,却只是一张空床。他对着空床点点头,伤心地小声说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在陵寝中等着吧,朕快要同你相见了!……”

    崇祯的话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跟在他身边的有承乾宫的原在田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乾清宫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还有从坤宁宫追来侍候的吴婉容和两个宫女,其余的宫女们和太监们有的停留在田妃寝宫的外间,有的恭候在窗外廊下。此时大家听见了皇上的话,都不由地哽咽流泪。

    每年春季,北京多风,现在又起风了。虽然风不很大,却使承乾宫院中树影摇晃,正殿檐下的铃声叮咚,更增加了宫女们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面前跪下,吴婉容等众宫女也纷纷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脚下悲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

    又过了一阵,崇祯揩去脸上泪痕,对着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说:“爱妃啊,古人说,睹物思人,朕再来承乾宫的时候怕没有了!”说毕便挥泪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监们看见皇上来到,一齐跪到地上迎驾。奉先殿因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庙,所以院落较大,古树较多。今夜有十几只乌鸦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声的惊吓,从西城惊慌飞来,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为有西北风,都将头朝着西北方向,缩着脖子,刚刚入睡。忽然有一大群宫女和太监打着十几盏灯笼,随侍着皇帝走进院中,那惊魂才定的宿鸦,乍然被脚步声和灯光惊醒,侧首下望,哑哑地惊叫几声,不敢再叫,等待动静。有的惊慌地飞离树梢,在低空中盘旋一阵,但见夜色昏暗,北风凄紧,无处可以去,又陆续落回原处。

    崇祯进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头礼,随即伏地痛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

    “二位皇祖,你们身经百战,平定僭窃,驱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孙子,无德无能,承继正德以来的历代弊政,虽也尽力振作,志在中兴,可怜国运日非。孙子苦苦挣扎十七年,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国亡,家族屠灭,陵寝与宗庙任贼焚毁,不肖孙子纵然死志已决,甘愿身殉社稷,但恨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在孙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崇祯说不下去,以头触地,号啕痛哭之声,震动大殿,惨痛更加动人,不仅进到殿内的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两宫“管家婆”魏清慧、吴婉容和其他四个宫女随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泣不成声。

    那些常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和宫女虽然有多次看见皇上因为国事艰难,或默默流泪,或呜咽痛哭,但是像今夜这样当着许多宫女和太监号啕痛哭,倾诉衷肠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们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将亡国之痛,又想着自己的眼前大祸,所以都只顾随着皇上伏地悲哭,竟无人劝解皇上。

    忽然,从院中的高树枝上发出了一声奇特的鸟叫,好像是古怪的笑声。魏清慧有一夜曾经在御花园听见过这种鸟叫声,一位照料钦安殿的老太监告她说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如今魏清慧听到这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她担心“逆贼”随时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时哭坏了身体将无法应付变故。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祯背后,哽咽劝道:

    “皇爷,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回宫去吧!”

    崇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抬头望着成祖的神主哭着诉说:

    “自万历末年以来,内政不修,辽事日棘,至天启末年,朝政更坏,内地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盗贼蜂起。辽东方面,虏势日盛,朝廷用兵屡挫,土地日削,不肖孙子登极以后,欲对关外用兵就不能专力剿贼,欲剿贼就无力平定辽东。内外交困,国运日坏,一直没有转机,以至有今日之祸!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朝廷实心做事,敢在国家困难时担当重任。孙子并非亡国之君,偏有今日亡国之祸,都因为文臣误国,武将误国!……”

    崇祯又一次放声大哭,感动得殿内殿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放声大哭。自从永乐年间由南京迁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庙,在紫禁城内后宫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后,二百多年从来没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宫女、太监在奉先殿正殿内外一片放声痛哭的事。由于哭声很大,又一次惊醒了树枝上的乌鸦,纷纷惊叫,飞往别处。

    皇上在奉先殿伏地大哭的事,一开始就由吴婉容差遣两个宫女结伴,打着一盏纱灯,奔回坤宁宫,启奏皇后。周后知道皇帝这次去奉先殿痛哭并不是再去乞求祖宗保佑,而是前去“辞庙”,所以得到宫女禀奏后,立刻同袁妃在坤宁宫大哭起来。坤宁宫中众多的宫女和太监,还有一些女子,原是宫女身份,却已经有了女官职称,大家都随皇后和皇贵妃大哭起来。

    深夜,月色昏暗,北风凄紧,树影摇动,檐际铁马叮咚……这一切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悲凉和绝望气氛。

    崇祯在奉先殿又伏地痛哭一阵,经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苦劝,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分别叩了头,从拜垫上站起身来。但是他今夜来奉先殿的目的是因为他清醒地明白国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将要遵照“国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训,以死殉国,如今是前来“辞庙”,所以他又到每个前代皇帝即所谓列宗的神主前叩三个头,只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没叩头。从正殿出来,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只是走过,连拜也没拜。走到他母亲的神主前,他在拜垫上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热泪纵横,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没有放声痛哭。在偏殿的一个角落,他看见放着三个黑漆大立柜,用大铜锁锁着。他知道有两个柜子里存放着备用的祭器,第三个大立柜子中存放着永乐皇帝的盔甲、宝剑和其他遗物,从来不许打开。他幼年时候,曾听奉先殿的一个老太监说,这个大立柜有神灵守护,随便打开,会有灾祸降临。当他走到这个大立柜的前边时,忽然想到一个关于建文帝“逊国”的神秘故事,不觉心中一动,他不敢多想,便从殿中走出来了。

    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巨大的黑立柜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传当永乐皇帝率领人马进入南京金川门时,建文皇帝虽然在宫中纵火,烧毁宫殿,他自己却没有死在火中。太祖爷晏驾前知道他将有亡国之祸,给他留下一只小箱,遗命好好保藏,到万不得已时才可以打开。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宫起火之后,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爷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他赶快命太监将小箱取来,锁孔被铁汁灌死,无法将小箱打开。他同几个准备从死烈火中的忠臣用斧头将小箱劈开,看见里边有剃刀一把,袈裟数袭,还有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从亡诸臣姓名。建文帝随即由从臣帮他剃了头发,从臣们也互相剃去头发,大家换了袈裟,从水西门逃出南京,从此就在云贵、广西、湘西各处过云游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乐皇爷的侦捕,得到善终。崇祯暗想,永乐爷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异之臣,是不是预知子孙有亡国之祸,也给他留下一只小箱,就放在那第三个黑立柜中?……

    他想返回奉先殿,命太监将那第三个黑立柜打开,看有没有永乐皇爷留下的一只小箱。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救兵仍怀着一线希望,加上实在困乏,就不再去奉先殿了。

    回到乾清宫院,他已经十分疲惫,便遣散众人,由魏清慧等宫女侍候,绕过乾清宫正殿,回到养德斋休息。留在乾清宫中的宫女将温水端来,服侍他洗了脸,又端来了一小碗人参银耳汤,一杯香茶。他一边喝人参银耳汤,一边想着那个神秘的黑立柜,心中害怕,向自己问道:

    “难道逆贼进来之时,朕将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么?”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后,躬身请他到御榻上休息。他问道:

    “今晚是哪个都人在养德斋值夜?”

    “奴婢值夜。”

    “啊?连日来你日夜劳累,今晚为什么不叫别的都人值夜?”

    “国家不幸,处此时候,别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这样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净净手来。”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赶快出去净净手,重新进来,恭候吩咐。崇祯叫她随便写一个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凶。魏清慧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要写一个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过于救兵有望,北京有救,于是跪在凳上,从御案上取了一支笔,写出一个“有”字。崇祯将这个字顺看横看,忽然摇摇头长叹一声。魏清慧大吃一惊,赶快跪到地上问道:

    “皇爷为何叹气?”

    崇祯说:“你站起来,朕来给你看。”

    魏清慧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皇帝提起朱笔将“有”字拆开写,成了“月”二字,忽然说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经完了。”

    魏清慧听了皇上这样对“有”字作拆字解释,吓得面如土色,赶快跪下叩头,颤声说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该写这个字!”

    崇祯虽然神色悲愁,却没有流泪,也没有再叹一口气,他将象牙管狼毫朱笔放在玛瑙山子笔架上,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这是天意,不干你写字的事。朕非亡国之君,但天意若此,无可奈何。夜已经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这时从玄武门楼上传来云板三响,魏清慧刚才仿佛曾听到三声鼓声,因为大家正在奉先殿痛哭,没有特别注意。现在听见这云板三响,才恍然明白,已经是三更三点了。她服侍皇上脱去衣服,在御榻上就寝之后,自己退到外间,和衣睡下。正在这时,打更的木梆声从乾清宫月华门外的西一长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时传来打更老太监的苍哑声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祯睡到枕上以后,冷静地想着倘若明日城破,他应该如何殉国,最好是在“逆贼”进宫之前举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贼”之手。他又想,最好的办法是,他应该传旨,命皇后率妃嫔们都在坤宁宫举火自焚,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都不将尸体留给贼人,以免死后受辱。但他又想到许多宫女本来可以不死,让她们在两宫的烈火中号呼而死,他又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来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柜……

    魏清慧本来很疲倦,但因为刚才皇上测字使她受了新的震动,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十一岁被选进宫来,起初分在坤宁宫中服侍皇后,并在内书堂读书识字。后因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聪明细心的都人,将她拨到乾清宫,十七岁就升为“管家婆”,成为皇帝身边一个得力的宫人。她生得不算十分美貌,但也眉目俊秀,唇红齿白,举止娴雅,体态轻盈。原来她希望倘若在宫中有出头之日,就可以奏明皇上,派人到静海县乡下将她的父母接来北京居住。虽然宫禁森严,不能够经常同父母见面,但只要父母能不受饥寒之苦,她这一生孝敬父母的心愿就满足了。如今不但她孝亲之心不能如愿,连她自身也要为皇家尽节了。魏清慧害怕惊动皇上,竭力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是那不住奔流的热泪很快就将她的绣花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极入睡。快到五更时候,她忽然被痛哭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听,明白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皇上!她赶快披好衣服,趿着绣鞋,跑进里间,站在御榻旁连推皇上,连声呼唤: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仍在痛哭,但已半睁眼睛,对魏清慧哭着说道:

    “你看看画像!看看画像!”

    魏宫人恐怖地说:“皇爷,什么画像?……没有画像!……你醒醒!醒醒!”

    崇祯的眼睛全睁开了,轻轻叹道:“原来是……朕又做了一个凶梦!”

    “皇爷不要怕……皇爷做了什么凶梦?”

    崇祯梦见他亲自率领王承恩等几个亲信太监,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将几个黑漆立柜打开,果然找到了一个箱子,锁得很牢,上有封条,盖着“永乐皇帝之玺”。另外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不遇大变,不可轻启”。他立刻命太监们将铜锁砸开,从小箱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是画着一位穿着龙袍的帝王,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悬梁自尽,样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画像,忍不住大哭起来。如今被叫醒了,犹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问他做了什么凶梦,他不肯说明,只是沉重地长叹一声。恰在这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五更的鼓声。他听了鼓声,想了片刻,对魏宫人吩咐:

    “叫别的都人也来,服侍朕赶快起床,按时到乾清宫前边拜天!”

