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苇岸青河处

    马车飞驰,驰骋在路上。

    前往苍穹帮的路上。

    马车比他们来时坐的马车要华美得多,人坐在车厢里,就像是坐在堂中的官帽椅上一样。

    毕恭玄并没有亏待他们。

    “如果我反抗的话,虽然最后还是会被你们抓住,你们也必定会有损失。”

    “我不作反抗束手就擒,只有一个条件。”

    车厢华美,却沉如坟墓。

    风逍舞端坐在车厢里,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司马嫣也在车厢里,一话不说。

    风逍舞知道司马嫣直到现在仍在自责。他也想和司马嫣说会话,让她不要再继续内疚,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思考。他要想出个能摆脱苍穹帮束缚的方法。

    司马嫣一直垂着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她一直咬着唇。手指已捏得发白,嘴唇也咬得发白。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一路上你不要去为难她。”

    她又想起风逍舞在上车前与毕恭玄说的最后一段话。

    若不是因为我,他当然也不可能被抓住。

    为了我,他甚至还委身去和敌人谈条件。

    他不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这本就是我自作自受。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难道这不就是我应得的下场么?

    只是……

    只是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这样尖酸刻薄的沉默。

    清澈的眼眶中流转着光芒,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流下。

    她甚至觉得现在自己根本不配流泪。一切的压抑与苦闷,都是对她合情合理的惩罚,她也甘愿被他这样冷落对待。

    只是这样的沉默……真的要让人疯掉了……

    你若是凶我,骂我,甚至扇我耳光,我都能忍受。可这沉默实在是……

    “你怎么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风逍舞睁开眼,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眶。

    见风逍舞看向自己,司马嫣立刻垂下了头。

    她发觉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有点问题。那是质问的语气,本来她没打算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沉默带来的不安让她开始焦躁,也让她失去了一定的理性。

    两人沉默了很久,司马嫣道:“真的……很对不起。”

    风逍舞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虽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并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司马嫣道:“你不怪我?”

    风逍舞道:“我当然不怪你。”

    司马嫣道:“可我……”

    “这不是你的问题。”风逍舞道:“未见识过江湖矰缴伎俩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是你那样的反应,他们只是利用了你。”

    风逍舞看向司马嫣:“如果硬要说是谁的问题,那这个人应该是我。我本该意识到这点,是我算漏了一步,才导致如今满盘皆输。”

    司马嫣想立刻接起他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她双眼紧紧闭起,感觉眼泪比起刚才还要更加难以抑制。

    她的心都要碎了。

    风逍舞看到了司马嫣的变化。虽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但……

    但这种时候,他又怎还控制得住?

    风逍舞悄悄叹了口气,也许只是为自己的心软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真的没有怪你,你不要太自责,只是对于你来说这连环计委实太狡狯了。”

    司马嫣抽噎着:“我知道你没在怪我。只是……你就让我这样难过一会吧,毕竟现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好受点了。”

    风逍舞点头,不再说话。

    司马嫣揉着眼道:“他们打算怎样?”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很奇怪。若毕恭玄是想要他们不再追踪司马翔的话,那他大可直接了结他们的性命,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把他们带回苍穹帮软禁起来,而且请他们坐的还是这么好的马车。

    这又是为什么?

    “我并不打算对你们怎样,只不过是想好好款待二位罢了。”

    毕恭玄走进车厢,施施然洒开手中折扇,脸上依旧挂着他那独有的和善笑容。

    风逍舞淡淡道:“不顾主人邀约而径自前来的不速之客我已是见过一次。然而想不到这不速之客非但不顾主人邀约,竟还有强迫他人到其府上作客的癖好。”

    毕恭玄忽然像是唱戏的小生般叹了口气:“小可寒舍近来阴祸之气甚重,两位又是多福多贵之人,于是想借两位的福气驱散一下舍内阴气。唯恐两位福禄之人惯了玉盘珍馐、锦衣绣绒、沉李浮瓜、瑞脑金兽,不肯一往陋室,于是小可只好出此下策。还望二位不要介怀。”

    风逍舞道:“我最讨厌的人其中有一种,你猜是什么人?”

