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第一百三十章:大

    临街二层楼内的油灯昏暗无光, 楼下人们压低着帽檐,往前急急行走, 小雨落下, 溅起泥巴, 湿了衣摆。

    这二层楼内,一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端着酒杯, 喝的是晃晃悠悠,可即便如此, 依旧是一杯接着一杯,不曾停下饮酒之事。一旁的小厮多次伸出手想要阻挡自家老爷,却总是被中年人一厉色眼神而吓退。

    中年人皱着眉仰头又是喝下一杯酒, 托着脸看向楼下, 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这世间,到底是雨多愁,还是人多愁?”

    “雨非多愁, 不过是秋愁。人非多愁,不过是悲华发。”一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提着一坛酒,缓缓朝着中年人而来,将酒坛放在桌上,笑容满满, 话语慢慢, “听说你一人在这悲秋, 来看你,这亳州浊酒,可否青梅煮一杯?”

    中年人抬起头望向来人,迷糊糊的抹了一把脸,望着此人,笑了起来,“人都说我滑若油脂,触之油腻,你也不怕甩不掉?”

    青年人轻笑一声,学着中年人的模样对着楼下的行人嘲讽一笑,“庆孙,世人不知君,安知君是何人?敢于指摘孙俊忠的侠客,又何须在乎他人横加指摘?不过是妄语、诳语罢了。”

    中年人停下喝酒的动作,嘴角一笑,“呵……我竟然还有侠客之名?景文,你到是话说的漂亮。”

    刘舆,字庆孙,中山魏昌人。刘琨之兄,刘演之父,隽朗有才局,名著当时,绰号油垢。

    青年人是从宫中刚刚回来的琅琊王司马睿,刘舆因着母亲是郭槐堂妹,便在司马王族之中有些名号,虽是贾南风的表哥,但终与贾家不甚亲厚,故而未曾因着贾南风在位而得到重用,只是与弟弟刘琨博得了金谷园二十四友的名号。

    再加之司马睿的祖母是诸葛诞的嫡长女,又是诸葛亮的侄女;刘舆的外祖母是郭镇的嫡长女,又是郭淮的侄女。司马亮与郭淮在西蜀同朝为官,共同伐魏。诸葛诞与郭镇在北魏同朝为官,共同经历晋朝建立。诸葛诞、司马伷、郭镇、王浑、羊祜、卫瓘、贾充又是共同战东吴与西蜀的袍泽兄弟。

    故而,司马睿、刘舆、刘琨、卫玠、卫璪,自小玩在一起。只是卫玠到底年龄稍小一些,故而司马睿跟刘舆、刘琨的感情更深厚一点。

    去年亲妹嫁给司马伦嫡长子、赵王世子司马荂,故而与弟弟刘琨得了点官职,却因着刘舆实在难以认同孙秀此人的做派,终日与弟弟刘琨在赵王府贬低谩骂孙秀。

    这孙秀在皇后羊献容大婚之后,将刘氏兄弟罢免官职。丢官的刘舆因着奸臣当道,故而心生不甘,终日躲在家中临街小楼里饮酒消遣。

    “话说的漂亮又如何?不如庆孙做人地道。放眼大晋,也唯有庆孙敢明说孙俊忠的不是了。”司马睿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你或许不知,那孙秀如今是越发的狷狂,最近正打算将金墉城的牌匾换掉,孤听匠人们说,孙俊忠那厮正准备改名为永昌宫,怕是不久又要闹出些是非来。”

    刘舆听到司马睿这般说,心中冷哼一声,这孙秀分明是小人得志便狷狂。如此做派,无外乎是为赵王司马伦创造打压司马王族的机会。前些天还不是找了赵奉发癔症,装司马懿的模样,哄骗司马伦去北邙山开建宗祠?他又何尝不是因着这件无稽之谈的事,诉说了几句公道话,而被孙秀趁机撺掇司马伦罢免了官?

    如今这孙秀,如今越发的混账起来,怕是司马伦登基之日尽在眼前了。只是他都被罢官了,此事又与他何干?

    思及此,刘舆自斟自饮,仰头一口饮尽,眉头皱了皱,“哦?改金墉城为永昌宫?看来景文,你得点小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送进去。”

    司马睿扬唇浅笑,“庆孙,玩笑了。”

    两人相视一笑。

    司马睿望着刘舆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心中不免轻叹,怕是孙秀罢免刘舆的事情,让刘舆着实心冷了吧?他认识刘舆数十载,又如何不知刘舆的心气?只是他得让刘舆对陆机和孙秀上了心才是,毕竟刘舆之才,当可大用。

    “庆孙,这件事可大可小。毕竟孤本是要择日启程回琅琊之地,却被孙俊忠按压了行程。此事,委实诡异了几分,故而兄长,莫要掉以轻心。”司马睿为刘舆斟上一杯酒,目光拳拳的看着刘舆。

    刘舆望着司马睿,他自小认识司马睿,自然知道景文的脾气性格。只是,即便是孙秀那厮真让赵王司马伦动了心思,当真打压哪个亲王,他又能如何?螳臂当车罢了。不过,景文从来不喜欢给人空来消息,必然留有后手。莫非……此事与其他人也有关系?或是,景文又想要拉拢谁?