    第十四章

    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以后,换上了常朝服,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稍坐片刻,喝了宫女献上的半杯香茶,然后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时皇帝拜天,照例不奏乐,只是丹墀上的仙鹤等古铜香炉全都点燃沉香,喷出来袅袅香烟。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一部分跪在丹墀两边,一部分跪在丹墀下边。整个宫院中没人敢随便走动,没人敢小声言语,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片肃穆。

    当崇祯在香烟氤氲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时候,表面上同往日一样虔敬,但是心情却大不相同。自从他十七岁登极以来,不论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风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宫的正殿中拜。他认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爱民,他立志要做一个中兴大明的英明圣君,所以十七年来,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国事,纵然晚上为着省阅文书,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寝,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祷“剿贼”胜利,或是默祷“东虏”无警,总之都为着一个心愿祈祷:国泰民安。从今年一月间李自成的大军过河入晋以来,他在黎明拜天时的祝祷内容已经有了几次变化:他先是默祷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够固守,阻止“流贼”东来;当太原失守之后,他默祷宁武和大同能够固守,宣府能够固守,居庸关能够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军不但进入居庸关,而且毫无阻拦地越过昌平和沙河以后,他的心绪全乱了,默祷的唯一内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北京转危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祷告上苍使吴三桂能够在今日来到。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在黄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有几位站得较近的老太监,想着皇上在这样快要亡国的日子还不忘黎明拜天,又想着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国,竟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泪;那位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几乎禁不住哽咽出声。

    魏清慧是乾清宫的众多宫女中最贴近崇祯身边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忧愁和痛苦,她不仅比一般的宫女和太监清楚,甚至皇后有时想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和皇上对国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命吴婉容来悄悄地向她询问。昨天下午,因为袁皇贵妃在坤宁宫中同皇后相对流泪,皇后又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情况,吴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亲自来坤宁宫向二位娘娘当面禀奏好么?”

    皇后摇头说道:“不用魏清慧亲自前来,如今到了这样时候,皇帝身边需要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吴婉容来到乾清宫背后的宫人住处,悄悄地将皇后和皇贵妃在坤宁宫相对流泪的事告诉了魏清慧,并说明皇后娘娘命她来问问皇上的情况。魏清慧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吴婉容,但是当她将吴婉容送到交泰殿旁边要分手时,悄悄叮咛说:

    “吴姐,有些话我只是让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会怎样忧愁呢!”

    吴婉容含泪点头:“我明白。真不料会有今日!娘娘身为国母,读书明理,十分圣德,可是皇帝为严禁后妃干政,不管什么朝政大事从来不告诉皇后知道,也不许皇后打听,反不如民间贫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吴婉容从交泰殿旁边向坤宁宫走了几步,忽然回来,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爷身边服侍,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魏宫人凑近吴婉容的耳根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咙堵塞,不禁哽咽,没有将话说完。吴婉容浑身微微打颤,将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

    魏清慧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血染沙场,可是身为清白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说,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决不贪生怕死。”

    魏清慧又说:“我知道各宫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吴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这位乾清宫的“管家婆”,到这快要亡国的时候,更将她们的死生大事连结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网着血丝的一双凤眼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上注视片刻,忽然松开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颊上的泪痕,转身向坤宁宫走去。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现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吴三桂的救兵没有消息,亡国的大祸更近了。经过昨夜几乎是一夜的折腾,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拜过天以后赶快进暖阁休息,她好命宫女们献上银耳燕窝汤。但是过了一阵,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继续向上天默祷。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甚至放声痛哭,还做了可怕的凶梦,一夜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她也明白,在这样时候,众多的太监们和宫女们肃静跪地,没人敢做声,只有她可以劝皇上起身,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仍在心中默祷上天鉴怜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唯恐陨越,保佑他渡过目前难关。他还呼吁上天保佑吴三桂的人马一路无阻,今日能赶来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声说道:“皇爷连日寝食失常,今日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崇祯一惊,想着魏宫人的话很有道理,便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吃过了银耳燕窝汤和两样点心,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崇祯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龙椅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前天,他正在批阅文书,忽然得到禀报,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德胜门和西直门外,他大惊失色,投下朱笔,突然站起,在暖阁中不住彷徨,小声叫道:“苍天!苍天!”现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阅的一堆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摇头,又一次想着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国运,竟然亡国,不禁一阵心酸,滚出热泪,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日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爷用早膳!”

    崇祯正在想着今日李自成可能大举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没有听见御前牌子请用早膳的话,甚至没注意这个太监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监第二次请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摇头说:

    “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心情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等候在乾清宫正殿门外的本宫掌事太监吴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在没有办法,恰好魏清慧从乾清宫后边来了。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性,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鬓边插一朵苏州进贡的深红色玫瑰绢花,然后带着两个宫女,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宫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劝,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惊,对着吴公公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叹道:

    “天呀,不料皇爷对大事已经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白,随即将随来侍膳的两个宫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过朱漆高门槛,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从前天以来,魏宫人由于明白了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贼”破城,皇帝能够脱下龙袍,换上民间便服,由王承恩等几位忠心不二的太监们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静去处的小户民家,过几天再逃出京城,辗转南逃,必会有办法逃到江南。如今当她轻脚轻手地向最里边一间的暖阁走去时候,这一个幻想又浮上她的心头。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发展。她想,既然吴三桂的关宁兵已经进入关内,只要皇上能够逃到吴三桂军中或逃到天津,圣驾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于怀着这一幻想,她一定要劝说皇上进膳,使皇上能保持着较好的身体,以防不测之变。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乱,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宫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眼睛发红,使他感动,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宫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声音中带着哽咽。崇祯的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强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北京被围,必定率领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日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日来到北京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黄绫包好,放入锦盒,敬谨珍藏,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干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宫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谨珍藏,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卜卦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宫人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吴三桂的救兵能够今日赶到,北京城就可以转危为安。”他因心头上稍微宽松,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时时为国事操心,在宫中并不多见,倘若北京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宫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日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宫,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阳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黄伞,皇上坐在黄伞前边观战,必会欢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的这几句话,崇祯的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肉糜的芝麻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将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惨暗,投箸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早朝,不得有误!”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见皇上的方寸已乱,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宫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她害怕全宫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宫女分头去坤宁宫、翊坤宫、慈庆宫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别的宫女因知她连日来操劳过度,都不敢惊动她,只有两个粗使的宫女推开她的房门,为她捧来了早点。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吃,默默地挥挥手,使两个宫女把早点端走。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决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她跪在皇上脚前编造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编出这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解圣心,皇上一点早膳不吃,难道就是她对皇上的忠心么?她随即又想,在皇宫中,故意骗取主子高兴的大小事儿随时可见。田娘娘活着时最受宠爱,正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随时哄得皇上高兴。宫人们都说袁娘娘比较老实,可是袁娘娘哄骗皇上高兴的时候还少么?……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自己编瞎话感到内疚了,忽然决定,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北京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关好房门,在银盆中倒进温水,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个黄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卜卦。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将锦盒放在观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身,拣起金钱,握在手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了这出自前朝宫中名画师焚香恭绘的白描神像的衣纹在微微飘动。她不禁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素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宫人忽然看见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满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地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

    崇祯以前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崇祯登极以后,竭力矫正自明朝中叶以来导致“皇纲”不振的积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像他这样每日上朝的情形,历朝少有,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决定上朝,前一日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宫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乱”,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日常朝,虽然不设卤簿,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官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衣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称为“言官”,都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崇祯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衣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衣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侍郎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郎)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白须如银,飘在胸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这两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宫随驾来侍候的内臣,显得宫院中空空荡荡,不觉落下眼泪。在往日,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两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虑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他只想着同往日的常朝情况相比,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心思竟然如此慌乱!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兵部)侍郎,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应该在平台上当面问明城上守御情况,可是他因为不忍看见上朝时“亡国之象”,什么话也不问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学问、有操守,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宫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未采纳,因循至今,后悔无及!这两件争议,如今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心头。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坐下,等待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往日,大小臣工,这个请求召对,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北京被围以来,国家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日,不但从各地每日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许多奏本,可是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可恨!可恨!”刚想到这里,魏清慧轻轻地掀帘进来,用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雕漆龙凤托盘捧来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祯面前,说道:

    “请皇爷用茶!”

    崇祯正在等待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同时又奇怪提督京营的心腹太监王承恩何以不见影儿,心绪纷乱如麻,突然向魏清慧问道:

    “城上有什么消息?”

    魏清慧答道:“宫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请皇爷趁热用茶。”

    崇祯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宫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宫人将茶杯放在御座旁边的茶几上,又命她退去。这时他忽然看见御案上放着一个四方漆盒,上有四个恭楷金字“东宫仿书”。他向魏宫人问道:

    “太子的仿书又送来了?”

    魏宫人回答说:“是的,皇爷,刚才钟粹宫的一个宫人将太子近几天的仿书送来了。奴婢告她说皇上怕没有工夫为太子判仿,叫她带回去,等局势平定以后,再将仿书送来不迟。她说这是皇爷定的规矩,将仿书盒子交给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时,尚讲此不急之务!”

    崇祯的话刚刚落音,吴祥进来,躬身禀奏:“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来到乾清门,候旨召见。”

    崇祯说道:

    “叫他们赶快进来!”

    吴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赶快跟着退出了。随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个尖尖的声音传呼:

    “左都御史李邦华与协理戎政侍郎王家彦速进东暖阁召对!”

    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入里间暖阁,在崇祯的面前叩头。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关外防守的三大营兵遇敌即溃,一部分降了敌人,如今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攻城的多是三大营的降兵,真正贼兵反而在后边休息。三大营降兵同守城的军民不断说话,称说逆贼兵力如何强大,包围北京的有二十万精兵,随时可以破城,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听了他们的说话,众心更加瓦解。”

    “为何不严令禁止城上城下说话?”

    王家彦痛心地说:“陛下!自从逆贼来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还说什么令行禁止!微臣身为兵部侍郎兼协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门,从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视,几次登城,都被守城内臣挡回;张缙彦是兵部尚书,为朝廷枢密重臣,值大敌围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视察。自古以来,无此怪事!……”

    王家彦说不下去,伏地泣不成声。李邦华也默默流泪,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刚正敢言之名,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遂有今日之祸。崇祯见两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泪,恨恨地说:

    “内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对守城事如此儿戏!”

    王家彦接着说:“臣几次不能登城,只好回至戎政府抱头痛哭。戎政府的官员们认为这是亡国之象,看见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门找张缙彦商议,张缙彦也正在束手无计。我们商量之后,当时由张缙彦将此情况具疏,紧急陈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张缙彦登城视察,内臣不得阻挠’。从十六日下午申时以后,本兵始获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彦登城。局势如此,臣为社稷忧!蒙陛下恩眷,命臣协理戎政。臣奉命于危难之际,纵然决心以一死报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说毕又哭。

    崇祯看了李邦华一眼,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同他密谈,挥泪向家彦问道:

    “卿自入仕以来,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北京守城事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王家彦听到皇上的这一句话,禁不住痛哭失声。崇祯也哭了。李邦华流着泪插言说:“国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崇祯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不很清楚,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

    “朕清楚记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刚升任户部侍郎,忽然边事告急,特授你为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你拜命之日,即从正阳门开始,沿城头骑马巡视了内城九门;第二天又从西便门开始,巡视了外城七门,你察看内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整顿了一切守御器具,使京师的防务壁垒一新。你曾经在雪夜中不带一人,步上城头,自己提一灯笼,巡视一些要紧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壮,谁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第二天,你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将士们无不惊服。家彦,朕虽深居九重,日理万机,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谨,朕全知道!”

