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禄避位2

    李药师笑道:“先生至今未予栽植,可是专为候我到来?”

    陆泽生长揖笑道:“相君明鉴!”

    李药师略一寻思,问道:“不知何种植栽适宜此处?”

    陆泽生道:“紫杉、花柏俱极长寿,仆以为此处不妨布置他种寓意的久远,以喻子孙传承绵延。比如柽柳,本株虽则不过百岁,然其分株壮旺,可以世代繁衍不绝。又比如……”

    李药师将他止住,笑道:“植栽能以百岁为纪,先生尚谓之『不过』?过哉!过哉!”

    陆泽生含笑躬身称是。

    李药师又道:“先生既将此树列于各种植栽之先,必是上选。如此堂前阶侧,便植一对柽柳。”

    于是次日,将李德謇婚事祭告先人之后,李药师、李客师便在堂前阶侧,一左一右各植一株柽柳。

    果如陆泽生所言,这对柽柳世代繁衍不绝,至今仍与紫杉、花柏,一同挺立在三原李靖故居的正堂与鱼池之间。

    正堂之侧又有园林,唐代称为“山池院”。

    当时的山池院虽与后世园林颇有异同,然亦绰有风致,殊可谓:拍起云流,觞飞霞伫。

    何如缑岭,堪偕子晋吹箫?欲拟瑶池,若待穆王侍宴。

    几日之间游园赏景,李药师均由陆泽生陪侍。

    这日陆泽生不在身边,李客师便趁机对李药师说起太子、魏王、晋王等事。

    李德謇婚仪之日,李承干与李泰之间的互动情状,已颇让李药师万般无奈。

    这时李客师又加上李治,还屡屡提及长孙氏,更加让他感觉怅惘。

    两月之前,皇帝以长孙无忌为司空。

    太尉、司徒、司空是为“三公”,这是正一品的职事官,虽属优礼之位,不掌宰相实权,然而武德年间,倘若不计册赠,仅有裴寂一人曾任司空。

    此时长孙无忌得膺此位,乃是有唐立国以来的第二人。

    李世民的态度非常清楚,在他心目中,长孙无忌的地位无与伦比。

    李客师因着与长孙氏的姻亲关系,入唐以来始终追随长孙无忌。

    此时他不但提及长孙氏,更提及自家出身关陇世族,与长孙氏最宜相互依倚,云云。

    李药师听罢,停下脚步,凝视这位三弟,郑重说道:“客师,此事我之所能,仅是保证不予介入。”

    如此响应,李客师虽不十分称意,却也并未有违大旨。

    于是他对李药师深深一揖:“多谢二哥!”

    李药师乱世出世,原本便是以平天下、积功德为目的。

    在达成富国家、强社稷、兴教化、安百姓的大旨之后,他又深入思考,世间还有什么工作,是除他之外,没有旁人能够完成的?

    其一是为大唐培植能够承袭志业的人才,而此时,朝中已有多位帅才;另一则是将所知所学著书立说,而这,并不须要身居尚书右仆射之高位,也能完善。

    三年多前,在自己的六旬寿宴席上,李药师见到李泰对李承干于礼有亏,而李世民视若无睹,当时已生慨叹。

    三月之前,在李德謇的婚仪之间,非但再度见到皇室兄弟殊相乖违,皇帝并不介怀;还见到李承干嬉戏笑闹,不守太子分际;更见到已有重臣随在李泰之侧,亦步亦趋。

    李药师的感喟,不免更加深刻。

    而今,李客师更当面提及李治,并暗示长孙家族在这方面的立场!

    将近三百年后,晚唐诗人周昙有《咏史诗》八卷。

    其中“徒言滴水能穿石,其那坚贞匪石心”之句,最为后人所熟知。

    李药师那坚贞匪石之心,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感受到滴水之冰冷。

    今日李客师这番言语,可说便是那最后一滴冰冷,终究将他其那之心穿透。

    信步回房途中,熟悉的琴韵,蓦然沁入李药师的胸臆。

    一怔之下才意识到,自己正从陆泽生房前经过。

    早前陆泽生回避,当是特意让李客师有机会与自己单独聊谈;此时尚在敞门抚琴,谅是等候自己到来。

    李药师不须迟疑,当即步入陆泽生房中。

    但见鼎香炉茶,陆泽生果然若有所待,而琴操并不稍停。

    李药师听时,此曲便是六年之前,两人相偕东访途中,陆泽生曾在舟中抚奏的〈归去来兮〉。

    只是当年弹到“或命巾车,或棹孤舟”,琴音便戛然而止。

    此时则犹如行云流水,继续“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而这两句,却正是李药师当下心境的写照啊!

    但随琴韵舒卷徜徉,李药师和声咏诵: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唱到“胡为乎”三字,竟似荡起金石之音,掷地铿锵!

    陆泽生则继续咏诵: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琴操止处,李药师起身,向陆泽生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陆泽生起身还礼:“不敢。”

    由三原返京途中,李药师已准备好,上乞解职的表奏。

    未料见到李世民,他尚未及开口,皇帝却先行提到,有意任重臣为黜陟大使,巡狩四方,观省风俗。

    诸道皆已得人,惟有京师周边的畿内道,尚没有适当人选。

    张蕴古事件导致全国官员判案定罪,率皆宁重勿轻。

    皇帝纵囚,意在匡正轻罪重判的风气。

    然而如此处遇,是否竟会矫枉过正?李世民希望经由自己信任的重臣,取得翔实确凿的信息。

    李药师十分赞同皇帝此举,可他自己,已然全心企盼“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生活。

    黜陟大使代天巡狩,乃是非常优渥的差使。

    行程中身分“如朕亲临”,非但各地州县恭谨事奉,而且得到拔擢的官员、喜获提携的士子,大都从此便以黜陟大使马首是瞻。

    然而,李药师早已感觉推崇自己的朝臣过多,荡平突厥之后功高震主,台阁端揆,致使此时隐然成形的皇子夺嫡,也无法不牵扯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