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计东征

    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日,离择定的大顺皇帝登极大典的日子只有两天了,所以定于巳时整在皇极门的演礼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礼,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昨天下午,由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领衔,礼政府尚书巩焴副署,通告中央各衙门,初四上午在皇极门演礼,文武百官必须在辰时二刻进入午门,准备排班。不参加演礼官员,倘有紧急事项要进入紫禁城中,统由东华门进出。这一简单通告,也用拳头大的馆阁体正楷写出,贴在承天门的红墙上。

    大顺皇帝驻跸武英殿后,皇宫中的事务繁多,既要指挥数百人加紧清理各宫中和各内库的金银宝物,又要管理留在各宫中的宫女太监,还要照管不少年老的宫眷,以示新朝的宽仁厚泽。在明朝,有一套臃肿庞大的太监组织,分为十二监,下边又分为二十四衙门,分管宫中事务。如今太监二十四衙门全部瘫痪,凡留在紫禁城中的太监都暂时养着,白吃闲饭,等候发落。一部分继续供职的太监,因为大顺朝对他们不敢信任,都没有重要职掌。由于这种暂时的特殊情况,宫中的大小事都听命于吴汝义了。为着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演礼的事,两天来他忙得不亦乐乎。

    登极演礼已经进行了几次,但都是小规模的,也不在皇极门。今天是为后日的登极大典作一次正式演习,所以特别隆重。关于登极大典如何进行,如何布置,吴汝义连听也没有听说过。今天的老太监中也只有极少人看见过十七年前崇祯登极的典礼盛况。而由于朝廷上斗争激烈,政局屡变,曾经亲眼看见崇祯登极大典的文臣已经没有了。但新降的文臣中参加过如万寿节、元旦贺朔等大朝会的人不少,而且有专门记载礼制的书,所以吴汝义会同礼政府和鸿胪寺官员共同研究,拟定详细仪注,前几天将“典礼仪注”呈报丞相牛金星,然后由丞相恭呈御前审阅。李自成用朱笔批了一个“可”字。如今就是依照这份“钦准”的“大典仪注”进行。

    鸿胪寺的赞礼官须要仪表堂堂,声音洪亮。原来的鸿胪寺官员,过去人浮于事,在北京城破之后,许多人对明朝怀有忠节之心,不愿很快向礼政府报到投降。随后见刘宗敏大批逮捕明臣,拷掠追赃,人们认为李自成果然是“贼性未变”,决非开国创业之君,更加不愿投降,有的逃出京城,有的藏匿不出,很重要的鸿胪寺几乎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衙门。所以近几日来,在民间选拔仪表堂堂和声音洪亮的人,日夜训练,充实鸿胪寺官。在举行登极大典之日,鸿胪寺将要办四件事:一是派出一部分赞礼官在皇极殿赞礼;二是派一部分赞礼官在承天门颁诏时赞礼;三是在南郊祭天(称为“郊天”)的场合赞礼;四是为数百位参加大典的文武群臣准备欢庆宴席并为宴会赞礼。现在因为鸿胪寺人数不足,已经决定只在皇极门演习皇极殿的登极典礼,省去其他演礼。

    今日演礼是登极大典前,专为供李自成偕丞相亲临左顺门楼上凭窗检阅的最后一次演礼。关于文武衣冠,刚进北京后就日夜赶制,所以今日文官必须一律蓝袍、方领、蓝帽、云朵补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顶插一雉尾。武将也是一样,只是补子的图样与文官不同。

    锦衣力士举着皇帝的全部仪仗,从皇极门丹墀下分两行夹御道排列,一直排到内金水桥边,最后是一对毛色油光,金鞍玉辔的纯黄色高大御马。

    穿着彩衣的象奴从宣武门内象房中牵来六匹大象,守卫午门,以壮观瞻。午门有三个阙门,每一阙门分派两只大象,相向而立。不无遗憾的是,有一只大象正患眼疾,见风流泪,所以后来民间传言,大象为亡国哭泣。

    却说李自成在前天听了牛金星关于皇极门正式演礼准备情况的禀报,又看了礼政府呈上的详细仪注,心中十分高兴。可惜,昨日上午召见一群文臣之后,有两件事破坏了他的心情。一件事是王长顺的“闯宫直言”,使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人马进北京后纪律败坏,发生了许多起抢劫财物和奸**女的坏事。另一件事是听了刘体纯的面奏,惊闻满鞑子多尔衮已经在沈阳调集人马,准备南犯,又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打算固守山海卫,等待满洲兵南来。这两件事都出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整个下午在武英殿西暖阁,虽然也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军情文书,但是更多的时候在思考、彷徨,有时几乎是坐立不安。关于部队的纪律败坏,他后来因为想着还有李过、罗虎、李侔的人马,还有双喜率领的御营亲军,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仍然纪律严明,士气如旧,缓急时十分可用,心中也就慢慢地宽慰了。但是满洲人和吴三桂的情况最使他难以放心。他几次在心中自言自语:

    “万一吴三桂同东虏勾结,与我大顺为敌,岂不使局势大坏?……唉,那就糟了!”

    初三日的一个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于召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等商议大计,只是因为,一则他要等候唐通和张若麒明天回京,带回吴三桂方面的真实消息,不见到他们他不肯放弃最后的和平希望;二则他于初六日登极的决定未变,明日文武百官在皇极门正式演礼的决定未变,他决不愿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礼,也暂时还不愿使群臣知道刘体纯向他秘密面奏的关于满洲与吴三桂的真实消息。他知道,如果过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将使举朝震骇,群臣对演礼也就没有心情了。

    晚膳以后,吴汝义向李自成面奏皇极门演礼的事一切准备就绪。礼政府定于巳时开始演礼,文武群臣都将在巳时前一刻进入午门,登上丹墀排班。请皇上于辰时三刻驾临文华殿,然后登左顺门凭窗观看演礼。李自成问道:

    “群臣对明日皇极门演礼的事有何话说?”

    吴汝义回答说:“群臣渴望陛下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所以对明日皇极门演礼事莫不精神振奋,喜形于色。那班在西安和来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进北京后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极之心更切。听说所有降臣都赶制了朝冠朝服,一时买不到合用雉鸡翎,就向优人们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问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罗虎前来见孤,他何时来到?”

    “他听说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数日,所以连夜将全营操练之事向将领们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会尽早赶到。他来到后先到午门见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进宫,叩见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说:“你今日速在皇城外为罗虎寻找一宽大住宅,连夜打扫粉刷,务要焕然一新。一切家具陈设,都要有富贵气象。床上锦帐、被褥、枕头等物,一律崭新,你可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宫中没有就到前门外铺子购买,务要丰富。”

    “皇上为何……”

    “罗虎自幼随孤起义,屡立战功。本来在西安时应该给他封号,孤因想着北京登极后还要封一批武将,所以对他暂缓加封。今日听说我大顺军到北京以后,有许多营军纪败坏,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气。倒是罗虎的五千人驻防通州,军纪严明,每日操练不停。还听说罗虎在通州的诸多行事,颇有古名将之风。孤决定在这两天之内,就提前下敕书封罗虎为潼关伯。等孤登极之后,在此不多停留即驾返长安,经营江南,给罗虎三万人马镇守北京,作国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从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寻找一处大的宅院,连夜打扫修缮,尽心布置,暂供罗虎封伯后住家之用。”

    吴汝义满心高兴,因为他认为一则罗虎确实应该封伯;二则在罗虎封伯之后,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将领当然也就跟着受封了。他叩头说:

    “谨遵圣谕,臣马上就办理妥当。”

    李自成下令为罗虎寻找和布置豪华住宅本来另有用意,但是他没有说出口来,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说出。吴汝义走出武英殿以后,心中感到奇怪:罗虎没有家眷,一个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处豪华的住宅?何必要在几天之内就一切准备停当?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又继续批阅文书。有两件紧急的军情文书他必须赶快批复,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总理朝政的大将田见秀来的火急奏本,禀报说河南各地以及山东境内,虽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无重兵弹压,处处情况不稳,已经叛乱迭起,有随时崩解之势。另一件是刘芳亮从保定来的急奏,禀奏他占领了保定和真定之后,豫北三府与冀南三府v人心未服,局势不稳,处处作乱,粮食征集困难。看了这两件奏本以后,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觉叹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暗暗说道:

    “登极事要如期举行,赶快回到长安,腾出一只手平定叛乱,稳定大局,另一只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轻微的环佩声和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同时一阵甜甜的芳香扑来。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看见王瑞芬来到身边,服装淡雅,面如桃花,唇如渥丹,不觉心中一动。王瑞芬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天气不早,已经二更过后了,请回后宫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温柔悦耳的声音顿然减轻了李自成心头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经有两夜不曾“召幸”的窦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见窦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间哭过,忍不住问道:

    “窦妃可在东暖阁就寝了么?”

    王瑞芬回答:“因皇爷尚未安歇,窦娘娘不敢就寝,正在东暖阁读书候旨。”

    李自成很爱窦妃,立刻吩咐说:“你去传谕窦妃,今晚到西暖阁住。孤要看几封紧要文书,过一阵就回寝宫安歇。”

    “奴婢即去传谕!”

    王瑞芬到仁智殿东暖阁向窦妃传下了皇上的口谕之后,窦妃霎时间脸颊飞红,一阵心跳,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层泪水笼罩。王瑞芬说道:

    “请娘娘略事晚妆,等候圣驾回寝宫。奴婢去将御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后,立刻有两名宫女进来,用银盆捧来温水,伺候窦妃净面,然后服侍她将头发略事梳拢。头发上的许多首饰都取了下来,放在首饰盒中,只留下一根翡翠长簪横插髻中,一朵艳红绢花插在鬓边。她本来天生的皮肤白嫩,但为着增加一点脂粉香,她在脸上略施脂粉,似有若无。晚妆一毕,在几个宫女的陪侍下来到西暖阁皇上寝宫,等候接驾。

    窦妃命宫女们都去丹墀上等候,圣驾回来时立刻传禀。她看见御榻上的黄缎绣龙被子已经放好,又闻见寝宫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动荡的奇异香气,趁着宫女们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问道:

    “你怎么在博山炉中又加进了那种异香?”

    王瑞芬凑近窦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愿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顺朝普天同庆。”

    窦美仪从脸上红到粉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感激王瑞芬对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说道:

    “好瑞芬,只要我日后永保富贵,一定报答你的好心!”

    这一夜,窦美仪重新在御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浓情厚意,恩爱狂热时仍如往昔。她确实希望赶快怀孕,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毕竟是深受礼教熏陶的女子,新近脱离处女生活,而与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开国皇帝,非一般民间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席间十分害羞,拘谨,被动,只任皇上摆布,自己不敢有一点主动行为。但是她心细如发,敏感如电。她深知道皇上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毕竟是个人,是她的丈夫,在御榻上他和常人一样。今夜她常常从皇上的一些漫不经心的细微动作中,从他的偶然停顿的耳边絮语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异于往日。她不敢询问一句话,只是在心中问道:

    “初六日就举行登极大典,明日皇极门演礼,难道还有什么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门上响过了五响报更的鼓声以后,窦美仪和李自成几乎是同时从枕上醒了。前两夜李自成因为国事烦心,没有让窦妃陪宿,总是不待玄武门的五更鼓响便猛然醒来,而当第一声鼓声传来时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唤,那四个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头的宫女立刻进来。这情形独宿在东暖阁的窦美仪十分清楚,因为她醒得更早,这时正由宫女服侍,对着铜镜晨妆。尽管因为偶然独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许多疑虑,只怕常言道“君恩无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贪恋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开国皇帝。但是今日早起,她却是另一种心态。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样,不到五更就一乍醒来,本应该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东暖阁,梳妆打扮。然而经历了两夜的空榻独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御榻上,她倍感幸福。虽然醒来很早,却有一种什么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浓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没有地炕,她侧卧在皇上的怀中感到温暖幸福。她将头枕在皇上的一只十分健壮的左胳膊上,当她想起身时,却感到皇上的另一只搂紧她的右胳膊并没有放松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满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觉从脸上绽开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并没有觉察窦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虑着唐通和张若麒今日可能会带来什么消息。他想着,原来没料到的一次战争,恐怕不可避免;又想着进行大战会有许多困难,但不打又不行。因为正思虑着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军国大事,所以几乎将窦妃忘了。

    忽然从武英殿传来了云板两声,李自成和窦妃同时听到,不觉吃惊。李自成将窦美仪轻轻一推,向外边值班的宫女们问道:

    “什么事,快去询问!”

    窦美仪赶快下了御榻,随便披好衣服,向东暖阁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御榻。有四个服侍穿衣、盥洗、梳头以及整理御榻的宫女进来。

    李自成又问道:

    “王瑞芬在哪儿?什么事敲响云板?”

    王瑞芬掀帘进来,向皇上说道:“奴婢来到!”随即趋前几步,双手呈上一个小封,又说:

    “这是李双喜将军亲手交给奴婢的,请皇爷一阅。”

    李自成匆匆拆开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张用行楷书写的揭帖一看,忽然脸色一寒,跺了一脚,随即将揭帖重新叠好,装进小封,在心中问道:

    “在北京城中驻扎着数万大军,竟出了这样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宫女们不知道夜间出了什么大事,心中一惊,悄悄地交换眼色。李自成盥洗、梳头和穿好衣服后,将御案上的揭帖揣进怀中,由几个宫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窦美仪因为今早偶尔春宵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两刻起床,所以现在还没有打扮完毕。一个宫女在窦妃的梳妆台前放一只成化年制粉彩凤凰牡丹瓷绣墩,上边放一个厚厚的黄缎绣凤软垫,窦妃坐在上边,对着铜镜,让一个有经验的宫女替她梳头。她的头发特别美,比两个宫女合起来的头发还多。当她的头发打散时,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头发已经梳好了,宫女正在仿唐代宫中的发型为她梳拢。她虽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皇上身边的宫女们已经告诉她皇上拆开一个密封后脸色不好,还在金砖上跺了一脚。她也明白,皇上对前朝的太监很不放心,怕他们心怀故主,既要防备他们行刺,也防备他们窃听机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宫女侍候,也不准太监们进入仁智殿院中。夜间如果有重要急奏,李双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进入仁智殿院落的入口处,敲响云板。在西厢房值夜的宫女接了急奏,交给寝宫的宫女头儿王瑞芬,马上转呈皇上。看来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报。窦美仪已经铁了心要做大顺朝开国皇帝的一位贤妃,此刻她对着铜镜,望着宫女替她梳拢头发、插上首饰和宫制鲜花,想到黎明前李双喜敲云板送来的一封密奏,想到近两日皇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想到吴三桂驻军山海关尚未投降,不觉在心中问道:

    “我大顺朝的江山能坐稳么?”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后,进入西暖阁,在龙椅上坐下,立刻将恭候在丹墀一角的双喜叫进来,命宫女们回避了。宫女都懂规矩,不仅在殿内的宫女全得退出,连站在窗外的宫女也得避开,绝对不许有人窃听。李自成向双喜问道:

    “揭帖中所奏的两件事你可知道?”

    “约在四更时候,从军师府来的一个官员到东华门递进密封揭帖。适逢儿臣巡视紫禁城中警跸情况,来到东华门内,遂将军师府的官员放进东华门,问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说两件事他都知道,将事情的经过对儿臣说了。”

    “杜勋是怎样被杀的?”

    “昨夜一更多天,杜勋从朋友处吃酒席回来。他骑着马,跟着两个仆人打着灯笼。离他的家不远,经过一个僻静地方,四无人家,一片树林,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庙。突然有几人从树影中跳出,拦住马头,用乱刀将杜勋砍死,又砍死了一个仆人,另一个仆人挨了一刀,拼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勋的脑袋,挂在小庙前的树枝上,在小庙墙上写了一句话:‘为先皇帝诛叛奴’。杜勋的家人很快到军师府禀报此事。军师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没有踪迹。”

    李自成默默想道:“没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双喜见他没有做声,接着说道:

    “崇文门内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墙壁上,我一支巡逻队在二更以后,看见有人在墙上贴出了无头揭帖,说平西伯吴三桂不日将亲率十万精兵西来,剿除,剿除……”

    “你只管明白地说!”

    “那揭帖上说,剿除逆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后发丧,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问道:“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巡逻队看见揭帖,糨糊还没有干,可是贴揭帖的人没看见。巡逻队当即撕下揭帖,去首总将军府禀报。刘爷下令,将附近住户抓来了十来个男人,连夜拷问,没人招供。刘爷下令全部斩首,将首级悬挂在无头揭帖的地方。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门内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军师闻讯赶到,苦劝不要杀戮无辜,等天明后取保释放,以安京师民心。父皇,两件大事竟然如此凑巧,发生在同一个夜间!”

    李自成是一个性格深沉的人,虽然他想得更多,却没有吐露一句,只叫宫女进来,吩咐传膳。

    简单的早膳以后,李自成告诉窦妃说,他要先去文华殿召见大臣,然后去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窦美仪温柔地含笑说道:

    “可惜臣妾是个女子,要是身为男子,该有多好!”

    李自成笑着问:“卿为何有这样想法?”

    窦妃说:“皇上的登极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备位后宫,既不能参与文臣之列,躬预盛典,跪拜山呼,连皇极门演礼的事也不能观看,所以才说出此言,恳陛下恕臣妾无知妄言之罪。”

    “这好办,孤吩咐双喜,右顺门楼上不许兵丁上去,卿可率领宫女们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只是,不要打开窗子,将窗纸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窦美仪喜出望外,立时跪下说道:“感谢皇恩!如此臣妾与宫女们皆可以大饱眼福!”

    午门上的第一次钟声响了。钟声悠然传向远方,全体京城的士民怀着不同的心情倾听钟声,许多人悄悄地议论着李王即将登极的大事,也议论着吴三桂拒绝向大顺投降,发誓要为崇祯帝、后复仇,恢复大明江山的事。从来就有一种奇怪现象,每次在时局发生重大变化时候,民间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难免有许多谣传,但有些谣传在事后证明有可靠来源。在昨夜崇文门内出现无头揭帖之前,就不断有关于吴三桂决心兴兵讨贼的谣言,而且在北京东郊也发现了无头揭帖,号召黎民百姓赶制白布孝巾,准备在吴三桂人马到来时为崇祯帝后发丧。虽然发现的揭帖不多,但是通过庶民百姓的口,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地传遍京城,猛然间搅乱人心。

    除关于吴三桂要兴兵打仗的谣言之外,还有大顺军在北京城内强奸和抢劫的事,愈传愈多,真实消息和夸大的谣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赃和纵兵奸淫的事本来就是京城百姓的热门话题,如今每天都传出新的消息,传言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臣的家人到处张罗借贷,在已经交出若干万两金银之后,于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难保。关于奸淫良家妇女的事,盛传安福胡同一夜之间妇女悬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余人,尽管这数目被夸大得极不合理,但是依然满北京城盛传不止。同时还盛传常有妇女被拉到北城墙上**,有少女被**致死,尸体投到城外。由于京城居民对大顺军的仇恨与日俱增,所以有关大顺军奸**女的荒唐谣言愈传愈多,而且人们竟然都信以为真,然后再添枝加叶,争相传播。

    通过山东境内的江南漕运,从去年冬天起就已经不通。供给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从西山来的,如今也不能再进城了。大顺军虽然严禁京城的粮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货物涨价,但是明不涨暗涨,而且市场上的供应一天比一天紧缺。京城虽然俗称是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贾,但是平民百姓和贫寒之家毕竟居于多数。这班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平贱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来就有代代承继的正统思想,习惯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贼。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并没有立即废除明朝的各种苛政,也没有宣布“与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没有像进入河南一样,对生活贫苦的小民开仓放赈。所以其执行的拷掠追赃政策虽然看起来只是严厉打击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亲国戚、公侯贵族,却使大顺政权在广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层贫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几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顺朝文武百官将在皇极门演礼,准备新皇帝在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按照常理说,从今日起到登极大典的三天内,正是举国狂欢,普天同庆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况十分反常,只有大顺朝的文武百官(宋献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数除外)欢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贫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观,等候着事态发展。当午门上的钟声散往五城各处时候,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住在浅房窄屋的人们都暗暗地摇头叹息,心中问道:

    “这个李自成真能坐稳江山么?”

    李自成在午门上敲响钟声的前一刻,趁着午门未开,已经由双喜率领二十名将士护驾,穿过右顺门和左顺门,来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从武英殿启驾片刻后,窦美仪先由四个宫女捧着香炉,从作为皇帝寝宫的仁智殿出来,也登上右顺门楼。随后,王瑞芬带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女,带着一股香气,登上右顺门楼。窦美仪的脸上和凤眼蛾眉处处掩藏不住涌出内心的喜庆笑容,面对窗子坐下,而十来个宫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经在文华殿西暖阁的龙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满洲人正准备兴兵南犯和吴三桂想据守山海关抗拒不降,这两个军情探报最使他放心不下。他从昨天下午起,就暗暗地盘算着不得已时的作战方略。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投降仍抱着几分希望。他反复思索,既然崇祯已经亡国,江山易主,吴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而且也没有什么前途,何况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了人质,全家性命决定于他降与不降。他钦差张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军白银四万两,黄金千两,又答应仍封吴三桂为伯爵,世袭罔替,这样的宠遇厚恩,应该使他倾心归顺。所以尽管宋献策和李岩都认为吴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为多,但是不见到派去的使者回来,他总是仍希望避免作战,为大顺的北伐军保存元气,以应付满洲人的来犯。

    一个小太监用银托盘捧来盖碗香茶,放在御案上,轻轻地退了出去。随即吴汝义进来,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奏道:

    “臣已遵旨为罗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会到京。稍事休息后,臣即带他进宫陛见,听皇上重要面谕。”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罗虎这样的得力将领太少了!

    “唐通和张若麒还没回来?”他问道。

    “回陛下,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回京。他们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赶回京城。”

    “快传他们来见我。”

    “刚才臣接到军师府禀报,说二位钦差正跟随两位军师从军师府骑马前来,稍候片刻就会到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之后,刘宗敏和牛金星进来,行礼之后,李自成叫他们坐下,说道:

    “昨晚发生的两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稳,我们原来不曾料到。看来吴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后日顺利登极,两件事至关重要。观看演礼后,我们再仔细商议。五凤楼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此时文武百官正在进入午门。你们赶快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孤要等张若麒和唐通来面奏去山海关的结果,他们跟随献策快来到了。”

    刘宗敏说:“我风闻吴三桂不愿投降,张若麒与唐通进宫就可以完全清楚。倘若吴三桂敢抗拒不降,请陛下决定办法,不能留下他成为后患。”

    “你说的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着又用坚定的口气说道:“等孤听了钦差面奏之后,我们就商议办法。江南未平,东虏又将进犯,我们对身边的吴三桂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消灭他之后再打败满洲南犯之敌!”

    刘宗敏和牛金星从李自成的面前退出以后,出了文华门,向左顺门走去,心头上都有一种沉重情绪。昨天晚上,宋献策分别拜访了刘宗敏和牛金星,将刘体纯探到的满洲人正在调动八旗人马和吴三桂准备据守山海关不肯投降的绝密消息告诉了他们,所以他们在文华殿见过圣驾之后,一面向左顺门走去,一面在想着皇上很快就会听到张若麒与唐通的禀报。是否要对吴三桂用兵,这是大顺朝一件大事,在今明两日内就要决定了。

    李双喜对今天的演礼非常感兴趣,带着四个小校,肃静地站立在左顺门的朱红门槛里边。只见他向身边一名小校吩咐了几句话,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阶,打算从金水河和午门之间穿过,奔往右顺门去传令。但是刚刚抬步,听到李双喜小声吩咐:“绕皇极门后边过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顺门,越过一道石桥从宫墙外边往北,奔往文昭阁去了。

    正在这时,刘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双喜带他们登上左顺门楼,凭窗坐下,当即有侍卫用朱漆托盘捧来了两杯香茶放在几上。刘宗敏回头说道:

    “双喜儿,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华门值房去。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有什么重要消息,你立刻前来禀报!”

    李双喜恭敬地回答一声“是!”下楼去了。当他回到文华门时,听见从皇极门前丹墀上传过来静鞭三响,同时看见张若麒与唐通跟随着宋献策和李岩带着一群仆从进东华门了。

    李自成正等着钦差来见,忽听见从皇极门前传来了连续三次响亮的鞭声,他的心中一动,暗想道:“这是静鞭三响!”果然,停了片刻,又从皇极门前传来了鼓乐之声。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礼开始了。直到此时,他仍然希望刘体纯昨天所面奏的山海关消息不十分确切;纵然吴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经过张若麒与唐通力劝,总该有转念余地吧?

    李双喜回到文华门不一会儿,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张若麒与唐通也到了。宋献策和李岩为着尊重新朝的朝廷体统,很自然地停留在文华门内,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叫双喜进去启奏皇上。李自成正盼着他们来到,对双喜说道:

    “快叫他们进来!”

    宋献策、李岩等在御前叩头以后,李自成命他们坐下,随即问道:

    “二位前去山海关犒军劝降,结果如何?”

    张若麒与唐通不约而同赶紧站立起来,按照几天来在归程中反复议好的措词,由张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启奏陛下,臣与唐将军奉旨携巨款赴山海关犒军,宣布陛下德意,劝说吴三桂从速降顺。吴三桂拜收陛下谕旨与犒军巨款,颇为感激,确有愿降之意。但关宁将士,人数众多,也有人不愿投降,誓为明朝帝、后复仇,不惜一战。遇到这种情况,吴三桂十分犹豫,希望陛下谅其苦衷,宽限数日,使他能与关宁将领从容商议。”

    李自成一听,明白吴三桂想用缓兵之计,等候“东虏”大军南下,在心中暗说:

    “二虎的探报果然确实!”

    他没有马上再问,而是想到了对山海关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无言的片刻之间,从皇极门前隐约传来了音乐声和鸿胪寺官的赞礼声,这更增加了他对吴三桂的恼恨。想了一想,他接着问道:

    “吴三桂可知道孤将于四月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

    唐通赶紧回答:“臣一到山海关即将皇上登极大典的日子告诉了他,希望他能亲率一部分文武官员来京,参与盛典。”

    “他不肯前来?”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员送来贺表?”

    “是的。请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问道:“听说吴三桂加紧备战,督催军民日夜不停,将西罗城继续修筑,尚未完工,是不是决意对孤的义师负隅顽抗?”

    张若麒与唐通被逼问得背上出汗,只好回答说是。此刻使他们惟一放心的是,他们同吴三桂谈的一些不利于李自成的私话,连吴三桂的左右将领都不知道,李自成纵然英明出众,也决无猜到之理。

    李自成继续问道:“两位爱卿在山海卫,可听说满鞑子的动静么?”

    张若麒答道:“臣在吴三桂军中,风闻沈阳多尔衮正在调集满蒙八旗人马,将有南犯举动。但东虏何时南犯,毫无所知。”

    “吴三桂会不会投降满洲?”

    唐通说:“臣与吴三桂都是前朝防备满洲大将,蒙受先帝特恩,同时封伯。只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顺应运龙兴,故于千钧一发之际,决计弃暗投明,出居庸关迎接义师,拜伏陛下马前。吴三桂世居辽东,对内地情况不明,所以至今对归诚陛下一事尚在举棋不定,这也情有可原。但说他投降满洲,实无此意。半年以前,因关外各地尽失,宁远孤悬海边,北京城中曾有谣言,说他投降满洲。他为着免去朝中疑心,请求将父母和一家人迁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都在陛下手中,成为人质,怎能会投降满洲?以臣看来,他目前只是因为世为明臣,深受明朝国恩,不忘故主,加上将士们议论未决,所以他尚在犹豫。请陛下稍缓数日,俟他与关宁文武要员商议定了,纵然不能亲自来京,也必会差一二可靠官员恭捧降表前来。”

    “他自己不能来么?”

    “东虏久欲夺取山海关,打通进入中原大道。如今满洲人已经占据宁远及周围城堡,与山海关十分逼近。吴三桂闻知满洲人调集兵马,又将入犯。他是关宁总兵,身负防边重任,自不敢轻离防地。”

    “你们带去他父亲吴襄的家书,劝他投降大顺,情辞恳切。他没有给他父亲回一封书子?”

    “臣离开山海关时候,吴三桂因关外风声紧急,忙于部署防虏军事,来不及写好家书。他对臣与唐将军说:二三日内将差遣专人将他的家书送来北京。”

    李自成对张若麒与唐通的忠心原来就不相信,钦差他们去山海关犒军和劝降也只是为着他们与吴三桂曾经共过患难,想着他们可以同吴三桂深谈,而他们也愿意受此使命,为大顺立功。经过此刻一阵谈话,李自成不但知道他们没有完成使命,而且对他们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见宋献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询问,却忍不住又问一句:

    “唐将军,吴三桂负隅顽抗的心已经显明,但孤仍不想对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说出什么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请恕臣未能完成钦命之罪。吴三桂不忘明朝,自然会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面渎圣听,有些话臣已向宋军师详细禀报,请陛下询问军师可知。”

    宋献策赶快站起身来,含着微笑说:“吴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恳求。虽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为怪,容臣随后详奏。二位钦差大人日夜奔驰,十分鞍马劳累,请陛下允许他们速回公馆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询之事,明日再行召见。”

    李自成明白军师的意思,随即改换了温和的颜色,向张若麒与唐通说道:

    “二位爱卿连日旅途劳累,赶快休息去吧。”

    张若麒与唐通都如释重负,赶快跪下叩头,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张若麒与唐通从文华殿退出以后,脸上强装的温和神色很快消失,望着宋献策和李岩问道:

    “对吴三桂的事,你们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献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见……”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议事。”

    李岩叩头起身,重新坐下,接着说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对李岩轻轻点头,立刻命殿外宫女传谕李双喜叫汝侯刘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来文华殿议事。

    刘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顺门上,凭窗观看演礼。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观看大朝会礼节,自然是颇感新鲜。但是因为皇上迟迟未来,设在他们中间稍前的龙椅空着,所以他们一边观看演礼,一边记挂着皇上召见张若麒与唐通的事。刘宗敏在惦记着钦差去山海关劝降的事,同时又考虑到不得已时同吴三桂作战的许多问题。牛金星毕竟是文人出身,对将会发生的战争虽然也不免担心,但是更想着不会打仗,吴三桂会投降大顺。由于这两位文武大臣在观看演礼时的心态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终是面露微笑,那神情,那风度,俨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刘宗敏始终是神色严峻,心头上好像有战马奔腾。

    与左顺门隔着皇极门和午门之间的宽大宫院,窦妃率领一群宫女悄悄地站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右顺门的窗子紧闭,窦妃和宫女们都将窗纸戳破小孔,用一只眼睛向外观看。那从丹陛下边分两行排列到内金水桥的皇帝仪仗,首先映入她们的眼帘,随即她们看到文武百官在细乐声中依照鸿胪鸣赞,御史纠仪,按部就班,又按品级大小,在丹墀上边站好。忽然,有四个文臣,身穿蓝色方领云朵补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极门东山墙外出现,引导一个由四个太监抬着的空步辇,后边跟随着几个随侍太监,转到皇极门前边,步辇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两班乐声大作。当步辇出现时,鸿胪官高声鸣赞,百官在乐声中俯伏跪地,不敢抬头。随即那倒退而来的四个文臣和八个随侍的太监好像扈送着圣驾,进入殿内。百官依照鸿胪官的鸣赞,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身边的一个宫女惊奇地向窦妃小声问道:

    “娘娘,怎么那四个文臣步步倒退?”