    王家彦呜咽说:“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坏,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说:“不久,东虏进犯京畿,京师戒严。卿受命分守阜成门,又移守安定门。自前年闰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后七个月,卿躬冒寒暑,鼓励将士各用所长。狂虏退出长城之后,朕赐宴午门外,晋封你为太子太保,世袭锦衣指挥。卿一再谦退,上表力辞。朕不得已答应卿的请求,只加卿一级,袭正千户三世。今年开春以后,廷推卿为户部尚书,朕向内阁批示说:‘王家彦勤劳王事,且清慎不爱钱,理财最好,宜任户部尚书。但目前逆贼已渡河入晋,军情吃紧。王家彦在戎政上已有经验,临敌不便更易,应继续留在京营!’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李邦华虽然不哭,却是不断流泪,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对南迁事作有力主张。君臣们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叩头,站起身来,挥泪退出暖阁。

    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身。赐坐!”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身谢恩,然后侧身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高,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祸负有罪责。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邦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幸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贼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荡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身上,殊为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遂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迎降。这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之强兵劲旅已入山东。翠华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天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招募一个壮士,共招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护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凡请陛下南幸诸臣,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日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飏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冯元飏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护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贼。如将吴三桂封为侯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护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入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飏连有密疏,力陈寇至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后见情势已急,遣其子冯恺章飞章入奏,内言:‘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劲卒千人,身抵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亦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飏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日!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冯元飙家中,故臣亦尽知其事。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色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

    崇祯临到此亡国之前,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飏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事责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干。”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宫抚军南京,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继而明知冯元飏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祯叹息说:“不意君臣壅隔,一至于此!”

    “此系我朝累世积弊,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愿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因为李邦华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话,忽然使他产生一线幻想,低声问道:

    “先生,冯元飏建议朕从海道南幸,你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定能成功。”

    “怎么说定能成功?”

    “在元朝时候,江南漕运,自扬州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顺淮河往东,二百多里即到海边,然后漕运由海路北上,从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达通州之张家湾。自淮安府至张家湾,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乐初年,运河未通,漕运均由海运,所以先后有海运立功者受封为镇海侯,航海侯,舳舻侯。永乐十年以后,开通了会通河,南北运河贯通,漕运才改以运河为主,然海运并未全废。崇祯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扬为内阁中书,复陈海运之便,且辑《海运书》五卷进呈……”

    崇祯似乎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微微点头,听李邦华再说下去。

    李邦华接着说道:“当时陛下命廷扬造海船试试。廷扬造了两艘海船,载米数百石,于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发,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顺风,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扬帆,飞驶三千余里。陛下闻之甚喜,加廷扬户部郎中。陛下本来可以率六宫前往南京,津抚冯元飏已备好二百艘海船,足敷御驾南巡之用。淮安为江北重镇,驻有重兵。圣上只要到达淮安,何患逆贼猖獗!”

    崇祯顿脚说:“如今后悔已迟,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谈话,神色仓皇地掀帘进来,跪到皇上面前,奏道:

    “皇爷!奴婢有紧急军情奏闻!”

    崇祯的脸色突然煞白,一阵心跳,问道:“何事?何事?……快说!”

    李邦华赶快起身,伏地叩头,说道:“老臣叩辞出宫,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身打颤,又向王承恩惊慌问道:

    “快说!是不是城上有变?”

    第十五章

    昨夜整整通宵,王承恩没有睡眠,在城上各处巡视。他已经十分明白,守城的三大营残兵、太监和少数百姓们都没有心思守城,准备随时献出城门投降。虽然他在内臣中地位较高,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受皇帝钦命,负着提督京营守城的重任,但是他在城上说话已经没人听了。

    昨夜二更,当皇上在坤宁宫中,快要往奉先殿的时候,王承恩巡视到阜成门,听说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武清侯李皇亲别墅,距阜成门只有数里。他站在城头上向西南林木茂密的地方观看一阵,但见李自成的老营一带,灯火很稠,并且不断有成群的战马嘶鸣。他认为如果用城头上的两尊红衣大炮对着灯火最稠的地方打去,再加上其他大炮同时燃放,定可以将钓鱼台一带打得墙倒屋塌,人马死伤成片。倘若能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人打死或打成重伤,京师就有救了。他站在一处城垛口观望一阵,命令来到他面前的几个守城的内臣头儿立刻将两尊红衣大炮对钓鱼台一带瞄准,准备燃放,另外三尊射程较近的大炮也对准二三里外的人声和灯火瞄准,准备与红衣大炮同时施放。但是他面前的几个太监小头儿都不听话了。大家都说大炮不一定能够打准,反而会惹恼敌人,城上和城内会受到猛烈还击,白白使城中许多无辜百姓在炮火中丧生。王承恩又气又急,夺过来火香要自己点炮。但几个守城太监小头目都跪到他的面前,有的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劝他要为城上和城内的无辜性命着想,千万不要点炮。王承恩虽然受钦命提督守城军事,可以命他的随从们将违抗命令的几个内臣立刻逮捕,严加惩处,但是他看出来城上的人心已经变了,万一处事不慎,就会激出变故,不仅他的性命难保,而且守城的内臣和百姓会马上开门迎贼,所以他不敢发怒,只能向众人苦口劝说,恳求众人让他亲自点放一炮。正在纷争不休,一个太监匆匆来到他的身边,向他恭敬地说道:

    “请王老爷转步到城门楼中,宗主爷有话相谈。”

    王承恩问道:“宗主爷现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东主爷饮酒谈话,已经谈了很久,也快要往别处巡视去了。”

    王承恩又问:“内臣中何人也在这儿?”

    “没有别人。”

    王承恩不觉心中发疑:曹化淳分守朝阳门,为何来此地与王德化密谈?

    由于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监中的班辈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门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头上的纷争,赶快去城门楼中。当他跨进门槛的时候,两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监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敌情紧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已残,两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监脸上都带有二分酒意,并无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开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说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谦恭地说:“不敢,宗主爷和东主爷都是望五之年,连日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说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惊无险,我们大家比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应该。”

    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同东主爷正是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刚刚商量完,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守城的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干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刚才你在城头上为向钓鱼台打炮事,同几个内臣头目争执,请你不必为此事动怒。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或打或斩都可。可是之心啊,无奈此时城上人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贼的老营盘踞在钓鱼台内,倘若用红衣大炮瞄准打去,定能使众渠魁不死即伤,大杀逆贼狂焰。承恩在此时机,不敢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是从德胜门一路沿城头巡视来的,他的几名随从太监和家奴有的跟随他上城,有的牵着马从城内靠近城墙的街道和胡同追随。他从阜成门旁边的砖阶上下来以后,曹化淳已经带领着众人走远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宠,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附近的鼓楼两边,房屋成片,十分壮观。而且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假山池沼、翠竹苍松。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在宫中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来。贾宫人出宫后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是王公馆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的人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的心中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的时候,突然从阜成门和西直门之间的城头上传过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从人们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闪到街边的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旦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宫走去。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乾宫对田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泪说了一句:

    “王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忌讳。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颤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赶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伯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贼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我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魏清慧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崇祯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上。虽然魏清慧也惊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婢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

    崇祯没有看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天呀,你为何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右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魏清慧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问道:

    “魏清慧,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户,互相攻讦,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脚将魏宫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

    “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曹化淳因听说阜成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文、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话,还对同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借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子,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下。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袖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外城,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随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勋的人将杜勋借的马送回彰义门,让杜勋换骑另一匹马,同他往北奔去,只带着侍候自己的一个青年答应骑马跟在后边。王德化的其他众多随从跟随曹化淳转往平则门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长安街的东口,西三座门的外边下马,留下青年答应照料马匹,然后从长安右门进入承天门、端门和午门。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后悔不该带杜勋进来。杜勋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很后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可以进宫来劝说崇祯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禅让的千古美名。想着他可能被立刻斩首,可能被乱棍打死,连两条腿都软了。

    王德化叫杜勋在右后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当他进入东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崇祯以为城上出了变故,十分吃惊,厉声说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不敢抬头,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有几个杜勋?”

    “只有一个杜勋。”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进宫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的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地想起来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杀敌,不幸受伤被俘,敌人劝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他下旨阁臣,偕同礼部堂上官速议如何厚赐旌表,以酬忠节。虽然当时在言官中曾有人上过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负皇恩,降了“逆贼”,认为原塘报称杜勋在宣府尽节的消息是实在的。于是不等内阁与礼部复奏,立刻下旨说:

    “国家不幸,贼氛鸱张。值大局危乱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时。顷据确报,钦派宣府监军内臣杜勋骂贼身死,忠义可嘉。特降鸿恩,赐杜勋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荫其弟为锦衣卫堂上官,其侄为世袭锦衣千户。钦此!”

    虽然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举朝为之失色,然而崇祯坚信杜勋是他亲手“豢养”的知兵内臣,忠诚可靠,为国尽节之事定无可疑。由于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迅速东来,朝廷上惶惶不可终日,关于皇帝是否应该南迁的问题和是否应该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问题,正在争论不休,牵动着京师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关心杜勋的问题了。如今崇祯猛听王德化说杜勋确实已经进宫,有紧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惊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阵,他望着王德化问道:“王德化,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德化胆怯地回答说:“杜勋降贼是真,前传骂贼死节是虚。”

    “你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来也受蒙蔽,只以为杜勋已经为皇上尽节,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贼。”

    “他来见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说出实话,应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说明,只说这话十分重要,为解救皇上目前危难,他才冒死进城。”

    崇祯又问道:“他如何进得城来?”

    “他在城壕边叫城,说他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起初城上以为是杜勋的鬼魂出现,后来在城头上认识他的内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没死,就用绳子将他缒上来了。”

    “是谁差他进城的?”

    “听他说是李贼差他进城。”

    崇祯气得脸色发青,说道:“该死的叛奴!去,命人将他抓起来,立刻斩首!”

    王德化恳求说:“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见过他以后再斩不迟。至少可以从他的口中知道一点闯贼的情况。不问就斩,连逆贼的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了。”

    崇祯犹豫片刻,觉得王德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家奴叛变投敌,又引着敌人来围攻北京。他恨不得亲手将杜勋杀死,咬牙切齿地连声说道:“杀!杀!非杀不可!”想了片刻,决定问过杜勋以后再杀,决不让杜勋活着出城。王德化问道:

    “皇爷,要不要叫杜勋进来?”

    崇祯说:“胡说!这乾清宫是朕十七年间敬天法祖,经营天下的庄严神圣地方,怎么能叫这个该死的奴才进来?”

