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渠与田

    当扶苏走到殿前,见到父皇是在与王翦老将军讲话。

    当李斯也在殿前站定,就有内侍上前禀报。

    殿内的话语声先停下,随后内侍道:“入殿。”

    扶苏走入殿内,身侧跟着丞相李斯,先是向着父皇行礼,之后向王翦老将军行礼。

    李斯收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就在一旁先坐下来了。

    扶苏这才跟着坐下来。

    接下来一张巨大的地图在眼前铺开,扶苏听着父皇与老将军,丞相说起了南征事宜。

    老将军打了半辈子的仗,丞相李斯又是如今大秦的政事主领人,双方可以互相打配合。

    扶苏听着丞相问需要多少兵马,老将军又问是何人带兵。

    最后,商定的人马是二十万。

    之后扶苏又听父皇问,这二十万兵马何处来。

    这种问题自然是要老将军来回答。

    丞相李斯却先开口了。

    “臣以为先移民实边,而后选谪戍与刑徒充军,出兵之后沿路招抚西瓯与骆越,归附越人首领秦之官印,若归附也可许其自治。”

    王翦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必要征发楚地民夫运送粮草。”

    还未等陛下开口,王翦的话音刚落,李斯又道:“斩首一级赐爵一级,战功换取田亩宅院,所得铜器财宝按功分予将士们,以此激励。”

    扶苏听着丞相与老将军的话语,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就要开始了。

    今年关中与中原各地丰收,从今年夏天商议南征,这一场大战还是不能避免。

    从午时一直商议到了傍晚时分,扶苏一直坐在边上,仔细听着。

    一直快要入夜了,这场有关南征的讨论才结束。

    王翦与李斯站起来正要告别,扶苏起声道:“父皇,儿臣还有困惑。”

    闻言,嬴政颔首道:“有何困惑?”

    李斯也是稍稍蹙眉。

    扶苏行礼道:“儿臣以为粮草可以通过水路运输。”

    刚站起来的王翦,又扶着腰坐下来,努着嘴抬眼看着地图,神色上颇有兴致。

    扶苏道:“南征一路山林,无数,不如开凿出一条河流,来运输粮草。”

    言罢,见殿内几人沉默了,扶苏又道:“儿臣身为少府丞,常看中原各处河道,若在其中开一条河渠,借助水路运送粮草,能够轻便许多。”

    嬴政的目光缓缓看向王翦。

    而王翦在观察地图良久之后,缓缓点头。

    关中连通洛水的这条河渠还未挖通,现在又要再开一条河渠,公子主持的咸阳桥刚落成,还要再开渠?

    天色就要入夜了,嬴政道:“天色不早了,老将军与丞相先请回吧。”

    李斯与王翦的目光看向公子扶苏,见公子确实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两人这才齐齐行礼。

    从早晨廷议到现在,已是夕阳西下。

    前后是护送的三两内侍,李斯走在边上,对身侧拄着拐杖而走的老将军道:“有劳老将军了。”

    须发皆白的王翦摇头道:“老夫午时才入宫,天刚亮时你就在廷议了,你比老夫更辛苦。”

    去年回来至今,老将军老得很快,到了今年深秋,他已到了需要拐杖走路的地步,就连须发也都花白了。

    王翦拄着拐杖,一步一停,又道:“呵呵,公子比去年更高了。”

    李斯微微颔首。

    王翦停下脚步询问道:“修河渠的事,也是你教的?”

    李斯低头道:“说来惭愧,斯从未教过公子这些。”

    “那是张苍教的?”

    “斯与张苍一起拜在荀子门下,不曾听老师教过张苍这些。”

    走出宫门,王翦身形稍停,双手背负,原本显得佝偻的身体忽然挺直了腰背,拐杖拿在手中也不拄地,反问道:“那是谁教的?”

