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大欲之经

    天地之炁无波无动。

    玄素宁好似从光中走出,来到了李臻身边。

    而那荧光点点竟然也没人看见一般,连刚刚从道人身边略过的行人都视若无睹。

    李臻赶紧打了个招呼:

    “老师。”

    “嗯。”

    玄素宁应了一声后,示意俩人可以回山了。

    但就在李臻想上马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似用来时的那种……瞅着就跟blink一般,光芒一闪就是好远好远的赶路方式。。却像是闲庭散步一般,一步一步往家走。

    李臻愣了愣,赶紧牵马跟了上去。

    “守初。”

    “在。”

    “今日没有惹什么祸事吧?”

    “……”

    李臻有些无语,但心里又有点虚……生怕人家手腕一翻,摸出了一块玉石来一句“这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语。

    那下次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而见他不答,玄素宁看了他一眼……吓的李老道赶紧摇头:

    “没有没有,弟子就回去沐浴了一番,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吩咐了一下我那小伙计,便来等老师了。“

    听到李臻的解释,玄素宁也没细问,只是手腕翻转,露出来了一份金灿灿的圣旨。

    只不过形制有所区别。

    杨广的圣旨是纯金色的,而这份圣旨的两头却是用绿玉圆环装点,同时轮廓也稍微窄了一些。

    “这是……”

    “下午,我问皇后娘娘求了一份旨意。”

    她说道:

    “我虽镇守龙脉,但在京城之中声名不显,也无意如同国师那般,人尽皆知。此次带你云游之意,皇后娘娘绝顶聪明,自然不会猜不到。所以,到时若有什么事端,见它如见皇后娘娘亲临。”

    ……

    “陛下。”

    “哦,是皇后啊。”

    勤政殿内,看着走进来的萧氏,杨广点点头。

    正月十五之前不上大朝,杨广并没在处理公事,而是在看书。

    见状,萧氏亲自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上端下了给他熬的糖水:

    “陛下,喝些菊栀水吧。”

    “嗯,好,先放那吧。”

    虽然说这,但杨广的眼睛依旧落在那经卷上,看起来很是专注。

    萧氏也不多,见他不动,便代劳用勺子一下一下的舀着那碗色泽金黄的糖水。

    花了一会的功夫,一直舀到温度达到了一个适宜的温度后,才再次开口:

    “陛下。”

    这次,杨广放下了手里的经卷,点头接过了碗。

    喝了两口,感受着嘴里那股天然的菊花香气与甜意,他满意的点点头。

    夫妻相伴多年,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喜好。

    这味道也正合肺腑。

    这时,萧氏才开口:

    “陛下看这卷经,已经看了许多天了。想来也应该看完几遍了吧?”

    “唔……”

    杨广想了想,说道:

    “这是第四遍了。”

    萧氏眼里闪过了一丝好奇:

    “这经书……就那般好看?”

    “也不是说好看。只是……”

    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目光落在经卷上的帝王这才说道:

    “这书里有一股不属于出家人的欲念。”

    萧氏闻一愣。

    “玄奘……陛下不是说,他是菩提禅院五百年内最杰出的弟子么?怎么还……有欲念?”

    “这不是我说的,是化及说的。”

    杨广笑着摇了摇头:

    “确实,《阿含经》的注解,不管是少林寺的悟明,还是金山禅宗的善法僧,亦或者是伽蓝寺的崇文法师……宫内都有他们的孤本。但他们的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苦今生,修来世,修的什么……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之类的。但这个和尚的不同。”

    “不同于何处?”

    “这……”

    杨广想了想,继续摇头:

    “不好说。他的注解、对经文的理解其实字句里面也是这般,此世尽苦尽善,来世福报成佛……但有趣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看文字,看不出什么。可偏偏通篇彻读之后,就有种……这个僧人很不满的味道。”

    “为何不满?”