    王德化又问:“杜勋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见?”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门听政’的地方,杜勋是该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见!”

    “那么……皇爷,在什么地方召见好呀?”

    崇祯沉吟片刻,记起来十年以前他曾经在乾清门审问并处死过一个犯罪的太监,于是向窗外问道:

    “吴祥在哪里?”

    站在窗外的吴祥随即进来,跪到地上。崇祯吩咐吴祥准备在乾清门审问杜勋,又吩咐他速去准备一切,还要他差人去午门叫十名锦衣旗校来乾清门伺候。等吴祥出去以后,崇祯恨恨地对王德化说:

    “朕要在乾清门审问杜勋,你,你,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王德化听见皇上使用“审问”二字,不是说的“召见”,知道杜勋必死无疑,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心头怦怦狂跳,充满了恐慌和后悔。他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两腿不住打颤,退出了乾清宫。在走下台阶时,因为心慌和两腿瘫软,几乎摔了一跤。

    乾清宫的太监们都明白杜勋必死,认为是罪有应得,同时也为宗主爷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谨慎,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高位,今天为杜勋事难免不受重责,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吴祥心中明白,王德化处此亡国关头,为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产,所以甘愿受杜勋利用,栽跟头也是应该。

    杜勋站在右后门平台的一个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后悔不该进宫。看见王德化走出右后门,脸色十分沉重,他的心头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赶快迎上去,小声问道:

    “宗主爷,皇上怎么说?”

    王德化说道:“皇上在乾清门召见,快随我去吧。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已经为你的投敌很震怒,经我苦劝,他才没有下旨抓你斩首。为着你的脑袋,你说话千万小心,不要再火上浇油!”

    杜勋双腿瘫软,浑身打颤,硬着头皮随王德化向乾清门走去。当杜勋到乾清门时,御案和御座已经摆好,乾清宫的太监们分两排肃立伺候。稍过片刻,十名驻守午门的锦衣旗校跑步赶到,分两排肃立阶下。这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简直使王德化和杜勋不能呼吸。又过了很长一阵,一个太监匆匆走出,说道:

    “圣驾到!”

    杜勋赶快跪下,以头伏地,不敢仰视。随即,一柄黄伞前导,崇祯在几名随驾太监的簇拥中走完了汉白玉铺的御道,出了乾清门,升了御座。一个长随太监跟在他的后边,等他坐定以后,将捧来的一把宝剑从绣有“御用龙泉”四字的黄缎剑套中取出,恭敬地双手捧放在御案上。这是一柄据传是永乐皇帝用过的、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漆成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着一条矫健的飞龙,用银丝镶嵌成朵朵白云,另外还用一些耀眼的小宝石、珊瑚、贝壳等镶嵌成日月星辰。据宫中世代相传,永乐皇帝曾经用这把龙泉剑亲手斩过叛臣。崇祯曾经习过骑射,也略通剑术。前几年举行内操时候,崇祯因慕成祖皇帝整军经武之风,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这把龙泉宝剑自己佩用,曾命人用这把宝剑在寿皇殿前斩过一个迟到的太监头儿以肃军纪。后来这把宝剑就挂在乾清宫后边养德斋中的柱子上,据说有时在风雨雷电之夜会发出啸声。

    此刻,一个长随太监将这把轻易不令人见的龙泉剑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崇祯皇帝的愤怒脸色,使乾清门外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吓得面无人色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退立一侧侍候。看见御案上的御用龙泉剑,知道杜勋不免被斩,而他也要连累而死,恐怖得面无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勋的当,今日大祸临头!”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愤怒脸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勋,你知罪么?”崇祯问,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杀气。

    杜勋连连叩头,颤栗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皇爷开恩!”

    崇祯恨恨地说:“朕命你到宣府监军,抵御逆贼东犯,原是把你作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无良心,辜负皇恩,投降逆贼。你不能为朕尽节,却引贼东犯,罪不容诛,为什么敢来见朕?”

    杜勋说道:“当时奴婢见宣府官兵都蜂拥出城,欢迎闯贼,喝禁无效,正要拔剑自刎,被手下人夺去宝剑,又被鼓噪将士挟制,强迫出城,面见李贼,使奴婢欲死不能。后来奴婢转念一想,既然军心已变,宣府已失,奴婢徒死无益,不如留下这条微命,缓急之际还可以为陛下出一点犬马之力,以报陛下豢养之恩。”

    崇祯忽然产生一线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静的口气问道:“你已经降了闯贼,还能为朕做什么事情?”

    杜勋说:“奴婢此次冒死进宫,就是要为陛下竭尽忠心,敬献犬马之力。”

    崇祯心中惊异:莫非他能说出来使朕出城逃走的办法?随即问道:

    “你究竟进宫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隐瞒!”

    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天威,恳求皇爷想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崇祯说:“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杜勋问道:“目前京城决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祯说:“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北京勤王。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

    “杜勋,李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已经包围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宋献策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杜勋不敢直言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杜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宋献策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奴婢听到贼军老营中纷纷传说,宋献策在居庸关来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深知崇祯的秉性暴躁,有时十分残酷,对大臣毫不容情,说杀就杀,说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见崇祯动怒,吓得浑身打颤,以头碰地,连说: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李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李自成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李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为英明之主。李自成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后通政使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一提醒,他马上问道:

    “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决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

    “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李自成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李自成写在文告中的这几句话仍然称颂他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

    “杜勋,看来逆贼李自成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所以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团团围住,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谬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李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的两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注视伏在地上颤栗叩头的杜勋,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敢违制拔剑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刷拉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崇祯决定不下是就地挥剑杀死杜勋,还是命锦衣旗校将叛监推出午门斩首。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

    “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了崇祯的眼前,他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

    “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李贼一派胡言,奴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李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

    “好险!杜勋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李贼说道,你纵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北京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的江山像铁打铜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江山?闯贼已经包围北京,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是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是他想从杜勋的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问道:

    “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谎,欺哄皇上,试探皇上口气,但是他不能点破杜勋的谎言,使杜勋身首异处,也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

    “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说道:

    “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李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北京,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李贼本来定于今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李贼还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不但不下令攻城,还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李贼就下令攻城了。”

    崇祯皇帝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七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了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李自成兵围京师,胁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够有二三日内不被攻破,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说道:

    “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李自成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了。尚膳监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尚膳监的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明白杜勋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有李自成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话全是信口胡说,决非李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

    却说杜勋离开乾清门以后,同王德化赶快走出紫禁城,到长安右门外上马,扬鞭疾驰,到阜成门下马,登上城头。曹化淳早在城楼等候,并且命人备好酒肴。杜勋已经很饿,坐下去饮了一杯长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说: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变,你赶快缒城走吧!”

    杜勋一听,投箸而起,连声说:“是,是。宗主爷想得周到!”随即他们屏退从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在城楼外伺候的内臣听不清他们所商何事,只看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轻轻点头,最后王德化叮咛说:

    “子猷,你向李王献出了宣府重镇,又劝说居庸关的监军内臣和镇将迎降,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同曹东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隐之心。今后要仰仗你多赐关照,方好安度余年。”

    杜勋说:“李王十分仁义,请两位前辈完全放心。”

    城头上的长绳子和竹筐子已经准备好了。杜勋要缒下城时,被一群熟识的太监围住,问长问短。杜勋对他们说:

    “你们都不要害怕。李王进城,坐了江山,我们的富贵仍然照旧。”

    有个别太监还拉住他问别的话。杜勋又说:“你们不必多问,有我杜勋在,你们就不会吃亏。”说了以后,同大家拱手告别,坐在竹筐中缒下城去。

    杜勋出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申时未过,守彰义门的太监和百姓将城门打开了,西便门也跟着打开了。几千大顺军整队进入外城,占领了各处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诸门也都随着开了。

    第十六章

    杜勋的几个奴仆和长随、答应等太监,牵着马立在西郊离城约三里远的一个高坡上已经等候多时了。因为他们不知杜勋是否仍由彰义门缒城出来,或者改变主意,出宫后就近由阜成门缒城出来,所以他们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可以兼顾两个城楼。那时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旷地,丘陵起伏,要选择一个可以望见从阜成门到彰义门一带的高阜并不困难。他们在一个高阜上,从午时三刻就等候杜勋缒城回来,愈等愈觉焦急,愈觉害怕,以为杜勋进宫去凶多吉少,已经被皇上杀了。直到交了申时,才望见有人从阜成门附近缒出城来,许多人站在城头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们突然大喜,纷纷奔下土丘,向城边跑去迎接,同时大声叫道:

    “监军老爷!监军老爷!……”

    杜勋同他的奴仆和随从太监们在离城一里远的地方相会,被众人包围起来,纷纷向他问长问短。杜勋说:

    “我现在饿得很,许多话以后再谈!”但是对自己能平安归来感到庆幸,一面说以后再谈,一面忍不住说道:“多承宗主王老爷亲自带领进宫,在乾清门叩见皇上,他在旁见机行事,尽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东主曹老爷命人在城楼上准备了酒肴,可是我没敢在城头多停,只喝了一杯酒就缒出城来。如今饿得肚子咕噜噜叫。”

    杜勋的手下人告诉他说在会城门的临时公馆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请他先回公馆休息用膳,然后去钓鱼台向新主子禀奏进宫经过。杜勋说道:

    “胡说!本监钦奉新皇爷圣谕,进宫去劝崇祯皇爷让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馆休息!走,先到钓鱼台行宫去面奏新君,再回会城门休息用餐不迟!”

    杜勋的手下人听了他说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说二话,纷纷随他上马。就在这时候,他们望见东南方四五里外的彰义门城头的城垛间挤满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与城外说话。城下的情况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门外必是站立着许多李王的人马,正在呼喊打开城门。总之城上和城下已经不再对峙,惊人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杜勋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钓鱼台听到要先破彰义门的传闻,马上就要证实了。

    因为知道大顺军即将由彰义门进城,杜勋认为自己必须赶在大顺军进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禀报他进宫劝说崇祯让位经过才有意思,所以在马上加了一鞭,沿一条捷径向钓鱼台方向驰去。

    他先到钓鱼台行宫,在宫门内值房中先见了李双喜,要求叩见大顺皇爷。李双喜的事情很忙,唤一传宣官进去片刻,出来说圣上正在同牛丞相议事,牛丞相叫他去见军师将详情禀报,随后由军师进宫转奏。杜勋原以为李自成对崇祯肯不肯禅让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视,必会立刻召见他面奏一切;他虽然没有将事办成,但他毕竟是冒死入宫劝说,几乎被斩,他的一片忠心必会受新主的温语褒奖。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听传宣官传达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后,心头不觉一寒,只好赶快去晋见军师。

    到了军师府,中军官进去片刻,杜勋立刻被带去内院的花厅中。宋献策同刘宗敏、李岩正在围着一张八仙桌商议事情。桌上摊着一张木版印的京师地图,几乎有半张桌面大,这种地图在当时京师的坊间买到不难,但这是大顺军从西安带来的。宋献策的面前如何能摊着这样的地图,却使杜勋不能不感到吃惊。杜勋因刘宗敏和宋献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刘宗敏被永昌皇帝封为汝侯,所以一进来就赶快跪下叩头。刘宗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宋献策放下朱笔,欠身拱手,笑着说:

    “请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等杜勋在离八仙桌几尺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他随即问道:“你见到崇祯了么?”