    窦妃说道:“这叫做御史导驾。真正大朝会,圣驾先到中极殿休息,然后有四位御史前去请驾出朝。圣驾秉圭上辇,御史们走在辇前,步步后退而行,叫做导驾。”

    演礼继续进行。窦妃却将视线移向正对面的左顺门楼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御座始终空着。她已经命宫女问过在楼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监,知道坐在御座左边的身材魁梧的武将是刘宗敏,右边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还没有亲自观看演礼,此是何故?

    又过了一阵,她看见分明是双喜将军来到左顺门楼上,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了一句什么话,这两位文武大臣登时起身,随双喜下楼而去。窦美仪的脸色一寒,不觉在心中惊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从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来,她完全将自身和一家人的命运同大顺朝的国运拴在一起了。现在一看见刘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顺门楼向东而去,她无心再观看演礼,便默默对王瑞芬一点头,率领宫女们下了右顺门楼,回仁智殿的寝宫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极门隆重演礼这样的大事,文臣们怎可如此思虑不周,竟让太监们在鼓乐声中簇拥着空辇上朝,多不吉利!

    第二十七章

    刘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面前坐下以后,从皇上的脸色上已经明白了唐通和张若麒没有从山海关带回好消息,刘二虎曾经探得的消息果然确实。原来刘体纯向李自成密奏的吴三桂和满洲两方面的情况,宋献策和李岩已经在昨夜分头告诉了刘宗敏和牛金星。为着不影响大顺军心和北京民心,刘体纯所探知的消息还没有向他们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现在,在李自成身边的吴汝义和李双喜都不清楚。从昨夜听到宋献策告诉的探报以后,刘宗敏因为身负着代皇上指挥大军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为操心目前局势,单等着唐、张今日回京,报告吴三桂的真实态度,然后迅速同皇上决定大计。尽管还没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议,但是他心中认为必须一战,并且已经考虑着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谈话以后,心中也很吃惊,但是他没有想到战争会不可避免。他总觉得,吴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余口已经成为人质,宁远已经放弃,关外城堡尽失,只凭山海孤城,既无退路,又无后援,目前大顺军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则位居侯伯,永保富贵;抗命则孤城难守,全家有被诛灭之祸。牛金星直到此时,仍然认为吴三桂决不会断然拒降,不过是讨价还价而已;只要给他满意条件,等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天命已定,吴三桂的事情就会解决。但是当他看见了李自成的严峻神色,他的心里突然凉了半截。

    李自成望着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昨日刘二虎在武英殿面奏吴三桂无意投降,在山海卫加紧做打仗准备,又说东虏调动兵马,势将乘我在北京立脚未稳,大举南犯。孤认为情况险恶,出我们原来预料,所以命献策和林泉两位军师连夜将情况告诉你们。只是须要今天听到唐通、张若麒的回奏,孤才好同你们商议个处置办法。”

    刘宗敏问道:“张若麒与唐通刚才如何向皇上回奏?”

    李自成说:“同二虎探得的情况一样,吴三桂不愿投降,决定顽抗。如今他没有公然为崇祯帝、后发丧,也没有驰檄远近,公然表明他与我为敌,只是他担心实力不足,意在缓兵,等待满洲动静。目前这种局势,两位军师看得很透。献策,你说说你的看法。”

    宋献策对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张、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后赶到北京,不敢回公馆,先到军师府休息打尖,将奉旨去山海卫犒军与劝降之事,对我与林泉说了。随后我们带他们进宫,来到文华殿,将吴三桂的情况面奏皇上,正如皇上刚才所言。在军师府时,我询问得更为仔细,按道理;吴三桂接到我皇谕降的书信与犒军钱物,应有一封谢表。他知道北京将于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他纵然不亲自前来,也应差遣专使,恭捧贺表,随唐通来京,才是道理。然而这两件应做的事他都没做,只是口头上嘱咐钦使,说他感激李王的盛意,无意同李王为敌。至于降与不降的事,他推说他手下的文武要员连日会议,意见不一,使他不能够在顷刻中断然决定。他还对他们说道,自从锦州、松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后,他率领辽东将士坚守宁远孤城,成为山海关外边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数万将士上下齐心,如同一人。近来原是奉旨入关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祯皇帝殉国,全军痛心。他若断然降顺李王,恐怕辽东将士不服,所以他请求稍缓数日,容他与手下的文武们继续商议投降大事。”

    刘宗敏骂道:“他妈的,这是缓兵之计,故意拖延时间!”

    牛金星接着向皇上说道:“请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吴三桂必降无疑,不意他凭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转向宋献策和李岩说道:“吴三桂没有差专使捧送降表来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军厚赐,也不叫我朝使者带回一封书子以表感谢,殊为无礼!”

    李岩回答:“此事,我问过二位使臣大人,据他们言,因吴三桂闻知东虏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南犯,他忙于部署军队,确保关城重地,所以对皇上犒军之事来不及修书申谢。至于投降之事,他自己愿意,只是手下文武要员,意见不一。至迟不过三五日,倘若关宁文武咸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无事,他将亲自来京,不敢请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阙下,交出兵权,听候发落。他还说,在他来北京之前,将先给他父亲写来一封家书,禀明他的心意。当然,这些话都是遁辞,也是他的缓兵之计。”

    刘宗敏问:“吴三桂要投降满洲么?”

    宋献策回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盘。以愚见揣度,他目前还没有投降满洲之意。”

    刘宗敏恨恨地说:“他妈的,他打的什么鬼算盘?”

    宋献策说道:“张、唐二位在军师府已经对我与林泉说了。他们刚才对皇上面奏吴三桂的情况时,皇上看出他们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问。我怕皇上听了会大为震怒,所以不待详奏就叫他们退下休息去了。他们退出以后,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气。目前东虏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稳,大举南犯,而吴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顺我朝,也无意投降满洲。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满兵进长城后,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顺军发生大战,而他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坐收渔人之利。此为吴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满洲人,只向满洲求援,借兵复国,为君父复仇。倘若此计得逞,虽然以后得以土地、岁币报答东虏,将永远受满洲挟制,但他仍会得到一个明朝的复国功臣之名。当然这是中策。为吴三桂设想,最下策是投降满洲,不但以后永远受制东虏,且留下万世骂名。以献策愚见判断,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不缺军粮,不到无路可走,他不会投降满洲。”

    刘宗敏又问:“吴三桂因知道满洲人即将大举南犯,必然趁机对我提出要挟。唐通等可对你说出什么真情?”

    宋献策淡淡地一笑,说道:“吴三桂由唐、张二位转来对我们要挟的话,我已奏明皇上。我以为此时最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南犯,所以我刚才已经劝谏皇上,对吴三桂暂示宽容,不必逼得过紧。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东虏突然乘机南犯,其志决不在小。今之满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经营辽东,统一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又数次派兵进犯明朝,深入畿辅与山东,一心想恢复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尔衮扶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以献策愚见看来,多尔衮必将继承皇太极遗志,大举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计得逞,一则可以为恢复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则可以巩固他的摄政地位,满洲国事将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所以我反复思考,目前我国家的真正强敌是多尔衮,不是吴三桂。吴三桂虽然抗命不降,且对我乘机要挟,但我们对吴三桂千万要冷静处置,不使他倒向满洲一边。”

    刘宗敏和大顺朝的许多将领一样,由于多年中总在同明军作战,没有考虑过满洲人的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轨道,依旧将吴三桂看成大顺朝当前的主要大敌,而不能理解在崇祯亡国之后,大顺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满洲朝廷。多年来汉族内部的农民战争忽然间转变为汉满之间的民族战争,这一历史形势转得太猛,宋献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认识,而李自成还不很明白,刘宗敏就更不明白。刘宗敏暂不考虑满洲兵即将南犯的事,又向军师问道:

    “军师,吴三桂如何对我要挟?你简短直说!”

    宋献策说:“吴三桂要张若麒与唐通转达他的两条要求:第一,速将太子与二王礼送山海卫,不可伤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宫殿与太庙不许毁坏。”

    刘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说道:“我明白了,再没有转弯的余地!”他转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决定?”

    李自成在初听到军师奏明吴三桂的议和条件后,确实十分震怒,将御案一拍,骂道:“岂有此理!”但是他并非那种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够自我控制,迅速地恢复冷静,思考了东征问题。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经定了,向正副军师问道:

    “你们的意见如何?”

    宋献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讨伐,站起来说:“吴三桂因知道东虏不日将大举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还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当剿灭,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对吴三桂用兵之事慎重为上,只可容忍,施用羁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满洲,就是我朝之利。只要我们打败满洲来犯之兵,吴三桂定会来降。”

    “林泉有何意见?”李自成又向李岩问道。

    李岩回答说:“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问刘宗敏:“捷轩有何主张?”

    刘宗敏望着宋献策问:“据你看来,目前吴三桂同满洲人有了勾结没有?”

    宋献策说:“据目前探报,吴三桂同满洲人尚无勾结。”

    “既然这样,”刘宗敏说道,“我认为满洲人尚在沈阳,距我较远,也尚在调集兵马;可是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占据山海卫,离我只有数百里路,可以说近在身边,实是我大顺朝心腹之患。据我判断,不出数日,吴三桂在山海卫准备就绪,必将传檄各地,声言为崇祯帝、后复仇,以恢复明朝江山为号召。到那时,畿辅州县响应,到处纷纷起兵,与我为敌,南方各省也会跟着响应。一旦吴三桂在北方带了一个头儿,树了一个在北方的榜样,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众多将领和封疆大吏,谁肯投降?谁不与我为敌?我的意见是,乘满洲兵尚未南犯,先将吴三桂一战击溃。消灭了吴三桂,夺取了山海关,可以使满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将领闻之丧胆,畿辅各州县都不敢轻举妄动。此事不可拖延,谨防夜长梦多。对吴三桂用兵之事务要火速,要赶在满洲人来犯之前将他打败。”

    李自成频频点头,又向牛金星问道:“牛先生有何主张?”

    牛金星慌忙站起来说:“陛下,今日之事,所系非轻,难于仓猝决定。请容臣与两位军师在下边反复讨论,务求斟酌得当,然后奏闻。捷轩身经百战,胸富韬略,在军中威望崇隆,无出其右。他刚才所言,堪称宏论卓识,非臣所及。只是如必要用兵,也请侯爷回去与几位心腹大将一起密议,熟筹方略,务求一击必中,而且只可速战速胜,不可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战局,使东虏得收渔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们分别讨论之后,今晚或明日上午进宫,举行御前会议。陛下天纵英明,远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计,总要断自圣衷。”

    李自成想着牛金星的话很有道理,向刘宗敏看了一眼,见宗敏也没有别的意见,随即说道:

    “就这样吧,今日下午由捷轩同补之召集李友等几位将领一起商议是否对吴三桂马上用兵,今晚捷轩和补之来武英殿面奏。下午,丞相和两位军师加上喻上猷、顾君恩一起详议,晚上你们五位一同来武英殿面奏。孤听罢文武们的意见,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后,在武英殿举行御前会议,制将军以上全来参加,听孤宣布应变之策。”

    牛金星问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参加御前会议?”

    李自成没有做声。牛金星因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参与重大的军事密议,所以不敢再问。

    刘宗敏问道:“皇上,原来安排初六日举行登极大典,可是眼下应该火速部署军事,准备大军出征。事情千头万绪,哪有时间准备登极?”

    李自成心中犹豫,转望军师。

    宋献策说:“本来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择定初六登极。如今既然军情有变,不妨改为初八日登极。在这数日内,一边准备出征军事,一边等候吴三桂的消息。倘若吴三桂有了贺表,军情缓和,初八日登极大典如期举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只怕来北京登极的大事吹了,心中犹豫,转望牛金星。

    牛金星说:“军师所言,颇为妥帖。既然唐通等说吴三桂正在与他手下文武商议投降之事,两三日内应有结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说道:“孤同意改为初八日登极,可以由内阁传谕各衙门文武百官知道,只说演礼尚不很熟,不要提军情一字。”

    众文武叩头退出以后,等候在文华门值房中的吴汝义随即进来,在御前跪下说道:

    “启奏陛下,罗虎已经从通州来到,现同亲兵们在午门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见。”

    “他来了好,好。你先安排他们用膳,也安排一个临时住处。午膳后,孤须稍事休息,准在未时一刻,你带罗虎到武英殿见我,不可迟误。”

    吴汝义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于召见罗虎是为了何事,更不知为什么昨天面谕他赶快为罗虎布置一处堂皇的公馆,愈快愈好。他很想问个明白,但现在他所尽忠服侍的不再是从前义军中的闯王,而是大顺皇帝,所以他不敢多问,说了一声“遵旨!”他伏地叩头之后,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说:

    “将金银宝物运回长安的事,你要火速准备,不可迟误。午膳后,你将小虎子带到武英门,候旨召见,你就只管去办你的事。几日之内,一定得把运送金银的事准备停当!”

    吴汝义乘机问道:“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声说:“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不可不预做准备。不过,这话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数好啦。”

    吴汝义不敢再问,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龙椅上又坐了片刻,听不见隐约的鼓乐声,知道皇极门演礼的事早已完毕。想着竟然没有亲自观看演礼,而登极的日子又改为初八,初八这日子会不会又有变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怅然。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启驾回武英殿了。

    进了北京以来,李自成从没有像今日上午这样感到心情郁闷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双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职方司将京东各府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取来,放在文华殿的御案上,备他阅览。到了武英殿西暖阁刚刚坐下,宫女们立刻进来,有的捧来香茶,有的向博山炉中添香。随即,王瑞芬体态轻盈地进来,跪在李自成的面前奏道:

    “启奏皇爷,娘娘说皇爷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还不到午膳时刻,请圣驾回寝宫休息。”

    李自成问道:“你们刚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百官演礼了么?”

    王瑞芬抬起头来含笑回答:“蒙皇上圣恩特许,奴婢率宫女们服侍娘娘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想着后天皇上就要举行登极大典,举国欢腾,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宫女们无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听了王瑞芬的话,在心中称赞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果然与众不同,不但与西安秦王府的宫女们迥然不同,与明宫中众多宫女相比,她也是一只凤凰。然而听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辞,只能使他想着局势的意外变化,想着她们还不知道登极大典的事已经改期为初八日,连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强含笑说道:

    “你快告诉在殿外侍候的太监们,去传谕御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烩饼。还有,午膳时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王瑞芬答应一声“遵旨!”叩头退出。片刻后重新进来,站在皇上面前,等候别的吩咐。李自成又说道:

    “你差一宫女,去寿宁宫传谕费珍娥前来。”

    王瑞芬的心中一动,问道:“皇爷,是传费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后来寝宫?”

    “命她午膳后到武英殿来。”

    “午膳后么?”王瑞芬又问,怕自己听错时间。

    “交未时以后前来。”

    王瑞芬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再问,说道:“费珍娥不同于一般宫女,奴婢马上亲自去寿宁宫传旨吧。皇上不到寝宫去休息一阵?”

    “你去吧,孤要一个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回到仁智殿寝宫,将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阁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传谕费珍娥于午膳后来见皇上的事,都向窦妃奏明,然后往寿宁宫去了。

    窦美仪在右顺门楼上观看演礼时,因没有见李自成登上左顺门楼,后来又见牛金星和刘宗敏匆匆离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担心出了意外大事。随后又看见四位御史从皇极门的东边步步退行,导驾而出,而迎接来的却是空辇,登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遵照明宫中祖宗规矩,不敢过问国事,也不敢随便打听,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请圣驾回后宫休息,以观动静。她心中明白,皇上尽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剑夺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爱美人,所以自从她蒙受皇恩,来到仁智殿寝宫居住,皇上每日万几之暇,总来后宫休息,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爱王瑞芬,只是新皇上不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贪恋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费珍娥和别的宫女,独使她专宠后宫。如今皇上不肯回后宫休息,要一个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烦闷,需要独自思虑大事。但是后天就要举行登极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烦恼?

    更使窦美仪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后召见费珍娥。皇上迟早要纳珍娥为妃,费珍娥将与她平分恩宠,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准备,而且她已经决定做一个通情达理的贤妃,不与费珍娥争风吃醋。可是,为什么皇上不传谕费珍娥于晚膳后来到寝宫,而偏要在午膳后在武英殿暖阁召见?她反复寻思,终于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极之日,对她和费珍娥同时册封!为着马上就要册封,所以事前要告诉费珍娥,以便她做好准备。窦美仪是个细心人,在喜悦中不免要进一步猜想皇上将册封她们什么名号。她大概可以封为淑妃,那末费珍娥也是淑妃么?倘若费珍娥暂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将封为选侍?再其次封为什么嫔,什么贵人,以后逐步加封?……

    过了一阵,王瑞芬从寿宁宫传旨回来,先到武英殿向皇上复命,然后回仁智殿寝宫向窦妃禀报。窦妃含笑问道:

    “费珍娥接旨之后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回答说:“娘娘,费珍娥的年纪虽小,心计很深,不同于一般女子。她跪下去听了我口宣圣旨之后,照例说道:‘奴婢遵旨,谢恩!’叩头起立,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笑容。”

    “你回来到武英殿向陛下复命,陛下又说了什么话?”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摊在御案上的舆图,只是‘哦’了一声,没有别的吩咐。旁边放着另一本舆图尚未打开,黄绫封面上贴着红纸书签,题写着《大明皇舆图》,下有一行小字写明卷数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从前乾清宫的御案上可曾放过这样书?”

    “从前奴婢奉田皇贵妃之命送东西去乾清宫,也看到崇祯皇爷的御案上放有这样的书,那时开封被围,河南战事吃紧,崇祯皇爷日夜焦思,坐卧不安,时常查阅舆图。听魏清慧说,《大明皇舆图》有许多本,由兵部职方司严密保管,皇帝调来查阅后仍然交还。娘娘,眼下皇上正忙于准备登极,怎么有闲工夫查阅舆图?”

    窦妃不觉想到皇上未驾临左顺门楼上凭窗观看演礼,刘宗敏和牛金星中途离去的事,心中很觉诧异。但是她掩饰了心中的不安,对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说:

    “我们的大顺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于百忙中查阅舆图,也是应有之事。……啊,我们只管说话,皇上用午膳的时候到了。”

    王瑞芬赶快率领几个宫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窦妃本来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则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则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劝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带着四个宫女去了。

    李自成已经从西暖阁出来,在一张供御膳用的朱漆描金大案子旁边面南的龙椅上坐下。大案上已经摆了二十几样荤素菜肴,山珍海错,但还在继续增加。丹墀上开始奏乐。往日李自成午膳时钟鼓司的乐工们奏明朝宫廷的皇家音乐,以琵琶、笙、箫、钟磬为主,锣鼓几乎不用,乐声雍容幽雅。今天李自成命他从西安带来的乐工奏乐,不但用了大锣大鼓、铙、钹、箫、笛,还用了铜号、唢呐。演奏起来,乐声雄壮,高亢嘹亮,使人感到好像在原野上凯旋时奏的军乐。窦妃生长于明朝宫中,对这样的音乐很不习惯,尤其感到唢呐声刺耳。但是她为着使皇上高兴,装作很愿欣赏的神情,***的面颊上挂着微笑,腮上的酒窝儿有时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的含着浅笑的润泽的双唇和明眸皓齿特别使李自成感到动心。妃子在皇帝面前服侍御膳,一般是立在身边。李自成对窦妃十分宠爱,特命她坐下陪膳。窦美仪躬身谢恩,然后在皇上的对面小心坐下。王瑞芬立刻向两个宫女使眼色,那两个宫女随即将准备好的镶金牙筷,梅花形银碟和银汤匙放在窦妃的面前。李自成笑着问道:

    “这鼓乐你喜欢听么?”

    “臣妾生长于深宫之中,今日有幸听关中来的乐工演奏此乐,可以想象陛下百战雄风,所以十分爱听。”

    李自成说:“不知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乡,所以命西安来的乐工奏乐。”

    “陛下大功告成,犹念念不忘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汉高祖大功告成之后,回到故乡,大宴十日。一日他乘着酒兴,亲自击筑,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随即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此事千古传为美谈。陛下成功不忘故乡,正是英雄本色,也必会千古传为美谈。”

    “你读过的书如何记这样清楚?”

    “臣妾几年中陪侍懿安皇后读书,别无他事,所以《史记》中有一些好的文章几乎都能背诵。”

    “好啊,我大顺宫中很需要你这样读书多才的贤妃!”李自成端起一杯明宫中制的长春露酒,一饮而尽,笑着问道:“汉刘邦功成还乡,大会家乡父老兄弟,欢笑宴饮,为何会慷慨伤怀,流出热泪?”

    “以臣妾想来,当时西汉国家草创,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势强大,威逼中国,从周秦两朝已经如此。刘邦深知创业艰难,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乐极忽悲,泣数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诗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给娘娘斟酒!”

    窦美仪站起来说:“谢恩!”

    李自成因窦妃讲起汉高祖《大风歌》的故事,登时就想起了满洲兵即将南犯的警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窦美仪从皇上脸上的神色变化猜到了可能是辽东有了重大军情。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顺门楼上观看演礼,而刘宗敏和牛金星正观看演礼时匆匆离去。她不敢询问一字,只是在心中说道:

    “天啊,可千万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几道菜,紧跟着上一个绘着双龙捧日的御用平锅。一宫女揭开平锅盖子,窦美仪和众宫女看见了里边盛的东西,都觉新奇,但不知是什么。李自成又一次面露笑容,轻声说道:

    “这就是陕西的羊肉烩饼!”

    宫女们盛了两小碗,放在皇上和窦妃面前。李自成一声吩咐,宫女们立刻为他换了一只大碗。窦美仪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羊肉烩饼。她既嫌羊肉汤的气味太膻,也嫌那烙饼掰成的小块太硬。但是她身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着皇上的颜色行事,才能处处得到皇上的欢心。在明朝的后宫中,人们都知道,田皇贵妃之所以宠冠后宫,不仅依靠她天生美丽,也依靠她能够时时“先意承旨”,博得皇上的欢心,被崇祯皇爷称赞是“解语花”。所以窦美仪尽管不喜欢面前的羊肉烩饼,但是不得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面带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好在后妃们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尽可以稍尝即止,李自成也不会对她勉强。她的脸颊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含着微笑,但心中却在猜想着皇上吩咐做羊肉汤烩饼,命原秦王府的乐工为他奏关中音乐,必是为什么事动了思乡之情。她不敢询问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点消息。当快要用毕午膳时候,她用温柔的声音向李自成试探着问道:

    “陛下,臣妾愚昧无知,今日提起来汉高祖回故乡的事,引动了陛下的乡思,所以比往日多饮了几杯酒。请饶恕臣妾随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说:“这不怪你,孤确实思念关中。”停顿一下,他不觉带着牢骚地说:“十个北京抵不上一个长安!”

    窦美仪的心中猛吃一惊,不明白皇上为何说出此话,不敢询问,反而故作理解的样子嫣然一笑,掩饰了她心中的一团疑问,轻轻说道:

    “陛下爱长安,定都长安,必将如唐太宗那样成为千古开国英主!”

    午膳很快结束。李自成漱口以后,本该回仁智殿寝宫休息,但是他挥手使窦妃和许多侍膳的宫女退下,只留下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侍候,回到西暖阁的里间,坐在龙椅上,轻轻对王瑞芬吩咐一句:

    “传谕武英门内的传宣官,罗虎来到,立刻召见。你也去寿宁宫,传费珍娥来!”

    王瑞芬带着一个宫女出去传旨以后,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又翻阅山海卫一带舆图。但略看片刻,推开舆图,闭目养神。留下的宫女见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自成何曾有工夫养神!他思虑着眼前的军国大事,特别是对吴三桂和满洲人作战的大事,千头万绪,困难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绪忽而忧虑,忽而激动,忧虑时不免后悔来北京太急……

    还不到未时正,吴汝义带着罗虎来到了武英门,坐在李双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见。他自己匆匆地办事去了。

    罗虎自幼就同哥哥罗龙和叔父罗戴恩跟随闯王起义,在闯王的身边长大。最初是一名孩儿兵,后来升为孩儿兵中的小头目,又从小头目步步提升,接替李双喜和张鼐成了孩儿兵的总头目,在闯营中的正式名号为“童子军掌旗”。十八岁以后离开了童子军营,屡立重要战功,成为李自成得心应手的爱将之一。

    尽管罗虎同李自成有这样非同一般的历史关系,但今天奉召前来,还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面想着蒙皇上单独召见是对他的“殊恩”,一方面他从吴汝义的口中知道王长顺在皇上的面前很说了关于他在通州练兵方面的许多好话,又知道吴汝义奉了皇上口谕要为他火速在北京预备一处极好的住宅,各种陈设用物都要十分讲究和崭新,皇上为什么突然有这样决定?为什么传谕他今日上午一定从通州赶来?罗虎怀揣着这些不清楚的问题,往武英殿来见皇上。

    罗虎自从李自成在河南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以后,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边,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面前禀报。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罗虎直接同他见面的机会又少了许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将明朝的秦王府作为暂时的大顺皇宫,忙于建立新朝,正式设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门,包括丞相府、军师府、首总将军府、六政府衙门等等,又颁布了《大顺礼制》,罗虎能够见到李自成说话的机会更少了。在前几年,李自成同罗虎的关系亲如父子,到西安后变成礼仪森严的君臣关系,原来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几年前闯王有时拍拍他的头顶或拧拧他的脸蛋儿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罗虎由传宣官带领着,步步向雄伟的武英殿走去,原来是七上八下的心情变得十分紧张,不免怦怦乱跳。丹墀前用汉白玉雕龙栏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间的丹陛是一块雕刻着精致的双龙护日和云朵潮水的很大的长方形汉白玉陛板,陛板两旁也各有九级台阶。但这是御道,不许文武百官通行。百官只许从御道左右,隔着雕龙栏板的九级台阶上下。罗虎知道中间不许走,正想从东边的台阶上去,但传宣官使个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随传宣官从西边轻轻地拾级而上,登上了丹墀。从前罗虎只听说皇宫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个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礼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个四方平台,用汉白玉铺地,左右和前边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栏板围绕。丹墀两边立着高大的铜仙鹤、铜狮子、铜鼎。武英殿的檐下恭立着两个太监、两个宫女,一动不动,等候召唤。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从正殿内到殿外,从丹墀上到整个院落,森严肃静,虽有人却好似空寂无人。倒是有一只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气阴冷,啾啾地叫了两三声,不再叫了。这小麻雀的啾啾声更增加武英殿宫院中的肃静意味。

    罗虎原以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宝座上等他觐见,不料在丹墀上抬头偷看,但见正殿中间有一个类似大庙正中的木制神龛,离地三尺,一色金黄,庄严精巧,而龛中的黄缎御座却是空的。皇上坐在哪儿?他有意向传宣官询问,但不敢出声。那青年传宣官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将他的袖子轻轻地拉了一下。他忍耐着疑问,在心中对自己说:“跟着走吧!”小心跨过了一道朱漆高门槛。

    进了武英殿之后,传宣官引着罗虎向左走,约一丈远处,中有一门。一宫女掀开黄缎门帘,罗虎随传宣官进了西暖阁的外间。又一宫女掀开第二道门的黄缎门帘。他躬身屏息地进了里间暖阁。传宣官走在前边,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

    “启禀皇爷,罗虎来到!”

    罗虎又一阵心跳,在李自成脚前三尺远的地方跪下,在紧张中将暗自背诵了多遍的两句话琅琅说出:

    “臣威武将军罗虎奉召进宫,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含笑说道:“罗虎,你近日驻军通州,仍然刻苦练兵,与士卒同甘苦,并且在练兵之余,读书写字。孤知道后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进宫,当面告诉你又到你为孤建立大功的时候啦。孤想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罗虎忽然听见门帘响动,同时看见皇上将未说完的话停住,向门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回头一看,但知有人用轻轻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后,同时带来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这进来的是一个服侍皇上的宫女。随即他听见站在他背后的宫女向皇上说道:

    “启奏皇爷,待选都人费珍娥已经来到,现在殿外候旨。”

    “带她进来!”

    传旨的宫女迅速退出暖阁。罗虎已经风闻费珍娥是宫中一个美貌宫女,皇上有意选为妃子。所以他趁费宫人尚未进来,赶快说道:

    “陛下有事召见宫人,臣请回避。”

    “你不用回避,暂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罗虎叩头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头。

    片刻之间,罗虎听见一阵环佩丁冬之声随着清雅的香气,从外边进来。罗虎更加不敢抬头,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进来的不只是一个女子,而是三四个人,只有走在中间的女子发出环佩丁冬声和首饰上发出轻微银铃声。罗虎在心中判断:这就是那个姓费的宫女,皇上将纳她为妃的美人。

    罗虎只看见费宫人的红罗长裙和半遮在长裙下的绣鞋,但是他已经感到这位费宫人必有惊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没有胆量,头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鸿胪官赞礼一般,娇声说道:

    “费珍娥向皇上行礼!”

    费珍娥跪下,向皇上叩头行礼,用略带紧张情绪的柔声说道:

    “奴婢费珍娥恭颂陛下早定天下,万寿无疆!”

    李自成含笑问道:“费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见你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头来,听孤口谕。”

    费珍娥遵命抬起头来,大胆地让李自成端详她的面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动,又一次为她的美貌吃惊,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心中说道:

    “将她留下!留在身边!封她贵人!”

    费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后,出于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头,避开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尽管她似乎看见了李自成脸上的那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和温和的微笑,但是她没有改变对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说:

    “你得意吧,你贪恋女色吧,我岂是窦美仪之辈!我为皇上和皇后报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酱也不后悔!”

    在片刻之间,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静。虽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干枯了,不再有任何意义了。他向低着头的费宫人又望了一阵,转眼瞥见御案上摊开的山海卫一带的舆图,心情一变,瞟了罗虎一眼,对费珍娥说道:

    “孤今日叫你来武英殿,并无别事,只是看见你这两三天的仿书,又有进步,心头甚为欢喜,叫你前来一见。一二日内,孤对你将有重要谕旨,总望你今后不要忘孤的眷爱才好。”

    费氏叩头:“恭谢皇恩!”

