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守心坪,栖云观,山门藏锋

    守心坪的雪忽然染了朱色。

    崔钰立在残碑前,指尖蘸着龙涎香调的朱砂,在龟裂的“清心正道”匾额上补最后一笔。山风卷着雪粒掠过时,朱砂突然腾起青烟,凝成个道印悬在观门——这是栖云观沉寂十年后,第一次亮起护山大阵。

    崔钰护送武判官前往长安这一趟的收获着实不少,寒疆城主答应了三千两白银,武判官答应了三车龙涎香二十车朱砂外加守心坪的山契。有了银子和材料,栖云观重新修缮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崔钰一人肩上。

    “东厢房要留七寸窗缝。”崔钰转身对木匠老吴说这话时,手中青竹杖正挑着只冻僵的寒鸦,“雪见草籽会从缝里钻进来,开春能引赤狐拜月。”

    老吴摸着新刨的松木梁,梁上刀痕突然渗出松脂——竟凝成个抱子母狼的形状。他慌忙跪地叩首:“道爷,这、这是山神显灵啊!”

    “是你儿子昨夜托的梦。”崔钰弹指将寒鸦抛向半空,鸦羽在朝阳下燃成灰烬,“他戍边前埋了狼牙在梁木里,说等赤狐拜月时,魂就能归家。”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突然停了。

    几十名工匠齐齐望向主殿方向——青崖道人正在给新塑的三清像点睛。老人独眼淌着血泪,笔锋过处,斑驳的泥胎竟生出肉色。

    就在这时,洪钟响起,那声听起来似乎要比往年更加清亮。

    崔钰蹲在断碑上数银票时,七辆满载朱砂的牛车正碾过冰河。车辙印里渗出的暗红,把雪地染成泼墨山水。赶车的老汉哼着俚曲,鞭梢铜铃晃出的调子,是这北境寒疆人家都会吟唱几句的歌谣。

    “道爷,这三百斤桃木钉要钉在哪面墙?”

    满脸冻疮的木匠搓着手问。他腰间别着柄豁口斧头,斧柄缠的红布褪成酱色,那是十年前女儿出嫁时扯的喜帕。

    崔钰抛去块碎银:“先钉北墙,那面墙里有东西爱听敲打声。”

    银子在空中划出弧线的刹那,木匠瞳孔突然收缩,这不是官银,是寒疆特制的“冰纹银”,边缘还沾着星点血迹。

    “道爷这银子......”

    “这是寒疆城主发的正当钱。”崔钰笑着指向西南,“放心用,上面我还加了安宅符。”

    木匠将信将疑咬了口银角。银屑落地的瞬间,竟生出几株雪见草嫩芽。他浑浊的老眼突然发亮,从怀里摸出半截桃木剑——剑身刻满镇宅咒,正是二十年前为夭折儿子刻的。

    “北墙第三块砖下,埋着这个。”木匠颤抖着递上桃木剑,“当年青崖道长说,等栖云观重修之日......”

    “便是亡魂往生之时。”崔钰接过木剑,剑柄突然腾起青焰。火光中浮现个垂髫童子,正蹲在墙角数蚂蚁——正是木匠儿子七岁时的残魂。

    远处的石匠突然哄笑。

    他们正在雕刻新石碑,石屑纷飞中,“守心坪”三字渐渐显形。领头的独眼石匠突然“咦”了声,青石纹路里竟嵌着条赤鳞,每片鳞上都刻着梵文。

    “这是镇龙石啊!”独眼石匠的刀尖在颤抖,“二十年前我给钦天监刻碑时见过,这种石头专封地脉邪物......”

    “所以您老的手艺最合适。”崔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指尖蘸着朱砂划过赤鳞,“寒疆城主送的三车石料,可都藏着这样的惊喜。”

    午时炊烟升起时,道观后院传来争吵。

    “这梁木不能削!”七十岁的画符匠死死抱住根焦黑房梁,“每道雷纹都是天劫印记,你们这些后生懂什么!”

    年轻木匠举着斧头哭笑不得:“刘老爹,这烂木头都快长蘑菇了......”

