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胞物与1

    李药师连日以来甚是忙碌,并不知晓此事。

    但见仕绅乡亲说得又是艳羡,又是好奇,心下却是一懔,先是笑道:“儿郎辈放肆了!”

    紧接着又问道:“不知他们可曾伤及农稼?”

    他念兹在兹,心下只想着由长安至三原途中,见到田野之间已现金黄的粟米穗实。

    三原县令笑道:“相君且请宽心。诸位大人击鞠之前,惟恐伤及农稼,和大人还曾亲临卑署,垂询再三,确定无虞之后,方才开始击鞠。”

    这里“和大人”指和璧。

    李药师拱手道:“儿郎辈让钧座费心了!”

    三原县令赶紧还礼。

    旁边一位耆老则笑道:“相君,三原近日正值秋收,刈获之后田地空旷,方才能够跑马。因此诸位大人击鞠,必不至于伤及农稼,相君切莫悬心。”

    李药师再度谦谢之后,席间恢复适才对于击鞠的艳羡与好奇,迭声称许并询问。

    众人艳羡称许的是骏马良驹之赫赫昂昂,好奇询问的则是这些驹骏,与乡亲们印象中的马匹,差异竟然如许之大!莫说体型高了将近一倍,单说击鞠的各色装备……

    李药师含笑解释:“马有性情,如同人有性情。有些马的性情温和,有些则较为激昂。这击鞠,须选不温不激之马。”

    薛孤吴等人用于击鞠的马匹,都是随同仪仗前来的军马。

    军马中以战马等级最高,虽说“天马来兮从西极”,大宛的汗血宝马品种绝佳;但是当真用于战阵,却须经过数代杂交选配,育成本性激昂,训练之后又能服从指令的良马。

    其次即是挽马,这须选用本性温和,体型壮硕的健马。

    这次三原之行虽非战阵,却有一些马齿渐长,不再适宜出战的良马,随同仪仗前来。

    连日用于击鞠的马匹,正是从这些除役的战马中选出,其品种之优越、训练之精湛,绝非民间习常能见。

    然则选马、育马等知识技术乃属军机,李药师自然不会在此多说,因而仅以马匹的性情约略带过。

    乡亲们点头交赞之际,李药师继续说道:“适才诸位提及马鬃与马尾。用于击鞠之马,必须理鬃束尾。否则奔跑挥杆之际,鬃鬣尾缕飞扬,若与球杆交缠,难免要让骑士与马匹一同陷于险境。”

    “理鬃”是修剪马的鬃鬣,“束尾”则是编结马的尾缕。

    战马、挽马考虑安全,原本便须理鬃束尾,并非专为击鞠而备。

    乘马、驮马经常也同样束理齐整,则是为彰显军容之威仪。

    乡亲们状似若有所悟,再度点头交赞之后,李药师又说道:“儿郎辈又为马匹加上绑腿,那是因为奔跑之际,击球快捷迅猛,惟恐伤及马儿哪!”

    乡亲们听毕,更是如思如慕,如醉如痴。

    筵宴之后,李药师唤薛孤吴等前来,笑道:“『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你们玩得倒挺乐呵!”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出于曹植〈名都篇〉,薛孤吴未必能懂。

    然他惯听李药师与陆泽生掉书袋,直觉可以猜到相君大人在说什么。

    此时李药师虽和颜悦色,薛孤吴却仍本能回道:“相君,我们击鞠可不敢伤及农稼,和叔还亲自去县里问过呢。”

    和璧的年龄毕竟比他们大了一截。

    薛万彻听薛孤吴之言,也猜到李药师之意,赶紧接道:“相君,农家还说,咱们跑马,恰好能替他们翻土哩。”

    这话却让李药师心中一动,对他四人点头说道:“甚好!甚好!不过明日,你们还是再上那农家去道谢一回吧。”

    四人领命。

    次日李氏家宴之后,他四人回来复命。

    薛孤吴、薛万彻比前一日更加兴奋,连说农家必是当真爱瞧他们击鞠。

    他们带去礼品,农家先是坚决推却。

    再三致意之后,方才千恩万谢地收下。

    随后又请他们吃喝,又送他们土产,还不容他们不受,云云。

    李药师频频颔首,笑问:“都是什么吃喝?什么土产?”

    薛万彻抢着回道:“他家特意拿玉麦面蒸成整笼的小卷儿,搭配鲜蘑菜羹,可香了,说是要犒劳咱们。”

    李药师失笑道:“那是莜麦,让你听成玉麦。那整笼的小卷儿是『栲栳』,或迭字称『栲栳栳』,又让你听成犒劳。”

    他语声一顿,边寻思点头,边喃喃说道:“竟还能有鲜蘑菜羹,甚好!甚好!”

    薛孤吴则说道:“那农家见我们吃得欢喜,执意要将剩余的鲜蘑全都送给我们。我们推说鲜蘑、菜蔬无法携带,只怕浪费,他们方才罢了。但仍定要我们收下粟米、莜麦,说是已经不知多少年头,没有这么好的收成了。”

    他追随李药师日久,明白相君大人想知道什么。

    李药师听得动容,连连点头,迭声说道:“甚好!甚好!”

    眼角已自湿润。

    和璧追随李药师更久,更明白他为什么问、想知道什么。

    但他原是仆从出身,如今虽与薛孤吴等官阶相当,却总让着这几位年轻人。

    至于苏定方,这两日竟也不甚言语。

    待他四人告退之后,苏定方却又独自回来请见。

    他来到李药师跟前,双膝跪倒,说道:“相君,定方明白了。纵使夏王……”

    这里“夏王”指窦建德。

    提及故主,苏定方依旧感触极深。

    他双唇紧抿,似乎拼尽全身之力,方能将话逼出口来:“纵使夏王当政,只怕……只怕也无法让百姓日子过得更好。”

    李药师扶起苏定方,含笑说道:“如此甚好!甚好!”

    当下眼眶又自湿润。

    两三年来的用心,终于见到成效,如何能不动情?

    苏定方却深深望了眼前这位相君大人一眼,低头轻声说道:“然则……然则若是相君……”

    李药师明白他心中所思,将他止住,温颜说道:“定方啊,然则若是四百年前,三国鼎立,相持不下,百姓日子过得可好?”

    苏定方怔怔望着这位自己衷心倾慕景仰的老师,默默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