    毕恭玄道:“什么人?”

    风逍舞道:“废话多的人。”

    毕恭玄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微笑欠身:“原来如此。小可今后定铭记于心,尽量不在少侠面前当个废话多的人。”

    毕恭玄看向司马嫣:“况且两位今番前来,司马姑娘说不定还能见到令尊大人呢。”

    司马嫣脸色惨变:“你把我爹爹怎么样了?”

    “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做主人的自然不能亏待了客人。令尊现在好吃好住,只不过……倘若他不答应的话,那就有点难办了。”

    毕恭玄叹道:“毕竟做客人的最好还是听听主人的话,姑娘说是不是?”

    司马嫣道:“你们要爹爹答应什么?”

    毕恭玄没有回答,却一直盯着司马嫣。

    忽然他闪身,坐到司马嫣旁边。

    司马嫣一惊,往后缩了缩,他也往里面挤。

    司马嫣一咬牙,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刚经历过这样的噩梦,她记忆犹新。

    她抬起手,想直接把毕恭玄推开,毕恭玄却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她还没反应过来,毕恭玄的另一只手已摸到了她的耳畔,轻轻抚过她耳朵上的云鬓。

    司马嫣只觉说不出的恶心,大声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毕恭玄微笑:“你以为我会放开你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司马嫣差点吐了出来。

    风逍舞道:“放开她!”

    毕恭玄看了眼风逍舞,猛然醒悟般道:“哎呀,抱歉,小可险些忘了这是你的女人。当面玩弄对方的女人,好像确实不是件很恰当的事,恕小可失礼。”

    风逍舞只是看着毕恭玄,没有说话。

    他额角青筋早已爆出。若在平日,他早已一剑把毕恭玄杀了。只是现在他穴道被封,连运力握拳都无法做到。

    毕恭玄冷笑,甩开司马嫣的手。他冷冷盯着风逍舞,眼里不再是无论怎么看都很和气的善意,而是在看着准备来争夺自己地盘的劲敌,宛如狮兽般的目光:“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无论想对她怎么样,你都管不着。就算我当着你的面在这车厢里把她强奸了,你也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风逍舞沉默。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虽已愤怒到了极点,可他明白毕恭玄说的每一个字无疑都是正确的。

    即使毕恭玄现在就把司马嫣身上的衣服全都撕破,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他目光依旧凌厉地盯着毕恭玄,却在瞳孔深不可见处已变得有些黯淡。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也是这么没用,甚至连自己所爱之人都守护不了。

    毕恭玄道:“所以我接下来问的每一句话,你最好全都如实回答。”

    风逍舞道:“请问。”

    “贵姓?”

    “风。”

    “风?”毕恭玄仿佛吃了一惊。虽他脸色没有变,但说话的声音似颤了一下:“风逍舞?”

    风逍舞道:“是。”

    毕恭玄一怔,忽然笑了:“原来……原来……”毕恭玄哈哈大笑道:“近些日来,世人已皆知风逍舞的剑,却不知风逍舞的人,更想不到风逍舞已成为紫竹山庄的乘龙快婿。”

    毕恭玄刚想说下去,却忽然止住。

    他猛然想起为什么帮里报来的急讯并没有提到对方剑手的姓名。这想必是义父莫藏交给他的试炼之一,以查探他是否真的有能力在将来接管苍穹帮。对于他的能力,莫藏显然没有完全放心。

    毕恭玄心里暗自冷笑,攥紧了拳头。

    他不动声色,却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风逍舞道:“这不像是你会问出来的问题。”

    毕恭玄道:“我也知道我不该问这么长舌的问题。只是我本预设了四个问题,但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我就没法问了。为了弥补这个损失,我只好随便找些问题来问你了。”

    风逍舞道:“你原本打算要问什么?”

