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县学(下)

    “这应该就是县学原本的样子。”陈广泰没有犹豫,便解答了周侯灿的这个疑惑。

    见陈广泰如此笃定,周侯灿便好奇地继续问了一句:“伯清此前可是来过县学?”

    “是,下官确实来过几次,”陈广泰把头微低了低,“其实这些生员们这样也是出于无奈,毕竟咱们漳浦县已经连着好几科没有出过进士了,就连举人都少了不少。”

    “要是他们连这点功夫都不去下的话,又提何金殿传胪呢?”陈广泰微微摇了摇头。

    他在漳浦县任职这么些年,也见过不少生员,是能与这么个情况共情的。

    周侯灿闻言也摇了摇头。

    如果一个县城只是连着好几科都没有出进士的话,这些生员的感受可能还没有那么深。但是,如果一个县城好几科出的举人也不多的话,那落榜的那些生员无疑会对这些正在备考的生员在心理上产生较大的冲击,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福建的举人这些年多被福州、泉州这些地方的士子夺去了,”陈广泰语气很轻地说着,“毕竟他们那边文教素来兴盛,不像我们这边。”

    周侯灿没有接陈广泰的话茬,而是咳了几声,在一片书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刘教谕见周侯灿出了声,便走到生员们面前,与黄训导一同让生员停下背书。

    生员们很快便停了下来,但仍旧端坐着,并没有东张西望。

    周侯灿从门口踱步向前,最终站在了刘教谕刚刚离开的那个中心位置上。

    看着生员们惊讶的目光,周侯灿便知道刘教谕等人没有骗他,这些生员确实不知道他要来。

    周侯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些生员,过了片刻,才略带感慨地开口。

    “诸位能坐在这儿读书,想必都是有几分本事的,那我来问几个问题,就当是考校吧,”周侯灿转身,看向刘教谕,“刘教谕有什么话要讲吗?”

    “没有,周县尊请。”

    下面的生员们也没有任何不耐。

    不管周侯灿有多年轻,人家都是一步一步走过三场大考拿到进士的,光这一点就比他们这些坐着的和站着的都不知道强了多少。

    周侯灿不管在学业上,还是在地位上,都有考校他们的这个资格。

    “本朝自永乐年间用《四书五经大全》之后,便废了这各家的注疏不用,但这《春秋》还是有三传的,”周侯灿从左到右环视了这些生员一周,“《左传》开篇花大篇幅写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周侯灿的这个问法就多少有点没有水平了,下面的生员们虽然心里疑惑,但也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心思,说不定这就是周县尊有意的呢。

    宋人在绍熙年间就已经编出了《十三经注疏》,《左传》就列在其中,而《春秋》则不在十三经的范畴之内,没有编进去。

    所以周侯灿这样问确实有些不妥。你要考《左传》就考,扯《四书五经大全》干什么?

    春秋三传都是传《春秋》的,他们肯定要学。

    “郑伯克段于鄢。”一名生员见没有人开口,便鼓着勇气说道。

    周侯灿刚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他不禁暗骂自己还是班门弄斧,在这一群从小就接触这些东西的人面前去卖弄。

    但是不这样又不行。

    周侯灿知道,要想让吴家转移视线,就必须要造出点东西来。

    而自己作为一个新上任的知县,没有什么比在学校发表言论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了。

    他今天在这里越是造势,那吴家就会越觉得他不足为惧,只会把他当成那种只懂空谈的文人。

    见终于有人说话来打破这个尴尬局面,周侯灿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严格来讲,《左传》并没有这个题目。“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概要性的总结来自于春秋,但在《左传》与《春秋》经传合刊后,也就没有必要去区分这个东西了。

    “对,”周侯灿先是肯定了这个回答问题的生员,然后继续向众人提问,“有没有人能背出来这一段?”

