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涅槃之梦,醒若复生

    永嘉四年,五月未时三刻,卫府常明阁熊熊燃起大火,一浴火焚身的女子,痛苦的趴在地上,浓烟将她呛的喘咳,可她面带解脱笑容。

    痛,传至四肢百骸,可她却依旧留恋的看向天上的月光,想起那如月般的卫?。

    卫?,那是一个竹青长袍的男子,一身纱衣随风翩翩而起,像极了仙人。

    当年为什么嫁给他?

    似乎是父亲乐广与卫恒是好友,两人早就定下了姻亲之约。

    还记得那年喜房中,他的模样,一身红衣,端的金冠玉颜,俏的是公子无双。

    这个如梦如幻,又摧心摧肝的名字……

    也许一切,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从不知道,原来南兖州家伎是这样的人群,也从不知道,委屈会让人想要以死明志。

    那天,她用尽了毕生意志,扛过了皮肉之痛,挨过了污秽之词,没逃过四肢打断,犹如木偶,束缚在胡椅中,以口技来吹奏,勉强维持着身为人最后的颜面。

    那天,她的表演甚是精彩,甚至被人预定百日伤好后,□□验姿。

    那是她二十五岁生涯最耻辱的一天,为了生,为了活,谄媚于人。

    也正是那天,第一次,卫?不再是羸弱公子,他爱不释手的玉如意沾了血。

    醉风楼是染了血的,红彤彤的,满是腥气,却像是为她在赎罪。

    可是赎罪何用?

    众目睽睽之下,卫?之妻已成南兖州家伎,这耻辱早已不胫而走。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卫?看到她时的模样,那震惊的眼眸之下充斥着耻辱和责备的模样。

    那是一种,她给卫家带来耻辱,给他卫?带来羞辱的模样。

    即便是被他当众抱走,却已是终生污点。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百天之内,她挨着卫家的白眼和奚落。

    大晋一乱,姐夫司马颖和姐姐乐霜早已与她失散。

    她,除了卫?施舍的旋踵之所,再无容身之地。

    家,早就没了。

    而家的温暖,最后的温暖,也湮没在那南兖州的醉风楼里。

    即便用再干净的泉水,也洗不去她满身的脏,那醉风楼的脏。

    身上伤,也早不如心中伤来的重。

    至此后,她怕是麻木无魂,无心亦无痛了。

    她伤未好透,卫家便开始走动山家,求山简之女山?下嫁,来洗去她乐霖这个污秽的东西。

    对吗?

    她不过是卫家一个污秽的,肮脏的东西。

    不对,或许,在卫家看来连个东西都不是。

    记得卫?迎娶山?前夕,被砸在身上的休书,那休书之上,满是羞辱。

    尽管他的眼中有不忍,有不舍,可也有决绝,他是如此的陌生。

    她问他,为何负了她?

    她问他,曾经敢为卿负天下人的人,又去了哪里?

    他不语,以沉默来回,而她连泪都流不出。

    也许,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痛彻了心扉,也让她对生,丢弃了奢望。

    她枯坐天明,他窗外静静矗立,一窗之隔,已然此生两离。

    得到休书那天,她从不知道,他消去她嫡妻之位,来的如此快。

    她背靠着树,缓缓瘫下,也不顾雨后初霁,湿泥沾衣,只是抱膝埋头,压抑啜泣。

    原来,一无所有之后,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灼烧的疼痛,让她有一种被淬炼之后干净的感觉。

    这一刻,心干净了,清清白白。

    隐约之间,她听到卫?那沙哑的声音传来,“乐霖,你给我出来,我不许……不许你就这样烧死在这里!你是我卫?的妻,你好好的活下去!”

    妻?

    呵……

    那封休书,字里行间那般的凌厉,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剜着骨血,直插心口。

    他竟然说她还是他的妻?

    只怕,他们之间……夫妻缘分尽断,毫无回转余地。

    此时一身喜服的卫?拔地而起,直接跳到二楼,开始找着乐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三楼的一个半敞的窗户处,在这个虽然锁着铁链,却能看清里面模样的窗户处,看到了浑身着火的乐霖。

    他因着气急,大口呕出鲜血,可尽管如此,依旧死了命的掰着窗户,“乐霖,我不许你死……不许你这么离开我……乐霖……”

    那地上泪眼婆娑的人儿,融入火中,熊熊燃烧,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

    猛然惊醒,她擦了擦汗珠,腹内的绞痛、焚身的锐痛、凌迟的心痛纷至沓来,将她打个措手不及,悲伤让她面色苍白,近乎窒息。

    她张开嘴,深吸几口气,缓下心悸,环顾四周,竟是身处马车之内,而车内已然暑气炽炽。

    乐霖垂下头去,不可置信的看着双手,如此小巧?

    掐了掐手心,痛感传来,她又活了?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

    她分明已经焚身成灰,难道是梦境?