    “譬如你的族氏,与司马家有什么关系,和司马家又有什么目的。这岂非是一般人都懂的盘问流程?”

    毕恭玄微笑:“只是对你却不必了。”

    风逍舞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流浪天涯的浪子,哪里会有家?

    他笑得很平淡,这也本是个并没有在关心在意着什么的笑容。但在这淡漠笑容的背后,却连那丝孤独也一并麻醉,吸收。

    这抹笑容隐藏的凄怆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已变得如此莫名。当然毕恭玄也没看出来。

    毕恭玄没看出来,司马嫣却看出来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任何人,她是他的司马嫣。

    毕恭玄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风逍舞道:“这种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为什么?”毕恭玄又露出了他那独特的微笑:“这岂非是个很甜蜜的话题。我想你不必这么藏着掖着,分享快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毕恭玄也没再说话。

    车外马蹄奔雷声。

    “当然,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说。这是你的自由,我并不想干涉你。”

    毕恭玄转身,向车厢外走去。

    “只不过你最好现在就尽可能地享受当下这仅有的自由,因为很快,”他回头,微笑看着风逍舞:“很快,你们就不再有一丝自由了。”

    毕恭玄已走。

    风逍舞看了看窗外。窗外远山黄叶飘零。

    败草衰衰。车毂扬起黄尘,飞散而逝。

    正午。

    虽是正午,日光却并不十分强烈。

    是不是因秋已阑珊,将入严冬?

    车马人已奔波了一日。长江已在望。

    荒芜的荻岸,荒凉的渡口。

    渡口上只有一家小饭铺,一家仓库,四户人家。

    渡口上的人也久已习惯这种荒凉萧条的生活。偶尔有寥寥几人停下歇脚,吃点小菜,然后自己再摇着小船把他们载过去,就已是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唯一的新鲜。

    毕竟这只是个很旧很旧的小渡口,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

    然而却在今日正午时分,渡口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八骑扈从随着两辆高大的马车从远处奔驰而来,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随着毕恭玄的人原本共六十三骑,然而毕恭玄只让八骑跟着他,另五十五骑带着两辆一模一样的空马车去往别的渡口。

    风逍舞不得不承认毕恭玄的小心谨慎。渡江过程并不适合作战,以另外五十五骑吸引他人的注意,自己再带着人从这偏僻的渡口渡江。就算有苍穹帮的仇家想来破坏他们,也会去找另一边的麻烦,而想不到真货都在此处。

    马车停下。毕恭玄从另一辆车厢走来,拍开风逍舞腿上穴道。

    一吃完饭,毕恭玄又会点上他的穴道。自他被擒以来,除了吃饭时风逍舞能自己走到饭桌旁,其余时间都只能像块木头一样呆着,连吃饭都需要司马嫣来喂他。

    司马嫣搀扶着风逍舞,缓缓走下马车。

    封住了几个时辰的穴道,刚解开时自然会感觉酸麻。若没有司马嫣搀着,他连抬起脚都会显得困难。

    秋日的津风吹过,吹散了司马嫣鬓角的云丝,也吹散了江边绒雪般的荻穗,飞入江空。

    司马嫣望着江岸上白荻翩翩而落,没入漫流江水,心里竟忽然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触。

    她竟似感到了一股怅惘的寥廓。她也曾感惆怅,在苦盼而不见他的夜里总会涌起那股怅然。然而这种此前只在书上读到的,感受至天地所赋的苍茫寥廓的怅然,却是她第一次触及身心。

    她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有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仿佛是大人才会感受到的愁绪?

    是不是因为这些天她也有点长大了呢?

    毕恭玄已走入饭铺。

    饭铺里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瘦老头坐在里面。这老头瘦得就像根干枯的木柴,怔怔看着屋顶上破旧的横梁。

    他呆滞无神的眼珠子却一动不动。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什么也没看,也什么都没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独自生活在这荒凉的渡口,他对生活还会有什么新的展望?