    倘若是召见别人,当被召见者叩头谢恩以后,皇上没有别的事需要面谕,此时就算是召见完毕,命被召见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却没有命费珍娥马上退出。他现在一则想多看看费珍娥,一则想着向山海卫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费氏退出。皇上没有吩咐,费珍娥不敢起来,处处小心谨慎,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他确实看中我了,我要忍耐,两三天就见分晓!”

    王瑞芬见皇上继续看费珍娥,不急于命珍娥退出,在心中叹道:“又一个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面前蒙恩受封的人!”她轻轻地走到李自成的身边,悄悄地问:

    “皇爷,请吩咐,要赏赐什么东西?”

    李自成从复杂的情绪中突然醒来,对王瑞芬轻轻摇一下头,随即对费珍娥说道:

    “你可以回寿宁宫了,两三天内,孤将有丰厚赏赐。”

    王瑞芬提醒费珍娥:“谢恩!”

    “谢恩!”费珍娥赶快说道,叩了一个头。

    费珍娥又叩一次头,然后起身。趁着起身时候,又一次大胆地抬头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边站立的青年将军的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在环佩声中转身向外,体态婀娜地走出暖阁,而王瑞芬和随身服侍的宫女也跟着出暖阁了。

    王瑞芬小心和恭敬地送费珍娥出了武英门,过了内金水桥,将费珍娥的袖子轻扯一下,在一株路旁的松树下停住脚步。四个服侍的宫女知道王瑞芬要对费珍娥说什么体己话,便离开她们,继续前行,到右顺门下边等候。王瑞芬凑近珍娥的耳边,悄悄说道:

    “珍娥贤妹,几天之内,你就是新贵人,我就是你的奴婢了。富贵请勿相忘!”

    费珍娥正在想着别的心事,听了这话,感到厌烦,回头向王看了一眼,轻轻说道:

    “我不会富贵的。王姐,我知道自己命不比你好,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宫女。”

    “不,不。新皇上已经看中了您,所以两三天内他要丰厚地赏赐于您。一赏赐,您就蒙恩召幸,选到皇上的身边了。但求您蒙恩以后,不要忘记我王瑞芬对您的一片忠心!”

    费珍娥不能对王瑞芬流露出自己决心刺杀李自成的心事,忽然想到投水而死的魏清慧和吴婉容,感到悲伤,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后悔没有随她们投水尽节,死得容易!”

    她没有对王瑞芬再说一句话,含泪一笑,转身向右顺门走去。

    且说在武英殿西暖阁中,当费珍娥叩了头站起来,李自成在对她说话时,又一次被她的美丽容颜所打动。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是那样黑白分明,光彩照人,最使他动心和吃惊。当费珍娥从他的面前离开,听见环佩声出了暖阁,乍然间他的心中有一种惘然若失之感。但是他马上对自己说:“已经决定将她赏给罗虎了,纵然是天仙也不能留下!”他从片刻的茫然心情中醒来,命窗外的宫女去武英门向传宣官传旨,速叫吴汝义进宫,然后转望罗虎,亲切地轻轻叫道:

    “小虎子!”

    罗虎赶快到御前跪下,俯首听旨。

    李自成问道:“孤今日召你进宫,你知道是为了何事?”

    “臣不知道,请陛下明示,有错即改。”

    李自成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为你有错才召见你,是为你应该褒扬。孤听说你在通州驻军,每日勤于练兵,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颇有名将之风。还听说你每日练兵之暇,读书写字,也常与当地文士往还,向他们虚心求教。你的这些情况,在目前咱们大顺军将领中十分难得。孤听王长顺进宫来说了后,十分高兴,所以特召你进宫一见。”

    罗虎感动地说:“臣自幼跟随陛下起义,受陛下教导,得能成长,至今受命一营主将。所有练兵之事,整饬军律的事,都是遵照陛下往日教导,不敢忽忘。”

    李自成问:“啊?是孤教导你的?”

    “是的,陛下。臣与许多幼年孩儿,有许多是阵亡将士的子弟,编入孩儿兵营,不行军就练武,一个个学会了十八般武艺,弓马娴熟。从前,咱老八队人马不多,敌不过明朝的官军势大,不是被追赶,就是被围困,日子虽然困难,可大家都听从陛下的话,不敢随便骚扰百姓,有时还分出粮食救济饥民。这样年月,俺们孩儿兵都亲身经过。”

    李自成说:“是啊,我们过了许多艰难困苦的岁月,有几次几乎被官兵消灭!”

    罗虎接着说:“咱们的人马在潼关南原打了大败仗,随后潜伏在商洛山中,苦苦练兵,又整顿军纪。臣那时已经是孩儿兵营中的一个小头目,记得可清楚啦。陛下为整顿军纪,获得民心,连你亲堂兄弟都斩啦。臣鸿恩叔是一员好将领,打起仗来勇猛向前,上刀山也不眨眼。斩他时,许多人都哭了,陛下也哭了。他待臣好像亲叔叔一般,所以臣也瞒着陛下到他的坟前烧了纸,痛哭一次。就在困守商洛山中的一年多,我跟着陛下学会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

    李自成想到目前的军纪败坏,也想到斩堂弟鸿恩的事,不由地心中感慨。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喉咙里“哦”了一声。

    罗虎接着说:“破洛阳之前,咱大军驻扎在伏牛山的得胜寨一带,也是天天练兵,整饬军纪,深受百姓爱戴,所以百姓称陛下是救星,称咱们的人马是仁义之师。那时,臣已经是孩儿兵营的总头领。如何练兵,如何讲究军纪,臣在这时期又学了很多。”

    李自成叹息说:“可惜到了北京之后,许多大小将领把以往困难日子的事都忘记了,独有你还牢记不忘,十分难得,难得!”

    罗虎知道近来大顺军在北京城中驻扎,军纪十分败坏的事,看来皇上也知道了,所以才有此感慨。但是他在大顺军中是小字辈的将领,对自己所见所闻的事不敢陈奏,只等待皇上对他有什么吩咐。

    李自成含笑问道:“听说有一次你的一哨人马移防,你下令必须将驻地屋内院外,处处打扫干净,又将百姓家的水缸添满,方许离开,这件事深为百姓们交口称道。小虎子,从前孤不曾教过你,咱们老八队可没有这样好,你是如何想到的?”

    罗虎回答:“陛下,臣在孩儿兵营中长大,认识了字儿,学会读书。去年进了西安,臣买到戚继光的《练兵纪实》和《纪效新书》,认真读了,悟出了许多道理。戚继光从南方调到北方,任蓟镇总兵多年,所以通州城中上年纪的读书人,知道他许多练兵治军的故事。臣在通州,从老人们的口中听到不少戚继光的故事。前人做过的事,走过的路,俺从前不知道,现在跟着学呗。”

    李自成点点头,心中称赞:“真好!”随即又问道:“那替老百姓打扫清洁的事,也是跟戚继光学的?”

    “这是跟岳飞学的。”

    “跟岳飞学的?”

    “臣在西安时,有一位读书人对臣讲岳武穆治军的故事。他说书上记载,岳飞征讨群盗,路过庐陵,夜宿什么市镇。第二天天色未明,将士们为主人打扫门庭,洗净碗盆,挑满水缸,然后开拔。这故事被臣记在心中,在通州有一哨移营时照样行事,果然百姓们因久受官兵骚扰之苦,对这次移营的事传为美谈。”

    “什么书上写的?”

    “臣不知道。”

    李自成在片刻的沉默中,暗暗点头,在心中叹道:“可惜我大顺军像小虎子这样的后生太少啦!”此时,吴汝义不知皇上叫他何事,匆匆进来,在罗虎的一边跪下。李自成命他平身,在一旁坐下,然后向罗虎含笑问道:

    “你知道孤为何召你进宫?”

    “臣不知道。在通州哄传吴三桂不肯投降,是不是又要打仗?”

    “打仗的事今日不谈,孤今日召见你是为着你的婚事!”

    罗虎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去,心中奇怪:“皇上为什么提到此事?”

    李自成接着说:“你是孤的得力爱将,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你的父亲早死,母亲远在陕西。如今孤为你选择德容兼备女子,完成你的终身大事。小虎子,你的意下如何?”

    罗虎脸红心跳,俯首不言,等候皇上继续说话。

    李自成又说道:“孤方才召见的那个费宫人,才貌双全,在数千宫女中十分罕见,孤将她赐你为妻,就在这几天内为你成亲。今日叫你进宫,就是为着此事。孤刚才故意让你看见费宫人,可满意么?”

    罗虎没有做声。李自成略感奇怪,转过头向吴汝义望了一眼。

    吴汝义本来认为皇上很看中费珍娥,必会将费选在身边。只要费珍娥受皇上宠爱,生育皇子,对自己也会有许多好处。没想到皇上将费宫人许配给罗虎为妻。皇上近一两天命他为罗虎赶快准备一处富丽堂皇的宅第,原来就为此事!他明白此事已无可改变,便对罗虎说道:

    “罗虎,陛下恩赐你美女为妻,还不赶快叩头谢恩!”

    罗虎继续沉默,想着那花白头发的、从年轻就守寡的、吃尽了苦难的母亲,不由地两眼充满热泪。

    李自成以为罗虎是因为年轻害羞,不好意思说话,会心地微微一笑,同吴汝义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向罗虎说道: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经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恰好我大顺军又进了北京,建立了大顺江山,由孤主持为你完婚,正是时候。国恩家庆,双喜临门,何况孤念你在孤的身边长大,自幼忠心耿耿,屡立战功,所以孤将宫中一位仙女般模样的美女赐你为妻。像这样如花美眷,世上少有。孤担心你不相信,所以在召见你的时候,特意召见费氏,使你亲眼看看。你心中可喜欢么?”

    吴汝义催促说:“罗虎,赶快谢恩!”

    罗虎不敢再拖延时间,抬起头来说道:“陛下,臣风闻吴三桂在山海关不愿投降,满洲人又准备南犯,看来会有一场恶战。臣请打过这一仗以后,再议婚事,目前暂且让臣专心练兵,为陛下效命疆场。”

    李自成有点儿愕然:“啊?你嫌费宫人的容貌还不够美么?还不称心?”

    吴汝义忍不住用责备兼爱护的口气说:“罗虎,你莫要辜负圣心,费宫人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在十三行省你打灯笼别想找到第二个!”

    罗虎不怕皇上对他怪罪,大胆回奏:“请陛下恕罪,臣不是不知费宫人十分貌美,又有文才,只因臣为孝顺寡母着想,宁愿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农家女子为妻,也不要娶一个从皇宫中出身的天仙美女。”

    李自成在心中称赞罗虎对母亲的孝心,但是笑着说道:“常言道,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费珍娥虽然有花容月貌,在宫中是公主的伴读宫女,可是一嫁给你,便成了你家媳妇,如何敢不孝顺你的母亲?”

    罗虎说:“陛下知道,臣家是几代佃户,无衣无食,有一年,臣母在带着臣讨饭时候,看见财主家的两条狼狗扑了上来。臣那时只有五岁。臣母为护着臣不让狼狗咬伤,她自己却给狼狗咬伤了。从那以后,手背上留下一个大疤,右腿走路一瘸一瘸。另外,她小时出天花没钱医治,脸上留了一些麻子。自古儿不嫌娘丑,可是费宫人她肯在我母亲的面前行孝么?她肯替臣母洗衣做饭么?臣娶了一个美貌媳妇,不但不能行孝,反而要臣母侍候,这妻子臣不敢要!请陛下恕臣违命之罪!”

    李自成听了罗虎的诚恳陈词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转念一想,不觉大笑。

    “小虎子,”他说,“孤既钦赐婚配,这事岂不想到?你放心,孤定要使你母亲享福,使费宫人在你母亲前做一个孝顺媳妇!”

    罗虎不敢相信,低头不语。

    李自成接着说道:“‘忠孝’二字,天经地义,必须讲求。你娶妻先想到孝敬母亲,孤甚欢喜。”他转望吴汝义:“子宜,孤命你为小虎子准备一处很好的公馆,一应陈设,都要讲究。你可准备得有了眉目?”

    吴汝义站起来说:“为罗虎寻找的公馆已经就绪,是一处世袭侯府的新盖府第,尚未居住。明朝亡国,侯爷被我们逮捕,拷掠追赃,听说已经死了。新盖的房子已经派数十名兵丁打扫,各种陈设,都会在三四天内布置齐备。罗虎成婚时需要的新袍服,命裁缝们日夜赶制,不会迟误。费珍娥的出嫁吉服,听说宫中仓库有为宫眷们准备的现成东西,可以挑选使用。”

    李自成说:“你果然会办事儿!你今日赶快差人去寿宁宫问明费珍娥的生辰八字,再将罗虎的生辰八字,都告宋军师,由军师手下的官儿们替他们合一合八字,明日就换庚帖,择定拜堂吉日,越快越好。”

    罗虎说道:“陛下钦赐婚配,臣实实感戴皇恩,不敢违抗。可是臣母出身寒微,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娶来的儿媳妇不能在身边行孝,反而受媳妇的白眼,臣的心……”罗虎忽然流出热泪,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李自成受罗虎的真情感动,收敛了脸上笑容,慢慢说道:

    “你对母亲有如此孝心,实在可嘉。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所以真正的忠臣必是孝子,从你的身上可以证明。你所担心的是新媳妇能不能孝敬婆母,所以你宁愿娶一个农家姑娘,不愿娶皇宫中的一个美女。这担心可以不必。孤已替你想了。”李自成转向吴汝义问道:“你知道孤为何命你为罗虎布置一处如侯伯宅第一样的公馆?”

    吴汝义站起来恭敬答道:“臣也在猜想,但皇上睿智渊深,臣不明白皇上的用心。”

    李自成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对罗虎说道:“你是立过许多大功的一员虎将。远的不说,单说去年十月间歼灭孙传庭的一战,关系何等重大。是你,率领数千骑兵,潜行密县山中,绕出临汝之北,在白沙附近截断明军粮道,使孙传庭全军溃败。随即,你日夜追击溃军,混在溃兵中占了潼关。孙传庭率残兵败退临潼,你又紧紧追赶,进入临潼,在一阵混战中杀死了孙传庭。当然别的将领也出了力量,可是你的功劳不同一般。在西安时候,许多武将都受了封爵,孤故意留下一些功臣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再行加封。你和吴汝义,还有李友、双喜等多人,都准备在北京进行封爵,以示开国大庆。孤为着替你办婚姻大事,昨日在心中已经决定,不必等候登极大典,提前封你为潼关伯,同时晋升你为制将军。明日,谕礼部为孤准备敕书,在赐你封爵时候,也封你母亲为相应品级的诰命夫人。你是新朝伯爷,你母亲是诰命夫人。费宫人纵然美如天仙,岂敢轻视婆母?”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问道:“小虎子,你还怕新媳妇不肯孝顺贫穷的婆母么?”

    罗虎伏地叩头,哽咽说:“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不敢再有顾虑。臣母如蒙诰封,臣纵然战死沙场,也难报皇恩万一!”

    李自成在此刻听到罗虎说出“战死沙场”的话,微微觉得不吉,望着吴汝义说道:

    “子宜,你带罗虎下去,速去准备一切!”

    这天下午,关于是否应该对吴三桂用兵的事,有资格参与密议的大臣,分别在两个地方进行密商。一个是刘宗敏住的地方,即从前田宏遇府中内宅的一个院落。如今为着商议机密大事,这院落戒备森严,并且仿效历代制度,在天井院中,离厅堂台阶前三丈远的地方,竖了一面豹尾旗。不管任何文武官员,纵然是提营首总将军府中的重要人员,不奉特许,谁也不能越过豹尾旗前进一步。

    今天在这里参加机密会议的人员很少,统共不到十个人,都是制将军。李侔既是制将军,而且为豫东起义将士一营主将,是副军师李岩的兄弟,文武双全,所以他在刘宗敏的眼中是一位较有分量的人物,自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

    另一个地方是在军师府的一座小院中,院门口设有警卫,闲人不许入内,小院肃静已极,只听见一只麻雀在树枝上啾啾地叫了两声,随即飞向别处。隔着帘子,堂屋里坐着正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文谕院掌院学士顾君恩。按照一般道理,文谕院就是明朝的翰林院,与国家军事无关,顾君恩参与重大的秘密军事会议却是另有道理。李自成在襄阳初步建立中央政权,号称新顺王,改襄阳为襄京,然后就讨论下一步用兵方略,当时有三个重要建议,顾君恩的“先占西安,然后挥军北伐”之策,被李自成采纳了,大受称赞。到了西安之后,是否立刻进兵幽燕,宋献策、李岩和大将田见秀都主张先巩固已经占领的各省地方,暂缓攻占北京,大违李自成心意;而顾君恩与许多新降文臣都主张赶快攻占北京,皇上应该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李自成果然亲率大军东征,顺利地攻破北京,完成了顾君恩在襄阳建议的用兵方略。在西安建立大顺朝时,李自成命喻上猷做兵政府尚书,而没有用顾君恩。这是因为喻上猷平生也喜欢谈兵,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和高级官吏,声望较高,而顾君恩在明朝仅仅是一个拔贡,没有官职,同喻上猷的资历和声望不能相比。另外李自成看出他生性浮躁,不宜做兵部尚书;为着报答他在襄阳建议的军事方略,命他做文谕院掌院学士,特准他参与重要的军事密议。由于这种特殊原因,所以顾君恩今日也被邀出席军师府机密会议。

    当两个地方进行机密会议的时候,西华门内的一座用红墙围起来的巍峨宫院中,李自成焦急地等待着亲信的文武大臣们的会议结果,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想着对策。

    今日午膳后他没有时间回寝宫休息片刻,急急忙忙地召见罗虎和费珍娥,又召见了吴汝义。当决定了罗虎和费珍娥的婚事以后,他就专心考虑着如何打仗的问题。他有时对着京东各州县和山海卫一带的地图研究,有时从御案边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不自觉地从心中发出来无声的问话:

    “立刻就东征么?趁东虏来犯之前就打败吴三桂么?……”

    他正想差人分别去首总将军府和军师府询问会议结果,忽然双喜进来跪下,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紧急文书呈上。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

    “是什么紧急文书?”

    “回陛下,儿臣听说是吴三桂给军师府送来一封火急文书,宋军师和牛丞相看过以后,立刻命书记官抄一份转给汝侯,将原件密封,差一中军,送来宫中,嘱儿臣立即转呈御前。”

    一听说是吴三桂从山海关来的紧急文书,李自成马上就想着是不是关于投降的事?是降还是不降?……他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匆匆拆封。他从大封套中抽出来一个略小的封套,上边用恭楷书写:

    敬请

    宋军师大人阅后赐传

    吴两环老将军大人钧启

    大明关宁总兵平西伯行辕缄

    李自成一看这信封上所用的称谓就不禁动怒,但是还猜不到信的内容。他一边匆匆打开吴三桂给他父亲吴襄的家书,一边在心中说道:

    “他仍自称大明平西伯,十分可恶,分明是已无投降之意,又给他父亲来封信,何意?”

    他抽出了吴三桂给他父亲的家书,看了一遍,气得脸色都变了,手指也微微打颤。他又将书信要紧的话重看一遍,虽然信中用了一些典故他不能全懂,但是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要造反!他将手中的书信向案上一抛,猛捶一拳,脱口而出地骂了一句:

    “可恶!胆敢如此不恭!”

    李双喜猛吃一惊,忽然抬起头来。李自成不等他开口说话,命他叫传宣官分头去军师府和首总将军府,叫正在商议军事机密的文武大臣火速进宫,都来御前议事。

    双喜说道:“回父皇,刚才军师府的中军说,牛丞相,宋、李两军师,喻尚书们为了吴三桂的事,马上来宫中向皇上面奏。”

    “汝侯和几位大将呢?……快传谕他们火速来御前议事!”

    “听军师府来的中军说,宋军师和牛丞相们先去首总将军府,稍作商议,一同进宫。”

    “你不要等,快差人去首总将军府,催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

    “遵旨!”

    李双喜叩头退出,回到武英门值房,立刻命一传宣官飞马往首总将军府传旨,催刘宗敏率领正在会议军国大事的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直到此刻,李双喜不知道吴三桂的书信中所言何事,只能从父皇的神情突变,以拳捶案,骂了一句,以及急召文武大臣们火速进宫,猜到必是吴三桂那方面有意外情况,但是究竟出了什么惊人变故,他不能知道底细,不知道吴三桂的家书中写了何事,竟然使皇上如此恼怒。双喜既吃惊,又不免焦急。他虽然是李自成的养子,又是不离李自成左右的扈驾亲将,然而自从李自成在西安建国以后,他们之间便有了新的关系,君臣礼制森严。这新的关系远远大过了父子关系。在往年,尽管他的年纪不大,在武将中地位不高,但是李自成要处理的许多紧要大事,他都知道,有时李自成主动地告他知道。如今成了君臣关系,皇上要处理的和所考虑的许多大事,轻易不对他说明,而他也不敢询问。他在值房中坐立不安,向手下人嘱咐一句话,便匆匆出了武英门,向东出了右顺门,率领十名亲兵,到东华门骑上战马,向首总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李自成重新拿起吴三桂的书信,打算再一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恰在这时,王瑞芬进暖阁送茶来了。他暂时停止看吴三桂的家书,将目光转向俊美而温柔的宫女。在往日,每当他看到王瑞芬的桃花般的脸颊,闻见她身上散发的清幽芳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端详着她的桃腮和云鬓,嘴角挂着微笑,纵然不问她一句什么话,也要目送她轻盈地走出暖阁。但今天,他看见她进来,看见她将成化瓷盖碗香茶小心地捧出嵌金丝朱漆托盘,放在御案上;看见她在小心地向御案上放茶碗时,向吴三桂的书信上偷偷地瞟了一眼;看见她立刻转过身子,走到紫檀木雕花钿螺的茶几旁边,没有一点响声,在鎏金的狻猊炉中添了香,他的眼光追着她不放,看见她右鬓边的绢制红玫瑰花在眼前晃动,看见她恭敬而又胆怯地瞟他一眼,看见她似乎想对他说什么话但不敢做声。他的脸上没有了温和的微笑,而只有严肃和沉重的神色。而王瑞芬呢,她瞟见了御案上放着的书信,她看清了信封的浓墨大字,丝毫不误,是吴三桂写给他父亲的家书,她在心中说道:

    “果然不出娘娘担心,山海卫出了大事!”

    窦妃自从今天上午宫女们登上右顺门楼悄悄观礼,看见了种种情况,加上她中午为皇上侍膳,已经心中明白,大概从山海卫来了不好的消息。她已经死心塌地要做大顺皇帝的一位贤妃,将自身和一家人的荣辱祸福同大顺朝的国运绑在一起,所以她午膳后回到仁智殿寝宫休息,对国事放心不下,暗嘱王瑞芬留心皇上的一切动静,随时告她知道。刚才,站在武英殿西暖阁窗外的两个宫女听见皇上怒捶御案,骂了一句粗话,又急于呼唤文武大臣进宫议事,王瑞芬很快就知道了,窦妃也跟着知道了。王瑞芬借故为皇帝送茶和添香,窥探动静,果然偷瞟见御案上放着吴三桂的家书。虽然她不能知道信上写的什么,但是看见信封上写的字也就够了。

    窦美仪听了王瑞芬的悄悄禀报,心头猛然一沉,暗自问道:

    “吴三桂的一封家书如此重要,难道他竟敢抗拒不降!”

    她喜读史鉴,关心国事,但苦于没法猜透李自成的主张。只是从一些迹象看,她估计会打仗,会向山海卫出兵。她还估计,在御前会商之后,皇上将迅速差遣一员大将,率领十万精兵,火速东征。她听说大顺军来到北京的是二十万人马,一直信以为真,所以她认为皇上必将派十万人马去征讨吴三桂,而皇上自己则坐镇北京,登极大典将如期举行。

    窦美仪一向深信女子以柔顺为美德,所以自从她被选在大顺皇帝身边,受到宠爱,便立志做一个不嫉不妒,不干朝政的贤妃。但是她只愿大顺的国运昌盛,江山永固,四海归心,不愿意继续发生战争,更不愿在北京近处有兵戎之祸,使生灵涂炭,动摇大顺根基。她越想心思越乱,忧从中来,不可排遣,但是她不能同身边任何宫女说出她的忧虑,只是在心中暗暗叹气,默默祝愿说:

    “陛下,‘和战’二字,断自宸衷,您可要反复思量。须记着兵凶战危,莫凭一时之怒!”

    因为王瑞芬前来送茶和添香,李自成将吴三桂的家书放下,目光转移到王瑞芬身上。等王瑞芬离开暖阁以后,他从御座上站起来,在暖阁中彷徨许久,考虑打仗的事。后来,他在心中叹道:“看来改为初八日登极的事,又不能如期举行了!”他重新到御案前边颓然坐下,拿起吴三桂的家书,再看一遍,那信上写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再拜,谨上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熟闻义训,得待罪戎行,日夜励志,冀得一当,以酬圣眷。近日边警方急,宁远巨镇,为国门户,附近卫所沦陷几尽。儿方尝胆卧薪,力图恢复,不意李贼猖獗,犯我神京。儿奉先皇密诏,弃地勤王。无奈先皇有弃地不弃民之严旨,儿只得携辽民数十万众入关,士民颠沛于道路,将士迟滞于荒原,使儿不能率轻骑星夜赶程,坐失戎机。儿窃思居庸天险,可为屏障,而京师藉天子威灵,朝野奋起,必可坚守待援。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迨儿进山海关时,贼已过居庸而南矣,良可痛心!

    吾父督理御营,势非小弱;巍巍万雉,何至一二日内便已失堕?儿欲卷甲赴阙,事已后期,可悲,可恨!

    侧闻圣主晏驾,臣民戮辱,不胜眦裂。窃意吾父素负忠义,大势虽去,犹当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誓复不共戴天之仇,不济则以死继之,岂非忠孝媲美乎!不料我父隐忍偷生,负君降贼,来书谆谆,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愧平原骂贼之勇。夫元直柔弱,为母罪人;王陵、赵苞二公,并著英烈。我父赫赫宿将,矫矫王臣,反愧巾帼女子!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诀,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之旁以诱三桂,不顾也。男三桂再百拜。

    李自成再一次将吴三桂的家书看了一遍,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不能再等待啦,马上出兵!趁东虏来犯之前……”

    他正要传双喜进殿,双喜匆匆地进来了。他听见声音,转过身子,赶快问道:

    “你差传宣官们分头去叫议事的文武大臣们速来宫中,已叫去了么?”

    双喜跪下说:“回陛下,儿臣差过两个传宣官之后,还怕耽搁时候,又亲自骑马前去。儿臣刚出东安门不远,迎面遇见汝侯同议事的大臣们骑马前来,此刻已经到了。”

    “他们现在何处?”

    “现在武英门候旨。”

    “快叫他们进来!”

    双喜出去传旨时候,李自成转望御案,“砰”的一声,又在吴三桂的家书上捶了一拳。

    第二十八章

    文武大臣们在御前行了叩头礼后,李自成吩咐一声坐下。等到大家刚刚坐稳,李自成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吴三桂的家书你看了么?”

    刘宗敏回答说:“看了。书子中使用了一些典故,我们众武将莫名其妙,经德齐将军讲解之后,我们全明白了。吴襄也是老粗,箩筐大字儿认识不到几马车。吴三桂这混蛋小子,他的这封家书,分明是送来给咱大顺朝廷看的,哪是给他老子写的家书!”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很对。吴三桂表面上是给他老子修的家书,实在的意思是写这封书子给孤看的,表明他决不投降。可是他害怕孤立刻发兵征讨,所以他不直接给孤写书子,留下一点回旋余地。”他忽然转向丞相,问道:“启东,你如何看的?”

    牛金星赶快站起,说道:“陛下睿智天纵,烛照一切,洞见三桂肺腑。臣看了吴三桂的家书之后,也甚愤怒。然反复思忖,窃以为既然吴三桂的事尚有回旋余地,不妨暂缓讨伐,一面准备用兵,一面按期举行登极大典,以正天下视听,慰万民乱久思治之心。到北京后如陛下不早日登极,将失四海喁喁之望。”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觉得牛金星的话也有道理,又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府中商议如何?”

    宋献策站起来说:“奉旨在军师府议事诸臣,除臣与林泉之外,牛丞相、喻尚书、顾学士都到了。正会议间,接到吴三桂差人送来的这封家书。大家传阅之后,莫不义愤填膺。然而因为是军国大事,所关非浅,尚未迅速就有定议。”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问:“主要的是,你们对出兵讨伐有何看法?”

    宋献策心中一惊,回答说:“顾君恩学士力主讨伐,喻上猷尚书,也是主张讨伐。然兹事体大,臣不免心存疑虑,希望断自宸衷。牛丞相认为皇上举行登极大典极为重要,倘再改期,将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露我大顺兵力不足,自身软弱,反助长吴三桂嚣张之气与远近各地不臣之心。”

    李自成愤怒地问道:“难道不敢对吴三桂兴兵讨伐,就能压下去吴三桂嚣张之气,消灭远近各地不臣之心么?”

    宋献策明白皇上对讨伐吴三桂的事已有成见,且“圣心”十分恼火,不宜在此时犯颜直谏。他不再说话,跟着牛金星坐下。李自成知道顾君恩主张讨伐吴三桂,将目光转向顾君恩说道:

    “在襄京时,关于下一步用兵方略,文武们议论不一,是卿建议孤先破西安,再接着进兵幽燕,直破北京。到西安后,要不要紧接着北伐幽燕,众文武们议论不同,又是卿主张趁热打铁,赶快渡河北伐。孤两次都采纳了卿的建议,才有今日的成功。关于对吴三桂的事如何处置,是眼下十分火急的军国大计,不能够当断不断,犹豫误事。孤意已决,卿有何高明之见?”

    顾君恩明白皇上对吴三桂用兵讨伐的事已经决定,此刻又受了皇上的褒奖,认为这又是立功的绝好机会,立即站起来说:

    “陛下,近日因风闻吴三桂拥有数万之众,负隅山海,颇有不降之心,臣对和战大计,已私心代陛下筹之熟矣。以臣愚见,吴三桂已决意与我为敌,不日必公然倡言举义,号召远近,誓为明朝复国,并为崇祯帝缟素发丧。如待那时派兵征剿,彼之战守准备已立于不败之地,而各地又纷纷响应,胜负之数非可逆料。故臣反复思维,大胆陈奏,请陛下毅然决定,于登极大典之后,即日东征。以陛下百战百胜之声威,携我军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扫荡山海腹心之患,则各地意欲倡乱之人不敢蠢动,欲乘机南下之虏骑,亦必观望而止步。兵贵神速,不可犹豫误事,敢请陛下圣断!”

