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一百一十一章:亭中醉醺卫公子

    酉时三刻, 司马颖坐在马车内,望着那停在卫府门口的马车, 那用大篆写着王字的马车, 看着马车的装束,是太原王家的马车, 这个时候来卫府的人,怕是王聿了吧?

    司马颖把玩着手里的白子,盯着紧闭的卫府大门, 这太原王家约着琅琊王家偕伴去琅琊之地避难,这避难的主持人是王聿,而这王聿却在临行前,专程来告别。太原王家没有放弃叔宝,而琅琊王家也不见得是真的排斥叔宝。

    倒是有意思了几分,看来,他当初与乐家定亲,倒是算的奇准。

    戌时初刻, 王聿被卫玠亲送出府,司马颖从马车的窗户望去,看到卫玠的眼眶是红润的,而王聿的眼眶亦是如此。

    看来他方才的猜测,倒是相差无二, 司马颖将白子缓缓收入袖口, 等待王聿马车离去一刻钟, 才提起两坛上好的九酝春酒走出马车。

    这九酝春酒是当年曹孟德进献给献帝刘协的, 此酒更是以“色清如晶、香似幽兰、入口醇和、回味经久”而备受喜爱。

    四月初八,戌时三刻,卫府书房之内……

    卫玠继续默写《四体书势》,正写到:旁点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绝笔收势,馀綖纠结。若山峰施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临事从宜。

    这一次九堡被七堡推着进入了书房,卫玠头也不抬,只是手里的细笔放下,等待九堡开口。

    七堡和九堡对视一眼,终是说了一句,“公子,成都王来了。”

    卫玠搁下笔,请嗯一声,只是眼睛没离开《四体书势》,这本书分为:古文、篆书、隶书、草书,并为四种书体论述其起源和一些遗事,加以对其进行评论。其篆书的势赞记,为蔡邕撰写;草书的势赞记为崔瑗撰写;而古文字的势赞和隶书的势赞为卫恒自己撰写。

    卫玠终是在这篇文章的末尾,提了名,名曰“兰陵贞世子”。

    只因为他的父亲卫恒在平反之时,赐为“兰陵贞世子”。

    何为贞?贞是为正直,是为占卜。

    故而凡国大贞,卜立君,卜大封,皆是贞卜,方有来路。

    可人们忘了,孔子也说,君子贞而不谅!

    卫玠闭上眼,缓缓说道:“君子贞而不谅。”

    “哦?何时起,叔宝开始研究《论语》了?”司马颖缓缓走来,将两坛子酒放在案桌上,侧头过去看见兰陵贞世子五个字,叹了口气。

    此刻司马颖如何不懂卫玠?

    这卫玠怕是思念他的父亲卫恒了吧?毕竟多年前,卫家权倾朝野,卫玠的爷爷卫瓘更是三公之上。

    一夜之间,世家倾轧,天之翘楚的世家公子成为了无权无势的清谈名仕。

    无父族的卫玠,除了傲然于世的才学与风姿,他已然一无所有。而若是此刻,卫玠软弱半分,以卫玠母族,那太原王家若即若离的态度,怕是早就零落成世家的玩物了吧?

    故而,卫玠只能强硬的面对一切,只能硬撑着去处理一切。

    但若是当年,卫瓘和卫恒没有因着权力倾轧而逝去,卫玠又该是如何的样貌?又何必以孤独的模样面对世人?

    而他司马颖,又何尝不是卫玠的处境?他的父族,那执掌天下的司马王族,对他不屑一顾,他有父族一如没有。而他的母族,他的生母程太妃出身贫寒,难有助力。

    故而,他一如卫玠,无母族,无父族,孤单的、傲然的、全靠自己去争取一切。

    而他也一如卫玠,若是行差踏错,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深渊要么逼人付出生命,要么逼人化作魔鬼,要么逼人一蹶不振,要么逼人重拾斗志。

    他其实是敬佩卫玠的,能从地狱一般的打击走出来,不丧失心智的走出来,不入魔不丧魂的走出来。

    只是,司马颖到底明白,卫玠心受了重创,而在卫玠舔舐伤口之时,卫玠除了靠着他父亲卫恒的遗作《四体书势》坚持信念不灭,再无他法。

    卫玠说君子贞而不谅,他司马颖又何尝不是?

    故而,司马颖终是垂下了眼睛,缓缓说道:“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故而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卫玠歪头看向司马颖,“你来了?”

    司马颖点了点身边的九酝春酒,“今夜,有些事,非好酒不能畅快,不如陪我一饮?”

    卫玠打量着这九酝春酒,嘴角勾起,“这是亳州的好酒吧?”

    “如此不配今夜快哉之事?”司马颖挑高眉,带着喜色。

    卫玠走到酒坛旁边,拿开酒塞,将酒坛抱起,放在鼻尖轻嗅,“倒是好酒,只是哪里来的快哉之事,值得如此好酒来贺?”

