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小白兔与大灰狼

    傅天霁醒转时,已是第三日晌午。他没有马上下床,而是先打坐调息。这风寒之毒困扰他已很久,每次邪月之日后,他必须先闭关调息,方能让元气逐步恢复。

    然而这一次闭关,却有些难以专注,那丫头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去看她,却怕这副模样让她忧心。

    又过了一日,调息中的傅天霁睁开眼,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扉——那丫头居然这样安静?

    希望她不要来,却又希望她会来,心中这点冲突,实在让人煎熬。

    又过了三天,傅天霁望着那道紧闭的门扉,终于下了床,推门而出。

    弄水轩静悄悄的,那丫头果然影子不见,看来又是去种竹斋玩耍了吧?

    失落感油然而生,他轻叹口气,正准备打道回府,忽听厨房那边传来些动静。

    那厨房自烧掉以后,原地重建了一个,离弄水轩更近了。

    傅天霁身形一闪,躲到墙后,看见那道窈窕的背影,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忙着什么。

    六七天过去了,这丫头居然这般开心,就没有丝毫想起自己么?

    想如以往一般,在她一无所觉时默默离开,脚下却像生了钉,实在舍不得走。

    浇花亭那夜,他吻了她,情感的洪水冲闸而出,便再也收不回。

    他控制不住脚步,神差鬼使地走前去,一双手突兀地搭上她肩膀。

    聚精会神干活的她被吓了一大跳,举着菜刀,跳转过身,一见是他,既惊又喜,而他的心却咯噔了一下。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一小股火气从心底冒起。

    她不以为意地摸了摸,笑着说:“没事,不小心摔倒的。皮外伤,过几天就好啦。师尊,你终于出关了,太好啦!”

    她看起来很高兴,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虚,怎能瞒得过阅人无数的他?

    他越过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砧板上——一大丛新鲜粗壮的黄金九层塔。

    心脏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既涩又痛,他盯着她,冷冷的。

    她眼神躲闪了一下,咳了一声,说:“是容师兄取来的黄金九层塔,我趁着有空,给他做些——”

    他忍无可忍,吼了一声:“风凝霜,到了这份上,你还继续编?你明知我交代过你,不可去攀那种竹斋的悬崖,你竟背着我去?!”

    她傻了眼,表情有些愧疚,没有说话。

    他却怒火渐炽,又像刚吃过一百个柠檬,五脏六腑都酸了个遍,脱口而出:“你为了给他做紫金云酱,竟不惧危险去攀那座山!也对,他确实挺好的,嫡生的皇子,你找他,胜于在这过孤苦寂寥的生活。将来贵为我大周国皇后,想要找什么人为你除妖都只是一句话。你在这干什么呢?要走,你今天可以马上走。”

    他觉得好像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然而话就是这么说出来了,字字句句。

    她犹如五雷轰顶,定定望着自己,而他在话出口的一刹那,就后悔了。

    她忽地扭过头,袖子一擦眼角,然后再不看他一眼,拔腿朝外跑去,肩膀擦过他身子的时候,他的心瞬间痛至麻木。

    想去追她,却迈不出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拳头紧握至颤抖,骨节都像快要碎掉,心也快要碎裂。

    好半天,忽然听见呲呲声响,他迟钝地回头,见灶台上一只黄瓷药煲煮开了,正汩汩冒着白烟。

    他走过去,迟缓地揭开盖子,一闻——心下骤然一片清明,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身形一闪,往外冲去。

    **

    风凝霜一口气奔到弄水轩,蹲在水边,方才极力控制的眼泪,才一滴又一滴坠落,将水中倒映的脸庞砸得一片稀碎。

    几天前千辛万苦登那悬崖,是为了他。

    那绝壁之巅,果真是个大宝库,不止有各种仙草,黄金九层塔也长得粗壮,想来是因那汪神奇的湖水,滋养了百草。

    她喜出望外,各样都采回了一些:雪地里的重瓣雪莲、植丛深处的威灵仙、花丛中的紫首川乌,而黄金九层塔,只是顺手带下来的。

    下山以后,他的门扉还是紧闭着,想来还在调息中。她心中虽焦灼,却不想扰他,便日日泡在厨房,按医书所记,晾晒草药,配比熬煎。

    这一切,是为了他,然而她不想说。

    因为没有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大不了,只不过想为他略尽一分心意而已。

    只是,一向坚强如斯的她,为什么听见那番话,会觉得字字扎心,难过至此?

    她违逆他的意思不是第一次,他发怒也不是第一次,但为何这一次,她竟痛彻心扉?

    深呼吸一口气,数到十,她止住了眼泪。走吧,天大地大,自有容身处,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擦干泪痕站起来,刚转过身,就撞上一个人。

    “霜儿,对不起,我——”傅天霁垂着脑袋,低低地说。

    风凝霜想也不想,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手腕一紧,却是他用力将她一拉,重新将她拉回来,双臂一展,将她拢入怀中,声音懊丧嘶哑:“霜儿,对不起,是为师错了。”

    刚止住泪水,眼眶又开始发烫,她沙哑地说:“放开我!”