    崔钰倚着门框啃炊饼。饼是山下王寡妇送的,夹着她秘制的腌雪莲,咬一口能辣出眼泪。

    “梁上的不是蘑菇,”他忽然开口,“是‘地听耳’。长到七七四十九朵时,能听见黄泉下的私语。”

    众人闻言齐退三步。

    刘老爹趁机爬上房梁,枯手抚过焦痕:“当年青崖道长渡劫时,这梁木替他挡了九道天雷。“他从裂缝里抠出颗焦黑珠子,“看,雷劫舍利!”

    珠子坠地的刹那,整座道观突然寂静。

    檐角风铃无风自动,铃舌竟是半截指骨。崔钰俯身拾起舍利,瞳中金青二色流转如太极:“今日未时三刻,烦请诸位提前收工。”

    申时刚过,山道上来个卖酒翁。

    扁担两头各悬个青铜酒瓮,瓮身缠着浸血麻绳。老头哼的调子古怪,每哼七步就往雪地洒把赤豆。

    “二十年陈的''血还魂'',道爷可要尝尝?”

    崔钰掀开瓮盖的瞬间,酒液突然凝成鬼脸。他屈指弹在瓮身,嗡鸣声中竟析出缕白发,竟与那日赦罪剑客的白发一模一样。

    “九千岁连''阴司货郎''都派出来了。”青崖道人的藤杖突然点中酒翁眉心,他早算到有此一着,所以才让工人们早早下工返家,“这瓮里泡着的,是你儿子还是孙子?”

    酒翁怪笑骤停。

    他掀开衣襟,胸膛赫然镶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人脸,是条生着人眼的黑蛟:“青崖老道,你徒弟挖走的‘镇海眼’,该还了......”

    话音未落,崔钰袖中铜葫芦突然炸裂。

    三百只蛊虫扑向黑蛟,却被镜光烧成灰烬。青崖道人藤杖划地成牢,朱砂符文化作火网:“二十年前北海黑蛟作乱,原来留了你这缕分魂!”

    “所以你们修的什么道?”酒翁的皮囊寸寸龟裂,露出蛟首人身,“镇我龙族,护他皇权,与九千岁何异?”

    崔钰忽然将雷劫舍利塞进蛟口。

    “护的是山下王寡妇腌的辣雪莲,”他引燃火折子扔进酒瓮,“护的是刘老爹藏了二十年的桃木剑,护的是......”

    爆炸的气浪掀翻道观新瓦。

    黑蛟分魂在烈火中扭曲,每一片鳞都在诅咒。青崖道人却望着山下炊烟,石匠们正围着篝火烤土豆,独眼石匠用刻刀在土豆上雕小花。

    次日清晨,修缮继续。

    刘老爹发现雷击木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晶莹剔透的冰柱——柱内封着条张牙舞爪的黑蛟。崔钰蹲在屋顶拌朱砂,哼的歌谣和王寡妇腌菜时的调子一模一样。

    “道爷,地窖挖出个怪东西!”

    年轻木匠举着铁锹大喊。他脚下坑洞里,半截青铜鼎耳泛着幽光——鼎身纹着人面蛟,与酒翁胸镜上的黑蛟一模一样。

    崔钰抹了把朱砂涂在鼎耳:“这是上古祭器‘镇海鼎’,三日后吉时埋进观基,能保百年太平。”

    “那百年之后呢?”

    “百年后......”他笑着望向山下,“王寡妇的曾孙该学会腌雪莲了。”

    当夜星现异象。

    新铺的观瓦在月光下泛起龙鳞纹,每一片瓦都暗藏海潮声。青崖道人将桃木剑埋进北墙时,剑柄突然生出并蒂雪见草:一株开花,一株结籽。

    正在打坐的崔钰忽有所感。

    他掀开最新铺的地砖,背面赫然刻着蝌蚪文:“海眼通幽处,蛟醒天下倾”。朱砂顺着字痕流淌,像极了黑蛟当日喷出的血。

    “师父......”

    “嘘。”青崖道人往篝火里添了根雷击木,“你听——”

    火星爆开的脆响中,混着山下王寡妇教训儿子的笑骂,混着石匠们赌骰子的吆喝,混着夜风拂过新匾的沙沙声。

    三百里外,寒疆城主忽然割破手指。

    血珠坠入地火厅岩浆的刹那,栖云观地底传来沉闷龙吟——镇压黑蛟的冰柱裂开细纹,纹路走势竟与城主掌纹完全契合。

    但此刻的崔钰正被木匠们拉着喝酒。

    粗陶碗里晃着劣酒,他却喝出了雪魄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