    “一如那老妇殁于金墉城呢?”司马颖歪着头,那眼神之中绽放出光芒,他在等着,等卫玠面露喜色,也等着,等卫玠对他展露出感恩的模样。毕竟亲自去鸩杀贾南风,于卫玠而言,当时卫玠欠了他司马颖的人情。

    卫玠不答话,反而是闭上眼,深深嗅着这九酝春酒的酒香。

    在闭眼的那一刻,卫玠自然是计较了司马颖的话中意,心下一动:章度如此笃定的模样,怕是亲自执行了贾南风那老妇鸩杀的差事,而这差事……怕只有孙秀允诺才能成。而孙秀这厮若不是给与足够的好处,便是章度投诚依附于那厮。但不管是哪种,于章度,都是自贬身份,只为换取一个足够的利益。而这利益……

    卫玠的嘴角勾起,睁开眼,晃动着手里的酒坛,像是在欣赏美酒,实则又快速的算着时局,于孙秀,收了司马颖的投诚,便是有了安插在司马允、司马乂、司马顒、司马肜、司马越之间的眼线,孙秀控制司马王庭已经有了机会。于章度,得了孙秀的许可,便能够了解皇宫、三公九卿的一切动态,若是王庭之内、社稷之间有哪般小心思,章度也有避祸逃生的法门,甚至有相机而动夺得重器的机会。

    卫玠眼珠转动,缓缓闭上眼,假装陶醉在这美酒之中,闭上眼的瞬间,心中不免猜度起来:而贾南风的死……无疑是司马颖说服他卫玠为章度谋划的好机会,若是那贾后临终之时,有了其言也善的事情,怕也是点亮了是章度未来称雄的道路。如此,领了鸩杀贾南风的差事,确实是一本万利的好差事。章度……此行不亏,只是未免太过急躁,漏了些许的尾巴,让他看了通透。但……他既然地狱归来,又何必计较出山的模样?左右,一场隆中对,全了他名士的模样,也给他足够的台阶和时间,去部署卫家振兴的琐事。不过是,互相成就罢了,又何必如他少时那般,计较了过程,耽误了结果?

    思及此,卫玠将九酝春酒放下,抬眸看向司马颖,“确实是坛好酒。”

    “如此,不如一饮?”司马颖望着卫玠,两人相视一笑。

    卫府小院有一处亭子,此时恰是满园蔷薇花开之时,他们二人坐在亭中,看着旁边篱笆上开满的蔷薇,两人碰杯对饮,一如画卷,泼墨而去,画中人,缓缓而出,令人难忘。

    酒到酣时,司马颖摇摇晃晃的望着卫玠,缓缓笑起,“叔宝,不知你今后可有哪般打算?”

    “打算?我如今身无长物,又是一身骂名,能有哪般打算?”卫玠亦是醉的厉害,摇了摇头,醉意朦胧的自嘲道。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文臣名士一途,你可选其他,只是会委屈了你。”司马颖伸出手,拿起酒坛准备斟酒,却被卫玠抢了去。

    司马颖诧异的望着卫玠,却见到卫玠摇摇晃晃站起来,给司马颖斟上酒,却自己举起酒坛,仰头大口喝下剩余的美酒,也不管这酒水顺着脸颊而下,打湿了衣衫。饮尽之后,他再也没有少年名士那般的儒雅,学着武人的样子,以衣袖帅气而又满是阳刚的动作,擦拭着唇边酒渍。

    司马颖大笑起来,“叔宝何时学会了这武人的模样?”

    “章度,看我现在可还有文人雅士的模样?”卫玠将酒坛重重放下,一脚踩在石凳上,依靠着酒坛,摇摇晃晃的望着司马颖。

    “叔宝若不是这张过于惑人的容色,当真是大晋将帅之貌!不负当年卫老司空的风姿!若叔宝早生几年,赶上东吴之战,必然是大将!”司马颖点着头,很是称赞。

    “是吧?我也觉得,若我早些习武,必然是大将之材。只可惜……我终究是是羸弱之辈!”卫玠摇摇晃晃的坐了下来,闷闷的端起酒杯,仰头喝下这杯酒。

    “叔宝何出此言?”司马颖不认同的说道,“叔宝若是想做武人,又有何人会拒绝?我第一个不答应!”

    “可是,我已然……已然……唉……不提了……不提了……”卫玠摆摆手,仿佛想到哪般伤心事,拒绝再回答,也拒绝再说下去。

    “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明白……”司马颖借着醉意站了起来,抓住卫玠的胳膊,“你倒是说说,你已然如何?”

    “我都禁止入宫了,这孙秀也不让我参加玄谈,我空有一腔热血报国又如何?即便世人都知……都知……”卫玠自嘲一笑,“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可终究我是唯独不能货与帝王家的那个!”

    “谁说的!你若是想,我亲自为你写推荐信,让你如军营,如何?”司马颖抓紧卫玠的胳膊,“你若点头,我就带你入军营,如何?”

    “我一文弱书生,能去?”卫玠怔住片刻,不可置信的问着司马颖。

    “你若想去,就能去。只是在我心里,你去军营,终是委屈了你。”司马颖带着惋惜,“终究,你卫家一门,书香门第,从武,委屈了你。”

    “委屈?呵……”卫玠甩开,司马颖的手,大笑几声后,收住笑声,认真的说道:“梦人生百态,总不觉小巷里,南墙撞下血淋漓;见世态炎凉,总不觉牛角里,犄角旮旯钻不出;知握手言和,才方知退一步,海阔天空气自华;待否极泰来,才方知别过去,天高水长凭鱼跃。故而,我知文人相轻,不过文不就,转头去;故而,我知武人重义,不过止与戈,认了真。若这文从不属我,那么武便是归途;而我,既然认了命,承了便是,又怎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