    “对不起。”他将她的脑袋紧紧按回怀中,“你知道的,其实你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对不起,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再不会放手,霜儿,我——”

    “放开我!”她吼了一声,抬起头,满脸的泪痕。

    他紧紧拥着她,那双手坚若铁钳,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放手。她又开始挣,挣得发髻松动,簪子从头上掉落,一头黑瀑倾下,覆在他手背上,柔香如雾。

    他低头望着怀中极力挣扎的她,嘶声说:“看着我。”

    她不看他,不想看他。

    一道轻柔却不容反抗的力道,抬起她的下巴。她被迫面对他的视线,那双对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庞,微微颤动,将他的情感全部写入:懊丧、哀求、痛悔……最后化成炽热坚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乎她,已很久、很久。

    唇上一重,他竟然吻了上来。

    一瞬间,她的脑袋炸响,原来前些日子浇花亭中那个并不是梦。

    他吻着自己的感觉,与那夜如斯重叠,手臂环紧她的腰,逐渐用力,将她越锁越紧,锁进他的体内,锁进他的灵魂里。

    唇齿间的空气被他尽数索去,她极力想推开他,却被他加重的吻压制得脑海一片空白。他身上寒气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炽热,身躯与她相依,唇齿与她剧烈厮磨。

    她想走,想离开这个可怕的牢笼,偏偏情感如巨浪呼啸而起,将她尽数淹没,四肢变得酥软无依,被他往后一推,重重压到一株树干上,继续着这个狂热的吻。

    她已经无路可逃,天罗地网的交织,将他与她笼到一块,她恃着最后一分清明,挣扎呻吟:“不要……”

    这种呻吟,却只如同召唤,将他压制已久的情感尽情唤出,他更加用力地吻她,醇厚的声音低低唤着:“霜儿,霜儿……”

    如果浇花亭是个序章,他就要在这里正式宣誓对她的拥有。

    他不想再等,此时此刻,他要她明白他的情感,他要她回应他。

    风凝霜眩晕着,脑海里回荡一种古老的呼声,在隐隐告诉她,似乎她就该这么被他吻着。

    两人这般炽热拥吻了不知多久,风凝霜越来越透不过气,轻挣了一下,傅天霁才放开她,却尤为不舍地在那双被他吻得水润的唇上,轻吻慢啜,像在品尝一道无上佳肴。

    风凝霜脸红得不像话,板着脸说:“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那很抱歉。”傅天霁笑了,轻啄一口她的唇,“从此以后,你可能日日夜夜都要见到我了。”

    他一只手慢慢搂上她腰后那道曲线,另外一只手捧起她胸前一抹秀发,轻轻摩挲,“臭丫头,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思,还想走到哪儿去?”

    他虽淡有笑意,眼眸深处却有一抹不安,搂着她后腰的手,手指甚至有些僵硬,风凝霜看着他双眸,深深看着。

    他的期待已久,她终于明白了;而他的患得患失,她也读懂了。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你管!”她低下头,满脸绯红,轻嗔薄怨。

    他一笑,俯首,凑上那双唇,意犹未尽地说:“霜儿,我们这算是——”

    “你们……”话音未落,突然背后有人惊呼。

    风凝霜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只见容凤珩呆立在一株树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嘴巴长成一个“O”。

    “师叔,小师妹,呃……你们这这这……”

    傅天霁将风凝霜重重往怀里一搂,当场坐实师徒恋的事实。

    容凤珩瞪眼半晌,尴尬道:“我就是来讨罐酱料的,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

    风凝霜在房里躲了一天,心如鹿撞,彻夜未眠。

    失眠时,对面又传来那熟悉的琴音。这一次与以往大不相同,是那样的雄壮刚烈,堂而皇之在宣告:霜儿,为师我就是喜欢着你的。

    她棉被将头一捂,恨不得太阳公公不要出来,日日都是天黑。

    只可惜天还是要亮的,空空如也的胃也是要抗议的,她只好趁天蒙蒙亮,将门打开一条缝——很好,外面没人,迅速将门带上,目标锁定厨房。

    谁知才刚一转身,一个颀长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她顿时跟见了鬼似的,转身推门,就要钻回屋里。

    一层厚冰很是精准地结在了门缝上,她使劲也推不开,只好抖抖索索转过头来,只见那坨冰块笑眯眯的,“你很怕见到为师?”

    她手脚僵硬,连带思想都有点僵住,问了个蹩脚愚笨的问题:“你你……你那天亲我,是不是又是走火入魔了?”

    傅天霁又笑了,她一辈子也不曾见他像今天这样笑过这么多。笑完,他明朗地说了一个字:“是。”

    心底呼的一声,蹿起一股冷风,将她眼睛里那胆怯又希冀的小火苗吹熄了。她凝固在原地。

    这番样子被傅天霁瞧得一清二楚,他又笑了:“……才怪!”

    “哐”的一下,头磕到门框上,风凝霜揉了揉生疼额角,只见臭冰块瞅着她,笑得那叫三分狡黠七分自得,一副完全拿捏了她的心态。

    她气恼起来,抡拳去锤他:“说话你就不能一次说完?”

    “怎么?你很失望?”傅天霁捧起她抡拳的小手,大笑道。

    姜还是老的辣,又踩坑了。风凝霜哀叹一口气,懊丧得自言自语:“唉,真是小白兔入大灰狼的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