    顾君恩的意见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他未进北京时候,在路上每天接到许多军情文书;进了北京之后,每天批阅的军情文书更多。这些重要文书,多数是留守长安的权将军泽侯田见秀转来的,也有由六百里塘马直接从湖广来的,还有从河南来的,从驻守太原的文水伯陈永福处送来的,以及从驻守保定的权将军刘芳亮处送来的。这些纷纷从远近各地送来的文书,有许多使李自成感到心烦和担忧。湖广方面,据襄阳府尹牛佺的十万火急禀报:虽然左良玉驻军武昌,每日练兵,尚无西进举动,但四年前投降了明朝郧阳巡抚的王光恩和光兴兄弟,近来十分嚣张,从均州东犯,已经围攻谷城,声言要攻襄阳。襄阳已改为襄京,是控制湖广各地的军事重镇,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倘若失守,不但湖广之德安、荆州、夷陵各地不保,而且南阳也失去屏障。南阳危险,由商洛入关中之路必将草木频惊,武关与商州不得安枕……

    李自成点头说:“目前河南各地也很不稳。”

    顾君恩接着说:“河南位居中原,自古为争战之地。目前各府、州、县驻军空虚,无力弹压,可以说危机四伏,十分可虑。况且割据西平和遂平一带的土豪刘洪起,被左良玉委为副总兵,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完全与我大顺为敌。割据登封的李际遇,乘我大顺军在河南驻军空虚,派土寨兵丁四处剿掠,威胁洛阳与郑州,成为中原的一大隐患。臣所言者,只是我朝的明显大患。臣以为北京一带形势关乎四海视听,该用兵讨伐的必须火速讨伐,使局面早日澄清,以震慑各地反侧之心,使之不敢公然叛乱,亦使东虏不敢南犯。”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严峻,但没有即刻说话。他的眼光在刘宗敏等武将和牛、宋等文臣们的脸上扫了一遍,而脑海里却闪电般地同时想起了许多足以使他心烦的情况。近来从各地来的军情塘报和密奏,使他知道河南汝南这个重要地方,已经被劣绅地痞占据,最早被他派兵攻破的并委派了地方官的郏县城,新近又落入明朝的地方官绅之手。另外,从去年十月起,依靠他的声威,不靠兵力,差人传牌到豫东和山东各地,处处百姓驱走了原有官吏,打开城门迎降。可是近来情况已经在变,各地因无兵弹压,绅民不服,谣言蜂起,派去的州、县官无力理事,朝不保夕。他不能不想到,倘若吴三桂准备就绪,与江南明臣联络,为崇祯缟素发丧,倡言复国,号召天下,从湖广到河南,到山东,到徐砀一带,北连畿辅各府、州、县,必将处处骚动,与我为敌,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忽然下了决心,在心中说:

    “必须赶快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夺取山海卫,不要养痈成患!”

    李自成在片刻间所想到的各地局势,御前的文武大臣们因为都是参与帷幄的人,能见到各处军情塘报,所以同样清楚。但是因为各怀隐忧,一时间竟无人说话。李自成也不等待,望着刘宗敏问道:

    “捷轩,武将们有何主张?”

    刘宗敏知道李侔主张持重,但是不予重视,坐着回答说:

    “武将们都主张讨伐。兵贵神速,越快越好。”

    李自成又望着李过问道:“补之,你的意下如何?”

    李过恭敬地站起来说:“吴三桂在家书中称我为贼,决意与我为敌,必将一战。臣以为迟战不如速战;拖延时日,于我不利。我军进驻北京以后,军纪已不如前,虽然汝侯令严,已经斩了几个违犯军纪的人,但败坏军纪的事,仍在不断发生。倘若赶快出师东征,全军同仇敌忾,军心可立刻振作。侄臣暗中担忧,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后,我军暮气已深,军纪将大大不如今日,想打一场恶战,恐怕晚了,所以汝侯坚决主战,侄臣十分赞同。此事迫在眼前,无可回避。至于登极大典之事,请恕侄臣死罪,不妨推迟一步。”

    李自成听到李过建议他推迟登极大典,登时脸色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镇静下来,李过是他的亲侄儿,对他怀着无限忠心,这建议不可不认真思忖。然而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顾君恩必有妙计解此难题,随即向顾君恩问道:

    “再推迟登极大典将动摇朝野视听,也会大失三军将士之望。顾学士,你有何更好主张?”

    顾君恩站起来说道:“臣以为,一面大军东征,不可迟误,一面如期举行登极大典,以正天下视听。此二事并不相悖,可以同时进行。陛下以为然否?”

    虽然在李自成看来,顾君恩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是他看见李过和刘宗敏都在摇头,分明是极不赞成。他们是大顺朝中极其重要的两位大将。李自成不能不重视他们的态度,随后向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说出你的主张!”

    刘宗敏很不满文臣们的态度,傲慢地瞟了顾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说道:

    “陛下,可以请文臣们各抒高见!”

    李自成说:“不,你说吧。你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虽然要大家各抒己见,可是孤等着你一槌定音。”

    刘宗敏从椅子上站起来,魁梧的身子,骨棱棱的眉头流露出坚定刚毅的神情,突出的颧骨上似乎微微地动了几下。他将两只大手抱拳胸前,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皇上,我们初到北京,脚跟没有站稳,遇到吴三桂与我为敌,这一仗关乎胜败大局,非打不可。臣为打仗着想,有意见只好说出口来,不说出来便是对皇上不忠。”

    “你说,你说。孤正要听你忠言。”

    刘宗敏继续说:“我军来到北京的人马号称有二十万众,实在说精兵只有六万,连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来七万多人。这六万精兵,是我们来到北京的看家本钱,其中有部分将士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吴三桂有关宁精兵三万多,加上新近从进关辽民中征调的丁壮,合起来有四万多人。假若我们将全部六万精兵派去讨伐,留下一万多人马戍卫北京,比吴三桂的关宁兵只多了一万多人。所以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战,也是一次苦战。可是我们必须赶快取胜,不能够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时日。倘若战事拖延不决,一旦东虏南下,畿辅各地响应吴三桂,对我军十分不利。何况,据刘二虎所得探报,吴三桂在海边屯积的粮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们最多只能携带十日之粮,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县百姓支援,与我们在河南、湖广各地时情况不同。所以这次讨伐吴三桂,一则是势在必行,二则是全力以赴,三则是必须一战将吴三桂打败。打败了吴三桂,夺占了山海关,然后迅速回师,经营北京近畿,方好立于不败之地,使满鞑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官绅士民不敢反叛大顺。献策,你是军师,你说是么?”

    宋献策十分震惊,但在皇上和刘宗敏、李过等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讨伐的情况下,他不敢公然反对。不反对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来说道:

    “对吴三桂这样窃据雄关,拥兵抗拒,成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讨伐,义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经有权,请不要立即决定……”

    刘宗敏冷笑说:“献策,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拖延不决,一旦吴三桂外与满洲勾连,内有河北、山东官绅响应,公然打出为明朝复国旗号,局势大变,我们再想讨伐就晚了。”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问道:“启东,你平日满腹经纶,对此事必有远见卓识,何不说出你的主张?”

    牛金星虽然在心中也主张慎重行事,但见皇上和刘宗敏已经下了决心,他就不敢说出不同的主张了。他恭敬地站起来,向李自成回答说: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军师,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纵,思虑渊深,诸臣万不及一。如此大事,请陛下不必问臣,断自圣衷可矣。”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你看,这一仗应该如何打法?”

    宋献策回答:“陛下不是询问臣此仗是否应该打,而是询问臣此仗如何打,足见陛下东征之计已定,其他的话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备军师之职,理应尽心建言,请陛下另行召对,使愚臣千虑之后,再作一次陈奏。”

    “也好,今晚孤将在文华殿单独召见你与林泉,诸臣皆不参加。”李自成又转向刘宗敏:“捷轩,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待吴三桂抗拒不降,臣与众武将出于义愤,也为国家安危着想,坚主讨伐,兵贵神速,不要拖延时日。但也知困难很大,非往日同左良玉打仗的情况可比。我军出兵六万,只比关宁兵多一万多人。吴三桂有坚城可凭,粮草不缺,以逸待劳,先占地利人和两条。我军进入北京后已经有一部分士气不如以前,出征人马不多,粮草也少,必须拼死血战,方能取胜。臣请陛下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壮我军威。只要将士们看见陛下立马阵后督战,定能以一当十,锐不可挡!”

    李自成的心情激动,点头说:“孤要亲自督战,亲自督战!”

    刘宗敏又说道:“臣请马上出宫,驰回将军府,连夜分批传呼各营果毅以上将领,秘密下令做出兵准备。我大军何时离北京出征,请皇上此刻示知,至迟明日决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严重,慢慢说道:“军师原说四月十二日己巳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万不得已,再改登极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对山海用兵紧急,登极大典的事暂不提了,就决定在大军东征凯旋之后登极吧。军师,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御驾亲征,倘若出师不利,东虏又乘机进兵,后果十分可忧。他身为军师,实难附和众议。但是看来谏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间,他的心思十分为难,不觉向坐在右边的李岩看了一眼。恰好李岩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胆苦谏。他随即恭敬地站起来,心情激动,含着眼泪,不禁声音微微打颤,向皇上慷慨陈辞:

    “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无飞黄腾达之志。崇祯十三年冬,陛下携仁义之师,进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迎,视若救星。献策平生略明阴阳数术,此时识天命攸归,河清有日,故携秘藏《谶记》,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为军师,凡军旅大事,无不言听计从。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报,凡大事知无不言。今日遇此东征大计,事关国家安危,臣实不敢不为陛下慎重考虑,以求计出万全。讨伐吴三桂之事,可否请陛下暂缓一日决定。估计今日有新的军情探报到京。俟臣与副军师根据各方探报,通盘筹议,今晚进宫,面陈臣等愚见,然后由陛下圣衷睿断。况且此次东征讨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敌之地利,颇优于我。皇上纵然必须用兵,也应该庙谋周详,在出兵前,想出一两着奇计,以智取胜,不能拼死攻坚。还有,倘若猛攻无益,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凡此种种,容臣与副军师回军师府认真研讨,今夜入宫面奏。”

    李自成觉得宋献策的话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点点头说:“孤已说过,今晚在文华殿召对。这次出兵打仗,实是万不得已。倘若吴三桂公然声称为恢复明朝举兵反我,号召远近,畿辅与山东纷纷响应,我们再讨伐就迟了一步。或者满洲人准备就绪,八旗铁骑南下,与吴三桂联兵对我,那时我们出兵讨伐已经晚了。孤东征之计已定,无须再议,再谏便是阻挠大计。”他瞟见刘宗敏在对他点头,随即对宗敏说道:“捷轩,你立即回首总将军府,分别召集各营将领,传达孤不得已推迟登极,迅速东征之意,命各营赶快准备,于十二日一早随孤东征。至于行军次序,如何部署,你与补之商议,代孤定夺。孤今晚召见正副军师之后,在运筹帷幄方面,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准备去吧。”

    从刘宗敏起,大家依次叩头,肃然退出。

    “献策、林泉,”李自成向两位军师叫道,“孤还有话嘱咐!”

    宋献策和李岩赶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谕。“你们回到军师府中,献策要为孤此次东征卜上一卦。”

    宋献策说道:“古人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决定东征,就不必卜了。”

    李自成说:“当然,十余年来,孤身经百战,往往遇着官军就打,看见有机可乘就打,打不赢就走,并不由卜卦决定。可是这次出师,与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谨遵圣旨卜卦。平日臣为方便起见,总是用三个铜钱卜卦,今晚将沐手焚香,遵照文王旧制,用蓍草卜卦。”

    李自成面露微笑:“好,卿平日卜卦灵验,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

    李岩在西安时曾谏阻李自成急于北伐幽燕,力主用两年时间倾全力经营河南、湖广、陕西和山东各地。李自成不仅拒绝了他的建议,而且心中颇不高兴,本来有意任他为新朝的兵政府尚书,也就不再提了。从那次事件以后,他听了宋献策的私下劝告,以后在李自成面前该提的意见少提,以免日久招祸。所以在今天御前会议时候,李岩与宋献策的意见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献策谏阻东征,他自己却不说话。离开御前出宫,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着如何挽回皇上和刘宗敏的危险决策。但是他明白自己无力谏阻,宋献策的请求皇上在今晚单独召对也未必能改变皇上和刘宗敏的已定之策。从东华门到军师府的路上,他虽然同宋献策在马上交换过眼色,却因为前后左右有许多护卫的将领和士兵簇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他们策马回到军师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群常在身边的文武官员共进晚膳。大家看见正副军师大人脸色严肃,猜想到在宫中讨论了重大国事,必定与吴三桂在家书中公然拒降有关,但没人敢询问一句。在宋献策和李岩主管的军师府,不仅办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且绝对不许询问军国大事的重要机密。每次两位军师从御前议事回来,倘若他们不将所议之事告诉左右僚属,大家是不许询问一句的。用李岩的话说,他同宋献策这种对国事的严肃态度就是古人所称道的“大臣出宫不言温室树”。今晚由于正副军师的神色异常严峻,闭口不谈朝廷将如何对待吴三桂拒降的问题,在正副军师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大大不同于平日。

    晚膳以后,宋献策携着李岩的手走入他单独办公的一个大房间,俗称签押房。他吩咐中军,不许呈送公文的人走进小院,也不许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后他同李岩隔着八仙桌,在两把太师椅上相对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咽下肚去,小声说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军师重任,值此国家根基未固之秋,风云巨变之日,不作犯颜直谏则不忠,尽力苦谏则惧祸,为臣之难,莫过此时。室中别无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

    李岩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据你逆料,东征成败如何?”

    “此事我们已经谈过,十分令人担忧。”

    “兄平生精于数术,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仁兄学问,弟所敬佩,对卜卦一道,岂有不知?易理变化玄妙,往往也有偶然。弟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断,不靠占卜。有时占卜,幸而一中,人们便竞相传说。有时也不中,不过人们不谈罢了。我从军事上分析利害,心中了然,所以不必乞灵于卜筮。”

    “虽然如此,老兄仍然必须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话回奏皇上?”

    宋献策想了一下,只好说:“是的,君命不可违,我就占一卦吧。”

    他随即呼喊檐下肃立的中军,命仆人端来温水,净了手,焚了香,然后从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秆儿,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上。这时,他同李岩的心情都很紧张,生怕得到一个不吉之卦。李岩见宋献策有点迟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担心,小声说道:

    “请兄不必迟疑,也许会得一吉卦,改变你我思路,不用再谏阻东征,岂不甚佳?”

    宋献策说:“兄言甚是。易理奥妙无穷,也许会卜得吉卦。既然钦谕难违,只好不管吉凶,且看占卜结果如何!”

    为着表示虔敬,他改变平日占卦习惯,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随即将四十九根蓍草秆儿分为两部分,再按照从西周以来三千年间的传统办法,将蓍草摆布一阵,忽然大惊,小声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个凶卦!”

    李岩惊问:“什么凶卦?”

    “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岂不是应了今日不该东征之事?”

    李岩在少年时也是读过《周易》的,不觉说道:“果然是个凶卦!”

    宋献策颓然坐下,叹口气说:“林泉,《周易》虽然变化无穷,但毕竟只讲阴阳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阳数,到上九,阳已至极,不可能再向前进,再向前进便要挫折,故卦辞为‘亢龙有悔’。你记得这一卦的《系辞》么?”

    李岩说:“弟少年时读《易经》,对孔子所作易传,反复背诵,至今不忘。《系辞》云:‘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请兄想一想,我大顺朝近来行事,何尝不是亢龙!……”

    宋献策赶快作个手势,要李岩将声音尽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听见。李岩摇摇头,接着说道:

    “孔子在这几句《系辞》中,紧接着用十分感慨的口气说道:‘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与陈平之位,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之议,一旦受挫于坚城之下,东虏乘机由中协或西协进犯,截断我皇上回京之路,岂但‘亢龙有悔’!倘若我大顺不能在北京立脚,影响所及,将见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变乱蜂起,举国骚乱,大局崩解之祸,不知‘伊于胡底’!”

    宋献策轻轻点头,小声问道:“事急势迫,皇上东征之意已决,今晚召对,我们用何言进谏?”

    李岩回答说:“皇上亲率六万将士,孤军东征……”

    “不是孤军,是悬军。”

    “是的,是悬军东征,也等于是孤注一掷。此事乃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你我既为顺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当尽职尽忠,对军国大事的利弊知无不言,方不负事君之道。”

    “如何能恪尽厥职,知无不言?”宋献策问道,剪去烛花,注目望着李岩。

    李岩低头沉吟片刻,重新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依弟愚见,事至如今,只好将今晚之卦,不作隐瞒,面奏皇上。平时陛下十分重视仁兄占卜,倘若今晚听到卦爻辞之后,果然动心,你我即可乘机反复剖析,冒死苦谏,想来陛下可能采纳苦谏,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宋献策说:“难!难!据我看,此时谏阻东征,十分困难,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后之祸。”

    “我兄往日对皇上知无不言,今晚何以如此忧惧?”

    “往日,”宋献策感慨地说,“当皇上在艰难困苦之中,依赖众文武辅佐,虚怀若谷,从谏如流,集思广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敌制胜,避免挫折,夺取江山。自从破了西安之后,皇上与陕西将领咸以为大业将成,志得意满,骄气已露,而新降众多文臣又歌功颂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东未定,河南未稳,更莫说天下已定,皇上急于还乡祭祖,大宴乡党父老,封侯封伯,比汉高祖功成还乡,还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里,修路建桥,于米脂县北门外改建行宫。李补之率领戎马万匹护驾,沿途官绅百姓接驾。如此耗费财力民力,当时不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谏阻,连启东也是心有非议而口中称颂盛德。君臣之间为何有此隔阂?就是皇上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认为大业已成,而陕西将领们纷纷封侯封伯,他们的意见皇上不能不听。所以势移时迁,皇上对我与启东的进言,有时就不像往日那样言听计从了。皇上如今进了北京,身居紫禁城中,与在西安时更为不同。弟今晚纵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沥胆,谏阻东征,恐已无济于事。倘若皇上定要御驾亲征,弟无力谏阻,也要尽力献出补救之策,或能以奇计制胜强敌。纵然不能取胜,也不使局势变得不可收拾。”

    李岩不觉惊喜,赶快问道:“仁兄有何奇计破敌?”

    宋献策正要说出他的奇计,忽然中军进来,请正副军师大人速去前院接旨。宋、李二人迅速站起,略整衣冠,匆匆走到前院,向北跪下。从宫中来的传宣官昂然走上台阶,面南站立,带着浓厚的关中口音和严重的口气,琅琅说道:

    “圣上有旨!正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火速进宫。圣上在文华殿等候召对!”

    中军将传宣官送走以后,宋献策和李岩因为皇上在文华殿等候,不敢怠慢,不能再谈别的话,随即带着文武随从、亲兵、奴仆等二十多人,走出辕门上马,向东华门疾驰而去。

    他们在护城河桥内下马,将一群随从留在东华门外,进入紫禁城中。当走到文华殿的宫院门前时,他们的心情都很紧张。宋献策拉一下李岩的袍袖,小声嘱咐:

    “今日召对,不同平日,犯颜直谏的话由我来说,兄只须帮衬一二句即可。”

    李岩心中感激献策的关照,小声说:“请兄尽力苦谏,再献上破敌奇计!”

    李岩随在宋献策的背后,由一宫女带领,脚步很轻,恭敬地走进文华殿的东暖阁。宫女退出。他们向李自成叩头,望见皇上的严峻神色,不觉心情紧张。仅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胜寨屯兵时候,他们同李自成每日见面,无话不谈,亲如朋友,那样毫无隔阂的情况一去不复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御前会议之后,李自成没有休息,首先叫来吴汝义,命他赶快准备初十日为罗虎与费珍娥成亲的事,务要事事风光。他又叫礼政府尚书和侍郎进宫,告诉他们,他要立刻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罗母为诰命夫人,命礼政府大臣遵照《大顺礼制》,火速备办敕书和潼关伯铜印。他又召威武将军、罗虎的叔父罗戴恩进宫,命他听从宫内大臣吴汝义指挥,督率工匠,连夜将金银熔化,都铸成五百两的整块,分装木箱,钉牢,加上封条;所得珠宝首饰,也要装箱钉牢,内衬棉花,外加封条。罗戴恩率领五百骑兵,五百匹骡子,二百匹骆驼,初十日动身,将数千万两白银,还有黄金、珠宝等物,走娘子关一路,押运长安。他又命李双喜驰往首总将军府,询问刘宗敏是否已经召集了各营果毅以上将领,面授讨伐吴三桂的决策,会商如何出兵的事。双喜回宫禀报,刘宗敏先召见了制将军以上将领会议,传达皇上圣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见果毅以上将军训话,鼓舞士气,誓为陛下效忠作战。至于详细出兵的事,等待正副军师前去,商量之后,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听了没有做声,等候两位军师进宫。

    两位军师在文华殿东暖阁叩头,赐座之后,李自成向他们问道:

    “你们回到军师府,为东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献策和李岩恭敬起立,依照献策嘱咐,李岩低头不语。直到此刻,宋献策还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讳么?”李自成又问道:

    “献策,你到底卜了个什么卦?”

    宋献策躬身答道:“陛下,请恕臣死罪!臣于晚饭后沐手焚香,请出蓍草,敬谨卜卦,竟得一个不甚吉利(他不肯直说凶卦)的卦,不敢冒渎圣听。”

    李自成暗暗吃惊,又问道:“到底得的是什么卦?”

    宋献策:“在乾卦中……”

    “在乾卦中……什么卦?”

    “上九,亢龙有悔。”

    “《易经》……孤不曾读过。什么叫‘上九’?‘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

    宋献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这是凶卦,绕着弯子说道:

    “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成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奥,变化无穷。总而言之,不外阴阳搭配,相生相克,天地间万事万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圣人活到四十多岁时对弟子们感慨说道:‘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中讲的是天地间阴阳变化之理,阴阳二气化为图像便是乾坤二卦,化为数字,便是单数为阳,偶数为阴。一、三、五、七、九是阳数,二、四、六、八是阴数。因为以数字代表阴阳变化,故卜筮亦称数术之学。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说:“此刻不是讲书,孤要你说明白这一卦主何吉凶。既是凶卦,也须将凶卦的道理说个明白。快说!”

    宋献策跪下说道:“请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阳盛已到极限,正所谓到了‘物极则反’,是极运,不能再前进了。倘若再往前进,就要受挫,必将有悔。所以这一卦的爻辞是‘亢龙有悔’。《系辞》是孔子作的,解释此卦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今日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悬军东征,不顾困难,与此卦正合。臣心所忧,不敢不冒死直谏!”

    李自成心中震惊,一时拿不定主意,随即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是举人,读过《易经》,深明《易》理。你对此卦有何解释?”

    李岩已经跪在地上,回答说:“献策晚膳后,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当时臣在一旁观看,心中也为之一惊。《易经》中别的卦中也有‘亢龙有悔’之辞,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最为不吉。刚才献策所言,敬请陛下采纳,对东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军师商量好假托占卜来谏阻东征,登时产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严峻地向李岩问道:

    “这卦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李岩说道:“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变化无穷。但卦辞十分简单,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圣人出,好学深思,勤奋读《易》,曾经读《易》韦编三绝。也就说,穿竹简的皮条儿断了三次,足见其阅读之勤。他曾经说自己‘四十而不惑’,但过四十岁以后,他又对弟子们感慨地说:‘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到了晚年,他周游列国回来,专心为《周易》写出《十翼》,又称《易传》,以教后人。《系辞》包含在《十翼》之内,十分重要,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们记孔子的话……”

    “孤要你解释‘亢龙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释。”李岩又叩了一个头,接着说道:“刚才献策所言,正是孔圣人的话。但《系辞》中另外还有几句话。‘上九,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这几句《系辞》颇有深意。”

    “这几句话与孤东征之事何干?”

    “请陛下效唐太宗从谏如流,俯听臣愚昧之见。陛下虽然建国大顺,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说:“倘若不是吴三桂据山海卫不肯投降,孤在数日内即可举行登极大典!”

    “微臣愿意冒死直言,苟利于国,不避斧钺之诛。孔子圣人,在‘贵而无位’之后,接着又说,‘高而无民’,更值深思,亦与今日我大顺情势吻合……”

    “我大顺已占有南至长江,北至燕山的半个中国,江南亦不难传檄而定,怎么说孤目前的处境是‘高而无民’?孤愿有忠贞骨鲠之臣,决不罪你,但你要把话说清楚!”

    “臣窃思,我朝虽然新占有数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疮痍满目,人民未享复苏之乐,故虽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无民’。荀子议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忧不在吴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处处民心未服。万一东征受挫,东虏乘之,兵连祸结,将以何策善后?请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觉得李岩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但是他又担心一旦吴三桂在山海卫城中为崇祯发丧,以兴兵复明为号召,传檄各地,远近响应,加上满洲兵乘机南下,局面会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间,他考虑了各种后果,还是认为先发制人,迅速打败吴三桂为上策。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决心,又以温和态度向李岩问道:

    “你说孔子解释‘亢龙有悔’一卦的一段话,下边一句是什么?”

    李岩说:“下边一句话是‘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

    李自成摇摇头,说道:“这句话与我大顺朝的情况不合。孤于崇祯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与你们二位,到襄京后得喻上猷、顾君恩与杨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长安以后,又有许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们知道天命已改,降顺我朝,受到重用。路过平阳,破了太原,又来了一批文臣。如今满朝济济,都是孤的辅弼之臣。只要是人才,孤就录用,予以高官厚禄,俾其各尽其才,赞襄大业,不能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啊!你们都是贤人,并没有身居下僚!”

    “陛下圣明,延揽人才,才有我大顺朝于短期中六部咸备,济济多士。然而应该有众多的地方大吏,府州县官,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国土,恢复农桑,严惩奸宄,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四民咸有葵倾之心。必须如此,三年之后,方能足食足兵,国家根基稍固,立于不败之地。目前情况,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处处尚在戎马倥偬之中,贤人避居山林,豪强伺机为乱,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的州县官多系市井无赖之徒,仰赖陛下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所以《系辞》上说‘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与目前贤人避世,不肯为陛下效力的情况,大致相合。也因此‘动而有悔也’。臣愚,直陈所见,恳乞恕罪!”

    李自成虽然明白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西安以来,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的话,倘若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同时又想着今日午后的御前会议,刘宗敏、李过、李友等等心腹大将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经同意,并且向朝臣们宣布暂缓举行登极大典,而刘宗敏也已经召集重要将领,下达东征命令……他想到这些,对李岩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拖延时日,决非上策。如坐等吴三桂准备就绪,为崇祯复仇,以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兴师南犯,对我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北京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徒乱孤心!”

    宋献策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慷慨说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侧身于帷幄之中,言听计从,待如腹心,故臣愿以赤忠报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纵观全局,衡之形势,证之卦理,窃以为,陛下东征则于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东虏必然趁机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耳。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备虏。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势如无根之木,从长远看,不足为患,且可以奇计破之。东虏则不然,自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谓使鹿使狗之地,势力渐强,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更加悉力经营,改伪国号为大清,不仅占领辽东全境,且统一蒙古,征服朝鲜,利用所掠汉人种植五谷,振兴百工,制作大炮。此一强敌,万不可等闲视之。在今日之前,十余年来陛下是与明朝作战,而明朝早已如大厦之将倾,崇祯只是苦苦支撑危局耳。陛下既来北京,从今日起,必将以满洲为劲敌,战争之势与昔迥异。故臣以为陛下目前急务在备虏,不在讨吴,东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虏骑南下,或扰我之后,或奔袭北京,则我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于庙算之日,臣忝居军师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进言,恳乞俯听一二,免致‘亢龙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动摇,低头沉吟片刻,随即问道:“孤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么?”

    “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兵马,挫我军威?倘若东虏乘机南犯,我军远离北京,又无援兵,必败无疑。所以臣说陛下东征则陛下不利,三桂西来则于三桂不利。”

    “孤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北京郊外与东虏作战如何?”

    “虏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三桂已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三句话都是对庙算说的。今日臣等御前议论东征,议论虏情,就是古之所谓‘庙算’。目前形势,虏情为重,三桂次之。我对虏情知之甚少,虏对我则知之较多……”

    “为什么东虏对我的情况知之较多?”

    “往年曾闻东虏不仅派遣细作来北京探刺朝廷情况,还听说东虏出重赏收买消息。我军从长安以二十万人马东征,虚称五十万,又称尚有百万大军在后。这二十万人马,过黄河分作两路,一路由刘芳亮率领,越过太行,占领豫北三府,然后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亲率十万人马,由平阳北上,破太原,占领大同与宣府,入居庸关,到北京只有七万多人,每到一地,都没有设官理民,虽有疆土而不守,虽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种种,东虏岂能不知?倘若虏骑入塞,彼为攻,我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长城以内,千里畿辅,平原旷野,地形非利于藏兵设伏,故守军非‘藏于九地之下’。而东虏士饱马腾,可随时来攻,无山川险阻,乘隙蹈瑕,驰骋于旷野之地,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故目前战争之势,对我极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与三桂之数万孤军,而在全辽满洲八旗之师。臣今衡量形势,纵览天时,地利,人和,心怀殷忧,不能不冒死进言。请陛下罢东征之议,准备集全力应付满洲强敌。倘能一战挫其锐气,则吴三桂将可不战而胜。”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徨,又问道:“既然满洲人尚在调集人马,趁其来犯之前,为使吴三桂不能与东虏勾结,先将他打败如何?”

    宋献策说:“倘若……”

    忽然,李双喜匆匆进来,跪下禀道:“启禀父皇,汝侯率领毫侯等几位大将,还有从通州赶来的制将军刘体纯,有重要军国大事,来到文华门,请求立即召见。”

    宋献策和李岩听说刘体纯从通州赶来,随刘宗敏一起进宫,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觉心中吃惊。李自成马上对双喜说道:

    “叫他们马上进来!”他又对宋献策和李岩说道:“你们平身,坐下!”

    片刻工夫,李自成便听见刘宗敏率领重要大将们登上文华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将,进入宫中都是轻轻走路,深怕惊驾;惟有刘宗敏与别人不同,平时脚步就重,到宫中也不放轻,加之此时他为国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气,脚步很自然地比平时更加沉重。

    因为凡是在御前谈论机密时候,太监和宫女都回避,连传宣官也不许站在丹墀上边,所以由双喜引着大家进殿,并揭起暖阁的黄缎软帘。

    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进来,都赶快站立起来。刘宗敏为要做武将表率,先在李自成面前叩头,然后平身就座。李过等大将们一齐叩头,肃然就座,等待提营首总将军向皇上启奏作战大计。宋献策和李岩看见刘宗敏的骨棱棱的方脸上的严峻神色,已知事情有变,同时在心中想道:

    “完了!刚才的一番苦谏将付诸东流!”

