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自那天起,丁香一生都与棕挂子,棕纺子结下了缘。丁香随师父大哥学起手艺走遍邻近四乡八镇的每个地方,闲瑕无事在师父家做些农活家务。丁香心灵手巧,加上呷得亏,师父周边邻里都喜欢上丁香,幺女更是姐姐长姐姐短的与丁香处得一母所生一般。师母也很怜爱丁香,常常空闲时教会了丁香许多女人当家的手艺活结。师母过世时丁香吊过孝,师父过世时家中有事没赶上。这事丁香一直心有惭愧,常常说当年师父一家待我像女儿一样好着呢。

    虽拜了师,手艺却基本是大哥教的,师父也乐个清闲。丁香很是发奋呷苦,不到一年工夫已学会了打制各种棕绳,只是制作捆棺材的力索需用好多股小棕绳合成,制作这类大型棕绳时丁香只能勉强打个下手罢了。

    丁香和大哥就这样在师父家呆了二年。只是夜深人静时丁香常常担心一人孤身守在家里的奶奶,想起十多年不见音讯的爹,还有已经过世的苦命的妈和小时对她特别好的叔叔。难受时泪水都打湿了枕头,有一次还忍不住都抽啜起来惊醒了幺女。

    幺女揉了揉迷蒙的眼,有些惊恐的问道:“满姐,怎么啊?是不是受气了还是人家欺负你啦?”“没呢,幺妹,睡觉吧!”丁香抹了下泪又假装睡下。

    这时幺女把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捏着丁香头发绕在指头上,小心意意地小声问道:“想家啊?”丁香听了不言语,泪水却如开闸的水一样浸透了枕头。

    有时也会想起秋生,尤其是师父家隔壁嫂子说丁香这么心灵手巧,干脆嫁给她做老弟嫂好了时,丁香红个脸嗔道:“不理你啊,”说完扭头就跑开了。乐得那嫂子在身后笑说:“你们看你们看,丁香怕羞呢!”其实她们哪知道丁香心里早有人啦。

    后来她真的见到了秋生,更开心的居然秋生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多年未见的爹有下落了。

    那是十一月的一天,当时丁香和大哥从邻村做完工在老板家呷了晚饭回家。到师父家时天已擦黑,远未进屋,幺女早在路口迎过来冲丁香他们叫道:“绪哥哥满姐,家里来了一个客找你们!”丁香姊妹进到院里正准备放工具时,屋内出来一人,冲他们喊道:“绪哥,满妹,”

    丁香听到声音,背上的工具却已掉在地下,原来是秋生来了——多少有些意外。大哥一见忙迎上去,问好道:“老弟太有心哒,今儿个有什么事还是专门看我们两个的?!”

    秋生挠了下头,望了望丁香,又看着大哥说道:“一来是专程看你们两个的,二来有一件大事告诉你们,坐下来慢慢说!”听秋生讲是来看望他们的,丁香心里甭提多高兴。

    “绪宗,满妹,你们两个快进屋,你师娘打了擂茶,屋里坐哒讲。”这时师父出来唤道。

    当下几个坐下边喝茶边说着话,这时秋生告诉了丁香他们一个好消息,秋生在华容县遇到了爹,爹还好着活着呢。

    秋生讲自那次与丁香他们分伙后他在新化办完事就回了益阳,这一两年随王掌柜也学了些本事。像放排押送瓜瓢、木材、结算帐款等等业务王掌柜已经放手让秋生带个新来学徒单干了。

    十天前秋生受王掌柜托付去华容县城做干鱼生意的周老板那里结一下帐,到华容县城时天已黑。秋生一寻思这么晚讨扰人家不好,不如找家店息一晚待一早再去。华容是湖区平原,不像安化山区那么拥挤,街铺多有些零散,秋生转悠了好一会才选好一家饭铺呷饭息住。呷过饭后秋寻思时候尚早不如去街上逛逛,于是同店老板打个招呼说去街上店铺看看有什么东西可卖的,晚些给留个门。店老板应道:“好咧,客几您到时支应一声我等着呢。”

    秋生一路走一路逛,好些店铺都关门打烊了。秋生进了几家未关门的杂货铺面,挑来挑去没有什么中意的心想不如回店休息明天再挑。这时街道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行人,路过一个巷口时,黑灯瞎火的冷不丁窜出一个女人突然拉住秋生的衣袖,神神秘密的小声唤道:“后生几,耍一下啰,有好多漂亮的姑儿姑娘呢。”秋生冒看见唬了一跳,原来是暗娼,这一带口音称未嫁女子为姑儿,小媳妇女人为姑娘。