    他又还会再看什么,再想什么?

    看到毕恭玄他们走进来,他昏花的老眼才放出一丝光彩,踉跄从竹椅上站起,陪着笑迎上去。

    当他站起来时,才发现他的身材居然还挺高。

    或许是因为这点,才让他的人看起来仍有点生机。

    饭铺只有四张桌子。毕恭玄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

    饭菜已端了上来,简单粗淡的饭菜。

    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吃。

    司马嫣用勺子装起一小口饭,夹起一片肉放在上面,送到风逍舞嘴边。

    风逍舞看着勺把上柔荑般的纤纤玉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情愫。

    他一直痴痴看着这只白生生的小手,嘴却没有张开。

    司马嫣道:“你怎么了?”

    风逍舞抬起头,触及了她的目光。

    司马嫣情不自禁垂下头,脸颊泛起了一圈红晕。

    他……现在是该这个样子的时候嘛?

    司马嫣不去看他:“你快些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风逍舞笑了笑,将勺子里的饭菜吃掉。

    司马嫣幽幽地说:“这两天我喂你吃饭,你都没这个样子,今天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一瑟秋荻,一啭秋啼,勾起了他心里那奇妙的感情?

    司马嫣道:“这些天你都没看过我几眼,我还以为……你变了呢。”

    风逍舞忽然不说话了。

    这些天他确实没怎么搭理过司马嫣。他一直想着该如何逃走,直到方才他也依旧在想。

    渡江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所以一下马车,他立刻用余光仔细搜寻,看看是否能找到机会。

    可惜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到。

    一吃完饭,毕恭玄肯定会再点上他的穴道,然后继续派人监守他的一举一动。在这种情况下,他连毕恭玄都摆脱不了,更何况还有毕恭玄专门从六十三人当中挑选出的八位好手?

    况且他身边还带着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司马嫣。

    剑虽依旧悬在他的腰际,却连拔都拔不出,又有什么用?

    不止这件事。他也还想着另一件事。

    河东三狮前来引诱他们走进陷阱,这显然是先前就已安排好的计划,这计划当然也早在紫竹山庄那狭小的柴房里就已谋划好了。那些人也并非真的想要向风逍舞磕头,只不过是以此来迷惑风逍舞,让他相信在那些人中只有河东三狮才是真正懂得知恩图报的好汉,从而对他们三人产生信任。

    虽然风逍舞并没上这个当,但在那些人中一定有个谋划着一切的主脑,这位主脑也必定是在他发现的那不一样的十七人当中。

    但会是谁?

    直到现在他依旧没回忆起那十七人中有哪个人曾露出过具有领袖的气质。这人能将自己作为领袖的锐气与锋芒完全隐蔽,甚至连风逍舞都察觉不出,绝不是个简单人。这人的身份在苍穹帮必定有着极高的地位,有可能与毕恭玄相当,甚至犹在其上。

    这人很早就知道来紫竹山庄的人是风逍舞,才能将风逍舞的性格拿捏得如此清楚,也知道风逍舞绝不会杀了那些人。所以他的计谋才能成功,甚至他自己都很有可能是故意被风逍舞抓住的。

    像这样的人物,苍穹帮居然一开始就派出来对付他们,这一点风逍舞也始料未及。

    他想不到苍穹帮居然在一开始就将司马家擢升至如此之高的重视度。

    虽然最后他窥破了此人的计谋,但他们毕竟还是落入了苍穹帮手里。

    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嫣乘起饭,递去风逍舞的嘴边。饭菜刚乘起,司马嫣手里的勺子忽然停住。

    毕恭玄已向他们走来,坐到了他们对面。

    司马嫣的声音已微微颤抖:“你来做什么?”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去看她,向风逍舞道:“我知道本不该在此时打扰你们的情趣。然心中有一惑始终不得其解,还望点明。”

    风逍舞道:“请问。”

    毕恭玄道:“你是怎么知道河东三狮去找你其实是去引你上当的?”