    “这就不知了。但我能读出来,这和尚是在追求着什么,同时又被某些东西限制了他的追求……哈,佛门不也讲究这个么,求而不得,人生最苦。比起那些高僧,这个玄奘的经文反倒最合我的心意。佛家那一套……弄的是人不似人,但到了他这里,明明不满,可却能读出来,他在追求一场大造化……有趣得紧呐。”

    天下的帝王脸上出现了一抹饶有兴致的好奇。

    就像是看到一碗白面之中,混入了一搓石灰。

    明明颜色是一样的,可白面遇水即粘,而石灰遇水却会沸腾……

    很有意思。

    见状,萧氏也笑着说道:

    “那陛下读完,可得把这书让臣妾看看。”

    “嗯,看完这遍就给你。”

    “……陛下若真喜欢,不如让玄奘入宫讲次法?”

    “那到不用。”

    这个提议直接被杨广给否定了:

    “一个心有大欲的僧人,与其讲法,倒不如说讲的是欲。在说……菩提禅院也好,天下佛门也罢,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代替道门的方法,我怕这个口子一开,他们这群人蹬鼻子上脸,可就不合适了。更何况……那玄奘现在已经在城中四处与人说法论辩,便随他吧。”

    萧氏眉头一皱:

    “陛下是在……纵容?那若国师不喜……”

    “不会。”

    杨广微微摇头:

    “国师治下,这么多年,天下的道门倚靠国师,反倒有些不思进取。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哪边的道士有什么善治救功的善举了。菩提禅院的野心……兴许会成为刺激那群愈发懒散的道人潜心修道的诱因呢。我能看到,国师自然不会看不到。”

    “陛下……可是在敲打?”

    “敲打谈不上,但国师是国师,道门是道门。朕免他们的赋税,让他们一个个身穿五色法衣,出入皆有名仕陪同,可不是为了养他们在功劳簿上痴肥的。于乱世无用之人,若于盛世还无用,那这群人还留着做什么?眼下佛门出来一个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弟子,若这还不能鞭策到他们,那没落也是活该。你去找苏威那老家伙看看卷宗就知道了。这些年,那群道士可不是尽在那修道……”

    杨广冷笑了一声。

    可萧氏心里却跟明镜一样。

    陛下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最大的心结,还是因为夕岁那日……明明有国师与玄素宁亲在,却还被一只妖污了龙脉,搅了兴致……

    自己这个夫君,便是这般的性子。

    心情好时,是慈父,是明君,是万里挑一的君子。

    可心情不好时,心头那股火便会一直撩拨他的心弦,若不能出了这口恶气……怎么都是不舒服的。

    道门如此。

    高丽亦如此。

    萧氏下意识的抿了下嘴……

    忽然就听杨广问道:

    “对了,我听说……今日素宁入宫了?”

    萧氏点点头:

    “嗯,刚离开不久。前些日子刘美人与冯美人怀上龙子,臣妾为了防止胎儿受惊,便让素宁入宫来,带着刘美人和冯美人来听了一下午的经。二人走时,身子似乎都强健了许多。”

    杨广满意的点点头,攥着发妻的手:

    “有心了。”

    萧氏笑的温婉,接着好似闲聊一般提了一嘴:

    “素宁走时,还求了一份臣妾的懿旨。”

    “哦?”

    杨广眉毛一挑……

    不需要妻子说,他似乎便想明白了什么,问道:

    “可是为了那些清淤的民夫?”

    “……正是。”

    “嗨。”

    杨广有些无语: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可又何尝不是黎民的天下?是咱们的家,不也是他们的家?自家后院需要清理,本就是义不容辞之事。怎么到她这却总想独揽大权?……她要了份什么旨意?”

