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定局(肆)

    卯时六刻,天光自皴裂的云层倾落,连天匝地似的覆着定远城池。县城里,令人聋聩的斥啸伴着北街缕缕青烟升腾,迎上漫天灿光飘向远方。

    数十里地之外的官道,忽有马蹄声矻蹬蹬作响,播土扬尘之间,擂鼓也似,两路繁茂春草便随掠过的疾风纷纷匍伏。不多时,一队铁骑在朝旭下轰然迫近定远县,是元廷的阿速先遣军到了。

    郭子兴藉着筹谋,几刻内整顿事了。待到阿速先遣军入城,已然有着二百甲士潜在南街严阵以待之。

    那边阿速先遣军的牌子头过了城门,带头束紧缰绳,烈马长嘶里他眉头渐渐皱起。

    阿速军何时到得定远县一事,赫斯上万户早叫人给管辖定远县的安丰路总管去了信,眼下竟不见此地汉人县官相迎,区区下县,当真好胆气。

    他目光不悦地挥了挥缰绳,想着先寻一酒肆犒劳兄弟们,过后须得好生拾掇这里的县尹。

    然而这时,他忽得察觉面前街道异常死寂,只偶尔有几片碎布飘过,两廊的不少家户门肆分明得敞着,依稀迤逦出其间的身影,却半晌未见挪步。

    直至光影下的轮廓渐渐显露,他顿感不妙,赶忙勒起缰绳掉转马头,对部众连声喝道:“撤!速撤!”

    侧过的视线正撞上一具具布面甲自周遭的家户门肆陡然冲出,腾着寒光的漆黑铁胄下,俱是凶相毕露。这牌子头登时惊悸不已,定远县,缘是反了!

    不远处檐柱下,郭子兴暗松一口气,不疾不徐地扯下并不合身的县尹官袍,露出内里布面甲,随后淡笑着望向那边。

    当自身一众手下持着长矛拢上前时,他瞧见那阿速先遣军的牌子头吓破胆似的,面色惨白,竟当头栽下马背。

    ……

    宝公河以南,驴牌寨后山浓雾翻涌,流散到荒废的田埂。这时晨风轻缓,疏淡的雾气徐徐扑向泥坯屋这端秩序井然的人群。

    姜丽一袭黑衣黑裙驻足竹篱前,依旧笼了面纱,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瞧着那边言笑晏晏的少女。

    那少女的脸庞有着婴儿独有的轮廓,不敷胭脂,容貌素净淡雅,半数乌亮长发盘作两个鬏髻,余下散在肩后,如瀑似的自然垂下,发尾随风轻舞,浑然不复大元女子鲜明的妆发。

    她正与排至身前的女子嗓音柔柔的说着话,同时不急不缓地持着竹制毛笔,运肘在册子上落字。

    这时队中不知怎地,忽有三两寨民攘臂嗔目,彼此口角。少女瞧见时轻欸一声,滞下落笔的动作,随后唇角噙了微笑,静静看着。

    待前排寨民纷纷顺着她的目光回望,使得更多寨民扭头看去,一时肃静蔓延。未几,后队三两人察觉到几分凝重气氛,不由疑惑抬头,正迎上那少女清波也似的眼睛。

    几人赶忙侧开视线,莫敢直视,却撞上一个个眼神古怪的寨民,登时面色羞愧地垂下头,作安分状。

    少女见状倒也不出声训斥,复又持笔登册。赶到那三两人上前领粮,她这才轻声询问几句,似是在了解争吵原委,过得片晌,莞尔笑着,音调似珠圆玉润,婴儿似的娇嫩面孔却不乏几分训诫意味。

    当然到底怎生的言谈并不得而知,如此只是姜丽藉着少女几分神情作出的推测。但那片光晔流转里,少女模样娇俏又不失娴雅仪态,姜丽以为应是这般做派。

    想必这少女便是那濠州地主苏继之女苏姒了,姜丽微微颔首,暗自赞赏。随后看向苏姒身侧一面黑睛黄的魁梧青年,倒不像是那体格雄奇的华云龙。他又是谁?