    杜勋起立回答:“回军师大人,鄙人已经见到崇祯了。”

    “他肯让出江山么?”

    “他还指望吴三桂赶来救驾,不肯让位。”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白日做梦!他派的两个人送手诏给吴三桂,催吴三桂火速来京,在通州境内给我军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祯肯不肯让出江山,我们按时进北京!你进城的时候,我就对圣上说: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勋去劝崇祯让江山么,其实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崇祯没杀你,你带着脑袋回来就好,赶快歇息去吧。”

    杜勋原以为他冒死进城去劝崇祯让江山,不管成不成,必会受到大顺皇爷和大臣们的赏识,没料到既不能进行宫向新主面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刘宗敏温语褒奖,他的心头猛然凉了。他不肯死心,还想多谈一点他面劝崇祯的经过,但是恰在这时,有军师府的一位中军副将匆匆进来,禀报彰义门和西便门相继大开,大顺军步骑兵整队入城,两座城门内的居民夹道欢迎。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刘宗敏快活地大声说道:

    “军师!你算得真准,果然是十八日申时进入外城!”

    李岩对于明朝历代宦官之祸深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两句“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议加进去的。看着杜勋进来向刘宗敏和宋献策叩头行礼,以及坐下说话,李岩一直稳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穆然不动,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杜监军,我们马上要进行宫去向圣上祝贺大军进入外城,接着还要在御前商议许多大事。你很辛苦,请回去休息吧,等军师大人有了闲工夫,再约你来一趟,听你详谈入宫向崇祯劝说经过。今天,不必多谈了。”

    杜勋看一眼刘宗敏和宋献策对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赶快向刘宗敏和军师们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勋心情郁郁地走出军师府大门,立刻有他的随从太监们迎了上来,有人悄悄问他:

    “监军老爷,提营刘将军和军师对您说了什么话?”

    杜勋强装高兴,说道:“那还用问?他们很说了些称赞的话。军师本来要留我详细谈谈,因皇上宣他们立刻进行宫议事,我只好赶快告辞。”

    杜勋的一个亲信太监说:“老爷,看来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十拿九稳了!”

    宋献策对刘宗敏笑着说:“捷轩,我们该进宫去向圣上贺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张纸,接着说:“我们正好商议已毕。你的提营首总将军府还按原来商定的,驻在田皇亲宅。那里有两三百间房屋,比较宽绰,倘若不够用,同一条胡同中还有几处达官宅第,可以征用。至于大军入城后各营分驻何处,刚才都已商定,我马上命军师府中文书房缮写多份,给行宫一份,首总将军府一份,各营主将各一份,不会耽误。”

    宋献策的话刚说完,军师府的中军陪着行宫中的宣诏官来到院中。那宣诏官是录用的秦王府的旧人,年纪很轻,仪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边止步,面南而立,声音洪亮地说道:

    “有旨!”

    宋献策、刘宗敏和李岩赶快从书房走出,来到宣诏官的面前。宋献策和李岩是读书人出身,好像是出于本能,立刻跪下,俯首听旨。刘宗敏由于官位最高,站在他们中间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义后的生死伙伴,虽然忠心拥戴闯王称帝,但随时跪下听旨却一时尚不习惯。他抱拳躬身,恭敬肃立,忘记应该跪下。大顺朝的朝廷制度草创,各种仪注不严,平日上朝时没有御史纠仪,李自成对那些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打天下的高级将领原是视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礼仪上并不强求,所以此刻宣诏官并不提醒刘宗敏跪下,声音琅琅地说道:

    “圣上口谕:北京外城已破,大军分路入城,务须军纪严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内城不攻自破,开门迎降。特谕刘宗敏立即差得力将领去外城内巡视,不可有误。遇有骚扰百姓的,就地枭首示众!”

    “遵旨!”刘宗敏声音洪亮地回答。

    宣诏官又琅琅说道:“圣上口谕,首总将军刘宗敏、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即去行宫,同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一起在御前商议军国要务!”

    “遵旨!”刘、宋、李齐声回答,伏地叩头。

    宣诏官传完皇上口谕,转身就走。军师府的中军副将将宣诏官送出大门,立刻准备正副军师大人的进宫事宜。

    刘宗敏先回提营首总将军驻地,派遣执法将领,手执令旗、令箭,率领三百骑兵,匆匆出发,从彰义门进入外城,各处巡逻,严申纪律,禁止有抢掠奸淫之事。然后他率领从人,骑马奔往钓鱼台行宫。

    宋献策和李岩因为外城已破,本来要进宫去向皇上叩贺大捷,现在听了宣诏官传皇上口谕,要他们速去参加御前会议,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动身。宋献策将刚才议就的大军入内城后各营分驻地区清单交给一个仆人,叫他送到文书房缮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后,宋献策趁身边没有别人,小声向李岩嘱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无话不谈。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多年苦战,正为今日胜利。如今不仅主上十分高兴,满朝文武和全军将士莫不欢欣鼓舞,你对目前的军国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见,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军已进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时必破内城,所以主上与满朝文武一片喜悦,三军欢腾,这是理所当然。在西安出师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将中田玉峰,都主张持重,以巩固中原和与民图治为当务之急,占领山西与山东后暂缓向北京进兵,方是万全之策。然而皇上与捷轩锐意东征,而新近从龙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灭明朝,都打顺风旗,在朝廷上下几乎全是赞同北伐幽燕之声。皇上对我们的意见颇不愿听,虽不明说,心中认为我们的建议是书生之见,阻挠大计。田玉峰随皇上起义很早,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听说玉峰被召进宫中,当面受了责备,详情不悉,却看到玉峰不再说话了。启东明白皇上同捷轩主张北伐之计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宫中受皇上责备之事,也不再言语了。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劝你不要再说话了。当时的情状,你还记得么?”

    李岩轻轻点头:“弟当然记得。可是目前虽然我大军已来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但是我们建议缓进之策,未必即非。”

    宋献策说:“林泉!你我二人空怀杞人之忧,主张先巩固已占领之数省,设官理民,抚辑流亡,恢复农桑。百姓苦于战乱已十余年,咸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当前急务: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为国家建立稳固之基。仁兄在起义后奔往伏牛山得胜寨途中给主上写的那封书信,陈说方略,颇有远见卓识。当时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艰难之中,所以不仅弟与启东对那封书信捧诵再三,主上亦赞不绝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国以后的形势不可与往日相比,除各种形势不同之外,还有我们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谏则谏,不可谏则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谔谔之士,虽然怀着无限忠心,难免不多言获罪,身蒙不测之祸。你我虽都是读书人,都留意经济之学,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隐于星象卜筮之间,而仁兄出身于宦门公子,读书好学,早登乡榜,身无纨袴之习,胸怀济世之心,被迫起义,实非得已;起义后,身在军中,犹不忘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归隐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洁之处,然亦是足下不能与世俗和光同尘的弱点。今晚皇上正是大业将成、志得意满时候,在群臣一片颂扬声中,兄千万说话小心。”

    李岩心中感谢宋献策的关照,轻轻叹一口气,说道:

    “身为大顺之臣,岂能不忠于大顺之事。皇上率二十万之众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来北京只有六万之众,可谓孤军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设想。所以虽然弟看见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只待进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为国,不能不心怀殷忧,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胜棋,不小心一着失误,全盘皆输。人间事,胜与败,福与祸,喜与忧,好比阴阳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弟自束发受书,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忧患,不忍不言。”

    宋献策担心李岩几年来在闯王军中仍不脱书生本性,有些意见已经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后可能招不测之祸。而且他纵观青史,深知历代开国帝王,方其创业之初,艰难困苦备尝,惟恐大业不成,故能谦恭下士,虚怀纳谏,一到大业告成,便讲究帝王尊严,同臣下只讲君臣之别,君为臣纲,不再讲患难之交与袍泽之亲,很少人能够再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诛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间,容易共艰难,不容易共富贵。但是像这样心腹之言,他对李岩这样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深有同感,轻轻点点头,说道:

    “林泉,你对国事怀着殷忧,这心情我很明白。其实我皇上率孤军远征幽燕,到处兵力空虚,民心未服,城乡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说在胜利之下,危机四伏。辽东强虏只有长城之隔,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须说话谨慎。纵然是有利于国的意见,今晚不该说的也不要说,以免……噢,快进宫吧,迟了不好!”

    忽然从钓鱼台一带响起了鞭炮声。随即从西直门外到阜成门外,又往南到彰义门外,许多有大顺军驻扎的地方相继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因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围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队自动地燃放鞭炮庆祝,又因为西郊只有零星的较小的杂货铺,临时叫开小铺,买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声参差不齐,响得不长。

    宋献策和李岩率领从人,骑马来到钓鱼台,将从人留在行宫的大门外边,他们二人进了宫门。到了第三进院,即行宫正殿院内,遇到刘宗敏刚刚进来。这时,牛金星正率领丞相府、六政府、文谕院等中央各衙门的六品以上文臣们向皇上祝贺北京外城守城军民开门迎降,从正殿大厅传出山呼万岁之声。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边,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鱼贯退出之后,才恭敬地进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临时设的宝座上,在群臣朝贺捷报之后,他满心喜悦,独将丞相留下,商量明日进城大事。当刘宗敏等进殿时,他免了他们行礼,吩咐他们坐下,说道:

    “果然如献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内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说:“自孤起义以来,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说道:“朱元璋于至正十二年起义,初为郭子兴亲兵,经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义至去年进入西安,建立大顺,也是十五年,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剑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业彪炳,必将远迈洪武!”

    李自成谦逊地说:“孤出身农家,幼为牧童,长为驿卒,无德无能,得有今日,全靠你们众文武之力。孤现在找你们前来,不为别事,只商量明日如何进城,进了紫禁城中住在什么宫中。我们议定之后,即可传谕下去,赶快分头准备。捷轩,你是提营首总将军,位居百官之首,对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有何安排?”

    刘宗敏说:“陛下,臣已告诉补之,明日破了内城,他必须亲自率领一千将士,尽快进入紫禁城中清宫。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门,严禁出入,不许宫女和太监们逃散,严禁抢劫宫中财物,严禁火灾,更不许太监中有人暗藏兵器。各处宫殿,角角落落,仔细清查。李过的全营五千人马以后就分驻皇城四面,负拱卫皇城重任。如有失误,惟他是问。”

    李自成问道:“李强和双喜的三千御营亲军驻扎何处?”

    “御营亲军驻扎在皇城以内。皇城各门由御营亲军把守。在李过率领一千人马清宫时,御营亲军除双喜率领五百将士护驾之外,都由李强率领,紧随在李过部队的后边进城,分驻皇城以内。以后吴汝义和双喜所率领的五百亲军驻扎紫禁城内,担负警跸重任。为着使吴汝义熟悉紫禁城中情况,我命他率领少数将士随补之一起清宫。我想到的事儿就是这些,至于皇上明日由何处进城,居住何处宫殿,这是宰相和军师们的事,请陛下问问他们。”

    李自成含笑点头,眼睛转向牛金星和正副军师,尤其是将眼睛望着金星,含笑问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决定?”