    待明白过来,顿觉不好意思用力一甩逃也似的跑开了。因慌不择路,不想在十字街囗一头撞上一人,只听哎的一声,来人已躺地上了。

    秋生一见,心想坏了,忙上去拉,却怎么也拉不起来。仔细一看,这人瘦削衣服褴褛旁边还有一副拐杖,街上昏暗脸上瞧不太明白,大约上年纪五十来岁吧。秋生还未开口,此人已死死拽住秋生腿裤,哀嚎大叫:“哎呦,哎呦,来人呢,”

    秋生一听此老汉竟夹杂着安化口音,忙半蹲俯身察看问道:“伯,撞到哪啦,放心,待我看看,我不会跑的。”

    此老汉听得秋生说话,怔了一下,搂住秋生的手松开了。片刻后复又拽住衣裤,口中说道:“后生家,一身都痛,如何得了噢?!”言毕打量了秋生一下,迟疑片刻复又问道:“后生家,你是安化的?”

    这时街上已凑过来三两个闻声看热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其中一个胖子还低头冲老汉戏谑道:“张拐子,你发啰,这十天半月的你有现在食吃啰!”说完后抬头盯着秋生,大声唬道:“你个后生仔,急个啥?也不好好看路,这张拐子孤苦零仃的现今让你撞得起不来了,还不想办法!”说话时暗暗用脚踢了踢老汉。老汉会意嚎得更凶了。

    秋生一见慌了,显然众人欺他外地口音,暗思人生地不熟的惹上这事连帮腔的也没有,一下子不晓得如何是好。秋生没得法只好央了众人帮忙把老汉搀到一家店铺门外,好声好气讨了条长凳把老汉安置好。

    老汉斜靠着墙板,口中拉着嗓子干哼着。借着店铺亮光,秋生看着老汉憔悴枯白的脸,怎么都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在个什么地方见过。迟疑一下试着问道:“伯,您老也是安化哪里的,我们以前好像见过?您来这里做么子好事?”

    不待老汉开口,店铺老板娘早抢着回答:“后生仔,张拐子好多年前就流浪到这里,无儿无女的。靠摆个摊测个字算个命,字写得好,替人写个信春上卖些对联,有时还讲段戏文白话赚口吃的。平日里住在桥亭桥洞里,呷得上餐冒下顿,过一天活一日。今儿个你倒楣认了吧,给些钱散了才好!”

    此时老汉停住不再哼叫,仔细打量了秋生一下,复又摇头然后垂下个头说道:“我离家十来年哒,记不得哒——你又是哪里的?”

    秋生听了忙讲了自已的姓名家里情况。老汉开始时低头仔细听着,后讲到他家地址名字家中老小情况时老汉突然惊愕的张着嘴抬头仔细端祥了秋生好一会。

    看热闹的众人也不再喧闹,过了好一阵老汉悠悠问道:“后生家,你是丁香堡的?你家姓桂?是不是有个叔叫桂孝桐?”

    秋生一听,忙回道:“是呢,是呢,我三叔叫桂孝桐,伯您怎么称呼?”老汉没有回答,却冲围观的众人抱了抱拳,说道:“幸苦大伙啰,这后生是我侄,冒事了,费各位心哒。”

    众人听了原是熟识的,便无趣一一散了。

    这时老汉和气的冲秋生说道:“贤侄,方便同叔去一下我的狗窝吗?叔有话同你说!”

    秋生听完口中忙应道:“好的,好的,应该应该,”说完后忙去街上捡回拐杖,俯身问道:“刚才撞到老叔,碍事吗?要不找个郎中瞧瞧?!”

    老汉接过拐杖,抬头望着空中,有些歉意的说道:“贤侄,叔冒事呢!你看看叔弄的啥事,惊到你了,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走,叔行着呢!”

    说完柱着拐蹦起来了,这时秋生才发现,这位老叔的一条腿是完全拖着的,好像是挂在腰上的木头没有任何用处。

    乌七八黑的穿过好几条巷道终于来到河边桥洞边,河边一片幽静,老叔停了下来,有些不安的满面歉意的对秋生说道:“贤侄,刚才街上人多嘴杂,有些话不能说。”说到这老叔看了看桥洞,用拐杖指了指,口中抠挪着说道:“我那狗窝乱着呢,就不请你进去了。”

    突然老叔丢了一个拐杖,用那只手扶着秋生胳膊有些激动地说道:“贤侄,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三叔关县城里,我还同你三叔住一起半年多啊!!”