    李自成向众位亲信大将的脸上扫了一眼,先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你们如何商议?”

    刘宗敏说:“大家都主张迅速出兵,消灭吴三桂,不可迟误。刚才听了刘二虎的禀报,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坚决,所以臣等立刻进宫,面奏皇上。”

    李自成转向刘体纯,问道:“德洁,你在通州,又有何紧急探报?”

    刘体纯重新跪下,奏道:“臣黄昏时在通州得到了才从山海卫回来的细作禀报,认为这消息十分重大,赶快用了晚膳,亲自飞马进京。臣先到军师府,知两位军师已经奉诏进宫,适逢首总将军府的中军来请两位军师议事,臣就到了首总将军府,将这一重大探报先禀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么重大探报?”

    “连日来吴三桂与部下文武商议,又招集山海卫地方绅士商议,决定兴兵复明,为崇祯复仇。又担心兵力不足,决定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

    “他要投降满洲么?”

    “听说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吴三桂进了北京,收复了明朝江山之后,割给满洲一些土地,每年给满洲人大批金银绸缎,像南宋对金朝那样。”

    “他妈的,该死!”李自成不觉骂出一句粗话,又问道:“你的探报可靠么?”

    “回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卫城中的几个细作,有的认识了平西伯行辕中的人员,有的认识了当地著名绅士、举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确。据细作禀报,吴三桂差往沈阳借兵的是两位亲信将领,已经动身了。”

    李自成恼怒地对宋献策和李岩说:“吴三桂向满洲借兵,战争来到眼前,你们刚才还苦苦谏阻孤讨伐吴三桂,几乎误了大事!”

    宋献策和李岩本来有许多话可以争辩,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时顶撞将有不测之祸。他们在心中十分委屈,震惊失色,只好低下头去。刘宗敏向李自成说道:

    “圣上不必生气!宋、李两军师都是忠臣,谏阻陛下东征也是出于一片忠心,只是他们的兵书读得太多了,越读越顾虑多端,胆子越读越小了。咱们从在陕北起义以后,随时说打仗就打仗,碰上官军,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呗。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书,三不看皇历选择吉日,四不慢慢商议。陛下常常一听禀报,立刻跳上乌龙驹,挥动花马剑,身先士卒,冲向敌人,不是常常打了胜仗?陛下常说:两军相遇,勇者取胜。又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起义后那么多年,是在刀刃上走过来的。那许多年呀,咱们不靠阴阳八卦,不讲金木水火土,尝尽艰难困苦,一步一步走向胜利,全靠陛下对敌人敢打敢拼。陛下先称‘闯将’,后称‘闯王’,全靠一股闯劲!难道不是这样么?”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说道:“东征之事,孤不再犹豫了!”

    刘宗敏又说:“如今满洲人还没从沈阳起兵,我军火速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使他来不及与满洲人勾起手来对我。此是上策,不可失误。从今夜起,即做出师准备,一部分人马先移城外。各种辎重军需,也要连夜准备,两日内赶往通州,不得稍误。皇上御驾亲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将警卫,留下多少兵马,都得请皇上赶快决定。自从来到北京之后,士气已经不如从前。皇上既然主意已定,自今夜起,文武群臣凡有向皇上谏阻东征的,便是干扰东征大计,陛下一概不听,以示皇上已下决心。如此才能使三军同心,鼓舞士气!”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是。”他又向着大家说:“如何调动人马,如何东征,由提营首总将军全权处置。牛丞相和各衙门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你们出宫以后,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书侍郎等大臣进宫,面商留守诸事。”

    刘宗敏问:“皇上,北京为陛下行在,又为北方军事重镇,必须有一大将率领一万人在此镇守,何人为宜?”

    李自成遍观诸将,沉吟片刻,忽然说:“林泉文武双全,他留下来,率领一万人马镇守北京,李友、李侔与吴汝义为副。林泉,你以为如何?”

    李岩赶快跪下说道:“臣碌碌庸才,荷蒙重任,不敢违命,纵然肝脑涂地,也要尽心努力,以报陛下,待陛下凯旋!”

    “好,好。”李自成说,“你平身,坐下。献策,谏阻孤东征的话不用说了,要一战打败吴逆,你有何计?”

    宋献策虽然谏阻东征之议受挫,明知东征必败,今后大局难料,正应“亢龙有悔”之卦,心中震惊,手心暗暗出汗,但是他毕竟有非凡之处,仍然思虑周密,神态镇静,起身奏道:

    “山海卫地势险要,城池坚固,无法包围,也不能硬攻,必须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粮草,使其军心瓦解,不战自溃。”

    “能如此就好,请你快说!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战自溃?”

    “据我军小刘营细作探得确实,吴三桂从宁远觉华岛经海上运来的大批粮秣辎重,只有一小部分运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于姜女庙海边。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相距十三里。如今海面风多,海船都泊于紧靠海岸可以避风之处,容易被我军出奇兵焚毁,倘若此计能行,吴三桂的数万关宁兵虽然号称强悍,必将军心自乱,人无固志,不需苦战,自然崩解。”

    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见刘体纯时,自己也曾想到过焚吴三桂粮船的事,连连点头说:“孤也想到过,可是……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我军如何能够出奇兵奔袭姜女庙,焚毁粮船?”

    宋献策在五六年前曾经漫游冀东,到过山海卫城,略知这一带地理形势。这次来到北京,因吴三桂屯兵山海,成为大顺朝的肘腋之患,他不得不查阅兵部职方司所藏地图,又询问了一些熟悉山海卫附近地理的人,使他对此计胸有成竹。他向李自成奏道:

    “我军当然不能越过山海卫城,但并非无路可达。在山海关之北约三十多里处,有一地名日九门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脉最东端的一座雄关。长城自西蜿蜒向东,在九门之北约十里处随山势折而向南,故九门口亦面向正东。平日守九门口明军只有四五百人。倘若派五千骑兵,从抚宁县境内山间小路于半夜出其不意,袭占九门口,将守军全部俘获,不使走漏消息,即可以五百人守九门口,四千五百骑兵出九门口,沿小路前去焚烧粮船。从九门口到姜女庙是一条弦线,大约有四十里,没有山岭,尽是浅岗、丘陵,也有平地,在渤海与燕山余脉之间,利于骑兵奔驰。路过山海关外数里处的欢喜岭时,留下三千人马,面向山海关布阵,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吴三桂的人马出关救粮。只派一千五百骑兵,携带在北京备好的硫磺等引火之物,飞驰姜女庙海边,使海船拔锚不及,放火烧船。烧船之后,迅速退回,与欢喜岭前的人马会合,赶快退回九门口,退入长城以内,不可在山海关外恋战,徒伤兵力。”

    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用力将大腿一拍,大声说道:

    “妙计!妙计!果然是大顺皇帝驾下摇羽毛扇子的好军师,人间奇才!”

    李自成满面含笑点头,向宗敏问道:“谁可以率领这一支人马建立奇功?”

    宗敏说:“这支人马要出长城,绕过山海关外边,奔袭海边,一旦被吴三桂截断后路,便要孤军苦战,不动如山,方能杀退强敌,退回长城以内。依我看,这一支奇兵最好交补之亲自率领。”

    李自成微微摇头,转望军师,用眼神询问意见。宋献策已经落座,略一思忖,欠身回答:

    “补之是大将之才,在山海卫城边与关宁兵两阵相对,大军决战,非他不行。罗虎又勇敢,又机警,与士卒同甘共苦,亲如兄弟。命他率领这一支奇兵出九门口奔袭海边,火焚粮船,必能胜任,用不着补之前去!”

    宋献策提出派罗虎率一支奇兵去姜女庙焚毁粮船,大家一致同意。罗虎一营只有三千人马,当即商定,由李过营中抽调二千精锐骑兵,临时归罗虎指挥,事后归还建制。

    李自成在心中对宋献策大为称赞,他出的焚粮妙计,还有他选中的将领,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是个有半生戎马生涯的起义领袖,非张献忠一类草莽英雄可比,所以虽然他听从了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的意见,决定抢在满洲兵南下之前东征吴三桂,不再犹豫,但是吴三桂所率领的关宁精兵,人数估计有四万多人,凭着坚城,又有山海关长城之险,颇得地利,并不容易吃掉。万一焚烧粮船之计受挫,只能靠正面战场。他的心中很不轻松,又向军师问道:

    “山海卫城池不大,可以围攻么?”

    宋献策直截了当地回答:“对山海卫不能围攻,只能靠野战以决胜负。所谓山海关,指山海卫东门而言。此城往北数里处即是燕山东端。长城自燕山而下,连接山海关,向南行,三四里处便是老龙头,紧傍渤海,山海关与燕山脚之间有一小城,名日北翼城,山海关与老龙头之间也有一小城,名曰南翼城,几乎与老龙头的小城相连。臣细察舆图,知我军从山海卫城池左右,均无法越过长城,将吴军包围。此系就地理形势而言,我无法围攻山海卫城。何况以众寡来看,兵法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此话虽然不能死解,但必须我军多出敌人数倍,方可将敌人包围。今我军只比吴军多出一万余人,谈何包围,惟有决胜于野战耳!”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问道:“野战需要几天取胜?”

    “野战只能打一天两天,不胜则退,不可恋战。在强敌之前,全师而归,即是胜利。”

    李自成的脸色一寒,心头猛然沉重。

    李岩在心中赞道:“献策毕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紧要关头,敢说实话!”

    刘宗敏说道:“这次出征,皇上亲临阵地,我军将士望见黄伞,必将勇气百倍。为何不见胜利就赶快退兵?”

    宋献策直率回答:“其一,屯兵于坚城之下,自来为兵家之大忌。其二,两军相交,都将全力以赴,伤亡必重。我军是悬军远征,别无人马应援,既不能胜,又不速退,危险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里远征,携带粮食甚少。当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粮于敌’,岂能令三军空腹作战?其四,辽东情况不明,东虏从沈阳何时发兵,何时南犯,从何处越过长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东虏自中协、西协入塞,断我归路,与关宁兵对我前后夹击,我将无力应付。因想着以上四端,故愚意认为,倘若一战不能全胜,千万不可在山海卫城下逗留,必须以火速退兵为上策。”

    刘宗敏怫然变色,说道:“献策!你怎么光爱说泄气话?哼,咱们还没有出兵,你就想着从山海卫赶快退兵!”

    “是的,侯爷!用兵之道,变化无常,为将者一见形势不利,不宜再战,便应全师退兵,以保三军之命,以后再战。倘若‘知进而不知退’,便是……取败之道。”宋献策本来想说出《易经》原话“亢龙有悔”,但看见皇上脸色严峻,便改换说法,避开“龙”字。

    李过笑着问道:“军师,你这话关乎大局,可不是说着玩的!”

    宋献策平日与李过交情不错,也很受李过尊敬,勉强微笑着说:“补之,兵法中《谋攻篇》,不是只讲进攻,也讲‘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圣人著《易经》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讲究如何趋吉避凶,由逃避变为亨通,所以《易经》中说:‘遁之时义大矣哉!’”宋献策说到这里,看见皇上的脸色缓和下来,也就不再说了。

    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说话,御前诸大将都不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宋献策所说的这一番意见。李岩很明白献策的良苦用心,深为佩服,他站起来向皇上躬身奏道:

    “陛下率大军东征之后,北京兵力空虚。倘若东虏自西协入犯,威逼北京,如之奈何?请陛下速下密诏,命刘芳亮仍然坐镇保定,控制冀中与冀南三府,但需抽调两万精兵,由一大将率领,速来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师,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

    李自成点头说:“此议很好。两位军师还有什么建议?”

    李岩说道:“河南地处中原,绾毂东西南北,十分重要,目前因驻军稀少,所派州县官员无力弹压,也不能理民,情况殊为可忧。请陛下火速密饬袁宗第自湖广抽调五万大军,由他亲自率领,驰赴河南,巩固中原。”

    “湖广由谁镇守?”

    宋献策回答:“目前左良玉虽然有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屯兵武昌,但是他从前年朱仙镇大败之后,暮气日深,他本人也身体多病,看来不会再有多大作为。白旺驻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日即飞敕袁宗第率五万人马离开湖广,驻军洛阳,镇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说:“你们出宫吧,分头准备出兵东征。要立刻召牛丞相与喻上猷进宫,连夜商议大臣们如何留守北京的事。”

    以刘宗敏为首的御前会议诸臣在李自成面前叩头以后,鱼贯退出。在东华门外纷纷上马,出了东安门不远,刘宗敏率领众武将奔回首总将军府,继续连夜会商军事。临分手时,刘宗敏在街心勒马暂停,向两位军师说道:

    “老宋,林泉,我同各位大将细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们二位。你们回军师府稍停就来,到我那里一起消夜!”

    宋献策回答:“不敢怠慢,马上就到。”

    回到军师府,宋献策和李岩知道在他们进宫时间没有什么军情大事,便屏退左右,坐下略事休息。宋献策先轻轻叹一口气,神色愁闷,向李岩说道:

    “林泉,弟自从崇祯十三年向陛下献《谶记》,幸蒙陛下置之帐下,待如心腹,于今数年,从未如今日忧心无计,深愧空居军师之位!”

    “仁兄心情,弟何尝没有同感?无奈皇上从马上得天下,笃信武功,一意东征。他真正依靠的是捷轩等陕西武将!”

    宋献策赶快使眼色,又摇摇下巴。侧耳听小院中空无一人,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只能尽为臣之道。国运兴衰,付之天命!”停了片刻,他又叹口气,接着说道:“我们都认为崇祯亡国,天下之势已非从前,此时应该暂舍吴三桂,速调保定之兵,固守近畿,以待满洲强虏进犯,迎头一击。仁兄借‘亢龙有悔’之卦,反复苦谏,未能挽回圣心。倘若东征失利而满洲人乘机而至,我朝根基未固,前途难料!”

    李岩点头说:“弟也有同样担心。幸而兄随后以遁卦进言,似蒙圣上与首总将军重视,也算是亡羊补牢之计。”

    “不然。大军鏖战,兵马混乱,往往想退出战场,全师而归,十分困难。我军最好不去山海,但我们已无力阻止了!”

    忽然中军进来禀报:首总将军府来人,请两位军师速去议事。宋献策和李岩立即起身,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辕门,策马而去。

    第二十九章

    李自成已经决定四月十二日率六万人东征吴三桂,一切准备工作都要在短短的几天内就绪,不仅首总将军府、丞相府、军师府以及各营的权将军和制将军,连他们下属的大小头目,无人不紧张起来。虽然李自成如今是皇帝身份,下有文武百官各司其事,但毕竟是国家草创时候,又加御驾亲征是非常之举,他也不能不投身于准备东征的繁忙之中。与往年临近大战前的情况不同,他不是心情振奋和激动,而是怀着忧虑,心思沉重。他心中烦闷的是,这是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次战争,原来他根本没有料到。不但在西安时候,而且在前来北京的路上,直到进入北京之初,他都在胜利的愉快中,只想着如何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传檄江南,不再进行大的战争而统一全国,建立万世基业,正如许多文臣们所说的,后人将称他功迈汤武,德比尧舜。没料到不但一个关宁将领吴三桂胆敢抗拒投降,连满鞑子也要趁机南犯!早知如此,他会多带一二十万人马前来,使吴三桂不敢不降,满洲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夜,同刘宗敏等决定了御驾亲征的大计之后,又召见了牛金星和喻上猷,密商了丞相和六政府大臣们留守的事,已经将近四更天了。御膳房端来了点心。他在王瑞芬等如花似玉般的宫女们的服侍下,无情无绪地用了消夜点心之后,离开文华殿,像平日一样,由宫女们前后跟随,真所谓珠围翠绕,七八盏宫灯飘光,回到了寝宫仁智殿的西暖阁。

    窦妃居于专宠地位,一直等待着皇上返回寝宫。尽管她早已十分瞌睡,但是不奉旨不敢自己在东暖阁凤榻就寝。她在椅子上打了几次盹儿。忽然,一个贴身宫女在耳旁柔声禀报:

    “娘娘,皇爷离开文华殿回寝宫来了。”

    窦美仪猛然睁开眼睛,起初不免愣怔一下,随即完全醒来,望望面前的宫女,知道不是偶然做梦,是皇爷确实快回宫了。她又是喜悦,又是担忧。喜悦的是,皇上就要回宫;担心的是,她觉察出今日朝廷上出了大事,非常大的事。从下午到夜晚,连着召集文武大臣到文华殿开御前会议,密商大计。到底为了什么事,因为严禁宫女们在近处侍候,不能够窃听半句,所以她丝毫不能知道。但是她猜想到,必定是出了可怕的军国大事,说不定是吴三桂不肯投降,称兵犯顺,皇上决定打仗了。她巴不得大顺朝皇统永固,国泰民安,再也没有战乱……想到这里,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对着铜镜,将略微蓬松的鬓发整理一下,又在脸颊上轻轻地敷点香粉,忽有宫女来禀:皇爷已经进武英门了。她一阵心跳,赶快在宫女们的陪侍下,走出仁智殿,站在凉风习习的廊檐下,等候接驾。过了片刻,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看见了一队宫灯,听见了走在前边的一个宫女的通报声:“皇上驾到!”但闻环佩轻轻响动,窦美仪赶快率宫女们走下白玉台阶,在丹墀上跪下接驾。李自成大步走进仁智殿的西暖阁,十分疲倦,在龙椅上颓然坐下。窦妃率领王瑞芬等两个宫女随着进来,侍立一旁。她躬身说道:

    “天色不早了,请皇爷安歇吧!”

    “快四更了,你怎么还不早睡?”

    “国家草创,皇上日夜辛劳,臣妾自应在后宫秉烛等待,方好随时侍候,不奉旨不敢独自就寝。”

    “你没事,快去你的寝宫睡吧。”

    窦美仪忽然感到空虚,正要退出,李自成向她问道:

    “孤已经决定为费珍娥赐婚,你可知道?”

    窦美仪本来已经听了王瑞芬在武英殿窗外窃听后的密禀,但是她佯装不知,故作吃惊神气,望着皇帝回答:

    “臣妾一点不知。皇爷为她择婿,一定十分合宜。不知是哪位功臣?”

    “是孤的一员爱将,名叫罗虎,屡立战功,明日即敕封为潼关伯,他的母亲也将封为诰命夫人。”

    “这位罗将军有多大年纪?”

    “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相貌十分英俊,智勇兼备,治军有方。”李自成转向王瑞芬叫了一声:“王瑞芬听旨!”

    王瑞芬赶快跪下。

    李自成说道:“你明天早膳以后,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择一佳婿,潼关伯罗虎将军,即于四月九日成亲。此系赐婚,男女两边一应婚嫁所需,均由宫内大臣吴汝义与礼政府会商,遵旨筹备。”

    “奴婢领旨!”王瑞芬叩头起身。

    李自成又对窦妃说道:“你是娘娘,应该给费珍娥一些陪嫁之物,如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首饰之类。民间叫做添箱,在你就叫做赏赐。你想赏赐什么,命王瑞芬告诉传宣官,吩咐宫内大臣吴汝义,他就替你办了。孤心中明白,你很关心费宫人的婚事,理应赏赐从优!”

    “领旨!”

    窦美仪回到东暖阁,心情有好一阵不能平静。虽然事情已经证实了皇上使费珍娥同罗将军婚配,使她不必再担心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才女日后在大顺的后宫中会同她争宠,但是皇上处置这件婚事如此急迫,必是又出了什么军情大事,等不到登极之后。她一则挂心国事,二则她正是青春年华,不料又遇上独眠之夜!她没情没绪地在牛角宫灯旁坐了一阵,然后由贴身宫女服侍她卸了晚妆,上了凤榻,而玄武门恰巧传来了四更的鼓声。

    她知道皇上在西暖阁并未就寝,有时坐在龙椅上纳闷,有时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她知道这是皇上进北京以来第一次有这样不眠之夜。在一刻之前,她在凤榻上为今夜的独宿怀着难以排遣的怅惘情绪,但现在想着国家出了大事,十分担忧,那种独宿的怅惘情绪一扫而光。她小声嘱咐值夜的宫女:务要在皇上身边小心服侍,有什么动静要立刻来向她禀报。

    过了一阵,她刚要矇眬入睡,忽然从武英殿右边、通向仁智殿宫院的转角处,传来了三声云板。窦美仪猛然醒来,睁开眼睛,随即听见一个宫女匆匆向仁智殿走来。她知道明朝的宫中规矩,倘若夜间有十分紧急的军情文书,必须赶快启奏皇上,司礼监夜间值班的秉笔太监不敢耽误,走到乾清宫正殿通往养德斋的转角处敲响云板,由一位值夜的宫女接了火急文书,送到养德斋的门外边,交给在养德斋外间值夜的宫女,叫醒崇祯,在御榻前跪呈文书。李自成初到北京,对明朝留下的太监不敢使用,令李双喜住在武英门,既担负保驾重任,也掌管接收呈奏皇上的重要文书。尽管他是李自成的养子,平时不奉特旨宣召,也不能进入仁智殿寝宫。对他不存在防备行刺问题,而是遵照儒家的内外有别的传统礼法,任何男人不得进入后宫。为着可能夜间有紧急军情文书必须火速呈到御前,或有紧要大事必须启奏皇上,所以仿照前朝办法,特在从武英殿通往仁智殿宫院的转角处悬一铜制云板,由李双喜将云板轻敲两下,惊醒在廊房中值夜的宫女,由她们通报进去。还特别规定,云板只能轻敲两下,以免惊扰圣驾。只有特别紧急情况,才允许连敲三下。可是刚才,窦美仪听见云板竟然是连敲三下。

    窦美仪十分吃惊,一阵心跳,迅速起床。一个在外间值夜的宫女听见窦妃从凤榻起身,赶快进来,小声问道:

    “娘娘,如今还不到四更三刻,怎么就起床了?”

    窦妃说:“皇爷为国事通宵未眠,我怎么能安然就寝?快拿热水,侍候我梳洗打扮。”

    又一个宫女进来。两个宫女赶快侍候窦美仪梳洗、打扮,穿戴整齐。窦妃尽管心思很乱,对国事胡乱猜测,十分担忧,但在打扮之后,还是仔细对着铜镜看了看,亲手将一朵绢制红玫瑰花插在鬓边。忽然她吃惊地对身边的宫女们说:

    “听,皇爷启驾离了寝宫!”

    一阵脚步声,李自成在几个宫女的前后簇拥中走出仁智殿,向武英殿去了。窦妃在心中纳罕:自从皇上驻跸紫禁城中以来,还没有这样情况。到底是为了何事?

    服侍窦妃梳洗打扮的两个宫女不曾到皇上身边,对云板三响后在西暖阁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在西暖阁侍候皇上的几个宫女,包括管家婆王瑞芬在内,都随驾去武英殿了,使窦妃无从打听消息。她不敢卸妆,不敢重新就寝,只好坐下去等候消息。她想着,王瑞芬一旦有了时机,一定会来向她禀报消息。

    果然,过了一阵,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进来了。由于过于疲劳和瞌睡,她平时脸颊上的红润没有了,一双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现了一些血丝。还由于没有时间梳洗打扮,两鬓边略嫌蓬松,一点忧郁的神色堆在眉梢。窦妃赶快使眼色命两个宫女退出,然后小声说道:

    “瑞芬,你累了。我这寝宫中没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说话。”

    王瑞芬躬身小声说:“奴婢自幼入宫,在宫中长大,不敢坏了皇家规矩。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么大事?”

    王瑞芬将黄缎门帘揭开一个缝儿,向外看看,见没有宫女窃听,又回到窦妃的身边,悄悄说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断地召见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吴三桂的事。刚才过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寝,在寝宫坐一阵,彷徨一阵。忽然云板三响,是李双喜将军递进一件密封的火急文书。皇上打开文书一看,登时脸色一寒,不由地在金砖上将脚一跺。又过了一阵,他将这封紧急文书往怀中一揣,就启驾往武英殿去了。”

    “到武英殿做什么?”

    “皇爷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一坐下,立刻命人将双喜将军叫来。双喜将军好像料到皇爷会很快召见他,所以衣帽整齐,坐在武英门的值房中恭候,一闻传宣,立刻进来。”

    “皇上问了他什么话?”

    “皇上命宫女们立刻退下,也不许站立在窗外近处,所以问的什么话奴婢不知。奴婢走在最后,离开窗外时只听见皇上的口中说到了吴三桂,又说到满洲。”

    窦美仪的心头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她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服侍在年轻守寡的懿安皇后身边,但近几年来满洲的兵力日强,成为明朝的一大祸患,她也知道。听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禀报,窦妃瞠目望着瑞芬,一时无言;过了片刻,挥手说道:

    “你赶快休息去吧。能够和衣睡一阵也好,说不定皇上什么时候又要呼唤哩。”

    “奴婢这就去,随便歪在枕头上矇眬片刻,不敢睡着。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为国事操劳,不曾有一刻上御榻休息!”

    窦美仪没再说话,又挥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退出后,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说天色尚早,请娘娘且到凤榻上休息。窦妃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卸了妆,靠在枕上休息,同时也挥退了两个宫女。可是她想来想去,越想越没有睡意,睁开眼睛,望着宫灯,在心中问道:

    “难道是吴三桂投降了满洲?难道是吴三桂勾结满洲人同时来犯?难道是满洲人又进了长城?……”

    一阵风从树梢吹过,仁智殿屋檐上铁马丁冬。窦美仪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无言地注视着羊角宫灯,在心中说道:

    “但愿皇天保佑,大顺朝逢凶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日,离决定御驾亲征吴三桂的日子只隔七天了。昨日上午巳时前后,大顺朝的文武百官还处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齐集皇极门前的丹墀上,依照鸿胪寺官的高声鸣赞,演***的登极典礼。丹墀下排列着两行仪仗,又称卤簿,从丹墀下直排到内金水桥边。而午门外站立着六只高大的驯象,由彩衣象奴牵引,每一阙门两只,相向守门,纹丝不动,稳若泰山。皇极门丹墀上的高大铜仙鹤和铜香炉,全都口吐袅袅轻烟,香气氤氲,散满演礼场中。在丹墀两边,钟鼓司的乐工们随演礼进程,不断按照鸿胪的赞礼声奏乐。乐声优雅、雍容,不仅气氛肃穆,更显出太平景象。但是演礼尚未终场,唐通和张若麒在文华殿叩见了李自成,接着军师府又收到了吴三桂给吴襄的家书,局面便突然变了。

    昨天上午,唐、张二人退出之后,李自成立刻同几位重臣开御前会议。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继续御前会议。宋献策、李岩原来都不同意对吴三桂急于用兵,担心一旦东征受挫,东虏乘机南犯,大局将陷于不可收拾。随着李自成在革命功业上的步步胜利,尤其是从崇祯十五年李自成在中原各地连获重大军事胜利以来,他们之间最初的“袍泽”之情步步疏远,变化为君臣关系;到了西安以后,中央政权确立,百官职掌和品级厘定,当年“袍泽”之情就所剩无几了。所以关于皇上要往山海卫御驾亲征的大事,两位军师虽然当面苦口谏阻,无奈皇上不听。随后他们被刘宗敏请到首总将军府讨论如何出兵的具体问题,完全是奉命行事,谏阻东征的话不再提了。

    他们正在旧皇亲田宏遇宅中商议出兵的各种具体问题时,刘体纯从通州派飞骑送来的十万火急军情探报到军师府了。军师的夜间值班中军副将不敢拆封,立刻派人飞骑送到宋献策手中。宋献策拆开一看,脸色一变,不觉在心中惊叫:“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转给李岩。李岩匆匆一看,心中想道:“在西安时我就担心会有今日,果然不幸言中!”他顺手将刘体纯的探报转给刘宗敏。刘宗敏看过之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兵贵神速,可见御前所定大计很是,必须赶快打败吴三桂,消除此一支祸患,再腾出拳头来对付满洲!各营如何出兵的事,由我一一下令。你们二位速回军师府,将这一军情探报连夜送进宫中,呈给御览。说不定明日一早,皇上会召见我们。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去吧!”

    宋献策和李岩迅速辞出,策马奔回军师府,将刘体纯的军情密报附了一页简单的说明,让皇上知道他们同刘宗敏都看过了,“特呈御览。敬候圣裁”。这一简单附页,不是正式奏疏,在当时叫做“揭帖”,清朝称为“附片”。宋献策在外边加了个封套,写好封好,封口加印,立即叫人骑马送交东华门值班官员,所以在四更时候,云板敲响,李自成就看见了这一令他大吃一惊的军情禀报。但在刘宗敏面前议事的众多权将军和制将军,大家还坐在闷葫芦里,照旧商议出兵的事。他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必是关于满洲人和吴三桂的动静,但因刘宗敏的令严,没人敢打听一句。

    宋献策把李岩邀到签押房中,屏退左右,继续谈了一阵。他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只恨他们自己出身文人,又不是陕西籍,同刘宗敏比起来究竟是远了一层,遇到目前局势,如何可以使国家趋吉避凶,化险为夷,他们徒然在心中清清楚楚,却无力挽救大局。他们因知道明日早饭以后,皇上必然召他们进宫议事,而此刻已经四更多天了,所以他们胡乱吃点东西,闷闷不乐,准备各回自己房中休息。在分手时候,李岩叹道:

    “近几个月来,弟常后悔不隐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当然是有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报主,无力回天,不知税驾何处!”

    宋献策的心中一动,感到这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但他也有一些同感。他想了想,感慨地说:

    “弟读《孙子兵法》,很注意《势篇》中所讲的一个道理。如今你我可以回想,皇上不顾你我多方谏言,占领河南、湖广之后,接着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设官理民,使国家可攻可守,处于不败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计,一意马不停蹄,北伐幽燕,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个‘势’字。皇上如今不顾你我苦谏,决意东征,也是一个‘势’字。这个‘势’字,就是杜预所说的‘形势’二字。孙子讲究用兵任势,是取胜之道。我从‘势’字悟出,遭致失败,往往也是一个‘势’字。目前你我无能为力,也是因为形势已成,非你我可以为力,徒唤奈何!”

    李岩轻叹一声,回自己在军师府内住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到了巳时过后,宋献策和李岩被皇上召到文华殿了。

    李自成在五更拜天之后,早膳以前,先将李双喜和吴汝义叫到武英殿的西暖阁,明白告诉他们,已经决定于十二日己巳,御驾亲率六万大军东征,一举打败吴三桂,迫其投降,然后腾出拳头,迎战满洲来犯之敌。他还告诉他们:双喜将随御驾东征,不离左右,而吴汝义留在宫中,协助李公子镇守北京。对于局势的突然变化,他们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已经心中有数,而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同时他们也恍然大悟,怪道皇上急于要择吉于初九日丙寅为罗虎成亲,并且要在初九日以前敕封罗虎为伯爵,原来都是为鼓励他在战场上死力效忠!