    牛金星在几天前的进军途中已经同宋献策谈及此事,略闻献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愿抢先说出。自去年十月间进入西安之后,由于他居于“总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于协助李自成进行建国创业的各种工作,中间还挤时间亲自到华州主持过一次全省的科举考试,为新朝选拔人才。从这时起,他明白自己是开国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禄位,因此他决定了三种处人处事态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纵然他认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争执,更莫说犯颜直谏。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献策的军师地位,凡属于军师职掌的事他决不多言,力求与宋献策和衷共济。第三,他虽然参加了李自成起义,一向重视经济之学,反对八股取士之制,但是说到究竟,他自幼诵读孔孟之书,受儒家思想涵养很深,所以他认为自己身为开国宰相,不要对一般事情多言,而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说的“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现在听了皇上询问,他恭敬地说道:

    “阴阳五行之理,臣虽然也有涉猎,但不如献策。请陛下垂问军师。”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献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说待到北京城下时,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见。现在,你快说吧。”

    宋献策说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内城,臣认为应于卯时二刻从钓鱼台鸣炮启驾,巳时三刻进紫禁城,午未之间在宫中受随驾来京的百官朝贺。”

    李自成问:“听说从钓鱼台进阜成门,有一条笔直的东西大街可到皇城。我们骑马进皇城,需要两个时辰么?”

    “是的,陛下。圣驾进北京,与进西安时情况不同。圣驾如今虽未举行登极大典,实际已经是大顺朝开国皇帝,必须沿路警跸,仪仗前导,群臣扈从,缓辔徐行。而且,圣驾不是走阜成门进城,而是从德胜门进城,再由德胜门向南……”

    李自成觉得奇怪:“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要绕道走德胜门进城?”

    宋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城的乾方,乾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为明之京师,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从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经》上说得明白,启东与林泉必都记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随即背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系孔圣人之言,著于《易经》之《象辞》,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谨建议,请陛下不必走阜成门近路,以绕道走德胜门入城为宜。”

    李自成虽然对宋献策的这些话半懂不懂,但是这些话既然是出自《易经》,又出自孔圣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频频点头,转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问:

    “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过举人。他们自幼先读“四书”,后读“五经”。“四书”要学童背得烂熟,连朱熹的注语也背;“五经”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献策所引用的《彖辞》中的话,他们在少年时都曾背诵过。看见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询,牛金星赶快说道:

    “军师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决定从德胜门进城。”

    李自成又望着军师问道:“从德胜门进城之后,从何处进皇城最为近便?”

    宋献策说:“圣驾进德胜门后,先向西走不远,转上一条南北大街,正对阜成门是西四牌楼。过了西四牌楼,顺大街继续往南走,到了阜财坊北口,过了西单牌楼,便是西长安街,走完西长安街以后便到皇城的长安右门或称西长安门,共有三阙,所以俗称三座门。”

    李自成截住问道:“从这里进皇城?”

    “不,还得绕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门是皇城的一座偏门,皇城六门之一。皇上应由皇城的正门进去,南门才是正门。圣驾到了西三座门前边不远,从公生右门向南,过武功牌楼到了棋盘街,便到了大明门,才是皇城南门。大明门有三阙,中门是御道,平时不开。此时中门大开,圣驾乘马走御道进入皇城,护驾之文武百官及御营亲军均在下马碑前下马,牵着马分从左右门进去。再过千步廊,就到承天门了。”

    宋献策对京师地理如此清楚,对皇上进入德胜门后如何再进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听了无不佩服。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在宋献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说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着说:“献策真是难得的好军师!你如何想得这样周到?”

    宋献策向李自成说:“微臣出身蓬荜,混迹江湖,不遇明主,必将与草木同朽。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备军师之任,遇事谨慎,惟恐陨越。明日皇上进入北京,是我朝开国时一件大事,做军师的自然要细心筹划,力求万全。今晚在御前议定之后,连夜传谕准备,不敢迟误。”

    李自成面带春风,先表示称赞地点点头,又笑着说:

    “孤于崇祯十四年春天进洛阳,十五年冬天进襄阳,去年十月进西安,都没有这么多的讲究,进去也就进去啦,还不是照样胜利?如今连进城门也要讲五行八卦,讲究趋吉避凶的事情越来越多啦。”

    宋献策说:“从前陛下进洛阳,进襄阳,进西安,均在戎马倥偬之际,且在尚未建国改元之时。今日陛下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所谓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称赞说:“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御前商议明日应从何处入城,群臣必将主张就近从阜成门,不然从彰义门进外城,再从宣武门进内城,也较德胜门为近。军师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议孤从德胜门进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说:“军师建议陛下从德胜门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经他一说,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读《易经》,也较留心《易经》之理,然不逮献策远甚。献策可谓真正精干《易经》之理!如皇上应从大明门进皇城,不从偏门进皇城,这道理众文臣都会想到,惟皇上应绕道从德胜门入城,实难想到!”

    李自成问道:“从阜成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回答:“阜成门在北京城的兑方。兑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谷物成熟,所以城门名曰阜成,取秋收丰足之义。此卦虽有秋收之美义,但与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说卦》言兑为毁折,盖言秋天禾稼枯槁,继之毁折,乃自然之理。因兑卦与坤卦相邻,所以《说卦》又云:兑的涵义‘为少女,为妾,为羊’,都是柔顺之义。因此,陛下绝不能就近从阜成门进城。”

    李自成出于好奇心理,又问道:“从宣武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赶快回答:“宣武在坤方。《易经》上说,乾为天,坤为地;乾为父,坤为母;乾为男,坤为女。又说,‘乾刚坤柔’,‘乾,健也;坤,顺也’。宣武门在元朝名顺承门,至今北京人沿习不改。为什么叫顺承门?《易经》上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顺承门的出处就在这‘乃顺承天’四个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宫,为皇贵妃所居,其地位仅次于坤宁宫。乾为天,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顺皇帝,当然只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确有道理!”

    李自成认为宋献策今日所谈的话都是他闻所未闻,他忽觉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对于应该从乾方进北京城的说法,不惟此刻没有一点异议,甚至在一个月后,他亲自率领的六万东征军在山海卫石河西岸惨败,仅剩下七千残余骑兵,从永平两日夜驰回北京,人马疲惫不堪之际,他也不赶快从就近的朝阳门进城,偏要绕道从德胜门进城。

    议定了明日圣驾从德胜门进城的大事之后,李自成看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笑容满面,惟独李岩虽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着别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

    “为着明早就破内城,捷轩要部署各营人马如何进城的事,启东要同六政府等大臣们讨论许多事儿,你们都退下去吧。献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后再进宫来,商量别的事儿。”

    等大家叩过头退出的时候,李自成特别唤住宋献策和李岩,嘱咐他们:

    “昨日在昌平州时候,大臣中有人建议孤进紫禁城后住在乾清宫,有人建议住在文华殿。你们精通阴阳五行,孤到底住在什么宫殿为吉利,晚膳后在御前商定。”

    宋献策和李岩虽然出身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所学不相同,处世的态度也不相同,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而且在起义前已经是莫逆之交,原是他们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博览诸子百家,都抱有经邦济世之志,都痛愤明朝的政治腐败,民不聊生,这样就使他们沿着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义军中。近几天来,全军上下,满朝文武,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难得他们两个人保持着清醒头脑,担心李自成会功败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从行宫中回来以后,趁着晚膳尚未备好,正副军师站在一起,望着院中假山翠竹,趁着左右无人,宋献策向李岩小声问道:

    “林泉,刚才在行宫御前会议,讨论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觉察出来。兄当时在想着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说道:“弟忽然想起来两句唐诗,在心中琢磨。”

    “什么唐诗?”

    李岩不肯马上说出,在宋献策的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再对好友沉默,便站在献策面前,按照当时读书人的习惯,用讲究抑扬顿挫的小声背诵出七言二句: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宋献策虽然不善做诗,但也读过许多唐宋人的好诗,记得这是李商隐的七绝《贾生》一诗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轻轻点头,微微一笑,说道:

    “君臣之间不同于朋友之间,召见时说话不可不多加谨慎,见机讽谏,适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处谈,便继续踱着方步。宋献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隐的两句诗,不仅是对皇上,也是对他宋献策的婉转讽刺。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当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军师之位,有些军国大事,所见者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随即,为着晚膳后皇上召见的事,他们又密谈一阵。

    晚膳后不久,宋献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进宫了。他们在李自成面前叩了头,坐下以后,李自成因为看出来李岩在晚膳前的御前会议上似有什么心思,不像牛金星对决定从德胜门进城之事那样振奋,所以先不问宋献策,亲切地呼着李岩的表字问道:

    “林泉,明日就要进北京内城,你认为孤应居何处宫殿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关于陛下进北京应驻跸何宫,臣曾与宋军师私下议论过,宋军师的主张臣颇佩服,他的意见是陛下驻跸武英殿最好不过。”

    李自成立刻转向军师:“武英殿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住乾清宫?”

    宋献策回答:“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皇上按照历朝旧制,居住乾清宫……”

    李自成截住说:“是的,你说过,按照《易经》,乾为天,乾为阳,乾为君,乾刚坤柔,这是不易之理。为什么你同林泉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么地方?”

    宋献策笑着说:“陛下所言,诚然是《易经》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说卦》又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惟变所适。臣窃以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宫之故有二:第一条,如日前顾君恩所言,崇祯秉性刚强,不同于历代庸懦亡国之君。当内城破时,他必会自尽,身殉社稷。在何处自尽?他会在乾清宫自缢,在乾清宫服毒,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宫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进乾清宫居住的。”

    “第二条呢?”

    “第二条,以微臣愚见,崇祯纵然不死在乾清宫,然而乾清宫为崇祯居住与处理国事之处,今日亡国,必为戾气所积,不作大的祓除,皇上万不可居。原来知道西华门内有武英殿这座宏伟宫殿,但详细情况也不清楚。自从过了宣府以后,臣见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进过武英殿的从龙诸文臣和新投降的监军太监询问,知道了武英殿规模很大,与文华殿规制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桥,所以臣反复慎思,敢向陛下建议,以驻跸武英殿最为适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决定。在崇祯一朝,不但经常在文华殿召对臣工,而且从荒唐的明武宗以来,经过了大约一百二十年,独有崇祯一个皇帝勤于治事,喜欢读书,重新恢复了每年春秋二季请文臣为皇上讲书的“祖制”,称为“经宴”,而地点就在文华殿。所以,在崇祯登极以来的十七年间,文华殿特别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献策问道:

    “有人建议孤居住文华殿,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在心中说道:“果不出我们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说他已经同李岩研究过文华殿是否适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见,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面奏。李自成随即将眼光转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宫,便以居住文华殿为最适宜。文华殿规模宏伟,后有谨身殿,俗称为文华后殿。两殿与左右庑及其余厢房合为一个宫院,房屋足用,又周围有红墙围护,十分严密。而且他们又说,文华殿在皇极门之东,东华门之内。陛下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语‘紫气东来’之谶。还说……”

    李自成插了一句:“还说,文华殿离内阁很近。”

    李岩接着奏道:“以臣看来,陛下进入紫禁城后,居住文华殿不如居住武英殿为宜。”

    “为什么?”