    姜丽瞧着那人燕颔虎须,声音粗犷若雷奔,袍子半敞着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壮硕胳臂的青筋虬结也似,正自顾从一架粮车卸下麻布袋落在这时排至苏姒面前的妇人身旁。

    她暗自寻思,这人瞧着天赋异禀,几分将才气象,是块好料。先前竟无半点消息,看来自身的情报组织实在薄弱,往后须得好生磨砺一番,再者也要加增人手才行。

    幸而此番得了十来个可怜女子,她们本就天生细腻,如今于红尘中滚了几转,心肠偏生的坚韧,若以定远之事阖导牖进,自是可堪大用。

    那边,张翼见妇人双手吃力地挪动麻布袋,未几胳臂颤抖,袋口登时倾跌,他赶忙搭手扶稳,随后叮嘱一番:

    “好婶婶欸,可要把稳喽,莫撒一地,咱寨主说了,眼下每户暂定三石粮食,日后领粮便全依职事工事进展如何,去月是否坏了寨里规矩,应了哪般惩治嘉赏来分予。”

    那妇人也不知听进去几成,这时回头瞪他一眼:“你怎一个忘恩负义,想是早年白白喂养了你,眼下我那口子赶去砖窑,家中不得生力,搬运苦差落在我一妇人身上,你个小没良心的委实没甚眼力。”

    张翼闻言讪讪地看向苏姒,嗫嚅着“苏妹子,咱……”那边对他轻轻笑了笑,张翼登时抱拳感激。随后几步掖起麻布袋,掂上肩头,正待送往婶婶屋里。

    那妇人这时反倒皱起眉头,啪地一声打上张翼手背,冲他恼怒指责:“你想作甚?谁叫你好意兜揽,还不放下!只消的几声奚落便落个心颜愧怍,当真痴儿。

    你可想过,一旦起头,那些妯娌邻女若皆是以此为例,亦支使云云,我且问你自当如何,莫也这般?那岂不是乱了寨子规矩,更延误领粮时日,恁地让苏妹子为难么!”

    “咱……”张翼愣怔,有心辩驳,却在那边一通横眉竖眼之下,只得闷闷地抓挠着脑袋,干笑两声应道,“婶婶说得甚是有理,咱就做苏妹子的帮手,任谁都使唤不得……欸,婶婶当心,不著急,缓着劲儿挪它……”

    姜丽目光湛湛地旁观许久,致广大而精细微,于她而言,这般琐碎之事最是能展露某些东西的轮廓,那是遗落在凶年,如今又一点点建构起来的秩序雏形。

    她不经意想起去岁秋与额赤格途经广元路巴州一乡间集镇,额赤格望着那礼崩乐坏的景象,冷着脸对她一番诲谕:“阴阳有序次,风雨方时至,半亩庇佑土,亦可见天地。”

    那时的她怏怏不平,躲在额赤格背后偷偷捂起耳朵,只觉着他说什么都是错的。

    盖因堂堂当朝中书右丞相,不知整顿贪官污吏、赋役不均来解国计之患,偏生听得那黜了官的康里人几分蛊惑之言,便奏请变钞为母,钱币为子,钱钞通行的法子以消弭度支危机。

    可如此变钞分明止渴于鸩毒,只会令得钞法败坏,百姓疾苦。后来当如何,行之未久,大都物价腾踊,价逾十倍,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大都亦如此,南方天下更为不堪。

    他刚愎自用采用这般倒行逆施的方策,更怒声驳斥她的几番相劝,这般脾性怎会去晓得民间一二,何谈诲尔谆谆。

    在姜丽看来,她的额赤格统兵破敌自当所向披靡,可要论及其他种种,一身本领便在那波云诡谲的朝事里变得委实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