    这问题毕恭玄本不愿问风逍舞,但他实在想不通风逍舞是怎么看出来的。

    风逍舞道:“因为他们来得太容易了。”

    毕恭玄皱了皱眉,显然没有听懂。

    河东三狮来得已不算容易。他已刻意安排过他们波折的见面方式,却还是太容易了?

    风逍舞道:“他们从紫竹山庄被我放回去,第二天就来找我报恩。我若是你,知道他们是被敌人放回去后,无论如何都会先关他们一阵子。”

    风逍舞顿了顿,缓缓接道:“以你们的手段,至少我不认为若你们没有任何密谋,会让三个被敌人放回去的人第二天就能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火。”

    “且若真如河东三狮所说,他们将你带出的人都引回去了,此时你又还怎敢只身前往我们的住处?”

    毕恭玄没有说话。

    他确实没往这方面去想。当时他只想快点立功,尽快完成莫藏交给他的任务,反而疏忽了这显而易见的一点。

    毕恭玄沉默了很久,道:“这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风逍舞道:“这的确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司马嫣忍不住道:“可你既然知道他们是为了引你上当才故意来找你,为什么还跟着他们去了?”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因为我不知他们城外是否真的布满了人,所以才会选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来逃出他们的围击。事实上只是我想多了。”

    毕恭玄冷冷道:“你想多了?你真的会想多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毕恭玄微笑:“你当然不会想多了。你很清楚我们的力量,才会选择这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方式来逃脱。这本就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让你不再自责罢了。”毕恭玄微笑看向司马嫣:“他真的对你很好,至少在挑男人这一点上,我认为你是相当有眼光的。”

    司马嫣没再说话,也没去看毕恭玄。眼里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

    风逍舞淡淡道:“你既已知道,大可不必说出来。”

    毕恭玄微笑:“我也知道我不该说出来,只不过我就是想说出来而已。”

    风逍舞沉默。

    毕恭玄转身:“一会我们过江。”

    风逍舞道:“我知道。”

    毕恭玄道:“这是你们逃走的好机会。”

    风逍舞又陷入沉默。

    刚才的沉默是他不想再接毕恭玄的话,这一次的沉默是他已开始焦虑。

    毕恭玄转头,微笑道:“我若是你,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想想该如何逃走。”

    风逍舞没有说话。

    毕恭玄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说明他已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逃不了。

    但风逍舞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你说得对,我应当考虑下。”

    毕恭玄道:“你帮我解决了一个疑惑,我也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

    风逍舞道:“哦?”

    “你腿上的穴道,我给你留着,给你一个施展轻功的机会。”毕恭玄打开折扇潇洒轻晃:“至于能否走得了,就是你的事了。”

    上半身不能动,轻功身法受阻,速度与灵活都会大打折扣。纵使能逃,也绝逃不出毕恭玄的掌握。

    何况手不能动,就根本带不走司马嫣。

    这机会相当于没给。

    风逍舞却还是在微笑:“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饭已吃完,毕恭玄准备起身。

    那老眼昏花的老头从厨房端出了两碗绿豆汤,向毕恭玄赔笑道:“客官们一路奔波,想必都已劳累。小的这里准备了几碗绿豆汤,里头还有很多,各位客官不妨吃完再走,不另算钱。”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看老头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端起绿豆汤,跟在他背后的八人自然也不会端起,都跟着毕恭玄走出了饭铺。

    老人看着毕恭玄的背影,原本仅有着几丝光芒的老眼又如枯井般干涸,垂下头,默默盯着木盘子上两碗漂浮着寥寥几颗绿豆的绿豆汤。

    这里的人甚至连煮绿豆汤的绿豆都不舍得多放。绿豆汤的绿豆虽少得可怜,却也是他从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收入里拨出来,给过往旅客们的一份心意及祝愿,祝愿到来的客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顺利过江。

