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来回送信不易,如今又是长长一封,如同一卷札记,但纾雅盼着他们多写,或好或坏,总能知晓家人处境,从而帮衬一把。

    母亲的字,笔力沉稳,通篇娟秀流畅,一见便知未染病气,思虑至此,纾雅心中宽慰许多。

    信件最后,母亲说岭南虽是流放之处,可宜州此地山清水秀,冬日如春,其间乡民山歌互答,颇有桃源风范,往后若一直生活于此,也不乏意趣。

    纾雅知道母亲心胸豁达,可读到此处还是热泪盈眶,心中不住地泛起酸涩。

    如今他们既已在宜州城郊落了脚,自己先前备好的物资包裹也该上路了。

    思绪回到当下,这是纾雅北上之后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国公府改升王府后跨过的第一年,府中本应张灯结彩彰显一番贵气,只是赈灾过后库房一直虚着,金银、存粮皆消耗了七八成,只能守着余量过个紧凑年。

    纾雅手中还有不少自京城带来的绣布,足足三箱,都是宫中赏下的礼品,其中以蜀绣、苏绣最为昂贵,数量也最多。

    雪停后,来往商队又可穿行于城中,纾雅想着自己衣装已成了堆,留着这些华贵布匹也只能供蛀虫啃食,索性卖给来往商队,还能换来各式年货。

    家丁丫鬟们还在为如何过年发愁,纾雅已带了人从府外搬来十数箱东西,大到烟花爆竹,小到蜡烛干果,一应俱全。

    这个除夕过得紧,但府中仆婢的赏银还是一份不少地派了下去,因救济灾民有功,今年甚至还多发了些。

    赏完银钱,仆婢们自是高兴,三五成群在院中自娱。

    肃州的年与京城的年并无不同,都是在朵朵烟花绽放下辞去旧岁,声声爆竹炸裂中迎来新年。只是西北寒冷,若要在室外欣赏满城烟花胜景,那必得燃一堆篝火,众人围成一圈方才暖和。

    忙到夜深,纾雅邀了伍必心与静亭至行云堂前闲谈守岁,也学着当地习俗在内院中架起篝火,炽热的温度从那焰光中扩散开来,灼化了周围积雪,倒有些春来的意味。

    静亭巧思,端来一盘栗子与松果,就着篝火烘烤,待其中噼啪作响便掏出剥壳。

    明火取暖时,她总会摘下面纱,今夜是纾雅第一次见她的全貌。纾雅初见她时,只觉眉眼处与魏垣相似,不曾想最像的竟是嘴唇。

    她的唇盈润饱满,好似两片月季花瓣交叠,此刻又极其认真地剥着手中一只松子塔,垂眸不笑,最有风情。

    虽说魏垣作为男子,五官自是不会这般柔和,不过相较于别的男人薄而瘪的嘴唇来说,他很是不同。

    若说两人不是亲兄妹,纾雅断断不信。

    “纾雅嫂嫂,你看着我作甚,是我脸上疤痕吓到你了么......”

    静亭剥了小半碗松子,抬眸时与纾雅视线交汇,不禁以手遮掩伤疤。

    与那充满疑惑的眼眸对视一瞬,纾雅思绪从云端跌至实地,一个寒颤过后呼道:“啊?什么疤痕?”

    静亭缓缓放下那略有干裂的手,纾雅视线落于其上,这才想起她说过自己曾经伤了脸,这才以纱巾覆之。

    只是她模样生得美,又带着一股恬淡怡然的气质,风情之下,那无足轻重的伤疤也就被纾雅暂时忘却。

    “我第一回见静亭不戴面纱呢,与夫君长得真像,谁说不是亲生的呢......”

    第2/2页)

    听过纾雅之言,静亭嫣然含笑,一两个月相处下来,她也摸清了纾雅的性子,知道纾雅说话客气,遂轻晃香腮,道:“纾雅嫂嫂与雪魄姑娘长得也很像啊,相处久了性子趋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尽力回避,似乎忌讳旁人这样说。话毕,她转眸落到魏垣那方,期许他回应些什么。

    魏垣会意,眉峰压低一霎,转瞬舒展,答道:“她在家中,比我待得还长,已然是亲女儿,我也从未将她视作外人,有何区别呢......”

    可纾雅的眼睛不会骗她,方才明明看见魏垣神情变化,迟疑了片刻,他们之间定有着什么秘密。

    蓦然间,纾雅思绪回溯到小镇那一夜,魏垣口中那些陈情剖白,其中提到了自己父亲因怀疑长子并非亲生而心存芥蒂,曾流连过烟花柳巷。

    此时她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即是在那时,魏垣父亲便与青楼女子生下了静亭。

    纾雅不断想象着其中曲折,神思越飘越远,最终被理智绊了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内心斥责自己那龌龊念头。

    静亭笑意腼腆,篝火映照下,眼光灿若繁星,纾雅再度凝望她时愧疚感油然而生,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却被自己以坏念头猜忌了身世。

    “何时阿兄与纾雅嫂嫂生个乖宝出来,再看看像不像静亭,可好?”静亭兀地一句话,让人措不及防。

    纾雅双颊噌一下腾起红云,不敢再与任何人对视,只顾埋了头吃烤栗子,暗自庆幸篝火旺盛,映在脸上浑然一色。

    “嗯......”魏垣嘴角微扬,心中似是想到什么,瞥一眼纾雅那羞怯的面容后,话锋一转:

    “静亭二十了,寻常人在这个年纪也该为人父母,你若有中意之人可要告诉阿兄啊,我替你做主......”

    这是将话尖又折回给了她,可静亭脸上毫无吃瘪神色,也不生气,只顺他之言答道:“静亭确实心中有人,不过阿兄要食言了。”

    “为何?”

    随着静亭抬头,几人目光纷纷朝向坐在廊前的伍必心,此时他正嗑着松子,见他们神情有异,缓慢停了手中动作,眼睛眨巴数下后,语气柔和道:

    “好哇,只要魏兄开口,我明日便娶了静亭。”

    像是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静亭笑着转开眸子,连同整张脸也扭至另一侧。这表情合着无奈、敷衍与漫不经心。

    魏垣道:“不愿成亲就罢了,你要是想在家中待一辈子,王府也养得起......”

    说罢,庭院中回荡起三人笑语,其间还夹杂着炭柴烧裂之声。

    他们不知打着什么哑谜,看得纾雅愣了许久,直至魏垣止了笑,才告诉她:静亭从前在府中总被问起婚嫁,她不愿嫁人,每次都以相中伍必心为由搪塞过去,难为伍必心还陪她演,长辈想想也就作罢了。

    不知剥了多少栗子与松塔,子时终是到来,透过天井可见四方夜空都升起了烟花。今夜清朗无云,烟花绽开后与夜幕星辰混为一体,整片天空闪着细碎光点。

    新年至,在这片梦幻中,纾雅双手握拳诚心许了个愿,但愿下一次除夕,她能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