    “古人虽有一句‘紫气东来’的话,但不能作为陛下平定幽燕之谶。相传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着说:“相传昔日老子因道不行于中国,骑青牛出函谷关西去。关令尹喜望见紫气自东西来,认为将有圣人来到。不久,果然老子来到了函谷关。陛下躬率义师,东征幽燕,所以‘紫气东来’一语不是陛下祥瑞之谶,只有献策所献‘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方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点头:“对,对。你说下去,说下去!”

    李岩又接着说:“武英殿在皇极门之西,西华门之内,与文华殿遥遥相对,在紫禁城中居于兑方。陛下虽以北京为行在,不拟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驻跸期间,也不应忘‘兑上坐’三字之谶。”

    李自成大为高兴,说道:“多亏你们提醒,孤决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说道:“臣等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实陛下从谏如流之美德,为我国家之利,愚臣等不胜欢忭鼓舞之至!趁此机会,臣仍欲就此事有所进言,望陛下俯听一二。”

    “你说吧,不要顾虑。”

    “臣不如献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为科举考试,对《易经》也曾反复读过,对阴阳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华殿在紫禁城中居于震方。《说卦》云:‘万物出于震。震,东方也。’震卦主东方,又为春天之卦,又主万物生长发育。总之是一片和悦景象……”

    “这与今日的情况也颇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着说道,“臣请陛下恕罪,听臣冒昧直言。献策与臣,备位正副军师,参与帷幄,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故日常所虑者多,不能不常怀殷忧。许多文武大臣因见我皇上义旗东指,一路迎降,势如破竹,将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颇生骄傲之气,认为江南可传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欢腾,如醉春风。臣与献策,只怕粗心大意,变生不测。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时候,请陛下居住武英殿,除为了顺应‘兑上坐’之谶,也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时。”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向两位军师问道:“孤登极之后,也不愿再有恶战,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难道吴三桂还敢螳臂当车,自寻灭亡不成?”

    宋献策说道:“臣亦愿吴三桂前来投降,但也要防备万一。”

    “吴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们说是么?”

    李岩回答说:“吴三桂在山海卫驻军,虽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进不能,退无所据,实际不足为虑。臣等以为目前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满洲。我军初到北京,立脚未稳,万一东虏乘机入塞,而吴三桂与之勾结,必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范。”

    李自成自从破了西安,恢复长安旧称,以长安为京城即所谓“定鼎长安”以来,在心态上起了很大变化。他陶醉于辉煌的军事胜利,除歌颂胜利的话以外,不愿听不同的意见。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诩为洞达时务,认识“天命攸归”,所以才投归新主,庆幸得为攀龙附凤之臣,赞襄**创业。他们很容易看出新圣上最喜欢歌功颂德、夸耀武功,于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颂德。纵然有人看到了一些问题,想贡献有利于开国创业的一得之见,一看皇上醉心于功业烜赫,恶听直言,也就没有谁敢说实话了。

    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李自成的正在高兴的心情好似被浇了一股冷水。只是为着表示他虚怀纳谏,没有露出来不悦之色。他认为满洲人震于他的军威,必不敢此时南犯,李岩的话未免过虑。他望望宋献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样看法,勉强笑着说:

    “你们是孤的亲信谋臣,历年来赞襄帷幄,果然不同于一班文臣。说到满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过?在东征的路上也想过多次。不过……”

    趁着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献策看见他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们对满洲人的顾虑。

    “不过,”李自成接着说,“以孤想来,满洲人未必敢在此时南犯。”

    宋献策赶快说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远。愿闻陛下睿见,以释愚臣杞忧。”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在崇祯的十七年中,因为朝政腐败,兵力空虚,遂使满洲鞑子几次入犯,攻破城寨,饱掠而归。目前我大军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军声威,谅满洲也会知道。以孤忖度,满洲人不足为虑。”

    宋献策说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实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刘体纯不必等候进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马由昌平直趋通州,立即刺探山海关与辽东军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们已经同捷轩商定,派出一万多精兵不参加攻城之事,赶快去驻防通州一带,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见皇上毕竟英明,肯听进言,赶快又说道:“陛下,我朝新建,同东虏必有一战,不可不尽早放在心中。《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以臣之愚见,从明日攻克北京之后,即应以不可胜之势,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自成心中认为进北京后第一件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昭告天下,传檄江南。李岩的话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强将,百战百胜,满洲人胆敢来犯。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含笑问道:

    “如何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岩回答说:“《孙子》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为这‘修道而保法’一句话,言简意赅,深具至理,陛下应反复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时,每日练兵之外,杂事不多,有闲暇读书。《孙子十三篇》也仔细读过多遍,遇有心得处反复背诵,并在书页上写了不少眉批。你说的‘修道而保法’这一句,孤也记得,你此刻提到这句话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说出,无庸忌讳。”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微露不悦之色,暗中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碰了一下,要他适可而止。但李岩却有一种骨鲠性格,愿意趁此进入北京前夕,为皇上贡献忠言,所以不顾宋献策的暗示,向皇上说道:

    “关于《孙子》的这句话,诸家注释,各有发挥,臣以为诗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谛。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义,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国家的法制,也指军纪严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担忧东虏乘机入犯了。”

    李自成问:“明日上午就要进北京内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请言其详。”

    李岩凭着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会听从,还是大胆地直言:“原来陛下早已决定,破城之后,将明朝勋戚与六品以上官员,除少数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数逮捕,拷掠追赃,以济国用。皇上又念三军将士多年来追随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决定顺应三军将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后,三军入城驻扎,与民同乐。当时臣与献策对此两项决定,都曾谏阻,区区忠言,未蒙皇上见纳,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军即入北京内城。臣冒死再次进言,请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国家,不使敌人有可乘之机。”

    李自成沉默片刻,问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处置方好?”

    “陛下是一国之君,遇有大事,俯听众议,断自宸衷。众多部队,何者进城警备弹压,何者在城外原地驻扎,候令进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谕,诸将遵谕而行,不得稍违。至于原议对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进城时传谕汝侯刘宗敏,暂缓执行,听候再议。”

    宋献策已经从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来李岩的话说得过直,引起“圣心”不悦,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脚,而李岩却耐不住接着说道:

    “臣愚,值此进入北京之际,惟以效忠陛下为念,故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国家开业奠基,成为千古楷模。陛下为尧舜之主,功业将远迈汉祖唐宗。陛下应记得汉高祖初克咸阳,听了樊哙与张良的进言,随即从咸阳退出,还军霸上,与父老‘约法三章’,就是约定了三件大事:杀人者死罪,犯伤人罪与盗窃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这三条之外,秦朝的一切旧法全部废除。所以沛公在关中深受百姓爱戴,正如《史记》上说,‘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明日陛下进北京,当然与汉高祖入咸阳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刘邦不但尚未称帝,也未称汉王,名义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经是大顺皇帝,驾临北京,当然应驻跸于紫禁城内。但大军数万人都驻扎北京城内,军民混杂,臣窃以为非计。至于将明朝的勋戚大臣一齐逮捕,拷掠追赃,臣请缓行。首先在北京行宽仁之政,以收揽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后,择勋戚大臣中罪恶昭著、万民痛恨的,惩治几个,其余降顺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观望者望风归顺,也使敌对者无机可乘。”

    “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本书生,蒙陛下厚爱,置诸帷幄之间,参与军国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沥直陈。还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虽在辇毂之下,为百官巨商云集之地,然究其实,中小平民居于多数。数月来山东漕运中断,平民小户素无积蓄,生活必甚艰难。进入北京之后,如何赈济京师饥民,也望陛下斟酌决定。今日国家制度粗定,与往年情况不同。京师各处粮食仓储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赈之事,均归户政府职掌,而五城直指使可以协助办理。”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献策,林泉建议诸事,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明白关于驻军城内与对大臣拷掠追赃都是在西安决定的,为刘宗敏和陕西将领所主张。李自成虽然英明,却十分倚信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所以李岩今夜不脱离书生之习,向皇上提出前两条建议,已经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须为李岩缓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说话,赶快婉转说道:

    “陛下睿智过人,胸怀开朗,颇有唐太宗之风。林泉今晚直言建议,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鲠。君臣契合,先后辉映,必将成为千古美谈。陛下进北京后,对官民行宽仁之政,收揽人心,并将人马驻扎城外,一则有利于招降吴三桂,二则使东虏见我无隙可乘,不敢来犯。林泉的这两条建议,均是为国家着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师之前已与汝侯商定,亦为诸将之愿,早已宣布于众,临时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军进入内城时,皇上重降圣旨,谕三军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违者斩首。至于拷掠追赃之事,如何适可而止,先严后宽,由陛下斟酌情况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的意见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因为断定明日一早就会破了内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赶快处理的事情很多,这次小型的御前密议到此停止。

    宋献策和李岩刚离开钓鱼台行宫,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又命传宣官去叫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立刻进宫。

    李岩和宋献策经过今晚的行宫召对,在满朝文武陶醉于即将进北京和即将一举灭亡明朝的伟大胜利之夜,他们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于他们做军师的军国重任,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见,同目前大顺朝中一味歌颂的声音很不调和。虽然他们觉得应该向皇上说的重要意见还没有完全说出,但是他们都看得出来,皇上已经流露了不悦之色。最后,皇上并没有对他们的意见爽快采纳。关于原定大军进驻城内,对勋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员拷掠追赃这两件事,照旧执行;而对京师贫民放赈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两位军师从钓鱼台行宫退出以后,心上的忧虑并没有减轻,在行宫大门外默然上马,带着一群扈从的官员、奴仆和亲兵驰回驻地。

    丞相府的临时驻地距行宫不足一里。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书商议明日入城诸事,听到宣召就立即进宫,所以宋献策和李岩还没有回到军师府驻地,牛丞相已经坐在大顺皇上的面前了。由于各种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献策要重一些,至于李岩的分量,比牛金星差远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战时期,所以在西安时宣布圣旨以刘宗敏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后全国统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汉、唐、宋历代旧制,以宰相为百官之首。至于军师府这个衙门,也是目前的短期建制。到了天下太平时候,军师府就要撤销了。由于牛金星在大顺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见过宋献策和李岩之后,立刻将牛金星召进宫来。

    李自成问道:“文臣们有人建议孤进城后居住乾清宫,有人建议居住文华殿,可是两位军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谶记》上‘十八孩儿兑上坐’的话。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如何决定?”

    “孤听了他们的面奏,觉得很有道理,已经同意。倘若你认为尚有不妥之处,不妨直言,还来得及召他们进宫来重新商议。”

    “他们的建议很好。陛下立即采纳,实为英明过人。”

    李自成又问道:“你也认为乾清宫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宫,立即回答:“臣虽然不曾与献策讨论此事,但意见完全相同。陛下试想,今夜我大顺数万将士和满朝随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奋鼓舞,单等明日进城。可是今夜崇祯及其众多宫眷与朝臣正好相反,痛哭无计,纷纷自尽。崇祯非一般庸懦亡国之君,今夜他知道内城必破,必将设法藏匿民间,然后再逃出北京,以图恢复。如他认为逃走无望,必定自尽,或是自缢,或是自焚,这就是古人所谓‘国君死社稷’之义。他会在何处自尽?……”

    “听说他在宫中还有一处家庙,称做奉先殿。会不会在奉先殿自尽?”