    “也无甚重要。说是去云游,担忧俗事侵扰,不想抛头露面。这次便打算带上那李守初一同出游。身为弟子,总要照顾老师的饮食起居,可又怕有利禄熏心者打扰,便讨了份见之如见臣妾亲临,闲杂人等不可打扰的旨意。”

    听到这话,杨广笑的更无语了:

    “恐怕……素宁不喜闲杂人等接近是假,那一句见之如你亲临才是真吧?有了那份旨意,水官工匠们便不得忤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啧啧……”

    说归说,这位拥有天下一切权利的帝王似乎也不多在意。

    只是转念一琢磨,忽然问道:

    “说起来……那李守初伤势可是好了?”

    “唔……应该差不多了吧?”

    萧氏同样有些不太确定。

    就见杨广点头:

    “嗯……其实你还别说,我对他的印象倒是不差。这些年,禾儿上报的各地情况,总能看到一些方外之人贪恋红尘之事……别的不说,就说那飞马城的元贞吧。今年晋了四品……看起来也是个得道之人,对吧?可是呢……诸怀到飞马城那一晚,要不是这李守初在城中喊下了必杀之,恐怕那也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那群江湖人之手。而那时……他才是个出尘境的小道士。”

    说着,帝王的脸上带上了些许的感慨:

    “出家人……不怕本事低,怕的就是没有一颗济世救人的慈悲之心。这道士做的好,虽然搅了飞马城的局,但至少品性摆在这,有仁心,有义气。也难怪素宁竟然允许他喊一声老师……可那元贞倒好,一夜没见人影,结果去年反倒成了四品法师……你说和谁说理去。真的是……”

    “陛下怎么最近忽然对飞马城如此上心了,之前……他们不是……很不听话么?”

    用最稳妥的措辞避免了惹杨广不喜,萧氏问道。

    可杨广却笑的有些得意:

    “哈哈~禾儿上次的策略很成功。飞马城识时务,孙静禅如今已经在路上了。之前兵部一直说粮草不够,如今十万粮草便在路上,开春时,张须陀那边便没有了粮草之忧。

    更不提那万匹良马……而现在,等到苏威老头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禁军抵达飞马城,以他们现在的胆量和气魄,这三千军卒,以及旁边武威郡的军队,便是策动他们的马鞭。这么上好的一块肥肉已经吃进了肚子,你说我能不上心一些么?”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黄喜子的声音:

    “陛下,娘娘,该用膳了。”

    “嗯。”

    杨广应了一声,把妻子熬的糖水一饮而尽。

    看起来舒畅至极的说道:

    “走吧。”

    “是。”

    一男一女,一龙一凤,一齐走出了勤政殿。

    只留下了那卷还未读完的经书。

    ……

    有了这份旨意,那么便代表着玄素宁随时可以干涉那群民夫的“工程进度”。

    洛水也好,伊水也罢,都不是什么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浅水。

    到时候若真有什么容易死人的地方,她便可以名正顺的去干涉。

    干涉、制止、亲身而去。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二人心中统一的目标:

    “少死人。”

    而已。

    所以,从看到了这份旨意开始,李臻心里便踏实了下来。

    看来……俩人的思想是同步的。

    少死一些人,少酿成一些悲剧,对这方已经可以说是“伤痕累累”的天地来讲,怎么都是好的。

    而看着当自己拿出了那份旨意后,脸上便是怎么也压不住的笑容,双眼都在放光的弟子,玄素宁心里也挺满意的。

    甚至还生出了一股以往……根本不会出现的成就感和满足。

    当弟子的,能懂老师之心。

    能和老师一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在这一点上,说明二人的灵魂也是共通的。

    那就好。

    于是,她问道:

    “守初。”

    “啊?”

    “可高兴?”

    “……嗯,哈哈……”

    看着忍不住笑出声的李臻,女道人脸上也流露出了祸国殃民一般的微笑。

    “回山吧。”

    “诶,好嘞……要不老师您上马?”

    “无妨。”

    拒绝了弟子的体贴,女道人带头一边走,目光斜视着头顶上方的周天星斗。

    星河闪烁。

    坦坦荡荡。

    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