    刘舆的眼神波动,他望着司马睿,心中计较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倘若孙秀真的是助长赵王司马伦的野心,那必然要荡清反对者,奖励归顺者,震慑阻碍者,打压威胁者。这四种人,目前第一种是贾氏、郭氏、张氏、裴氏几族,他刘舆一族虽然也与贾氏和郭氏有戚族关系,可终究是因着与司马伦的戚族关系更甚而被排除在外。

    第二种是孙氏与泰山羊氏族人。近日,迎羊氏女入宫为后,孙氏并族,便已经形成了孙秀的追随者。尽管追随者日益壮大,但对孙秀而言,不过是黄白之物予以犒赏,费些钱财罢了。

    那么就剩下最后两种。

    第三种首当其冲的是琅琊王家,如今琅琊王家玄公子被当众打成猪头,已然起到了震慑的效果,也让其他世家族长得以安分。而琅琊王家如今积极入世,这王戎前些时候去了司马冏的帐营,王导因着太傅刘寔的关系成了东阁祭酒,也算是变相归顺的表态了。

    而这种变相的表态,伴随着越来越多世家子弟投靠手掌军权的司马皇族王爷,必然会助长藩王的势力。而这世家助长藩王的事情,必然会威胁到司马伦和孙秀掌权的安稳,也定会兴起打压的念头。虽然孙秀派出了亲信做了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顒、成都王司马颖、常山王司马乂的参军。

    可看现在的局势,怕是孙秀还没有得到遏制并打压掌军权王爷的目的。按照孙绣的心思怕是一计不成,又生出一计。

    最近听说江东大族的顾荣想要回吴郡旧地,这倒是个孙秀收揽人心的好机会。毕竟顾荣又与陆机、陆云两位内弟同是洛阳三俊,又帮助江东士族通过月旦评,入朝为官。

    这顾荣、陆机、陆云本就是江东大族,又是江东士子最重要的首脑人物。只要三人之中有一人肯点头帮助孙秀,这孙秀便是一举拿下江东士族的心,也同样安抚了东吴失败以来,那些东吴将领的心。

    故而,一个人,安了文臣心,又抚了武将情,倒是个划算的买卖。

    所以,这孙秀必然要对洛阳三俊起了主意,只是这三俊谁耳根子软,会如了孙秀的愿?而孙秀又要做什么呢?

    有什么值得洛阳三俊甘愿冒险得罪河北大族,也要助江东大族们崛起,而且是相对安全的得罪呢?

    河北大族,如今正因为河东裴家之事而萎靡不振,琅琊大族,如今正因为王家之事而惴惴不安。

    河北大族自来跟琅琊大族甚好,如今也没有起了隔阂。故而绝不是三方大族内所有豪门世家群起内斗,怕只怕,就是河北大族的世家豪门们与江东大族的世家豪门们一次博弈了。

    刘舆喝酒的动作慢了起来,他眯着眼,想着所有可能性,揣摩着“博弈”二字深层含义。

    此时耳边响起司马睿的声音,“孤听闻孙秀最近调派官员甚是勤勉,却总是朝令夕改,这青纸替代诏书之事已然甚器尘上,如今那陆士衡却要进入中书监,接受了中书侍郎的官职。真是不懂,他为何要这般?”

    刘舆眼睛眨了眨,中书侍郎?这中书侍郎与黄门郎同为中书监、中书令的佐官。黄门郎办就文件后,中书侍郎署名,再由中书侍郎入内奏报陛下,由陛下朱批许可。

    而孙秀又专门执掌诏书之事,莫非此二人要在诏书上做文章?若是如此,这陆机怕是要架在火上烤了。但也未必不是,陆机自己求来的机会。毕竟倘若司马伦当真是明公,对江东大族而言,便是一次翻身的机会,而河北大族必将被江东大族压制。

    自金谷园之时,他便是见了潘岳与陆机的口舌之辩,就连他弟弟刘琨的姐夫卢志都跟陆机争执过。至今还记得当年金谷园,潘岳讥讽陆机道:“清风至,尘飞扬。”,而陆机当场回讽潘岳道:“众鸟集,凤凰翔。”

    这陆机到底是个书生意气的人物,容易暴躁,容易凭脾气用事,怕是孙秀会邀请的,便是陆机做了。

    只是那陆机若不深想,便会为陆氏家族留下隐患。虽然陆氏不至于让他费心,他与陆机私交也不甚好,可终究此事若发生……终将会因着陆机如此的放肆狷狂而惹来皇族倾轧。

    近日里,他的弟弟刘琨曾转来卢志的消息,这会济阴郡离狐县人王盛、颍川郡人王处穆聚众于浊泽,百姓从之,日以万数。后来被齐王司马冏招降为旗下大将,并收百姓为帐中兵士。

    怕是那孙秀,不久也会借此事大做文章,若是齐王司马冏和孙秀互相克制不足,怕是容易生变。届时,这赵王司马伦与齐王司马冏必然要有一战。

    而刘舆他那身怀六甲的妹妹……怕是会被波及。故而,这件事,还是要关注一下为好。

    思及此,刘舆放下酒杯,醉眼朦胧的望向司马睿,“这陆机倒是有些意思。既然那孙秀不让你归琅琊,不如留下来,为我这罢官之人,打听一下消息,或许我也有重返仕途的机会呢?”

    司马睿知道自己的消息让刘舆起了心思,只要刘舆对孙秀或是陆机动了心思,于他也是好事一桩,故而表现出终于安心的模样,“庆孙,你终于不再自暴自弃了吗?”

    “有你在,我又怎能一直消沉下去?”刘舆终是伸出手来,拍了拍司马睿的肩膀,露出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