    吴汝义向皇上禀奏:罗虎的公馆已经安排好了,房屋和一切陈设都可以说富丽堂皇,符合大顺朝伯爵身份。男女奴仆都是从高门大户中挑选来的,限令在今日一早全到罗虎公馆,有迟误不报到的惟原主人是问。他还禀奏:

    “昨日陛下对臣面谕之后,臣立即向礼政府大臣们传下圣旨,敕封罗虎为潼关伯的敕书铜印,都将连夜赶办,今日上午将敕书送进宫来用玺,接着在罗虎的伯爵府颁赐罗虎。罗虎受封之后,立刻进宫,叩谢圣恩。估计罗虎进宫谢恩,将在近午时光景。他谢恩后骑马奔回公馆,文武官员为他贺喜,少不了举行酒宴。这些必备之事,臣已吩咐下去,务须一切操办妥帖,风光,方合乎御赐婚配体统。”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你打算请什么人为他主婚?”

    “罗戴恩是他的堂叔父,本来由他主婚最为合宜,可是他奉旨押运金银去西安,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大臣之中,陛下以为谁为合宜?”

    李自成略想一下,含笑说道:“这费宫人在明朝宫中是有名的美人,又是一位才女,小罗虎担心她眼眶太大,轻视他出身微贱,说得难听是一个流贼,说得好听也不过是草莽英雄,所以罗虎怕费宫人不能在婆母前行孝,原不想成这门亲事。孤为此才赶在罗虎成亲前敕封他为潼关伯,封他母亲为诰命夫人。你再去找牛丞相传谕孤的旨意,请他做罗虎的主婚人吧。”

    “如此最好。臣当遵旨而行,包管这一对新人十分满意。”

    李自成说:“初九日黄昏新人花轿到潼关伯公馆,拜天地,送入洞房,接着就是几十席盛宴。事前样样都得准备好,可来得及么?”

    “请陛下不必操心,臣已作了安排。此系皇上御赐婚配,咱大顺朝开国以来第一桩钦定佳偶,使英雄与美人喜结良缘,臣岂能不尽力办好。数百张大红龙凤请帖,今日即可备办停当,按照开好的名单送出。鼓乐、花轿、各色执事,该由什么衙门、什么官员操办,臣已吩咐下去,不会误事。还由京城中……”

    “不是京城,是行在。”

    “是,是。请恕臣一时错言。臣已命人由幽州行在的全城中征集一批有名厨师,明日就到潼关伯府,备办宴席。”

    李自成频频点头,在心中称赞吴汝义很会办事,不愧是宫内大臣。他又在心中暗想,到了初九下午,一部分重要武将已经出征或者移营通州一带了,只有一部分将领尚在幽州城内。但是不管怎样,要使尚未启程的将领们在罗虎的喜宴上快活快活!但是,这只是他的心里话,并未出口,轻轻挥手,使吴汝义和李双喜叩头退出了。

    今早,李自成不让窦妃陪侍,独自在武英殿暖阁中用膳。因为他不断地思虑着东征的事,他的脸色特别沉重。王瑞芬只在五更时矇眬片刻,挣扎精神起来,赶快梳洗打扮,像往日一样花枝招展,率领四个宫女,小心翼翼地侍候皇上早膳,同时受窦妃暗中嘱咐,在御前偷偷地察言观色,只要能得到一点朝中情况,便向窦妃禀报。一则因为她是一个最为细心的人;二则她同窦美仪差不多,一心一意维护大顺,把自己的一生命运寄托在大顺的皇权永固;三则她站立的地方靠近皇上,所以她与其他宫女不同,独能看见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动。这本来是由于李自成从昨天来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经过于疲倦,然而当时在民间却有一种迷信,有一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读ai)。”宫女和太监中间,也有这种迷信。王瑞芬认为皇上的右眼皮不住跳动是一个不吉之兆,心中一寒。但是她知道窦娘娘如何为国事忧愁,决定不向娘娘禀报。

    早膳以后,李自成命传宣官传旨,辰时三刻,在文华殿召见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喻上猷、顾君恩等几位帷幕重臣。他没有召见刘宗敏和李过,只是因为,刘宗敏是他起义后的生死伙伴,遇事果决,他相信此时必已陆续下令诸将,部署出征,而李过是他的亲侄,性情有点像他,既不必多询问李过的意见,也无须再有何叮嘱。倒是牛金星等几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们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谊,处此重大决策时候,他不能不再听听他们到底还有些什么谋划,可以采纳。

    在他向传宣官下了口谕以后,他坐在御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献策昨日所卜的“亢龙有悔”的卦,虽然他已经拒绝了两位军师的谏阻,同意刘宗敏的意见,在东虏南犯前赶快出兵东征,但是他心里并不踏实。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献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从文王、周公、孔子传下来的《易经》,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刘宗敏都有十分丰富的打仗经验,认为必须在满洲人南犯之前先动手打败吴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刘体纯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报,更增加了他先打败吴三桂的决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顾虑离关中太远,缓急之时不能得到人马增援。想到这里,他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讨厌右眼皮不住地跳动,将右眼皮揉了一阵,然后在心中对自己说:

    “按既定东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乱了章法!”

    虽然他刚刚在心中告诫说“不可乱了章法”,却马上传旨宣召正在忙碌着的吴汝义重新进宫。当吴汝义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以后,他挥退在身边侍候的宫女,低声问道:

    “孤听说正阳门瓮城内的关帝庙十分灵验,香火很盛,你知道么?”

    “臣知道。北京正阳门关帝庙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闻名。”

    李自成点头说:“关帝爷是蒲州人,同陕北仅一道黄河之隔。自来秦晋一家,我朝龙兴西北,艰难定邦,必有关帝爷暗中护佑。你须置备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顿一下,不说出心中最关心的是东征胜利这件事,而要吴汝义祝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吴汝义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赶快说道:“臣要祝祷,请关帝爷在天默佑,此次皇上御驾东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中又闷闷地想了一阵,又揉了揉右眼皮,打个哈欠,便启驾往文华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祯皇帝从乾清宫往文华殿去,一定要乘步辇,有大批太监跟随。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么地方,一动身也称为“启驾”,实际却全是步行,由李双喜率领二十名护驾将校跟随,另外有四名从西安带来的传宣官,还有挑选到武英殿宫院中侍候的四名宫女。明朝皇帝的所谓“启驾”的许多陈规和排场,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华殿东暖阁坐下片刻,被召见的几位重臣,都来到文华门了。这样的召见,不是开御前会议,而是沿用明朝的旧称,叫做“召对”,所以礼仪比较简单。护驾的将校送皇上进入文华殿以后先退往文华门侍候,不奉呼唤不许再走上丹墀。宫女们向御案上献茶以后,即退到丹墀上,同传宣官都站在远处。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经不再跳了,只是他的心思沉重,脸色阴暗,与他进北京以来的神态大不相同。他刚坐下,端起茶杯润一润发干的喉咙,李双喜进来了。听双喜禀奏牛丞相等几位大臣已经到了文华门候旨,他轻轻说道:

    “叫他们进来!”

    随即,双喜退出。过了片刻,传宣官引着大臣们走进文华殿,来到御前,向李自成叩头。赐座以后,李自成由于心中焦急,一反往日习惯,首先说道:

    “孤今日召对诸位先生,是为了东征大计。我大顺朝经过十余年的苦战,获得天下,国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举行登极大典之后,一面招降江南,一面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断打仗,使百姓继续受战乱之苦,实非孤的本心。可是吴三桂不识天命,竟敢据山海卫弹丸之地,不肯投降,还要称兵犯顺,妄图为崇祯复仇,恢复明朝江山。如不将吴三桂赶快剿灭,势必影响各地,互相效尤,国无宁日。再说,满洲鞑子野心勃勃,与我中国为敌。从前因明朝国势衰弱,东虏几次南犯,深入畿辅、山东。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脚未稳,又要来犯。如其等待吴三桂与东虏勾结,联兵对我,何如我先将吴三桂一举击败,腾出手再击东虏。孤思虑再三,决定采纳捷轩等大将意见,克日东征。大计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军一部分士气和军纪已经不如从前,又加上谣言纷纷,禁止不住。所以东征大计,不能犹豫。稍有犹豫,便会动摇军心。可是,从目前情况看来,我军自长安来此,立脚未稳,兵将不多,精兵号称二十万,实际来到幽州的只有六万之众,所以东征吴三桂是一件极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举。昨日献策和林泉都苦口谏阻,孤不听从。孤明知是一着险棋,可是这着棋不能不走。举棋不定,反招后患。好在这六万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带出来的,到艰难时能够得其死力。孤亲自临阵,与将士们同冒矢石,将士们必会以一当十,拼死杀敌。听说有的大臣在暗中议论,想建议孤坐镇北京,控驭万方,由捷轩率兵去山海卫即可。大家不知,正因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亲征不可。孤今日叫你们来,想在此安危所系的时候,再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有好意见,只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个内向型的性格,平日与部下会议大事,他总是不多说话,让大家各抒所见,他用心细听,最后拣合他心意的意见采纳。像今日他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实不多见,被召对的几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动。但是既然东征的大计已定,不许再有谏阻的话,宋献策和李岩纵然还有谏阻之心,也因为事已无可挽回,只得沉默,只想着倘若皇上东征受挫有什么补救办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与别人不同,见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听他的建言,他欠身问道:

    “刚才在文华门恭候召对时候,臣听宋军师言道,昨夜接到探报,吴三桂已经差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不知是否确实?”

    “刘二虎几次探报都很实,这次又送来探报,料已证实。孤认为,既然吴三桂已经往沈阳借兵,我大军更应该星夜东征,抢在东虏南犯之前一举将吴三桂打败。只要在山海卫打个胜仗,就可镇住东虏气焰,使东虏不敢南犯,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扫一眼宋献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几天出兵东征,那就好了!启东,你是宰相,有何好的应变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顾君恩听说刘体纯在夜间来的探报,一个个心中大惊。但他们在吃惊之余,各人的想法不同。顾君恩原是主张讨伐吴三桂,也赞成御驾亲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议;此时出兵,可能已经迟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过兵科给事中,了解边情,对战事颇为忧虑,只想着未必能稳操胜券,后果难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视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见牛金星沉吟不语,便催问道:

    “启东,你有何高明之见?”

    牛金星欠身回答:“时局突变,为臣始料不及,深愧辅弼之职。臣窃思,目前陛下将亲率大军东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虚,十分可忧。目前应一面出兵东征,一面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舆情。”

    “这话说得很好。要紧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么?”

    “臣窃思,虽然皇上东征在即,兵事倥偬,然臣为皇上收揽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咸知陛下虽然出身草莽,龙兴西北,却是个尊圣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长安,即举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颇收关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举行科举考试,事前没有准备,出征前已经来不及了。臣谨作两项建议,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亲临孔庙,举行祭孔之礼。臣的第二个建议是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以示与民更始。原拟在陛下登极诏书中宣布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不妨目前就此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觉诧异,没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马纷乱之际,竟会建议此不急之务。李自成虽然神情如常,心中却也纳罕。他向别的几位大臣扫了一眼,都不说话,知道牛金星事前没有同他们任何人商量过。他从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见面开始,对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礼遇优渥,超过旁人,所以他没有说牛金星的建议是不急之务,而是口气平静地含笑问道:

    “祭孔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时祭孔,有何题目?”

    “题目是现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释菜之礼,又称丁祭,名正言顺。”

    李自成说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这是特殊情况,从天启到崇祯年间,因为朝政纷乱,皇帝很少举行丁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经早过,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见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国圣虑深远,天下臣民必将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愿意人们因袭成见,对他仍然以流贼相看,听了牛金星的建议不觉心动,问道:

    “已决定十二日出师东征,还有祭孔的时间么?”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于初十日上午圣驾去文庙行释菜礼,不会误了十二日出师东征。”

    “如今准备还来得及么?”

    “在胜朝每逢皇上行释菜礼,必须全部卤簿,黄沙铺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马倥偬,可以用一半卤簿,也不必黄沙铺路,百官不必全去。只要皇上亲临,行在士民就会额手称庆。”

    李自成略一思忖,说道:“你同礼政府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至于大赦天下,废除‘三饷’等事,还是放在登极诏书中宣示天下。你们把登极诏书准备好,等孤打败吴三桂回来再说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顾君恩问道:“你们还有何话说?”

    喻上猷说道:“臣忝任圣朝本兵,时间未久,尚无丝毫微绩。陛下东征之后,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协助丞相,保幽州万无一失,以待陛下凯旋。”

    李自成转向顾君恩,用眼神催他说话。

    顾君恩说道:“陛下原定于四月初六登极,后改为初八日登极,如今又以御驾东征之故,必须改期举行。”

    “是啊,只好再改期了。”

    “臣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谕臣民:陛下登极大典,改为四月十五日举行。”

    李自成:“啊?那时孤已经启程三天了。”

    “臣当然知道。请陛下俯纳臣的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举行登极,此事必有吴三桂的细作,星夜报到山海,迷惑敌人,此系古人所说的‘兵不厌诈’。”

    李自成略一迟疑,随即点头说道:“你同牛丞相约同礼部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何话要奏?”

    李岩心中认为这是欺骗全城臣民,正要说话,见宋献策向他使个眼色,便隐忍不言了。

    顾君恩又说道:“陛下亲率三军,先声夺人,东征必可马到成功。至于探报说吴三桂派人去沈阳向满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担忧。以臣愚见,东虏决不会很快南犯。”

    李自成赶快问:“何故东虏不会很快入犯?”

    顾君恩说:“去年八月,虏酋皇太极突然在夜间无疾而终。虏酋原未立嗣,为着争夺皇位,努尔哈赤诸子几乎互动刀兵。多尔衮也是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之异母弟,号称九王。他本来也想攘夺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残杀,数败俱伤,酿成东晋的八王之乱,所以他临时悬崖勒马,拥戴皇太极之六岁幼子名叫福临者登极,而自为摄政王,无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权之实。皇太极本有长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国主死去,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多尔衮废嫡废长,妄立幼君,以遂其专权擅政之私,满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来,多尔衮在此时候,必不敢兴兵南犯。请陛下迅速东征,不必有所顾虑。”

    李自成因顾君恩将满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轻松,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献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显然与顾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对牛、喻、顾三位大臣说道:

    “你们三位先退下去处理朝政。”他又转望两位军师:“你们留下,孤还与你们有事相商。”

    牛、喻、顾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先向李岩问道:

    “林泉,你平日与献策留心满洲事,不尚空谈。方才顾君恩说多尔衮因满洲老窝里有事,众心不服,他不会马上南犯。你认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我军距关中路途遥远,后援难继,而到达北京之兵,只有数万,自山海关至居庸关,长城绵延千里,东虏随处可入。顾君恩说多尔衮不会南犯,岂非空谈误事!至于顾君恩说多尔衮辅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不肯立嫡立长,众心不服,此系不知夷狄习俗,妄作推断。东虏原是夷狄,国王不立储君,亦无立嫡立长之制。既然多尔衮已经拥戴皇太极幼子为君,在满洲就算是名正言顺。多尔衮为满洲打算,为他自己打算,都会乘机南犯,以成就皇太极未竟之志。他一旦兴兵南下,满洲八旗谁敢不听!他号称墨勒根亲王,这是满语,汉语睿亲王,必有过人之智,不可等闲视之。遇此中国朝代更换之际,他岂肯坐失南犯之机?顾君恩之言,决不可听!”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宋献策问道:“献策,你还有何话说?”

    宋献策说道:“多尔衮对关内早怀觊觎之心,如今吴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只不知从何处入塞耳。”

    “你有无防御之策?”

    “自东协至西协,千里长城一线,我大顺朝全无驻军设防,臣愚,仓促间想不出防御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惊,开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将动摇军心,只好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出兵。他又问道:

    “东征的事,只能胜,不能败,孤也反复想过。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带及河北各地震动,不易固守,中原与山东各地也将受到牵动。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门口焚毁吴三桂的海边粮船,确是妙计。你想,此计定能成功么?倘若此计不成,我军又不能一战取胜,你另有何计善后?”

    宋献策知道皇上已考虑到东征会受挫折的事,他忽然决定,不妨再一次趁机谏阻,也许为时未晚。于是他赶快离座,跪到皇上脚前,说道:

    “请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陈愚见。虽然陛下已经明白晓谕,不许再谏阻东征之事,然臣为我大顺安危大计,仍冒死建言,请皇上罢东征之议,准备在近畿地方与东虏决战。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劳,鼓舞士气,一战获胜,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祯已死,明朝已亡,我国之真正强敌是满洲,吴三桂纵然抗命,实系无依游魂,对我朝不过是癣疥之疾耳!”

    “既然吴三桂已经差人向满洲借兵,我们不待满洲兵南犯,先出兵打败吴三桂,回头来迎战东虏,不使他们携手对我,岂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敌我相较,兵力相差不远。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来,三桂不利。倘若东虏南犯,则胜败之数,更难逆料,望陛下千万三思!”

    李自成因宋献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觉怫然不悦,停了片刻,问道:

    “倘依照你的妙计,焚毁吴三桂泊在姜女庙海边粮船,吴三桂还能是我们的劲敌么?”

    “焚烧吴三桂的海边粮船,虽是一条好计,但未必就能焚烧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孙子所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我所能探到的吴三桂粮船停泊之处,确在姜女庙海边,但天下事时时在变,要从世事瞬息变化上估计形势,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吴三桂的几百艘粮船来说,据臣详细询问,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坟附近的止锚湾,以避狂风。后因满洲兵跟踪而来,占领宁远与中、前所等地,吴三桂的粮船只得赶快拔锚,绕过姜女坟向南,改泊姜女庙海滩。十日之后,安知粮船不移到别处?比如说,吴三桂因战事迫近,命粮船改泊在老龙头和海神庙海边,我欲焚毁彼之粮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吴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门口增强守备,凭着天险截杀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长城一步。还有别的种种变化,非可预料。所以臣以为用兵重在全盘谋划,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计。这全盘谋划就是古人所说的‘庙算’。陛下天纵英明,熟读兵法,且有十余年统兵打仗阅历,在智谋上胜臣百倍。然悬军远征之事,却未见其可。微臣反复苦思,倘不尽言直谏,是对陛下不忠;倘因直谏获罪,只要利于国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诸将,罢东征之命,准备迎战真正强敌,实为上策!”

    “吴三桂借他的一封家书,向孤挑战,倘不讨伐,必成大祸。捷轩已传令三军出征,军令如山。倘若临时变计,必会动摇军心,惹吴三桂对我轻视。他反而有恃无恐,在山海卫鼓舞士气,很快打出来‘讨贼复国’旗号。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你不明白?”

    “臣何尝不知?但是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对吴三桂示以宽宏大量,以全力对付满洲,方不误‘庙算’决策!”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庙算’已经定了,东征之计不能更改,你不用说下去了!”

    宋献策十分震惊,不敢再谏,只得叩头起身,重新坐下。在这次召对之前,他原来已经放弃了苦谏东征之失,只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时如何补救的建议,只因临时出现了可以再次苦谏的一线机会,他又作“披肝沥胆”的进谏,而结果又遭拒绝,并且使“圣衷”大为不快。看见李岩又想接着进谏,他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虽然听从了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们的主张,坚决御驾东征,但他听了宋献策的谏阻东征的话,以及宋献策同李岩对多尔衮必将南犯的判断,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点动心。沉默片刻,他对两位军师说道:

    “对东征一事,你们反复苦谏,全是出于忠心。孤虽未予采纳,也仍愿常听忠言。古人常说,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从西安出师以来,群臣都认为只要破了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即可传檄江南,毋须恶战而四海归降。没想到吴三桂竟敢据山海卫弹丸孤城,负隅顽抗;又没想到满洲人新有国丧,皇族内争,竟然也要举兵南犯。孤面前并无别人,我君臣间有些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孤现在要问,万一东征不利,你们二位有何补救之策?”

    宋献策对皇上的谦逊问计,颇为感动,赶快站起来说:“臣有一个建议,御驾东征之时,将四个大有关系的人物带在身边。”

    “哪四个人物?”

    “这四个人物是:明朝太子与永、定二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望陛下出征时将他们带在身边,妥加保护,善为优待。”

    “为何要带着崇祯的三个儿子和吴襄东征?”

    宋献策回答:“三代以后,每遇改朝换代之际,新兴之主往往将胜朝皇族之人,不分长幼,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百姓不知实情,以为我朝对明朝也是如此,吴三桂也必以此为煽乱之借口。带着崇祯的这三个儿子,特予优待,使百姓得知实情,而吴三桂也失去煽乱借口。外边纷纷传言,说吴襄也被拷掠。如今将吴襄带在陛下身边,如有机会,可使吴襄与吴三桂的使者见面。”

    李自成轻轻点头,又问:“带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带着崇祯的太子、二王和吴襄,对吴三桂示以陛下并非欲战,随时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李自成对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强点头,又问:“还有何用?”

    “倘若战事于我不利,则必须暂时退避,速回北京。兵法云:‘强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战场上于我不利,当避则避。遇到这样时候,在太子与二王身上,可以做许多文章。”

    李自成不愿意想到东征受挫,心头猛然一沉,停了片刻,又一次勉强点头,然后又问:

    “你还有什么建议?”

    “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在山海卫坚城之下,倘若一战不胜,请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恋战,受制于敌,更不可使多尔衮乘我不备,攻我之后。”

    李自成不相信多尔衮会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着宋献策未免将情况想得太坏,淡淡地回答说:

    “到了交战之后,看情况再说吧。林泉,你有何建议?”

    李岩说道:“臣有两个建议,请陛下斟酌可否。”

    “第一个是什么建议?”

    “微臣以为,皇上亲率大军东征,北京兵力空虚,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对明臣酷刑追赃;其中有几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应释放,以符舆情。”

    “第二个是什么建议?”

    “北京虽在帝王辇毂之下,但平民居于多数。平日生活困难,今日可想而知。臣第二个建议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

    “献策之意如何?”李自成问道。

    宋献策赶快说:“目今已是四月,暮春已尽,初夏方临,正是万物生长之季,但近来天象阴沉,北风扬沙,日色无光。望陛下体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宽仁之政。所逮数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赃已追尽,有的原非贪赃弄权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誉,身受拷掠,借贷无门。趁陛下东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赃的明朝勋戚、文臣、巨商,该释放的释放,暂不释放的也应停刑,等候发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近日天气阴霾,日色无光,确如你们所言。捷轩今日进宫奏事,孤就将你们的建议转告于他。至于放赈的事,目前大军供应困难,只好从缓,等东征回来时再议。”

    召对至此完毕。宋献策和李岩叩头辞出以后,心情比召对前更为沉重。他们对东征的必将失利,看得更清,但恨无力再谏,只好在心中长叹。

    从四月初七日夜间开始,驻扎在北京城中的大顺军,分批开拔,向通州城外集结。需要携带的粮草辎重,也陆续从北京出发。就在这戎马倥偬之中,罗虎偏偏受封为潼关伯,奉旨成亲,所以在大顺军的重要将领中,他比别人更加忙碌。幸而他的伯爵府驻进了一百名亲兵,府中一切布置,既有亲将和亲兵,也有吴汝义拨给的成群男女奴仆,他都不用操心。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书、铜印,进宫向皇上谢恩。李自成对他的一营人马在通州纪律整肃、操练不辍,着实称赞几句,又勉励他在这次东征中再建奇功。罗虎从宫中出来,立刻驰回通州,为全营出征事进行安排。

    李过拨给罗虎的两千人马在昨晚已经来到。如今由他直接统带的人马共有五千,其中三千骑兵,两千步兵。新拨来的部队,将校都很年轻,有许多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同罗虎的关系很好。全营上下,因主将新封为潼关伯,又加钦赐婚配,一片欢快。罗虎回到通州营中匆忙召集会议,向重要将领下达了准备出征的紧急军令,也宣示了皇上对他的口谕,包括对全营的褒奖。他在北京城内,风闻有些营中,士气不振,有些人害怕与关宁兵打仗,使他不免忧虑。当他看见全营上下,士气旺盛,心中十分高兴。他对亲信将领们说:

    “听说吴三桂的关宁兵训练有素,又听说满洲也要南犯,该我们出力报国的时候了。我只望大家努力,不负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饭以后,罗虎到每个驻兵地方巡视,对将士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并说他定于十二日率领大家东征,为皇上效命疆场。巡视以后,他没有再回行辕,直接驰回北京。

    罗虎刚进朝阳门,遇见他的伯爵府的中军游击马洪才骑马来迎,在马上向他小声禀报:宋军师在军师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面谕。罗虎不敢怠慢,径直向军师府策马奔去。在军师府辕门外约有一箭之地,遇见宋献策骑马往首总将军府议事。他与宋军师立马街心,马头相交,双方随从人等都退在五丈以外,驻马侍候。罗府中军马洪才立马几丈外侧耳细听,只听见罗虎将军小声回答:“是,是。末将不敢误事,初九日成亲,初十日早膳后就……”以下的话听不清楚。又听见皇上要召见的话,其他全听不见了。

    罗虎在街心听了军师的面谕之后,缓辔向他的伯爵公馆走去。虽然他平时同手下将校们感情融洽,亲如兄弟,但是凡属于军事机密的事,他从不向部下泄露,也禁止部下询问。他的中军马洪才虽然也是从孩儿兵营中出身,原来把他当哥哥看待,此时却只能讲究军令森严,对他很想知道的话,不敢询问一字。

    罗虎回到自己的伯爵公馆,同随从们在大门外下马,不觉一惊。大门外新添了一座用松柏枝搭的牌楼,上有红缎横额,上书四个大字:“潼关伯府”。横额上边悬着用红缎做成的“双喜”字。牌坊左右挂着红缎喜庆对联,上边的金字是:

    皇恩两降功臣府

    喜气全来伯爵家

    吴汝义确实堪称是大顺皇帝行在的宫内大臣。尽管皇上身边的和紫禁城中的事情十分繁忙,单是由他经管清点、登记和运走大批金银财宝的事,已经需要他耗费很大精力,还有为皇上准备御驾东征的大事,不但时光紧迫,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忙得他在近一两天之内竟然两眼发红,脸颊苍白。当罗虎回到新公馆时候,吴汝义恰好也在这里。吴汝义告诉他说,皇上因为他年轻,母亲不在此地,遇此婚姻喜庆大事,很关心他的伯爵府中没有人员料理,所以钦谕他亲自前来看看。他已经从罗虎手下的亲随中临时分派了几个在伯爵府中管事的人,并且成立了账房,掌管府中进出财物和接收庆贺银钱和各种礼物。罗虎随吴汝义在府中各处一看,果然吴汝义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满心感激,说道:

    “吴叔,请你受侄儿磕头感谢!”

    吴汝义赶快拦住,没有使他跪下,说道:

    “好侄儿,你不要感激我,要感激皇恩浩荡。马上要东征,但愿你为皇上再立大功。”

    罗虎确实感激皇恩,不觉充满了两眶热泪。他的喉咙哽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在心中想道:

    “在山海卫城下,我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有传宣官前来传旨,叫罗虎立即到武英殿面见皇上。罗虎立刻出了伯爵府,同吴汝义策马往东华门奔去。

    被传宣官引进了武英殿的西暖阁,在李自成的面前叩头以后,李自成问了他的新公馆情况,然后含笑说道:

    “小虎子,俗话说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轻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来也想让你新婚后快乐三天,可是……”

    李自成将话停住,打量罗虎脸上的神情。罗虎也抬起头来,等皇上将话说完。就在这时,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窝深陷,脸色发暗,不禁心中一惊。他说:

    “陛下,倘若是军情紧急,小将愿意马上出征,等打了胜仗以后回来成亲不迟。”

    李自成笑一笑,说:“不。不误你的成亲。孤本意叫你成亲后快乐三天,然后出征,可是如今看来,军情如火,你补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营移驻通州,初十日从通州启程,你捷轩叔是全军主帅,他十一日也得动身。等各营人马启程之后,孤定于十二日上午辰时启驾,率领扈卫亲军奔向永平。你呢,要成亲,也只好在十一日启程,追赶你的人马。孤已决定,你与费宫人于初九日晚拜堂成亲,初十日中午你还得宴请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员。十一日黎明,你就该动身了。”

    “小将遵旨!”

    李自成有意将派遣罗虎去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粮船的计谋告诉罗虎,使他在心中有所准备。但是李自成又怕他过早告诉他的亲信将校,泄露此计,所以稍微迟疑一下,改了话题,含笑说道:

    “等打过了这一仗,得胜回来,就派人将你母亲接来,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伦之乐。”

    罗虎叩头,哽咽说道:“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说:“费宫人知书识礼,必能做一个孝顺媳妇。何况你母亲已经是诰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觉微笑,得意他为罗虎择了佳偶,既美貌又知书识礼。

    罗虎被皇上的几句话触动孝心,以头伏地,暗暗地滚出热泪。

    李自成向帘外轻轻说道:“叫王瑞芬!”

    王瑞芬恰在帘外,应声回答:“奴婢在!”

    随即,王瑞芬掀开黄缎软帘进来,迅速而轻盈地来到李自成面前,站在罗虎背后,等候吩咐。李自成问道:

    “王瑞芬,你从前在承乾宫田娘娘身边多年,同费珍娥自幼相识。费珍娥的性情,你一定知道。你看她在众宫女中为人如何?”

    王瑞芬回答:“回皇爷,在后宫的众多都人姐妹中,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翊坤宫,还有公主居住的寿宁宫,这几个宫中的都人姐妹来往较多,较有头脸的更为熟识。费珍娥在众多宫女中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尖子,崇祯皇爷和皇后娘娘都很喜欢她。几个月前,宫中传闻,崇祯皇爷有意将珍娥收在身边。只是一则因为国事日非,一则崇祯皇爷在宫中不是那种迷恋女色的人,所以没有‘召幸’珍娥,反使她离开乾清宫,将她赐给公主,陪侍公主读书。尽管珍娥在后宫中是千不抽一的人,可是十分明白事理,从不在都人姐妹中露出来骄傲之气;凡是比她年长的,她都以姐姐相称。都说她是真正的知书识礼,还说她这样品性,日后必有洪福,必是贵人!”

    李自成不觉笑了,频频点头,随即向罗虎问道:

    “小虎子,你还担心她不能做你的贤慧妻子么?还担心她不能孝敬你的母亲么?像这样的姑娘,你在十三行省中打灯笼也别想找到第二人!”