    老将军的语气都重了一些,与先前的老迈形象判若两人。

    李斯回道:“公子自结识张苍之前就在修渠了。”

    王翦微微颔首,脚步稳健地走入车驾中也没再理会李斯,就让车夫驾马回频阳。

    李斯站在宫门前,躬身行礼送别老将军。

    这老将军在陛下面前一副老态,在外面其实还挺精神的,这身体很好。

    章台宫后殿,扶苏留在了这里用饭。

    始皇帝与公子扶苏吃的正是面条,而且这面条还是田安亲自扯出来的,面条很宽。

    此刻殿外,田安身边的三个泥炉正在烧着,锅中的水也正在沸着,他手中的面一扯再扯,面条就出现。

    殿前的侍卫虽站得笔直,目光时不时看向这位老内侍,那双扯着面的双手很是熟练。

    一碗面吃罢,一箱箱竹简都搬了进来,眼看父皇就要处置国事了,扶苏起身就要走。

    “昨夜你批阅的文书,朕都看过了。”

    扶苏回过神,又将碗筷放下了,心说是哪里写得不对了,还是闯祸了?

    嬴政瞧了眼这个儿子,又沉声道:“坐下,与朕看看这些文书,你也可以批复。”

    扶苏神色了然,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木盆上,让人端出了殿外。

    在殿内,几个内侍与宫女诧异的目光下,这位公子非常自然地在殿内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而后从一旁的箱子中拿出一卷文书看着。

    当陛下也拿起一旁的文书批阅起来,殿内便安静了起来。

    只有偶尔能够听到殿外的风声,时而还有风吹入殿内。

    看到公子扶苏已接连批阅了好几道文书,陛下只是偶尔看了几道。

    之后,公子批阅的文书就直接送了出去,陛下都不再过问。

    而且公子批阅文书的速度,比陛下更快,平日里陛下需要五六个时辰批阅完的卷宗与文书,公子只用了三个时辰。

    此刻,殿内的情形看起来颇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

    对扶苏来说,其实这就是一种做题的过程,了解大秦的过往,了解这个国家的形势,并且做出一个简易的回答。

    扶苏又看了一卷文书,看到是说起敬业县的敬业渠,书中还说了当年郑国渠就要修建完成时,秦国从六国流民之中吸收了近十五万人,而后始皇帝下旨只要能迁入关中的民户,免除其两年赋税。

    政令一下,郑国渠修建之后,秦国吸纳了三十万人口,开垦郑国渠所灌溉的新田亩,那都是各国输入秦国的人口。

    扶苏看着老师在书中所写,先是引用当年郑国渠的事迹,而后提到敬业渠。

    老师先前说过敬业渠再往南挖,就要挖到别的县,也不再是公子私产的范围内,而且近一大半的田亩都在私产之外。

    今中原民生疲敝,人口凋零,引六国旧地之民入秦,借敬业渠开垦田地,免一年田赋,并且借此分化六国旧人,夯实关中人口。

    老师的话语的确不错,扶苏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

    关中是秦的立足之地,现在天下各地民生已凋敝,不如迁民入关,只有关中繁荣了,人口足够了,壮大了基本盘,往后才好继续建设这个国家。

    简而言之,都城所在之地强大了,才好将这种强大,向四面八方扩散以及影响中原各地。

    扶苏看罢,明白了老师的用心,原本关中的田亩是有限的,现在要多了上万顷良田,这些田地自然是要耕种,又有了一个谁来耕种的问题。

    将这个问题当作壮大自身的条件,在解决田地耕种问题的同时,又增加了关中人口,还能分化潜在的敌人。

    扶苏在老师的文书上书写了回复,而后让人送了下去。

    不知不觉,外面已是黑夜了。

    嬴政蹙眉直了直后背,再看眼前,今天要批复文书还只剩下两卷,再看一眼,就见到扶苏的手伸来,他将余下的两卷都拿去了。

    眼前的桌案变得空落落的,而后直了直后腰,又活动了一番胳膊。

    嬴政再回头看去,见扶苏已将最后两卷文书批复好了,就沉声道:“不早了,你且回去吧。”

    待这个儿子出了殿,嬴政的目光还看着空落落的桌案,不知何时起早已习惯了眼前的桌案堆满卷宗。

    忽然一空,反而不自在了。

    “告诉丞相与右相,明日休朝,若近来的文书批复有误,让人送来给朕。”