    这次便没有人再犹豫了,众人纷纷示意自己可以。周侯灿从中选了一人,然后便听这人背诵了起来。

    待这人背完后,周侯灿便向下面的众生员问了一个问题:“大家怎样看郑庄公?都可以说,直接说就行。”

    周侯灿这个问题出口,众人一时反而有些说不出话来。

    早就有人对郑庄公做出了评价,而且这些评价基本上被历代学界文人所接受,他们这些人学的也都是这些,自然是认可这些个评价的。可现在周侯灿问这个问题,明显不是让他们去重复历史上这些人对郑庄公的评价,于是他们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庄公处心积虑,作为国君还是有些不够气度。”

    周侯灿知道,这个评价是来自《穀梁传》,算不得这个生员自己的意见,便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见这样说过不了关,明伦堂内便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拼命复习郑庄公的经历,试图在短短的时间内对他做出一个不同于现有观点的评价。

    但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在他们这么些年的学习中,《穀梁传》对郑庄公的评价已经深深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不断地把他们拉回原有的评价体系。

    毕竟《穀梁传》也是十三经之一,是他们从小就被要求诵习的经典。在如此深刻的影响之下,他们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打破这个固有的印象呢?

    “庄公所做,正是君主应当做的。”

    这个声音瞬间让周侯灿耳目一新。

    周侯灿敢断定,在历史的长河中,肯定有人做出过这样的评价,但这还是难以掩饰他对这个声音主人的欣赏。

    这些生员当然可以根据周侯灿的话锋判断出周侯灿不想听主流评价,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说出这个带有理由的评价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不妨说说。”周侯灿对着那人笑着说道。

    被周侯灿点起来之后,这人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拘谨,稍微思考了片刻便说道:“庄公在春秋,春秋已经开始礼崩乐坏了。天子不君,诸侯何以为臣?所谓‘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又所谓‘周郑交质’。郑国本来就是当时诸侯中的一个强国,天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庄公也不讨姜氏欢心,但仍然多次退让,可姜氏却依然没有看出庄公的用意所在,最终落得那个下场。可不管怎么说,庄公在治国上面,不管是内政用人还是征伐用兵,都有不小的成就。”这人顿了顿,然后说道:“但庄公也并非没有错,郑国是兴也庄公,衰也庄公啊。”

    在这个生员说出“天子不君,诸侯何以为臣?”这句话的时候,周侯灿就差点想拦住他。但一想到孟子,就忍住了。

    这话又不是这个生员原创,孟子就说过类似的话,当然没有问题。

    “有自己的见解,这是学习的一个境界。”

    等这个人说完之后,周侯灿便开始了总结。

    他没有就这个人的看法进行具体的评论,因为这不是他的目的。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不同的观点,因为这样才能自然地引出他要说的话。

    “不知道大家读过《朱子书节要》没有?”

    周侯灿看着下面众人的反应,便暗叫不妙。

    他突然意识到,这本书是嘉靖年间刊刻的,现在连影子都没有,又何谈看到呢?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我最近正在编朱子的书信,编成了会给诸位看的。”

    周侯灿打定主意,以后少说这种当朝的事,要说就往古代说,越早越好,免得再出现这种问题。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给大家献丑了,”周侯灿尴尬地笑了笑,“我们还说回《左传》。”

    刘教谕这时突然对陈广泰咳了一声,陈广泰会意,往刘教谕的方向靠了靠。

    “陈典史,周县尊这是要干什么?”

    陈广泰看了看正在前面讲的周侯灿,又看了看一旁正疑惑的刘教谕,然后低声回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知道。”

    陈广泰的确没想到周侯灿会到这儿来说出这些话。现在看来,不管周侯灿有什么样的计划,他在县学的这套说辞肯定是能吸引吴家的注意了。

    别的知县到县学就是装模作样的走个样子,就算是考校也不过就是例行地问一些大家都会的典籍。

    周侯灿倒好,完全没有按那个套路来。直接的结果便是陈广泰也不知道他下面要干什么。

    “好好听就是了,可别被周县尊发现你和我在讲话。”陈广泰提醒着刘教谕。

    “不是这个,”刘教谕苦着个脸,“我还以为周县尊跟以前胥县尊一样呢,没准备饭食,这可怎么是好?”

    “没有单独给周县尊准备?”

    见刘教谕点了头,陈广泰便道:“没事,就和生员们一样就好,周县尊这次来就是想知道咱们县学的生员每天都在干什么。但是切记,吃的东西可以简单,但一定不能出问题。”

    “那是自然,”刘教谕忙应下,“这样学里便放心了。”

    “好好听周县尊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