    罗虎伏地没有做声,但是他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李自成又向王瑞芬问道:“昨日你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钦赐婚配,将她嫁与孤手下的功臣、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为妻,她可十分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回答:

    “回皇爷,奴婢向费珍娥宣旨之后,费珍娥伏地叩头,口呼万岁。”

    “她说了什么话?”

    “她很害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但奴婢看出来她的心中十分高兴。寿宁宫阖宫上下,无不为珍娥庆贺。”

    “孤赏赐费珍娥的金银和珠宝首饰,窦娘娘也赏赐她许多贵重东西,你可都送去了么?”

    “奴婢带领四个宫女,分为两次送去了。费珍娥叩头拜领,感谢皇恩,也感激窦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点头,说道:“你很会办事,不愧是由贵妃调教出来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着费珍娥一天来的异常表情,她感到有点奇怪,既不敢启禀窦妃,更不敢回明皇上,所以当听了李自成说出夸奖她会办事的话,她没有做声,而是在心中叹息:

    “小费有此美满婚姻,竟然闷闷不乐,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罗虎,”李自成说,“你下去吧。一应喜事准备,连同丰盛喜筵,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你今晚回你通州军营,召集部下大小将领,部署东征行军诸事。明日中午赶回,黄昏拜堂成亲,大宴贺客,完你终身大事。新婚后,为孤再建奇功!”

    罗虎叩头,平身,向皇上瞟了一眼,心中充满对皇上的感恩心情,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随即脚步轻轻地走下丹墀。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亲,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贤淑的妻子,满心得意中又不免有点遗憾,不免在心中叹道:

    “可惜母亲不能够来到北京!”

    召见罗虎之后,李自成在龙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绪不宁,站起来在暖阁中走来走去。他虽然决计东征,但也担心两件事,一是担心对吴三桂不能够一战取胜,使战事拖延不决;倘若战事拖延,对他十分不利。二是他没法预料多尔衮何时南犯,自何处南犯,使他无从防备。难道宋献策和李岩谏阻我东征吴三桂,应该听从么?但现在大军已经准备出动,要收回成命已经晚了,徒然扰乱军心!

    李自成的思绪纷乱,眉头紧锁,踱出暖阁,来到正殿门口,仰视天空,但见灰云布天,日光愁惨,冷风阵阵,不由地又想起来宋献策和李岩谏阻东征的话,也想起来建议二事:一是对明臣停止拷掠追赃,先释放一部分素有清正之名的大臣。二是开仓放赈、救济百姓。想到这里,他叫恭立在院中的传宣官,传谕李双喜立即率领一百名扈驾将校随他出宫,随即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王瑞芬说:

    “你传谕窦娘娘,她如今是后宫之主。费宫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点心,务必使费珍娥事事满意才好!”

    说毕,李自成大踏步向丹墀下边走去。李双喜也于此时,从武英门值房中迎出,跪在院中问道:

    “皇上要驾往何处?”

    “出东华门,去提营首总将军府!”

    当李自成在武英门外停留片刻,等候李双喜从驻扎在右顺门和西华门的护卫亲军点齐一百人,又从南薰殿小院中牵出战马,迅速在内金水河南边排队的时候,王瑞芬赶快回仁智殿寝宫了。

    窦妃十分关心皇上的动静和国事的消息。明朝宫中习惯,后妃们不许预闻朝政。窦妃生长宫中,尤其是多年生活在寡居的懿安皇后身边,更加以不闻外事为美德。然而她毕竟是个有思想感情的人,大顺朝的盛衰成败与她本人利害关系密切,所以她不能不时时想知道国家大事,暗嘱身边的心腹宫女听到什么风声,随时向她禀报。当王瑞芬来到她的面前时,她已经知道了武英殿中的一些情况,心中十分沉重。王瑞芬正要向她禀报,她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不用说,我都知道了。”稍停片刻,她忽然问道:“听说关于费珍娥与罗虎成亲的事,皇上也有嘱咐的话,别的宫女在窗外没有听清。陛下有何钦谕?”

    “皇爷命奴婢告诉娘娘,娘娘是后宫之主,费宫人的婚事就在眼前,要娘娘主持,务必办得周到妥帖。”

    “啊,这就是了,我也在操着心呢。这是我们皇上第一次钦赐婚配,必须办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不能有丝毫差错。昨日你去寿宁宫向小费传旨,小费听旨后有何言语?可很高兴?”

    王瑞芬的心中一惊,问道:“娘娘为何这样问我?”

    “我只是想着小费是一个有心的人,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于一般宫女,原来她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众宫女也都有这样想法。我想知道,费珍娥是不是满意这门亲事。”

    王瑞芬更为吃惊,心中暗想,窦娘娘真是聪明过人!但她不敢据实启禀,有片刻低头不语。

    窦美仪又问:“她听了皇上钦谕之后,到底是不是十分高兴?”

    王瑞芬看见左右无人,小声禀道:“奴婢不敢隐瞒,只好实说。奴婢前去寿宁宫传旨之后,费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阵没有说话。奴婢连着催她两句:‘费珍娥赶快谢恩!’她才说道:‘谢恩!’娘娘,你说,岂不有些怪么?”

    “其实不怪。她原来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所以乍然听到皇上将她赐给罗虎为妻,难免一怔,忘了谢恩。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你只是瞒着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着窦妃的话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轻轻点头。

    窦妃又问:“为她出嫁,皇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也赏赐了许多东西,这些来自宫中的赏赐,作为一个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梦也不能想到。两次赏赐,都是你带着几个宫女送去。她接到赏赐之物,可很高兴?”

    “启禀娘娘,费珍娥接到赏赐,倒也依照宫中规矩,叩头谢恩。只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这也是当然的。民间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岁入宫,至今十年,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会想到父母。她对你说了什么话么?”

    “娘娘,我是田皇贵妃身边的。承乾宫同乾清宫、坤宁宫这三座宫院的宫女们常常来往,最为亲密。小费平日也拿我当姐姐看待,所以有时也向我吐出来心里的话。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赏赐时候,她叩头谢了恩,我拉她起来。因见她似有心思,随即离开众位宫女,独自拉着她的手,进了她的香闺,悄悄说道:‘小费,皇上和窦娘娘赏赐你这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赏赐名贵古玩,单是这些恩赏就值一个富裕的家当,你真有福!’奴婢没有料到,她竟然说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吉利的话?”

    “她说,‘瑞芬姐,这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无用!’”

    窦妃一惊,问道:“她为何会在出嫁吉期将临,说出这不吉之言?”

    “奴婢也问她,为什么好端端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儿,奴婢也不好问了。”

    窦美仪略微一想,随即释然,含笑说道:“小费说的也是实话。她的郎君是大顺朝开国功臣,荣封伯爵,前途无量,日后享不尽荣华富贵,岂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觉笑了,心中想道:“小费的心胸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窦美仪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说:“你现在去武英门值房中找一个传宣官速见吴将军,传我的话,说费宫人明日出嫁,断没有花轿从宫中抬出之理。要吴将军在东华门寻找一个可靠的、富贵的太监之家,腾出好的房屋,最好是个独院,打扫干净,张灯结彩,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发小姐出嫁的样儿。明日一早,由一群宫女太监护送费宫人到东华门布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护卫,所有陪嫁之物都要从宫中运去,交陪嫁的管事妇女清点一遍,造册登记,妥为保管。明日午前,鼓乐前导,将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关伯府。这事不能耽误,你就去吧!”

    “谨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窦妃又说道:“告诉吴将军,明日上午,费宫人可在巳时以后出宫,不要出宫太早。”

    “为何不让费珍娥在巳时以前出宫?”

    “我怕费珍娥会有什么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欢乐相处,会使罗虎将军不能够愉快东征。今晚皇上回到寝宫,我要请皇上明日早膳之后,在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见珍娥一次,面谕她出嫁之后,既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务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负皇上钦赐婚配,为她择一佳婿。”

    王瑞芬感动地说:“娘娘真是为费珍娥关心备至,想得周到!”

    窦美仪心思沉重,没再说话,仅仅苦笑一下。等王瑞芬走后,她站起来,走到摆着一盆鲜花的檀木几前,观赏昨日永和宫养花太监献来的一盆矮桩、虬枝、正在开放的粉红碧桃,密密的繁花成堆,只有稀疏的绿叶陪衬。花几旁是她的梳妆台,上边除脂粉之外,还有一个铜镜。在明朝宫中,宫女们都称赞和羡慕她颜如桃花,为此她也受到大顺皇帝的倍加宠爱。她看看盆中碧桃,看看镜中容颜,看出两天来她竟然有了一些憔悴,使她不愿多看镜子。她再欣赏碧桃,看见青瓦花盆外是一个官窑蓝花套盆,套盆外除刻画着写意兰竹之外,还刻着横书四个隶字:“国泰民安”。这触动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赏碧桃了。她坐在椅上,因身边没有宫女,轻轻地叹口气,又沉默片刻,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后没有离开过紫禁城,此刻出东华门,必是与刘宗敏密商紧急大事。她在心中说道:

    “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忽遇意外之变,正需要像罗虎这样的将领!”

    第三十章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对于干支纪日,非常重视,人事上的吉凶祸福,都与干支密切相关。在大明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大顺永昌元年,皇历上的四月丙寅,同样印着利于婚嫁、狩猎、远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罗虎与费珍娥花烛吉日。

    昨晚李自成回到仁智殿寝宫后,听了窦妃的启奏,他为罗虎在婚后愉快东征,决定今日早膳后召见费珍娥,亲自嘱咐几句。作为皇帝,对于一个宫女出嫁,如此关怀备至,亘古少有。窦美仪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实际上关怀的不是费珍娥,而是罗虎。他但愿罗虎结此美满姻缘,一心报国,所以才答应在国事纷忙中召见珍娥。

    比较起来,毕竟罗虎与费珍娥的花烛之喜不似守卫北京一事的关系重大,所以早膳以后,李自成先召见牛金星、李岩和吴汝义,还有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李自成先向牛金星问道:

    “启东,孤率师东征之后,幽州仍是行在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门都在这里,不仅为北方安危所系,也维系着天下人心。在孤东征期间,行在一切军政大事,全由你肩负重任,不能有一点疏忽。政事上要率领六政府尚书、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员,尽心为朝廷办事,振奋朝纲,不可有明朝积习;守城军事上要与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和衷共济,确保安宁,市廛无惊,待孤率大军凯旋。”

    当李自成说话时,牛金星一直离开椅子,站在皇上面前,垂手恭听。等李自成说完以后,金星拱手说道:

    “臣本碌碌,荷蒙倚信,得以备位阁臣之首,敬献犬马之劳。值此创业未就,国家多故,皇上又御驾东征,命臣率百官留守。臣敢不竭尽心力,使陛下无后顾之忧!幸有林泉兄弟与子宜、益三诸将军率领一万余守城人马,足可镇慑宵小,维持地方。至于中央各衙门大小臣工,臣已切切嘱咐,值此谣言纷纷之日,大家务必小心供职,无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点头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岩说道:“林泉,孤只留下一万多人马给你,守卫幽州行在,虽然有子宜、益三与德齐做你的帮手,齐心协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会有意外之事,但终究是兵少将寡,使孤放心不下。倘若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变故,我们东征大军将会退无所归,来北京举行登极大典也将成一句空话。林泉,镇守行在的事,责任重大,孤交到你的肩上,命子宜与益三做你的副手,你有何想法?”

    李岩躬身回答:“臣本碌碌,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无似。但愿陛下东征顺利,早日凯旋,行在当能万无一失。目前北京城外虽有宵小混迹,谣言时起,四郊不靖,随时有煽乱揭帖,人心浮动,但只要陛下能东征奏捷,迅速凯旋,拱卫行在不难。臣所担心者是陛下东征未归,东虏乘机南犯,突入长城,直逼近畿。如果情况如此,臣只能尽力守城,以待陛下,胜败之数,非敢逆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后慢慢说道:“孤知道,你与献策都担心东虏南犯,但以孤看来,东虏纵然南犯,也不会如此神速。倘若东虏越过长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将如何守城?”

    “自来守城有两种守法,一是以坚城为依托,布阵城外,进行野战,而城上以大炮支援,此为上策。纵然无炮火支援,但战场就在近郊,守军无后顾之忧,且能获城中随时增援与接济之利,士气倍增,易获胜利,至少使强敌不能直薄城墙。所以守城之道,此为上策。”

    李自成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跟随英宗出塞的明朝大军崩溃,英宗被也先所俘。也先的蒙古大军挟英宗直薄北京城外,北京局势甚危。兵部尚书于谦与若干大臣,坚决反对南迁,亦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马守城,一部分驻军城外迎敌。在德胜门外与西直门外连挫敌人,迫使也先只好退兵。崇祯二年,东虏入犯,先破遵化,然后西来,直薄北京。当时明军三大营兵与各处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战,使满洲兵不能攻城,只好转往别处。所以欲守北京,必须有力量在近郊野战,不能单独倚靠城墙。北京是一座大城,敌人处处可攻,万一一处失陷,全城随之崩解。北京内城九门,外城七门。臣仅有一万兵力,城内巡逻弹压,城墙守御,兵力已很不足,更无在城外与敌人野战之力。臣随时准备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倘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战,只能依仗火炮,杀伤敌人,保卫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凯归来!”

    李自成见李岩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万人马实在太少,只好说道:

    “孤到山海卫讨伐吴三桂,十数日定可回来,估计满洲纵然入犯,也不会如此之快。孤将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给你,不仅因为你身兼文武,胸富韬略,还因为你与丞相原系好友,可以和衷共济,遇事商量,人和难得。孤已手谕在保定的刘芳亮,火速抽调二三万精兵,星夜驰援行在,不可有误。”

    这次召对,到此结束。喻上猷虽是兵政府尚书,但因中央规制尚在草创阶段,兵政府等于虚设,所以李自成没有向喻上猷问什么话,而喻也无话可奏。吴汝义和李友都是闯王起义的袍泽,又是亲信,李友的职责是帮助李岩守城,而吴汝义特别负责守卫紫禁城,还要继续清理宫中金银珠宝,运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没有询问他们什么话。大家叩头退出以后,王瑞芬随即进来了。

    王瑞芬向博山炉中添了香,另一个宫女进来献茶,还有两个宫女将一盆永和宫暖房中培养的初开芍药花抬进来,放在一个雕花楠木几上。这武英殿西暖阁中有了茶香、花香、龙涎香、宫女们的脂粉香,原来的沉重气氛,开始有一点儿变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宫人还没来到?”

    “奴婢差了四个宫女去寿宁宫接她前来,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请窦娘娘也来!”

    王瑞芬立刻奔回寝宫,将窦妃接来。窦美仪按照礼仪,跪下叩头。李自成命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说道:

    “费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员爱将。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时,孤要召见一次,有话嘱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妇随,百年和好,荫及子孙。你原来同她相识,今日你是行在后宫之主,所以孤叫你出来,与她一见,也算送她出嫁。”

    窦妃站起来说道:“陛下对罗虎义属君臣,情同父子。为君的能如此关怀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为感动,费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亲切召见,受此雨露深恩,定会感激涕零。”

    李自成见窦妃说这几句话时含着眼泪,确实出自真心,十分满意,而且更使他满意的是,窦妃随口对答,言语得体,不愧做过懿安皇后宫中的女官。他向窦妃含笑望了一眼,嘱咐说:

    “为着罗虎愉快出征,你对费珍娥也嘱咐几句。”

    “臣妾领旨!”

    一个宫女进来,跪下说道:“启禀皇爷,费珍娥已经出了右顺门,马上就到!”

    窦妃的脸色一喜,心中叹道:“小费在出嫁时受此殊遇,真是荣幸!”

    费珍娥由几个宫女陪伴,出了右顺门,向武英门外的金水桥走来。她抬头向洞开的、有军校守卫的西华门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好像刚过去的一场噩梦。最使她难忘的是乾清宫的宫女头儿魏清慧和坤宁宫的吴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们的投水尽节,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说道:

    “魏姐,吴姐,我们快要见面了!”

    费珍娥进了武英门,在宫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头走去,心头突突乱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北京城每年从春天到初夏,常有阴霾天气,常常刮风。好在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无风无沙,十分温暖。但在费珍娥的感觉中,处处是凄凉景象,处处触动她亡国之痛。

    费珍娥一面猜想着李自成召见她有何话说,巴不得李自成临时后悔,要将她留在身边,另外挑选一个宫女赐给罗虎。然而她又想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罗虎成亲了。走完了长长的青石甬路,费珍娥从右侧登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了庄严肃静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满脸堆笑,小声说道:

    “小费,恭贺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费珍娥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对她关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承乾宫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国时竟然没有跟随魏清慧和吴婉容一起尽节,反而成了逆贼李自成的身边红人!她并不恨王瑞芬,只是在心中叹道:

    “唉,好姐姐,亡国后我才知道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王瑞芬将别的宫女留在丹墀上,单独带着费珍娥走进武英殿,转入西暖阁,让费宫人暂且止步,她自己走进最里边的一间,向李自成躬身禀道:

    “启禀皇爷,费珍娥奉诏来到。”

    李自成轻声说:“叫她进来!”

    王瑞芬将费珍娥带进暖阁的里边套间。费珍娥在李自成的面前大约三尺远的黄缎拜垫上跪下,叩了一个头。王瑞芬叫费珍娥给娘娘叩头。费氏在拜垫上偏转身子,向窦娘娘叩了一个头,又将身子转回,正对李自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等候口谕。她自从三月十九以来,只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无畏惧,在心中暗暗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个亡我明朝、逼我帝后自尽的万恶贼首,可恨你没有将我留在你的身边!”

    李自成含笑说道:“费珍娥,孤因你容貌出众,又有文才,在宫中有女秀才之称,所以特别施恩于你,处处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亲自为你择婿,钦赐婚配,今日你就要离开深宫,与孤的爱将、新封潼关伯罗虎将军拜堂成亲。罗虎才二十一岁,已是功勋卓著。他喜欢读书,文武兼备,治军有方,颇有古名将之风。日后必将是勋业彪炳,不难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荣妻贵’,孤只望你能做他的贤内助,相夫立功,日后白首偕老,儿孙满堂,荫及后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说完这几句话,见费珍娥没有做声,随即环顾左右宫女,又用眼色示意窦妃说话。

    窦美仪说道:“珍娥,皇上日理万机,且又东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来,谆谆面谕。一个宫人出嫁,蒙如此天恩圣眷,自古少有。你应该深体圣衷,相夫立功,上报皇恩。”

    费珍娥仍不做声。两天来她风闻将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将要东征,猜想到必定是吴三桂在山海关“倡义讨贼”,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问道:“费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准备停当了么?”

    王瑞芬跪下回道:“回皇上,窦娘娘担心寿宁宫的宫女们办事不周,命奴婢亲自去看看准备情形。珍娥到底年纪还小,只有十七岁,在宫中不习惯收拾东西。幸亏吴汝义将军从寿宁和坤宁宫挑选了四个宫女,作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后就由罗府为她们择婿婚配。有一个年长的是坤宁宫的宫女,名叫李春兰,今年二十八岁,比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头儿,类似宫中的管家婆,费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银、珠宝、各种首饰,都交她亲手经管。她带着奴婢将珍娥的嫁妆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条。有一只小小的皮箱,除装着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宝,几本字帖,还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觉莞尔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觉有趣,笑着问道:“一把大剪刀?费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

    费珍娥的心中一惊,但是镇静如常,按照准备好的话立刻回答:“奴婢生长深宫,幼学古训,知道女子不论贫富,都要讲三从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后纵然是伯爵夫人,仆婢成群,一呼百诺,也不能不讲究‘女红’(同‘工’字)二字,所以随嫁什物中带了大小剪子两把。”

    李自成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含笑望望窦妃。窦美仪几天来巴不得看见皇上又有了笑容,赶快对费珍娥说道:

    “你果然知书明理,不辜负圣眷隆渥,钦赐婚配。你到潼关伯府,必能体贴夫君,孝顺婆母,多生贵子,福寿双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罗虎在东征中再立战功,孤对他另有封赏,也敕封你为诰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赶快说道:“费珍娥谢恩,山呼!”

    费珍娥叩头,但未山呼。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呼!”

    费珍娥又未山呼,伏地不语。

    窦美仪笑着向李自成小声说道:“因为是提到婚配之事,费珍娥有点害羞,只叩头,没有山呼。请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轻轻一笑,又点一点头,向费珍娥说道:

    “孤知道,你从七岁入宫之后,没有再见到父母家人一面。等罗虎东征凯旋,差人到你的家乡,访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们来到北京,共享荣华富贵。”

    王瑞芬在一旁说道:“费珍娥赶快谢恩!”

    费珍娥按照宫中规矩,伏地叩头谢恩。她不觉浮出眼泪,在心中说:纵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难再相见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说:“送她回寿宁宫,马上就要出宫了。传谕陪嫁的男女们,小心服侍!”

    费珍娥向李自成叩头,又向窦美仪叩头,然后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随来的四个宫女陪伴,返回寿宁宫去。当走过武英门外金水桥时,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华门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现眼前,不觉在心里叹道:

    “整整二十天了!”

    费珍娥回到寿宁宫以后,稍作休息,就有吴汝义安排的一群太监将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为她准备的一处地方,她将在那里乘坐花轿,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间女子出嫁,嫁妆里没有各种红漆家具,没有崭新的绣花绸缎被褥和枕头,也没有各种生活用具。费氏毕竟是孤身宫人,在北京并无娘家,亦无亲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准备停当。她的嫁妆只有四件:两件是装着细软衣裙和金银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镜奁,一件是装着文房四宝和女工用物的小箱,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宫中女伴们称赞的是一把从坤宁宫找来的锋利剪刀,人们称赞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呼百诺的贵夫人,竟想着“三从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费珍娥的嫁妆就由北池子临时行馆出发,鼓乐前导,兵丁护送,抬送到金鱼胡同东首的潼关伯府。经过之处,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观看。虽然她的嫁妆很少,不像富家大户的小姐出阁,上百样陪嫁什物,在鼓乐声中,熙熙攘攘,塞满长街,十分热闹,也令人艳羡。但是士民们都知道这是新皇帝钦赐婚配,而女婿是大顺朝的开国功臣,年方二十出头,已经封伯,前程似锦。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在心中叹道:

    “这位费宫人,八字儿真是生得好,听说才十七岁,一出宫就掉进福窝里,享不尽荣华富贵!”

    中午,费珍娥就在北池子的临时行馆中休息,除随她出宫的四个陪嫁宫女之外,还有吴汝义为潼关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临时来到这儿侍候。宅子外边有众多兵丁守卫,禁止闲人走近。厨师们虽然为费宫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极少,仅仅要了一小碗莲子银耳汤喝下肚去。从宫中带出来的四个宫女都在左右服侍,并不劝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宫女,非一般粗使的宫女可比,本来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选进皇宫前自幼听说,民间嫁女,做新娘的在头一天就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于大小便,惹人笑话。然而她们并不知道,费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时饮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于她心乱如麻,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今夜她要为她的大行皇帝与皇后慷慨尽节,血溅洞房!

    费珍娥和她的四个陪嫁宫女,自从七八岁时哭别了父母家人,进入皇宫,到如今有的在宫中整整关闭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们第一次离开了巍峨的皇宫,走出了禁卫森严的紫禁城。这四个宫女从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见面,可以在民间择良婚配,所以她们在心中非常感激费珍娥。倘若不是因为珍娥平日对她们较有感情,不会挑选她们陪嫁,她们仍将关闭在深宫之中,日后命运难卜。由于她们怀着对费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们轮流服侍在珍娥身边,不使由伯爵府来的女仆和丫环来打扰新娘的休息养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时间不长,一到未时过后就开始由宫女们服侍,重新梳妆打扮,更换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轿。在这之前,她独自默坐,冷若冰霜,几乎没有同别人说过一句话。宫女们都没有结过婚,在深宫中也没有看见过结婚的事,此刻在费珍娥的身边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当她们离开费珍娥身边时候,是那样心情快乐,在一起咬耳朵。那个年长的宫女悄悄地笑着说:

    “珍娥真是不凡,逢着这么天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静万分,不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个宫女说:“你真是瞎说。姑娘出嫁,谁不害羞?谁不拿出个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时听家乡有句俗话:‘你看她,怪得跟才来的一样!’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来的’,总是不露笑脸。”

    又一个宫女说:“珍娥命好,身为亡国宫人,能够蒙新皇上钦赐婚配,与罗将军结为夫妇,心中一定喜不自胜,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两天来我从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第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又说:“我知道她从三月十九以后,心中埋藏着亡国之痛。其实,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旧做官。咱们身为女子,横竖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经够万幸了,亡国不亡国,何必挂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脸色先红,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烛之后,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会心怀着亡国之痛!”

    听她说这话的宫女们同时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个宫女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但是秉性刚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见。自从三月十九日之后,她再也没有笑容,也没有对任何女伴谈论过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阁召见她,在众宫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荣幸,引起纷纷议论和暗暗羡慕。宫女们都认为费珍娥已经被新皇上看中,随时都会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费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在女伴面前从没有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情,也闭口不说出她自己有什么想法。女伴们也有在宫中读过几年书的,都在背后说:小费小小的年纪,却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儿,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后必是一个贵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馆中等待上花轿时候,她总是默默不语,既无笑容,也无悲容,使别人没法了解她的心情。其实,她的心中并没有半点平静,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见面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来的,眼前的事,即将发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较远的一些往事,其中有两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历历,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件事发生在三年以前。那时她还是乾清宫的宫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宫服侍皇爷,已经不记得是送茶还是添香,崇祯皇帝正俯在御案上省阅文书,忽然抬起头来,向她打量一眼,紧握她的一只手,将她拉到怀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时她满脸通红,心中狂跳。忽然,崇祯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腿上。她浑身瘫软,不能自持,紧贴在崇祯胸前。但是忽然,崇祯将她推出怀抱,也放开了她的手,眼光又回到御案,回到文书上,似乎轻轻地叹息一声,没有再望她一眼。她回到乾清宫后边的房间中,倒在枕上,心中没法平静,而两颊仍在发热。管家婆魏清慧看见了她的这种异常神态,赶快追了进来,掩上房门,坐在床边,悄悄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儿。因为魏清慧平日同亲姐姐一样对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动,将她在皇帝身边遇到的事情告诉清慧,声音打颤,满含着两眶眼泪。魏清慧叹了口气,悄悄说道:

    “小费,难得你在皇上面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后国运看好,流贼被堵挡在山西境内,京城平安无事,皇上必会赐恩于你,你就有鸿福降临了!”

    作为宫女,在宫中长大,本来自幼就养成了忠君思想,何况她同众多宫女一样,认为崇祯是一个历代少有的勤于政事的好君主,国事都坏于贪赃怕死的文臣武将,所以在她们的忠君思想中融进了深深的对崇祯的同情。宫女们在深宫中除看见太监之外,从来没有机会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当费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被年轻的皇帝突然紧握住手,又紧紧地揽到怀中,放在腿上,这事对她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许多宫女在魏清慧和吴婉容的带领下奔出西华门,投水自尽,一是为着忠君,二是为着要保护自己的贞洁之身,那末费珍娥为着忠与贞两个字更加不惜一死,她决不许任何人再将她搂在怀中。

    另一件历历在目的事儿是她同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一次见面。那时,李自成已经越过黄河,正在东来,后宫中虽然消息闭塞,又无处可以打听,但是都知道“贼兵”一**近一日,人人发愁。有一天,费珍娥去乾清宫呈送公主的仿书,刚走出日精门不远,遇见王承恩来乾清宫叩见皇上,她躲在路边,施礼说道:

    “王公公万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点头。

    费珍娥乘机大胆问道:“公公,请问您,近日流贼的消息如何?”

    王承恩说道:“你住在深宫之中,何用知道流贼消息?”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之中,所以才应该知道消息,心中早有准备。”

    王承恩觉得奇怪,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走进日精门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询问,按照宫中规矩,不责备她已经是够对她好了。她现在想到了这件往事,在心里暗暗地说: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经随着崇祯皇爷走了。在几千个大小太监中,能够为大明尽节的只有您一个人。王公公,很快您会在阴间再看见我了!”

    未时未过,四个陪嫁宫女和一个有经验的女仆,服侍费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费了许多时间。出宫时穿的衣服全都换了,新换了凤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红缎弓底凤鞋。打扮完毕以后,左右宫女们忍不住小声称赞:“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费珍娥向铜镜中看了看,也看见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心头一沉,眼光立刻从镜上移开。

    申时二刻,大门外和院中鼓乐大作。一个年长的女仆用红缎蒙在费珍娥的头上,在她的身边说道:

    “姑娘,请上轿!”

    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两个陪嫁宫女在左右搀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轿。一个女仆用红线将轿门稀稀地缝了几针,于是花轿在鼓乐与鞭炮声中抬出大门转往东去。四个陪嫁宫女和两个贴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结彩的青呢小轿,跟在花轿后边。最前边走的一队吹鼓手,是大顺军中的乐队,穿着大顺军的蓝色号衣。接着吹鼓手的是一队打着腰鼓,边跳边走的青年,也是大顺军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只有十五六岁。他们平时是兵,下操习武,逢年过节,或有什么吉庆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队,打鼓跳舞助兴。打腰鼓的一队过后,接着一百名骑兵,由两名武将率领,一律盔甲整齐,马头上结着红绸绣球。接着是简单仪仗,民间俗称执事,有金瓜、钺斧、朝天镫之类,还有各色旗帜飘扬。接着是花轿。花轿后是几乘青呢小轿,抬着陪嫁的宫女和侍候新娘的两个贴身女仆。然后又是一百骑兵。从北池子走东安门大街到金鱼胡同东首的潼关伯府,虽然路途并不远,但因为要炫耀排场,所以这花轿行进很慢。在临时行馆中照料的其他人员,在花轿走后,赶快骑马从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轿经过的路上,一街两厢,男女老少,都站在门外观看。民间纷纷传说,新娘不但是一个美女,而且是文才出众,在宫中素有女秀才之称。妇女们一边看出嫁的排场,一边窃窃私语。有的妇女称赞这位姓费的宫人八字生得好,在兵荒马乱中能够嫁一位新朝的年轻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但是更多的妇女在心中摇头,认为费宫人嫁给一个“流贼”头目,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的日子难料。许多人有这样想法并不奇怪,这是因为,一则大顺军进了北京以后,暴露的问题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则已经纷纷谣传,说吴三桂要兴兵前来,驱逐“流贼”,拥戴太子登极;还有谣传,郊外已经有人看见了吴三桂的揭帖,传谕家家户户速制白帽,准备好当关宁讨贼兵来到时为大行皇帝服丧。在大街两旁妇女们的悄悄议论中,忽然有一个好心的老妈妈叹了口气,小声说:

    “自来新娘出嫁,都是哭着上轿,在轿中还要哭几里路。这费宫人自幼离开了父母,怕连父母的面孔都记不清了,坐在花轿中也哭么?娘家也没个送亲的人,真是可怜!”