    “不会。崇祯这个人,秉性十分刚强,即位后宵衣旰食,总想做一个中兴之主。如今亡国,他认为死后无面目看见祖宗,所以臣以为他不会死在奉先殿。”

    “你认为他会死在乾清宫?”

    “臣以为他十之八九会自缢在乾清宫,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宫眷从死于乾清宫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宫必然凝聚凶戾之气,不可为陛下驻跸之处。两位军师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最为合宜。”

    “崇祯会不会逃出北京?”

    “臣最担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军四面包围北京,外城已入我手,估计他今夜没有机会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间,俟机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门,即可以间道南下,辗转逃往江南。崇祯年纪尚轻,在民间并无桀、纣之恶名,倘若他据守南京虎踞龙盘之地,凭借江南之财富与人民,则我朝欲统一中国必将费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说道:“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赶快说:“虽然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大事,但请皇上放心。献策与林泉一向思虑周密,必有通盘考虑。明日如何清宫,如何寻找崇祯生死下落,他们必不敢疏忽。明日李过将军先进入紫禁城中清宫,献策今夜必会详细嘱咐。”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道:“对于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清宫之事,凡臣能够想到的,献策与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话未说完,传宣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脚前奏道:

    “启禀皇爷,汝侯刘宗敏前来见驾。”

    “传他前来!”

    其实刘宗敏并没有站立在行宫大门内等待传禀,而是跟随在传宣官后边直往里走。别的文武大臣进入宫中时都是毕恭毕敬,脚步很轻,只有他依然是当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脚步踏得砖地咚咚响。当李自成刚说完“传他进来”一句话,他已经进来了。自从在西安建国以来,别的大臣,从丞相牛金星和军师宋献策起,来到李自成的面前,都是先跪下叩头,行君臣之礼,然后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刘宗敏虽然忠心耿耿地拥戴李自成做皇帝,并且想为众多武将做个榜样,然而他在短时间内还不习惯处处遵守严格的君臣之礼。此刻他来到李自成的面前,叉手躬身,声音洪亮地说道:

    “万岁!今晚我们都别想睡,准备明日一早进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强装冷静地说道:“坐下。坐下说话。”

    等刘宗敏坐下以后,他接着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刘宗敏说:“我军将士同守城的人们互相说话,城上官员禁止不住。我军将士对城上说,如不大开城门,就要猛力攻城,对城上众炮齐发,云梯登城,杀进城去以后,对军民一个不饶。守城的人们十分恐慌,请我军不要攻城,答应在五更时打开城门,放我军进城。”

    “哪个城门?”

    “城上的人们已经变心,守城的大太监们也变了心。明早黎明时候,九门齐开。”

    “军师府知道么?”

    “军师府的消息灵通。我刚才得到禀报,献策那里自然也得到禀报了。我刚才往行宫来的时候,差人将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两位军师,请他们速来行宫,在御前商议皇上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没想到启东已经进宫来了。”

    “刚才献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谈了很久,已经决定,明日孤由德胜门进城。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的乾方,孤应走乾方进城。”

    刘宗敏的广额高颧、骨棱棱的方脸上绽开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说道:

    “这宋矮子!不让皇上就近从阜成门进城,偏要绕道德胜门进城!对阴阳八卦咱不懂,听他的意见吧。皇上进了紫禁城以后住在什么地方?”

    “两位军师说,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兑方,建议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经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嘛!这建议也很重要,皇上当然同意。他们别的还有什么重要建议?”

    “他们还有三条建议。”

    “哪三条?”

    “破了北京以后的两件事,本来在西安出兵时已经商定了,三军将士听说后无不鼓舞。当时文武大臣中只有献策、林泉,还有玉峰,独持异议。他们先是不同意马上向北京进兵,建议先经营中原、秦、晋和山东各处,两年后再派出大军东征幽燕。他们受到了孤的责备,才不敢坚持暂缓东征之议。当时在御前会议上商定了进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进北京就筹备登极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以济国用;三是体念将士们多年辛苦,决定驻军城内,休息半月,军民同乐。估计在半月之内,登极大典就能举行。在西安时,献策和林泉因谏阻东征受了孤的责备,对破北京后休军城内和拷掠追赃两件都无二话,但是他们的心中并不赞同。今晚由林泉建议,献策赞同,一唱一和劝孤改变原议。他们建议:第一,将大军驻扎城外,只派少数人马入城,维护城内治安,弹压不轨;第二,暂缓追赃,效法汉刘邦入咸阳后对父老的‘约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贫民开仓放赈。”

    刘宗敏笑着说道:“他们的建议也是出于忠心,只是太书生气啦。启东,你说是么?”

    牛金星虽然心中同意宋献策和李岩的建议,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赖的是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而急于东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后休兵城内和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都是陕西武将们的主张。他立志做一位开国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愿在这两个问题上说出来他自己的主张。他看刘宗敏和皇上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说道:

    “我皇上应天顺人,由西安出师东征,一路势如破竹,昨日圣驾到达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进入北京内城,灭亡明朝。如此武功,实为千古所少有。进入北京之后,赶快举行登极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这是许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顺满朝文武,咸同此心。至于其他诸事,如大军是否应该暂驻北京城内休息,是否应该进北京就将明朝勋戚大臣逮捕追赃,非我大顺朝眼下立国的根本大计。凡事有经有权,献策与林泉所奏,也许是狃于刘邦入咸阳后与父老‘约法三章’故事,知经而不知权。遇此等时候,陛下既要容臣工们各抒己见,也要断自宸衷。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为一国之主,在八卦为乾。国家大事,众说不一,断自宸衷,称为乾断,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刘宗敏顿时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不怪是大顺朝开国宰相!”

    一个宣诏官进来,禀报说正副军师在宫门求见皇爷。李自成正在高兴,说道:

    “快传他们进来!”

    不过片刻,宋献策和李岩毕恭毕敬地躬身进来,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头礼。李自成命他们坐下以后,随即十分高兴地问道:

    “破了外城以后,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跟着就人心瓦解,已经传出话来,明日五更打开城门迎降。这好消息你们都知道么?”

    宋献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谓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称赞说:“你曾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准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进城,你们都商议好了么?”

    献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会破内城,所以已拟定了皇上入城节略,命军师府中司缮吏员誊抄数份,如今带来行宫。不知所拟是否妥当,请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读,请旨定夺。”

    李岩从袖中取出一个简便的红绫文书匣,打开文书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缮写的红纸文件,题目是《圣驾入城节略》。他先将一份捧呈御案,再将一份给刘宗敏,一份给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对皇上恭读节略。李自成看着节略,同时听李岩读了一遍,面含微笑,频频点头,对两位军师说:

    “你们在节略中详细写了如何从钓鱼台行宫启驾,一部分御营将士如何从阜成门先进城去,占领皇城诸门,包围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与部分御营将士如何护驾,沿路如何警跸,先进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与丞相率领,在德胜门内接驾,然后圣驾如何进入皇城、紫禁城,进入武英殿驻跸,一一写得清楚。仓促之间,难得你们计议得这么周到!”

    宋献策欠身说道:“几天来臣与副军师虽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经是指顾间事,所以臣等在马上或宿营时议论数次,命军师府官员们拟稿备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缮写数份,并非仓促写就。”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问道:“军师们拟的入城节略,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职,但对圣驾如何入城,一应诸事,尚未考虑如此周详。两位军师所拟节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还请陛下与两位军师斟酌。”

    “何事?”

    “节略中拟定两次清宫,此议甚善。城破之后,李过将军率领一千将士迅速进入紫禁城内,占领四门,一则要搜查崇祯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则要肃清太监中有无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测。然后吴汝义率领御营将士清宫,按册清点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宫女、太监,封存宫中库藏,派兵日夜巡逻,禁止宫女与太监盗窃各宫中金银宝物,以备几天内清查登记。双喜将军率五百将士护驾入城,以后专驻守武英殿周围,也受吴汝义节制。两位军师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吴汝义将军的职衔,似与他的责权有所不符。”

    宋献策说道:“丞相所虑极是。我朝因官制草创,颇为疏略。以前陛下称大元帅及新顺王时,吴汝义称中军制将军。去秋在西安建国,暂以秦王府为大顺皇宫,吴汝义统管宫禁之事,改称中军权将军,已觉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内一切军政要务,头绪纷繁,都归吴汝义掌管,确应另定官职,便于施展才能。但臣等对历代职官志未曾考究,请陛下酌为钦定名称。”

    李自成向牛金星问道:“启东,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捻须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说:“陛下,上古之世,设有宫正一官,专管宫内之事,见于《周礼》。秦汉以来,并无掌宫中庶事的专职官员,内廷与外廷的政务交错,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内廷事务完全由太监职掌,设置了严密的内官官制。内臣分为十二监,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最尊,俗称内相。除内廷十二监之外,还有东厂与西厂派出的监军太监,万历时还有派到各地征收矿税的太监。陛下鉴于明代太监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监。目前吴汝义秉承皇上意旨总管行在宫内军政百务,此系我朝新创,可否暂称为宫内大臣,以待日后回长安再为确定?”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问:“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请皇上命副军师李岩也带军师府若干官员和兵丁同吴汝义一起清宫。”

    “为着何事?”

    “清宫时有一件事必须副军师去为好。天启张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党,深受国人敬重。她原籍杞县,与林泉是小同乡。她曾经身为国母,按道理她会自尽殉国。但是仓皇之际,也许自尽未成。清宫时林泉即到慈庆宫去,看张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尽,可对她宣布大顺皇帝口谕,我朝将对她厚养终身。如她必欲自尽殉国,可派人护送她回到张皇亲府中,从容自尽。不管张皇后是否已死,将士们都不许到慈庆宫中滋扰。陛下,可以如此办么?”

    “好,好,就照你的建议去办。”

    时间已经过了四更。因为准备进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别想睡觉了。御前会议赶快结束,刘宗敏立刻回到东征提营首总将军府的临时驻地,飞马传令各营主将,准备开进内城。各营从什么城门进城,在城内驻扎何处,都是军师府在事前遵旨拟好的计划,已经由刘宗敏以军令传知各营主将,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时严令人马进城后对居民务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赶快回到丞相府临时驻地,召集六政府与文谕院大臣会议,部署明早如何进城和如何在巳时前赶到德胜门迎接圣驾。

    宋献策和李岩最后离开行宫。他们离开御前后,在临时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用杏黄纸写了两道手敕,一道是钦命吴汝义为“宫内大臣”,一道是钦命李双喜为协理宫内大臣兼御前侍卫将军。然后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吴汝义和李双喜驰回军师府驻地,又传知李过前来,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护驾、警跸和如何清宫诸事。对李过和吴汝义而言,特别要紧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祯,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今夜又几乎整夜未眠,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默默问道:

    “崇祯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么?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么?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