    每当他看着客人们端起碗仰起头,把碗里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尽时,他布满褶皱的老脸就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如今这已是他仅存的快乐。看到这碗绿豆汤带给客人的喜悦,他的心里也同样感到愉快和满足。

    然而他却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会回绝他的一番好意。他实在不明白。

    因为他不明白世上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小心谨慎,决不接受任何来历不明的食物,否则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

    他也不明白世上还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吃免费的食物。这种人的骄奢与浪费,是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也无法想象的。

    司马嫣看着老人充满忧伤的眼神,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与叹息,忍不住道:“老爷爷,你拿到这边来吧,我们吃你的绿豆汤。”

    老人昏暗的双眼又放出一丝光彩,端着绿豆汤,朝司马嫣走去。

    当老人走到桌前,看到眼前的司马嫣时,脸上的笑容剧变,变得充满惊奇与讶异,就像看到了块会说话的石头一样吃惊。

    司马嫣怔怔看着眼前的老人。她不明白这位老人为何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风逍舞也不明白。

    老人的惊异很快变为激动,端着木盘的手已在颤抖,张开的下巴也在颤抖。他仿佛想说话,却一直没能说出,喉间因激动的情绪宛如被扼住一般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低迷古怪的“丝丝”声。

    司马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吃吃地问:“老爷爷,你怎么了?”

    老人没说话,呆愣地看着司马嫣。很久很久之后,终于颤抖着道:“香娃,你是香娃……”

    司马嫣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却已冲来。

    他竟似没看到坐在司马嫣身边的风逍舞,干枯的身躯整个撞在了风逍舞身上。

    “砰咚”一声,风逍舞连人带椅被撞倒在地上。老人倒在风逍舞身上,手里端着的绿豆汤也洒了出来,洒满了风逍舞的衣襟。

    风逍舞苦笑。

    老人却似已不顾一切,挣扎着爬起,踩过风逍舞的身子,走到司马嫣身边,颤抖着伸出干瘪如树皮的双手:“香娃,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爷爷找你找得好苦……”

    司马嫣仿佛坠入了云雾里。她想扶起风逍舞,双手却一直被老人死死抓着。

    她完全听不懂这位老人说的是什么。

    老人颤声道:“香娃,是爷爷。我是爷爷,我是爷爷呀……你不认得了吗?”

    司马嫣怔了半晌,道:“我……可我不叫香娃,老爷爷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不,不会的,我绝不会认错。我找你找了十一年了,我绝不会认错,绝不会认错……你就是香娃,就是我的孙女香娃,当初若不是我把你带进城里,你也不会走丢,我也……”

    老人话没说完,毕恭玄身后已有两人冲进来。两人一手抓住老人的双肩,将老人往旁边一甩。

    干枯瘦弱的身躯飞起,落下,重重摔在桌子上。

    一声巨响,桌子破开,老人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想动也不能再动了。

    临死前他双眼凸出,仿佛是吃惊,也仿佛是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与心爱的孙女阔别十一年的重逢会换来死神的降临。

    看着老人瞪出的双眼,司马嫣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不敢相信一个迟暮的老人只因认错了一个人,在下一刻就惨遭这般残忍的杀害。

    她甚至连一点实感都没有。她完全无法相信人的性命居然只在这短短一瞬就可以被允许去掠夺。

    她全身都已颤抖,因恐惧,疑惑,愤怒而颤抖。

    毕恭玄缓缓走进,冷冷看着地上的这具尸体,冷地仿佛这老人的死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司马嫣嘶声道:“他犯了什么错,你要让人把他这样杀了?”

    毕恭玄的目光转向司马嫣:“第一,你根本就是不他的孙女。你是紫竹山庄庄主司马翔的女儿,他完全就是在发疯。”

    司马嫣道:“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忍心把他杀了?你……”

    毕恭玄打断了她的话:“第二,他阻碍了我们办事的进程和效率。苍穹帮对于阻碍者,无论是谁,只有四个字。”

    毕恭玄并没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每个人都已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字。

    格杀勿论!