    另一个妇女说:“这新娘在北京没有父母,也没个娘家,所以新郎也没有行迎新之礼,就这么从临时行馆上轿,抬往婆家。至于哭么,当然她坐在轿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轿不哭之理!”

    其实,费珍娥与一般姑娘出嫁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从行馆院中上花轿时没有哭,花轿走在东安门大街上时也没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别已经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只是想着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黄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们见面了。由于她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别的事,心中几乎麻木了。

    由于历来民俗,轿门用红线缝了,而花轿与官轿不同,左右没有亮纱窗子,所以费珍娥看不见轿外情况。但是她知道花轿经过之处,一街两厢的士民都在观看,花轿前后都有众多的骑兵护卫,轿前还有鼓乐、仪仗。在她的几乎麻木的脑海中也想到这出嫁的场面十分阔绰,民间并不多见,可是这日子在她看来并不是她的喜庆日子,而是她为故君尽节的日子,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壮的腰鼓声一阵阵传到轿内。费珍娥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鼓声,从轿中也看不见打腰鼓的人。不过听得出来,这是一队人边打,边跳,边向前走。虽然她想着在喜庆时成队的人敲这种鼓声一定是李自成家乡一带的边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这鼓声却给她增添了为殉国帝后复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头,她不觉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满热泪。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祯皇帝已经逼皇后上吊身死,突然来到寿宁宫。她同一群宫女跟随着公主跪在院中接驾。皇上同公主仅仅说了两句话,便挥剑向公主砍去。公主为护脖颈,将胳膊一抬,右臂被砍伤,倒在地上。她立刻扑倒在公主身上,舍命保公主不死。崇祯又举起宝剑,手臂颤抖,不再砍了,回头便走。如今已过去二十天了,仍记得清清楚楚。她并不认为崇祯行事残忍,而是将一切罪恶责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轿中回想亡国时种种往事,心中充满了刻骨仇恨,遗憾的是她不能刺杀李自成,而只能刺杀李自成的一员爱将!

    自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第一次召见费珍娥之后,李自成确实为费氏的美貌动心,只是他竭力用理智控制着情欲,不随便“召幸”费氏。以王瑞芬为首的,在李自成身边服侍的一群宫女,个个都明白新皇上已经看上了费珍娥,很快就会将珍娥“召幸”,选在身边,封为贵人。费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经看中了她,随时会将她召到寝宫去住。后来慈庆宫的窦美仪被李自成召到身边,被宫人们称为窦妃,费珍娥仍在等候着。自来做皇上的同时封两个以上的美女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窦美仪,再要费珍娥,并不为奇。因为听王瑞芬在她的耳边吹风,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将会召她到寝宫居住,使她有机会得遂为崇祯帝、后复仇之愿。虽不幸生为女子,但她立志要轰轰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们都称赞她的一双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肤细嫩,真是古人所说的“纤纤玉手”,而她自己对这双手也很喜欢。可是为了复仇的心愿,她反而恨自己不该生这一双小巧而柔软的手。

    自从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见之后,费珍娥就暗暗地练习她右手的握力。在没人注意时,她经常将右手用力地攥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如今在花轿中,听着阵阵的腰鼓声,轿前轿后杂沓的马蹄声,以及走在最前边的鼓乐声,她仍在反复地锻炼着右手的手劲。有时她在心中叹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为故君复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后悔,将在尘世间留一个节烈之名,到阴间怀着一片忠心去叩见殉国的皇帝、皇后,并且毫无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吴婉容众位在西华门外投水尽节的姐妹中间!”

    花轿在热闹的鼓乐声、震耳的鞭炮声、欢快的人声中来到了金鱼胡同东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对石狮子的潼关伯府。但是花轿并未落地,抬进大门,抬进二门,抬过穿堂,然后落地。两个妇女立刻走来,从两边将轿门的红线扯断,掀开轿门,将新娘扶出。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嫁宫女来到,接替那两个妇女搀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进正院的一道门,门槛上放着一件马鞍,鞍上搭着红毡。旁边有一个妇女说道:“请新娘过鞍!”另一个妇女接着说道“岁岁平安!”费珍娥被左右搀扶着,跨过马鞍。她的心中冷静,对自己说道:

    “跨进鬼门关了!”

    在这内宅的正门之内不到一丈远,竖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费珍娥被搀扶着绕过太湖石,从铺着红毡的甬路上往北走。虽是内宅,但毕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别宽敞。过假山后,费珍娥沿着红毡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头上蒙着红缎头巾,看不见院中情况,但是她听见当她进来时天井中站满了人,还有很多人从背后跟了进来,院里有一班鼓乐正在奏乐。当她在天地桌前停步以后,鼓乐停止了。接着,她在赞礼声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对拜。还拜了什么,她机械地按照赞礼声行礼,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后就记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进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后院、花园等等附属院落和房屋,占了金鱼胡同北边的半条胡同。第三进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带有卷棚的宏伟建筑,进了摆设豪华的堂屋,左右都有两间套房,而左手的里间套房作为费珍娥与罗虎的新婚洞房。

    拜过天地之后,费珍娥在贺客拥挤中,由两个陪嫁的宫女搀扶,离开天地桌,进入堂屋,立刻就有两三个准备好的妇女向她的红缎头巾上抛撒麸子和红枣,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贵子。她没有在堂屋停留,被搀扶着向前走,进入洞房。在洞房中,虽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间风俗,她被搀扶着上了脚踏板,坐在床沿。接着罗虎走来,揭掉她的红缎头巾,又按照古老礼俗,一双新人行了合卺之礼。费珍娥的脸孔上冷若冰霜,含着仇恨之意,但是谁也没有能够想到,也没有觉察出来。她当时脸色被脂粉掩盖,人们在热闹拥挤之中,匆匆忙忙地刚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别人挤到旁边,所以谁也不曾觉察到她的脸色惨白。罗虎一则自己害羞,二则心中慌乱,所以饮交杯酒时并没有在新娘的脸上多看一眼,什么也没看清楚。随即罗虎退出内宅,往前院去照料宾客。费珍娥从床沿上下来,移坐在一把铺着红缎绣花椅垫的檀木椅子上,旁边是一张书桌,上放文房四宝。她的心中一动,想到了新郎罗虎。刚才行合卺之礼,她第二次看见罗虎。从她的真心说,她也认为罗虎长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国,更不幸新郎是一个流贼头目!

    陪嫁的四个宫女原来在寿宁宫都是宫女身份,如今她们成了费珍娥的贴身丫环。但她们很乐意服侍珍娥,对她奉献出自己的忠心。她们首先庆幸自己能够随珍娥出了深宫,当然随后必会使她们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团圆,或者将她们择良婚配,临出嫁时多赏钱物。她们同另外由吴汝义拨到伯爵府的两个年长的、比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许再有人来闹洞房,看新娘,好使费珍娥清静休息。好在这是新皇上的钦赐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间婚事,经她们一商量,赶快传下话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静了。

    晚膳时候,费珍娥本来什么也不想吃,总在想着今夜要死去的事。为着增加力气,她在女伴们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银耳汤,又吃了两块点心。漱口以后,她又坐下不动,只是暗暗将右手攥紧,松开,再攥紧,再松开……

    她注意到临窗的桌子上放着相当讲究的文房四宝。她特别注意到一只刻竹笔筒中插着十来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经用过,洗净了,倒插在笔筒中。她想起来王瑞芬曾向她透露过消息,说这位罗虎将军不但为大顺皇帝在战场上立过大功,而且善于练兵,在练兵之余也喜欢读书和练字。看了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宝,她相信王瑞芬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又想起来罗虎的英俊面孔,她要在今夜刺杀罗虎的决心有点动摇了,不觉在心中问道:

    “是夫婿呢还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个古朴的刻竹旧笔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却不失山野之风,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为公主喜欢写字,寿宁宫中也有各种笔筒,有象牙的,有宜兴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虫图官窑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窑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着罗虎所用的刻竹笔筒,她想起来三个月前崇祯皇爷赐给公主的刻竹笔筒,原是承乾宫田皇贵妃所用旧物,刻着一隐士扶杖听瀑,身后一童子抱琴相随。她仔细观看罗虎桌上的笔筒,使她大感新鲜。原来这笔筒上用浮雕刀法刻着一头正在走着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阵风将斗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斗笠,但未抓到。笔筒的另一边刻了两句诗:

    偶被薰风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头时

    费珍娥心中明白,这只刻竹必是世家豪门旧物,被罗虎的部下抢劫到手,献给罗虎。忽又转念一想,罗虎是“贼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头目,抢劫东西甚多,独看重这一古朴的刻竹旧笔筒,大概他是个牧童出身。她不由地想起来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罗虎做牧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李自成做了贼,才有今日。想到这里,她要刺杀罗虎的念头突然动摇,暗中攥紧的右手松开了。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想到为国尽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想到了魏清慧等几十个投水尽节的宫中姐妹,紧咬着牙,在心中说: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对得起皇上、皇后和众多在西华门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来在宫中也听到消息,关于李自成进北京以后如何军纪败坏,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钱财,都由怀念故主的太监们传到宫中。费珍娥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个善于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对听到的各种消息,闭口不谈,只是在心中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一群流贼!”近一两天又听说吴三桂不顾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经成为人质,性命难保,却在山海卫兴师讨贼,恢复明朝,吓得李自成不敢举行登极,马上要出兵去对付吴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奋,称赞吴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败无疑。如今想着近日听到的种种消息,她对刺杀罗虎,斩断李自成一个羽翼,又铁了心了。

    费珍娥虽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来赴酒宴的贺客很多,连牛丞相、宋军师、六政府的大臣们都来了。武将来得更多。不断地有两个年长的女仆将前边的情况告诉费珍娥身边的陪嫁宫女,由她们转告珍娥。珍娥始终不言不语,漠不关心,但是到了二更时候,她知道前边的酒宴将散,忽然担心,她今夜要刺杀的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虎将,而她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万一刺杀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够刺杀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来。

    因为知道新郎伯爵爷就要回洞房,贴身丫环们赶快来侍候新娘卸妆,先取掉凤冠,又卸掉云肩霞帔,将弓底凤鞋换成了绣花便鞋。接着端来一盆温水,服侍她净了手脸,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这时,那个年纪较长的,在寿宁宫中同费珍娥关系较密的宫女忽然看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心中诧异,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不要害怕,女儿家谁都有这一遭儿。过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费珍娥的脸红了。她为临死保持贞洁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说道:

    “李姐,我的天癸来了。”

    被称做李姐的姑娘不觉一惊,红着脸说:“今晚是入洞房的头一夜,真不凑巧!”停一停,她又小声说:“别怕,上床时你自己告诉新郎一声,他会明白的。”

    费珍娥摇摇头:“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为难,小声说:“我们四个都人都是没有出阁的姑娘,也说不出口……好啦,我告诉张嫂子,请她告诉新郎!”

    李姐将那位被称做张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声嘀咕几句。费珍娥听见张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声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在好日子来天癸!新姑爷是员武将,正是二十出头年纪,等待入洞房如饥似渴,他看见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干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着新娘子来了天癸,不宜房事,岂不令他生气?听说俺家乡也有过这样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将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爷进来时候,我不怕他恼火,大胆地告他知道。”

    李姐满脸通红,心头怦怦乱跳,回到珍娥身边,吞吞吐吐地悄声说道:

    “您别怕,张嫂子会告诉新郎。”

    李姐的话刚说完,忽听内宅门口有人高声报道:

    “伯爵爷回到内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们、丫环们一齐奔了出去,迎接伯爵。从东西厢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环,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费珍娥心情紧张,暗暗地说:

    “快到尽节的时候了!”

    她听见天井中脚步声稠,有一个人的脚步很重,很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心中狂跳,侧首向着房门。随即,众多人都留在堂屋外边,只两个女仆用力从左右搀扶罗虎,四个陪嫁宫女在左右和背后照料,将罗虎送进洞房。费珍娥恍然明白,刚才听到的沉重而零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罗虎在烂醉中被扶回内宅。在皇宫生活十年,她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没有看见过这样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况,毕竟是一群“流贼”的习性未改!

    罗虎本来不会喝酒,无奈今天前来向他祝贺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长辈和上司,也有他的众多的同辈将领。都因为罗虎晋封伯爵,又加成亲,双喜临门,不断地向他劝酒。罗虎竭力推辞,只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进了洞房,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有看新娘一眼,被两个女仆搀扶着踉跄走到床边,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宫女一阵忙乱,替罗虎脱掉帽子,解开腰间束的丝绦,并且从丝绦上取下短剑,铿一声放到鸳帐外的高茶几上。然后,将他的靴子脱掉,又好不容易将他的蓝缎官袍脱掉,再将他的穿着内衣的魁梧身体在床上放好,盖上绣花红绫被。这一切,罗虎全然不知,真所谓烂醉如泥。

    两个中年女仆都是从富家大户的女仆中挑选来的,比较懂事。照料罗虎在床上安歇之后,她们来到费珍娥的面前,请她也上床安歇。费珍娥说道:

    “你们,”她又望一望陪嫁宫女,“还有你们,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阵,不用你们侍候。”

    那个姓张的女仆说:“回夫人,我们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们做奴仆的岂有先睡之理。我们已经商量好啦,今夜轮流坐在堂屋里值夜。伯爵爷何时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呕吐,我们随时侍候。”

    费珍娥站起来,带她们来到外间,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让她们站在面前,小声说道:

    “这里说话可以不惊动伯爷。你们都听我吩咐,不用你们值夜,赶快都去睡吧,我喜欢清静,越是清静越好。”

    张嫂子又赔笑说:“请夫人不要见怪。民间新婚,不管贫富,为着取个吉利,热热闹闹,都有众亲朋闹房的事。闹房之后,还有人守在窗外窃听床上动静,叫做听墙根儿。今日因夫人不许,已经没有了闹房的事,至于奴仆们听墙根儿,也是为花烛之夜助兴的古老风俗,请夫人就不要管了。”

    张嫂子的话引起了费珍娥的十分重视,猛然醒悟,不觉在心中惊叫:“还有这样事情!”她毕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声说道:

    “你们六个,都是我身边的人。她们四个,虽然大顺皇上将她们赐给我作陪嫁丫环,但我在心中压根儿没有把她们作丫环看待,仍然看她们是寿宁宫的姐妹们。只待伯爷东征回来,我就告诉伯爷,着人将她们的父母从家乡找来,使她们骨肉团圆,由父母领去,择良婚配。伯爷多多赏赐银钱,一家不愁吃穿。”

    四个陪嫁的宫女登时眼眶中充满热泪。

    费珍娥接着向两个女仆问道:“听说你们是吴汝义将军从富家大户的奴仆中挑选来的,原来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回夫人,我们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将来请伯爷赏赐你们住宅、田地,还可以赏赐你们的丈夫一官半职。你们在我出嫁时就来到我的身边服侍,只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我潼关伯府有荣华富贵,你们两家奴随主贵,自然也有福可享。我虽然年幼,可是我说话算数!”

    张嫂子打心眼儿里感动地说:“夫人,我们会永感大德!”

    费珍娥问:“这内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张嫂子回答说:“回夫人,吴将军因伯爷年轻,还忙于在通州处置军事,他昨日特意前来吩咐,这内宅中在晚上只许丫环女仆居住,不许男仆在内,连伯爷的亲兵亲将在夜间也不许擅入内宅。”

    “我问的在内宅中的丫环和女仆共有多少?”

    “连在内厨房的红案白案上的、管茶炉的、洗衣房的、做各种粗细活的,总共有三四十人。”

    “单内宅就有这么多丫环女仆?”

    “这是堂堂伯府,勋臣门第,内宅中这一点丫环仆女并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轿的、喂养骡马的、赶车的、驾鹰的、喂鹌鹑的、管庄的、管采买的、管戏班的……嗄七麻搭,哪一府都养活着几百口子!再过两三年,天下太平了,咱们潼关伯府,前院后宅,不说护卫家丁,单奴仆也会有一两百人!不然,怎么像大顺朝开国功臣之家?”

    费珍娥转向那个叫李春兰的年长宫女,吩咐她从皮箱中取出来二百两银子,放在她身边的茶几上。她望了一眼,向张嫂子和李春兰说道:

    “姑娘们出嫁是终身大事,只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你们同我,名为主仆,其实如同我的亲人。这银子,赏你们每人十两,聊表我的心意。还有一百四十两,你们替我分赏内宅中众多仆婢,有的多赏,有的少一点,总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当着我的面赏给她们,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办了。

    张嫂子等两个女仆首先跪下,叩头谢赏,四个陪嫁宫女跟着也叩头谢赏。张嫂子谢了赏以后站起来说道: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遵照夫人吩咐,将赏赐的事办好,然后领大家给夫人叩头谢恩。”

    从远远的街巷中传来了打更声,恰是三更。

    费珍娥说道:“此刻已经三更,不用叫大家前来谢赏,免得惊醒伯爷。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听见罗虎醒来,探身床边,向脚踏板上大口呕吐。两个女仆和四个陪嫁宫女赶快走进里间,侍候罗虎继续向脚踏板上呕吐,有的人为罗虎轻轻捶背,有的人侍候罗虎漱口,吐进痰盂,有的人拿来湿手巾替罗虎揩净嘴角,擦去床沿上呕吐的脏物,有的侍候罗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将他的头安放在绣花长枕头上。然后留下一个女仆和一个陪嫁的宫女清除呕吐在脚踏板和地上的秽物,其他人都回到外间,站在费珍娥的面前。张嫂子向费珍娥说道:

    “请夫人放心,伯爷呕吐了很多,将窝在胃里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来,这就好受了。让伯爷再安静地睡一阵,就会醒了。”

    费珍娥没有做声。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来,我纵然立志为大明尽忠,不惜一死,也没有办法刺死他了!

    罗虎刚才呕吐时候,曾经半睁开矇眬醉眼,看见几个女人在床边侍候,误将一位年纪较小的陪嫁宫女当成了费珍娥,以为新娘也在他身边服侍。他羞于向“新娘”多看,带着歉意,从嘴角流露一丝微笑。他实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头上沉沉入睡。

    当清除秽物的仆婢出去以后,费珍娥知道时间不能耽误,吩咐身边的全数仆婢们立刻退出,说道:

    “张嫂子,李姐,你们去分赏银子吧。不要在这里惊动伯爷,我也要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将内宅的大门关好。大家劳累了两天,明天还有许多事做。分赏了银子后各自安歇,院中务要肃静无声,不许有人走动。我同伯爷喜结良缘,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与民间喜事不同。你们吩咐内宅仆婢,不许有听墙根儿的陋习。倘若我听见院中有人走动,窗外有人窃听,明日我惟你们二人是问!”

    张嫂子和李春兰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费珍娥虽然只有十七岁,却说话干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她们同时连声回答:“是,是。”带着仆婢们恭敬退出。张嫂子怯怯地问道:

    “夫人,这堂屋门?……”

    费珍娥说:“我自己关门,快走吧!”

    仆婢们走出堂屋以后,费珍娥亲自去将堂屋门轻轻关好,闩上两道闩。她回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见罗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回她刚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静。她知道奴仆们为分赏银,一时还静不下来。她看出来罗虎一时不会睡醒,所以她静坐休息,等待下手时机。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面孔有些模糊了。她只觉一阵伤心:即使父母都还在世,也再不能同他们骨肉团圆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她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国后会有今夜的血腥下场。她想着,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祯皇帝和皇后,右臂负了剑伤的公主,还有魏清慧和吴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尽的宫人姐妹,还有近几个月来在深宫中的种种往事,又历历出现眼前。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庭院中确实听不见一点人声。费珍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如土色,浑身轻轻打颤,向床边走去。她原来在小箱中准备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现在不必用了。她从床头茶几上拿起来罗虎的短剑,将雪亮的短剑从鲨鱼皮鞘中抽出,转对罗虎站定,正要走向床边,忽听罗虎叫道:“杀!杀!”费珍娥大惊,猛然退后两步,几乎跌倒,一大绺头发披散下来。过了片刻,罗虎没再说话,也没睁眼,只是发出轻微的鼾声。此时从胡同中传来了四更的锣声。费珍娥既害怕罗虎醒来,也害怕内宅中的仆婢醒来,认为绝不能再耽误了。可是临到她动手杀人,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牙齿也不住打架。她一横心,将披散的头发放在嘴中,紧紧咬住,上了踏板,看准罗虎的喉咙猛力刺去,务要将喉咙割断。罗虎受刺,猛然睁开大眼,拼力挣扎,翘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无奈喉咙大半割断,鲜血和肺中余气全从伤口喷出。费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剑,拼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罗虎颓然倒下,鲜血又从胸前涌出。

    费珍娥在迷乱中退回到窗前的方桌旁边,放下血污的短剑,拿起一支狼毫笔,但是来不及磨墨,重新来到床边,将笔头蘸饱鲜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墙上写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龙翻刺虎

    女儿有志报君王

    她将血笔放到桌上,此时从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而院中也有人走动了。她必须赶快自尽。可是她感到浑身瘫软,手臂颤栗,不可能用短剑自尽。她在迷乱中从茶几上抓起罗虎束腰的紫色丝绦,搬个矮凳,举起颤抖的双手,将丝绦在洞房门上的雕花横木上绑好绳套,在心中哽咽说道:

    “魏姐,吴姐,珍娥来了!”

    早膳后没过片刻,吴汝义来到武英殿的西暖阁,向李自成禀奏了昨夜在潼关伯府所发生的惨事。李自成震惊异常,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不觉落到案上。他问道:

    “罗虎的伯府中人员很多,内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间出了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听见动静?”

    吴汝义将他已经了解的情况向李自成详细奏明,然后叹口气,加上一句:

    “陛下,真没想到,罗虎这样一员虎将会死在费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费珍娥只有十七岁的小小年纪,竟能使内宅中三十多口丫环仆女没有一个人稍有觉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伯爵府内宅中的仆婢们直到天色大亮,听不见上房中有一点动静,觉着奇怪,隔着窗叫了几声,洞房中竟无回答,更觉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纸,看见罗虎死在床边。大家用刀拨开堂屋的两道门闩,进去一看,先看见费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门楣上,后看见罗虎被刺死在床边,先割断喉咙,又在心窝刺了一刀。臣得到禀报,立刻飞马前去。汝侯刘爷和宋军师都离金鱼胡同较近,已经先在那里了。罗虎的亲兵亲将见主将被刺身亡,全体痛哭,要将费珍娥碎尸万段,祭奠罗虎。宋军师不许,说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动,对费珍娥应作宽大处置。因为东征事大,又很紧迫,宋军师随汝侯去首总将军府,商议罗虎驻扎在通州一营人马的善后事宜,叫臣进宫来向陛下禀奏。请陛下决定,罗虎与费珍娥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说道:“将罗虎好好装殓,暂将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东征回来,运回陕西安葬。费珍娥也算是一个烈女,可将她的尸体送到西直门外宫人斜那个地方,焚化之后,将她的骨灰同魏宫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于发生了费珍娥刺死罗虎的事件,李自成开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并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后,有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自尽,不愿投降,也是明证。他知道近日来北京和畿辅各地谣言纷纷,人心浮动,都说吴三桂不日要在山海卫起兵西来,将他赶出北京,拥立崇祯的太子登极,恢复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辅士民虽然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称吴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他在武英殿西暖阁恨恨地说:

    “不管吴三桂是否已经同东虏勾连,一定得先打败他,不使他举起来那个蛊惑人心的……大旗!”他本来很容易想到吴三桂要举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写着“剿闯复明”四个字,但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话也回避了这四个十分可憎的字。

    这一天,他传谕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庙行“释菜”之礼,召见了刘宗敏和李过,询问罗虎一营的善后事宜,知道已经派了别的得力将领接替罗虎,他也没有更多意见。

    又过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罗虎和费珍娥的尸体都装殓,按他的口谕作了处置。

    刘宗敏和李过都在这一天率大军离开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驻军作为前锋,也在十一日拔营东征。吴汝义向李自成禀奏说罗营中很多将士得知主将被刺身亡后失声痛哭,纷纷用白布缝在帽子上为主将戴孝。李自成不觉流出热泪,深深叹气,悔不该对罗虎钦赐婚配,落此下场。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于准备御驾东征的事,分批召见了许多大臣和武将,同时还要批阅一些从长安转来的特别重要的军情文书。到了晚上,他对满洲兵会乘他东征之机越过长城南犯,很是担忧,又将宋献策和李岩召进宫中,重新向他们询问应变之计。

    宋献策说道:“自从进入北京之后,许多文武大臣误以为大功告成,江南可传檄而定,独臣与副军师深怀殷忧,常惧怕从关中孤军远来,变出非常。臣等杞人之忧,早为陛下所洞察,未加深责,实为万幸。最近数日,臣等不避斧钺,苦谏东征非计。以臣愚见,崇祯亡国之后,我大顺朝的真正劲敌并非吴三桂,而是满洲新兴之敌,即崛起于辽东的建虏,又称东虏。既然朝廷决定讨伐吴三桂,且大军已动,忽然改计则动摇军心。目前补救之策,惟有一边大军东征,一边用太子与吴襄作诱饵,对吴三桂继续行招降之策,力求将干戈化为玉帛。万一非战不可,望陛下以三日为期,不可恋战。倘若三日不分胜负,便当托故罢兵,或步步为营退兵,或设伏以挫追兵,总之要赶快回京,不使满洲兵越长城断我归路。”

    “你以前说可以差罗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的粮船。今日罗虎已死,此计仍可行么?”

    “倘若吴三桂的粮船仍泊在姜女庙海边,此计当然可行。罗虎死后,陛下仍有智勇兼备、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将若双喜、张鼐数人,均不亚于罗虎。然而军情不定,用计不可胶柱鼓瑟。吴三桂粮船抛锚于距山海关十里之姜女庙海边,今日是否移动?十日后是否移动,均系不明实情之事。故奇计虽好,未必时时可用。”

    李自成想着宋献策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转向李岩问道:

    “林泉,孤明日即启驾东征,留下你与子宜、益三、德齐共同镇守北京,你为主将,孤甚放心。我朝开国伊始,立脚未稳,不可遭遇挫折。卿博学多才,胸富韬略,今晚有何好的建议?”

    李岩恭敬地欠身回答:“陛下如此垂问,愚臣惶恐无似。臣愿陛下随时采纳献策建言,务必心中时时想着东虏今日是我朝劲敌,不可被吴三桂拖住手脚。倘不能一战消灭吴逆,必须赶快脱离战场,速回北京,准备凭恃北京坚城,在近郊与东虏决战。只要东虏在北京近郊一战受挫,北方大局则不致糜烂,吴三桂虽在肘腋,也不足为祸。”

    李自成仍然不相信满洲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沉吟一下,又问道:

    “近两三天孤接到一些军情塘报,知道河南、山东等地,民情不稳,处处可忧。你是河南人,有何安民良策?”

    李岩说道:“臣熟读荀子《议兵篇》,深感于荀子独重视‘附民’二字。‘附民’就是士民亲附,军民一心。目前河南、山东各地,所患者正在于百姓失望,与我离心……”

    “这是以后的话,今日且不谈吧。”

    宋献策和李岩叩头退出,在东华门上马,驰回军师府中。他们都看到东征必将失利,也看到倘若败出北京,影响所及,前途将不堪设想。但势已至此,他们无能为力,不觉相对叹息。宋献策悄悄说道:

    “林泉,自从进了北京以后,皇上始而只考虑登极大典与不战而定江南,继而只考虑如何招降吴三桂;等知道吴三桂决不投降,便只想着东征一事。你我二人身为正副军师,在此成败关键时候,竟不能为庙算竭智尽忠,殊感惭愧!你想,如此悬军东征,如同孤注一掷,万一……”

    李岩叹息说:“孙子在《计篇》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献策,在西安出兵之前,我就担心会有今天!”

    听见有脚步声音进来,宋献策一摆下巴,不谈这个问题了。

    这天晚上,李自成又将吴汝义和李友召进宫中,将如何保卫紫禁城和中央各衙的事,对吴汝义又作了一番嘱咐。对如何保卫北京的事,向李友作了嘱咐。几天来经宋献策和李岩反复进言,李自成不能不对满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担忧。特别是罗虎的被刺身亡,给他的精神打击很大,使他开始明白,夺取崇祯的江山容易,收拾天下的人心很难。尽管他决计东征,以求侥幸打败吴三桂,使满洲不敢南犯,但是他口中不说,内心中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卫城下受挫,影响安危大局。他特别对李友说道:

    “益三,你是一员难得的战将,在战场上阅历丰富。孤不让你前去东征,将你留在北京,实因北京万分要紧,防守上不能有一毫差错。孤虽然命林泉为镇守北京主将,你同子宜都是他的副手,但林泉毕竟在战场上阅历较浅,虽有满腹经纶,却不能冲锋陷阵。万一北京有事,出城杀敌,非你不可。”

    李友跪在地上说道:“臣谨遵圣谕,不敢有误!”

    “子宜,”李自成又向吴汝义说,“你一向办事细心,孤不必多嘱咐了。有一件事,你记着办好。窦妃自七岁入宫,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见面。孤昨日已经答应她,接她父母来京,使她同父母一见。孤出征之后,窦妃会将她父亲姓名,家乡地名,写在纸上,命宫女送给你,你务须办妥!”

    “遵旨!”

    李自成在心绪不安中又过了一夜。就在这天夜间,北京城外到处张贴吴三桂的告示,说他不日率领关宁铁骑来京,“驱逐闯贼,恢复神京,为先帝复仇”。很快,这消息传遍了京城。

    早膳以后,李自成由李强和双喜保驾,离京东征。窦美仪率宫女们将他送到武英门外。牛金星率领留在北京的文武百官恭候在午门外,将他送出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大家跪在地上送行。王长顺也跪在地上,看见皇上向他投了一眼,他赶快说道:

    “请陛下许小臣随驾东征!”

    李自成说道:“到山海卫必有一场苦战,你留在北京吧。”

    王长顺想到了罗虎的死,忽然间热泪奔流。李自成避开了他的眼睛,轻声说:

    “启驾!”

    三声炮响,李自成启驾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还有吴襄,骑马跟在背后。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绸包着发髻,身穿暗绿绸袍,由将士抱着骑在马上。

    出了齐化门以后,李自成因宋献策尚未来到,在东岳庙附近驻马等候,派人去催。很多士民拥挤道旁,观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眼泪。士兵们大声吆喝群众,扬鞭驱赶。李自成传令,可以让士民观看,只不许挤到身边。

    等宋献策带着随从们策马来到,李自成的御营才继续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