    秋生一听惊了,仔细再打谅了一下,原来老叔就是丁香爹啊。当时秋生双手一把扶住丁香爹上下打量,关切的问道:“哎哟,原来是曹叔!可巧了,前二年我还同绪哥满妹一起打伴到过新化。曹叔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个样子哒?!”

    “唉,一言难尽,还是进桥洞里讲吧!”说完丁香爹转身推开桥洞口的旧门板,摸索着进了桥洞,点亮了油灯,秋生忙跟着进了桥洞。桥洞是拱形的,有个四五米高,借着昏暗的灯光,秋生仔细看了一下,只见桥洞的另一头已经用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封死。靠下边用石头垒了床脚,上面铺了块旧木板,厚厚地堆了些稻草,稻草上铺了块旧床单,被窝像和尚的百衲衣般补丁摞补丁,床单和被窝破旧的已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四边墙上已被烤火煮饭的烟熏黑不少,连洞顶都有些黑了。

    丁香爹挪着身子递过一张树櫈,满怀歉意的对秋生说道:“哎哟,贤侄,曹叔就这条件,茶水都冒得哒,对不起啰,你不嫌弃曹叔很开心哒。”

    当晚两叔侄聊了半宿,秋生讲了有关秋生三叔的事,丁香他们全家的每个人的情况。当说道丁香妈和叔死的情况时,丁香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伤心,顾不得竟在秋生后辈面前嚎啕大哭起来,秋生慌的劝解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丁香爹向秋生讲述了他多年为什么没有回家,讲了他十来年遭的罪。

    当年丁香爹自那次共产党劫狱与叔叔分手后,随逃散监友一囗气跑到城北,想先去益阳然后寻机辗转去南县草尾街按与叔叔约定在那里会伴。刚到望城方向,远远的听见前头有放枪声,跑在头前的倒了一二个,其他人见状已四下逃窜。

    丁香爹一见形势不对,右转径直朝洢水河方向狂奔。跑到河边的丁香爹听到身后喊叫枪声,扭头一看,挨乡团黑压压已经就在一里开外的杨家湾附近杀来。

    丁香爹心一横也顾不得多想,脚踏露出河床的石头跳将过去,到河心时已无石可踏,便脱下鞋来夹在腋下,趟水跑将过去。当时正值隆冬枯水时节,河水不深,水仅漫到小腿肚,但刚入河水便觉得双脚如针锥般刺骨的痛,寒气直贯脑顶。丁香爹加速狂奔,竟已不觉痛疼。

    到岸时一个趔趄摔倒在河床上,腋下鞋都摔开一丈开外,爬身起来时看见河对岸小路上兵丁正在奔来。丁香爹捡起双鞋拿在手上复又奔向黄土塘,对岸兵丁站在对岸小路上看了看,一不放枪二没追赶,顺小路径直回县城交差去了。

    丁香爹来到叫李元本的一户人家,李元本同他有过交往。敲了一下门后,李家女儿出来了,惊讶的叫道:“玉石爷,您怎么了,光个脚的为么子?!”

    刚才刚下河时双脚锥刺般疼,一会便麻木了,这时停下来才觉得有些麻胀,全身充满寒气。

    丁香爹哆嗦着回道:“春妹几,你,你,你爹在不?!”春妹忙回道:“我爹他们出幺叔家呷饭去了,只得我一个在家呢。玉石爷,我去倒些热水,烫烫脚,小心冻坏了!”一会春妹倒了一大盆热水,拉过一条凳。丁香爹双脚浸在热水中,回头又冲春妹唤道:“好春妹,再给伯弄两只干稻草来,放屋外。”

    这时双脚已有些暖和,身上仍有寒意。一会春妹弄来了稻草,丁香爹用火镰点燃稻草,前胸后背烤了个遍。待全身暖和了便起身告辞说不等他爹,还有急事就不打扰了。

    等李元本回家时看到屋外的稻草灰,便问怎么回事。春妹忙讲了丁香爹来过这事。李元本听了忙吩咐春妹赶紧把灰扫干净,然后再三嘱咐不论什么人问起都不要讲玉石爷来过,讲了会被砍脑壳的。

    第十一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