    司马嫣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抓起桌上的碗用力扔向毕恭玄,大声道:“他只是个老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

    毕恭玄将手轻轻一扬,飞来的碗又飞回了司马嫣旁边的桌上,毫厘无差地停到刚才摆着的地方。

    司马嫣却并没看到他露的这手飞袖功夫,扑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一个因思念至切而认错了人的老人,在激动与喜悦迎来的下一刻就不由分说地被剥夺了生命。

    过于思念自己所爱之人,这就是他的错?

    就因为这个错误,所以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即使他只是个已没有任何光彩,只是静静在等待着死亡到来的老人?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就这么残酷?

    风逍舞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毕恭玄走进屋里,又消失在了门外。

    面无表情,有时隐藏的往往是最极致的某一种感情。

    最极致的愤怒!

    荻花秋瑟瑟。

    瑟瑟秋荻,却唤不走每个人心头的血腥气。

    渡口边上,泊着四支小船。

    其中一条原本是那饭铺老头的船。在这渡口只靠摆渡糊口的话,根本无法生存,因此渡口上的居民都还做着别的事。

    三个小伙战战兢兢下了船,解开系在渡口拴石上的绳子。

    刚才残忍无情的一幕,每个人在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并不想帮毕恭玄摆渡,即便给他们一人一百两银子他们也不想接这档差事。

    但他们却不敢不接。毕恭玄叫他们来,他们不敢不来。

    他们也怕自己会像刚才饭铺老头那样被抓起,扔到地上活活摔死。

    他们都不是江湖人,本就不认得什么苍穹帮。但现在“苍穹帮”这三个字在他们的心里无疑比十殿阎王的招魂令还更加可怖。

    毕恭玄随着风逍舞下了同一条船。随行八人中两人跟着毕恭玄,另外六人分成两组下了另两艘船。

    这不是什么大渡口,船自然也不会很大,小得连容下风逍舞他们五人都很勉强。

    跟着毕恭玄的两人使的都是刀。一人使蝴蝶双刀,一人使破风刀,两种刀都是中土罕见的刀种,这两人无疑也都是刀中好手。

    毕恭玄向风逍舞微微一笑:“现在你已可以开始了,我期待着你的表现。”

    风逍舞也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一声欸乃,轻橹扬波漾。

    舟已起航。

    这里相对长江下游其他渡口而言江面更广,水流更急。这也是这个渡口人少贫穷的原因之一,所以更考验船夫的臂力,技巧及经验。

    津口已变得渺茫,渐渐消失在涣浪的江面上。

    三叶扁舟摇荡在一望无际的江流,宛如滔滔岁月洪流里的三粒尘埃。

    到了此处,才发觉天地间的一切是多么地渺小。

    毕恭玄忽然起了逸兴,面临浩淼烟波,曼声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他长叹一气:“世态昪暡,难分情伪,唯青峰白川,孕藏真意。然江山虽有意,却不解人情。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又何曾有一个能如这滔滔江水般永存?”

    风逍舞淡淡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又何必在意这么多呢?”

    毕恭玄笑道:“不错不错,少侠此番言论……”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看到旁边两艘船上的手下全都抽出了手中的兵刃。

    毕恭玄急忙回头,看到他们来时津口的方向又出现了一个小点。

    那小点仿佛也是艘小船。除了他们,此时难道也有人在这边的渡口过江?

    小船来势极快,船尾甚至扬起了一匹长长的白练,飞坠入江中。

    毕恭玄正欲定睛细看,忽然听到身侧有东西落水的声音。

    他再回头,就看到他带着的两人已倒入江中。

    剑尖有血,尚在淌血。

    剑在手上。

    风逍舞的手上!