    那梦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让她不知如今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可……若眼下是现实,按记忆,这马车的书柜里该有一本《吕氏春秋》。

    她前倾身子,打开书柜,看见此书。

    看来方才真的是梦,只不过是个记忆深刻而又重叠现实的梦。

    她正逢十五岁,该是要参加晒书节。

    只是梦里的事情,也会成真?

    疑惑充斥心间,此时她的太阳穴处有了清凉之意。

    抬眼望去,竟是素翎。

    呵……她曾经所谓最“忠诚”的婢女。

    “女郎你可算醒了,这好端端的怎招了暑气?马车都停在路上半个时辰了,要是您再不醒来,怕是赶不上这晒书节了。”

    “嗯。”乐霖仅仅是轻嗯,从锦囊里拿出药丸,慢慢咀嚼。

    “老张,女郎醒来了,咱们快些走,莫要耽误了宴席才是。”素翎掀开车帘,催促道。

    乐霖缓缓勾起嘴角,既然梦境如此真实,这晒书节,倒真要好生感谢那些“好朋友”们。

    洛阳城“华春苑”正举办百花宴,一时间,世家子弟、士族女郎纷沓而至。

    百花开,春意闹,本是一年好时节,却终有纷扰来。

    乐霖,一身水绿烟云裙,右手扶着素翎,左手按压着太阳穴,脸色微白,口中带有淡淡的香气,若是仔细看去,能看到她咀嚼的模样。

    “乐霖,你这是从医馆而来?怎的一身酒气?你这般又会被你爹责罚的。”,贾谊幸灾乐祸地看向乐霖。

    贾谊是那韩寿和贾午的女儿,当今皇后贾南风更是她亲姨娘,自小娇生惯养,免不得生出跋扈的性子。

    乐霖因着父亲乐广与贾谊亲哥贾谧是同僚,时常入贾府,与贾谊为伴。

    只是贾谊跟乐霖八字不合,自小便是争吵不休。

    乐霖揉着太阳穴,语气是那般淡漠疏离:“多谢你这般好心,但不需要。”

    贾谊脸色颇为难看,说了句:“乐霖,你怎可这般?你我儿时伙伴,好言相劝怎可当驴肝肺?”

    “贾谊,我未曾与你做半分计较,你这般说辞,莫非是做那台柱子,撑起了一场好戏?” 乐霖眯起眼来,先前马车内中了暑气,此时身子尚未恢复,乏力感一直围绕心头。

    四目相对,乐霖的眼神不再是温润而又带着宽容,反而犹如倒刺,根根矗立,锋锐无比。

    “女郎,贾家女郎也是为你好,莫要寒了她的一片苦心。”素翎搀扶着乐霖,有些厌恶的撇过头。

    “哦?婢女也会说教与我了?只是……这世上从没可怜可俐的人,多得是东郭之狼。” 乐霖取下腰间的一壶酒袋,以温酒咽下口中苏合香,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贾谊。

    “乐霖,你这是何意?” 贾谊当下黑了脸去。

    “字面意思,你作何理解,便不是我的事了。”乐霖那冷漠又疏离的眼神刺激到了贾谊,贾谊欲要上前教育这说话处处噎人的幼时伙伴。

    快步间,右手挑起乐霖的胳膊,将乐霖手里的酒囊给甩了出去,酒囊呈抛物线,直接甩到了带着小厮而过的卫?身上。

    酒水打湿了卫?两旁垂下的发丝,发丝尖端滴下的酒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更有些水滴落在了那皂角靴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贾谊的脸羞红,所幸反应还快,连忙斥责道:“乐霖,你赴宴前私自饮酒,也就罢了,偏生将酒囊抛出,污了他人衣衫,你可知自己的过错?”

    贾谊这声斥责,倒是将过错推得干干净净。

    “是你丢的酒囊?”卫?弯下腰,捡起那沾满灰尘的酒囊,眉头紧皱。

    乐霖的身子微微发颤,未料到会以这般情形再见卫?。

    梦里,她被人攻讦自甘堕落,那卫?却是擦肩而过。

    如今,命运齿轮换了方向,竟是这么一个过节?。

    “卫公子,我家女郎中了暑气,故而用着温酒和着药丸服下,并不是……”素翎赶忙开口,却被卫?打断了接下去的话语。

    “我问的是你家女郎,不是你。”卫?的语气越发的冷硬起来。

    乐霖心中长叹,她心知卫阶脾气,若再这样下去,怕是惹起不必要的事端,这才苦笑道:“如她所言,这酒囊,是妾所有。”

    “倒是有几分识趣,既然如此,你来说,在下该如何?”卫阶脸上浮起铁青色,强挤出笑容。

    “你这身行头,算市价约莫二两银子,为证明妾的诚意,三两赔付。”乐霖说着从自己的荷包里面就要拿出银子,却被卫?以酒囊压住了手。

    乐霖抬起头,看向卫?,这一刻她也不知这自视甚高的家伙要作甚。

    “银子,我自是不缺。可这脸面丢了,可不能不找回。”卫?缓缓笑起,手握紧酒囊,缓缓的抬起,一副要将剩余酒水尽数倒在乐霖身上的模样。

    身后的女子们瞪大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