    内侍行礼之后,就去传话。

    夏天的时候,始皇帝说了南征,但没有当即准备出征的事宜,是因那时正值夏季。

    如今已是深秋,各地各县的粮食都已丰收,手中有了粮食,就可以着手南征事宜了。

    今天,右相冯去疾带着监禄去见始皇帝,之后又有诏命传了出来,由监禄主持粮草运送之事,开凿百越河渠。

    随着始皇帝的诏命一一而下,大秦的南征战事开始了。

    扶苏觉得,提前说了灵渠修建之事,只是希望灵渠的修建能够先一步提上日程,早点建成,让这场战争更顺利,少一些战损。

    “公子,李校令书信。”田安双手捧上一节竹筒。

    扶苏拿过竹筒,拔开盖子,有一些封蜡从内部掉出来,从内部倒出一卷布绢,在绑着布绢的绳结处,还有些封蜡。

    一般来说不容外人看见,或者是重要的书信才会上封蜡。

    扶苏捏开绳结处的封蜡,这才将这卷白布缓缓铺开,李由的字不算好看,倒是横竖很整齐。

    信中,李由说出了他对南征的担忧,他让一支兵马深入山林两月有余,五人都回来了,其中有两人却得了重病。

    看罢,李由的书信,扶苏对一旁的田安道:“宫中有楚地或者蜀中来的医官吗?”

    “回公子有的。”

    扶苏写了一些行军的规矩,以及尽量少喝生水,带足干粮,雨季不行军……

    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交给田安又叮嘱道:“我是少府丞,有督建河渠之权,让监禄来一趟。”

    这些天,监禄很忙,经右相举荐,他就要随着大军南下了。

    家里,监禄将一堆堆的竹简堆在一驾车上,手脚麻利又勤快。

    屋内,一卷竹简被丢了出来,而后有一个嗓音尖锐的女子道:“去了,别回来了。”

    说话的是监禄的妻子,监禄也习惯了,这个婆娘虽是这么叫骂着,但她肯定是在屋中流眼泪。

    监禄捡起地上的竹简,见这一卷有用也放入他的推车中。

    随后监禄又对一旁的只有十三岁的儿子道:“往后你要在家中照顾好你娘。”

    言罢,屋内又有陶罐被丢了出来,“最好死外面了。”

    听到怒骂声,监禄的儿子吓得一缩脖子。

    监禄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脑,正要离开又撞见了一个内侍。

    以为是军中让人来催的,监禄行礼道:“禄,这就去在军中了。”

    来人笑着道:“是公子扶苏请禄大匠去一趟。”

    监禄回身又对身边的儿子叮嘱道:“你要照顾好娘,爹爹去南方帮助大军。”

    监禄对儿子说起了家乡话。

    “嗯,爹爹是要去打仗杀人吗?”

    监禄摇头,又道:“如果遇到难事就去寻公子扶苏,也可以去敬业渠寻章邯将军。”

    见儿子点头,他笑了笑。

    其实监禄并不是秦人,内侍听不懂这父子的话语,觉得大概是一些问候的话语。

    监禄拉着车出了家门口,背上了包袱,他从院门看向屋内,见到了屋内只有一个身影背对着自己。

    望了妻子的背影许久,监禄躬身深深一行礼,而后拉着一车书走了。

    监禄走了之后,这处院内又传出了女子轻轻的抽泣声。

    大军真的要南征了,始皇帝知道这场战争势必会引起博士们的反对,因此休了朝,但也惹得咸阳城人声鼎沸,都在议论南征。

    监禄走过喧闹的街道,一路跟着内侍走入了宫门,来到高泉宫。

    扶苏正在修着一盆小松树,见到监禄来了,让田安将两卷书给他,搁下手中的小刀,看到他背着行囊,道:“这就要走了?”

    “禄须跟着大军,不敢有误。”

    扶苏道:“这两卷书有些预防疾病之法,也仅仅只是预防,我让人派了几个医官给你,会跟着你一起在屠雎左右。”

    “谢公子。”

    扶苏行礼道:“有劳你了。”

    监禄得到这两卷书就急匆匆离开了。

    扶苏看着监禄的包袱只有小小一个,可他却有一车的书。

    看着他的背影,扶苏再一次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