    毕恭玄盯着风逍舞手中剑,瞳孔急剧收缩如针芒。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不停翻滚,险些连方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不明白风逍舞手上的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难道他是用脚趾头解开的?这当然不可能!

    那他是如何做到的?

    毕恭玄全身的肌肉已因本能而开始在剧烈紧绷。他的手已按在了扇柄上。

    但他却感觉到一股凌厉冰冷的气势朝他压迫而来,压在咽喉间。

    “你想不到?”

    毕恭玄没有说话。他舌头上的肌肉也已紧绷,绷紧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只觉得嘴里发苦。

    风逍舞冷冷道:“我在五招内就能杀了你,你信不信?”

    毕恭玄抓住扇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已发白。

    但他的手依旧稳定,稳稳抓在扇柄上。

    另一边船上已有人在呼喊:“少帮主,快过来!”

    毕恭玄却没有过去,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风逍舞身前。

    他虽沉稳老辣,但毕竟仍是少年。

    少年人固有的不肯服输的傲气,他比任何人都重。

    虽然莫藏想将他培养成一个笑里藏刀,阴谲诡辣的人,然而少年人的骄傲,他却还是无法消磨殆尽,甚至犹有过之。他也不止一次在风逍舞面前没有抑制住自己的这股傲气,暴露出他那圆滑外表下强烈的略夺欲望。甚至对于自己人,也无法避免而做出邀功这般举动。

    远处小点已渐渐明晰,赫然也是艘小船。站在船上摇船的竟是个老头子。

    这老头子居然就是刚刚死在那饭铺里的那个老头子!

    一个已经死了的老头居然又死而复生,还有如此惊人的臂力摇着小船冲来,比那三个年轻小伙子摇船的速度还要快了十倍。

    毕恭玄心下一沉,已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船已不及他们十五丈远。另两艘船已有人跃来。

    一闪寒光。一闪间就已到了毕恭玄胸前!

    毕恭玄张开折扇横挡。剑尖没入扇面,并没能刺破。一剑飞泻出的力量骤然止息于扇面,剑上尚未滴完的鲜血逆流飞溅,溅在毕恭玄裹着绒裘的脖子上。

    趁毕恭玄尚且无法反击之时,风逍舞果断用手揽住司马嫣的腰,将司马嫣用力向空中抛去。

    司马嫣连惊呼都来不及惊呼,就已飞在了半空中。

    他这一剑只求让毕恭玄抽不开身,好让司马嫣能离开这艘小船。

    这一甩将司马嫣甩出三丈远。但距离老头的小船还远远不够,接下来司马嫣势必要坠入江中。

    那老头却从船上抄起两片木板丢出,一片朝司马嫣飞去,一片抛下江面。老头纵身一跃,在江上的木板用脚尖一掂,人如飞燕朝司马嫣而去。

    飞向空中的木板与司马嫣身子交错,飞到她的身后。老头袖口一振,跃至司马嫣身侧,将她抱起,后脚在空中的木板回踅,身子立刻像弹簧般弹了回去。

    老头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恰好落在江面上徐徐划来的另一片木板。一脚踏下,连人带板又向前滑开五丈。

    但他身上还带了个人。木板已渐渐没入江水中。老头身子长起,跃离江面,朝不远处的小船掠去。

    此时他身上已带有另一个人的重量,身法已远不及刚才灵活,这一掠也没有一开始从船上跃出的那般远。

    幸好人不在时船也会动。小船依靠来势,已在老头跃出后又向前划出了三丈。

    虽然已近了三丈,却仍不足以弥补他们与船身之间的差距,他们在空中也已呈现下坠之势,眼见老头带着司马嫣就要沉入江中。却就在老头快要沉下去时,他的身子竟似凭风悬在空中,平平往前滑动,就像是翱翔的雄鹰流畅地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颇有昔日列子御风而行般之风采。

    再一转眼,他已带着司马嫣,宛若天边的一朵浮云,慢悠悠地从江面上稳稳滑进了小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