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滔滔

    第四十五章

    朱仙镇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一部分义军开始返回开封城外。李自成和罗汝才的老营尚未移营,而朱仙镇一带仍驻有很多人马,多是追杀官军回来的部队,奉命要休息到明天才拔营去围困开封。

    五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营大帐中召集少数亲信文武,研究朱仙镇大战以后的新局势和围困开封诸事,同时也研究了今后同曹营的关系。这次机密会议直开到三更以后。当大家退出时候,李自成对牛金星说:

    “启东,明天到阎李寨,应该继续讲《资治通鉴》了,还有《贞观政要》这部书,我已经读完,有些地方还需要你讲一讲,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说:“《资治通鉴》自然要继续讲下去。将来大元帅建立江山,经邦治国,这里边有取不尽的经验。《贞观政要》既然已经读完,有些重要地方可以再讨论讨论。我想如今天气太热,大元帅也不必过于劳累。像大元帅这样于军旅繁忙之中还能勤学好问,真是千古难得!”

    李自成近来已经听惯了这样颂扬的话,不再表示谦逊,随即转向李岩说:“林泉,你稍留一步,我有话跟你谈谈。”

    大家走后,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步出帐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梢上传来知了的叫声,叫叫停停。附近有战马在吃野草,偶尔还听到它们用蹄子刨土地的声音。天上满布星辰,一道银河横斜,织女星和牛郎星隔银河默默相望。旷野上,很多很多军营,到处有火光闪烁,分明是有的将士还没有睡觉。在李自成和李岩站立的地方,树枝上有一只喜鹊,在梦中被火光惊醒,从枝上飞起来,但忽然明白几天来都是如此,随即又落下来,换了一个树枝,重新安心地闭起眼睛,进入梦乡。

    闯王说道:“帐中闷热,站在这里倒觉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乡,人地熟悉,刚才议事,你怎么很少做声?莫非另有深谋远虑,不肯当众说出?”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否。因为尚未思虑成熟,所以不敢说出。”

    “大家议事,不一定思虑的都完全周到,你说出来何妨?好吧,现在没有别人,你不妨对我说说。”

    “大元帅,我有一个愚见,不知妥否。请大元帅速命一大将率领三万人马去追左良玉,乘其在襄阳立足未稳,元气未复,攻占襄阳。将南阳与襄阳连在一起,随后再经营郧阳,可称为‘三阳开泰’之计。如此,则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将立于不败之地。自古以来,襄阳十分重要,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汉江上游。将来从襄阳出兵,可以东出随、枣,南取荆州。总之,占了襄阳,今后进湖广,入四川,下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听着,不置可否。李岩接着说道:

    “对曹操只说追左良玉,不必说占领襄阳、南阳。等占领之后,大力经营,那时曹操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点头,又沉默半晌,方才小声说道:“林泉,我们今天虽说有四十万人,可是能战的精兵不多,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镇之战,我们是全力以赴,所以不惜将阎李寨的很多粮食丢掉。今后既要攻开封,又要防朝廷,还要防曹操,兵力便很不足。要围攻开封,就不能分散兵力。还有一层,倘若我们的力量一弱,曹操对我们也就不再重视;纵然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想法虽然很好,也只能等攻破开封以后,再作计议。”

    李岩不敢勉强,说:“大元帅从全局着眼,以破开封为当务之急,又得防曹营怀有二心,所以将兵力集中在手,以策万全。老谋深算,胜于岩之管见远矣。”

    李自成想了想,问道:“林泉,从明日起,我们就专心围攻开封。你今晚很少对围困开封的事说话,不知你尚有什么妙策不肯当众言明?”

    “围困开封,众位文武讨论甚详,我没有别的妙策可说。今后倘有一得之见,定当随时献曝。只有一件事情,刚才议事的时候大家都一时忘了。”

    “什么事儿?”

    “明日大军重围开封,应该向开封城**进告示,劝谕城中官绅军民及早投降,免遭屠戮。就说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动用武力,暂时围而不攻,以待开门投降,文武官员一律重用,市廛不惊,秋毫无犯。如敢顽抗,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为事情多,忘了让献策和启东他们草拟一个告示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拟好,带到阎李寨交我。”

    李岩辞别大元帅,跳上战马,向朱仙镇附近的驻地奔去。

    同日下午,约摸申时光景。

    在开封城内,靠近南土街的西边,有一条东西胡同。在这条胡同的西头,有一个坐北向南的小小的两进院落。破旧的黑漆大门经常关着,一则为防备小偷和叫化子走进大门,二则为前院三间西房设有私塾,需要院里清静。倘若有生人推开大门,总会惊动一条看家的老黄狗,立刻“汪汪”地狂叫着,奔上来拦着生人不许走进,直到主人出来吆喝几声才止。那大门的门心和门框上,在今年春节时曾经贴过红纸春联。当时开封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家家户户都不知这城是否能够保住,也没有心思过年。可是贴春联是两百多年来一代代传下的老规矩,又都不能不贴。现在这春联已被顽童们撕去大半,剩下的红纸也褪了颜色。只有门头上的横幅,红纸颜色还比较新鲜,上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这四个字看起来都十分滑稽。

    如今虽然天气很热,却仍旧从院中传出一片学童的读书声。有的孩子读“四书”,有的读《千字文》,有的读《百家姓》,还有的在读《诗经》,不过那是个别人罢了。这些学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气,而且各人的天赋、记性都不一样。有一个孩子,显然是在背书,非常吃力,只听他扯着喉咙背着“子曰,呀呀呀,呀呀呀”,“呀”了好久,接不上别的字句。夹在这些学童的声音中间,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在朗读文章,音节很讲究抑扬顿挫。那文章听起来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对称的,懂得的人会听出来他是在读八股文,也许他面前的书就叫做《时文选萃》,或《闱墨评选》,总之,这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中举人、进士所必修的课程。这个中年人的琅琅书声一直传到大门以外,传到小胡同中。

    这时在胡同的西头,有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向东走来。她分明听见了读书的声音,特别是辨出了那个中年人读八股文的声音,忧郁的脸孔上不觉露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也许是一丝苦笑。她低下头去望着那个小男孩,轻轻问道:

    “你听,那是谁读书?”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这读书的声音,用一只手牵着妈妈,用一只手背擦自己脸上的汗。遇着一块小砖头、一块瓦片,他总要用他的破鞋子踢开。由于天气太热,他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只带了一个花兜兜;裤子是开裆裤,用襻带系在肩上。他长得胖乎乎的,大眼睛,浓眉毛,五官端正,一脸聪明灵秀之气。

    那少妇大约有二十八岁的样子,平民衣饰,梳着当时在省城流行的苏州发髻,脸上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绸褂子,四周带着镶边,一条素色带花的长裙,已经半旧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齿,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虽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轻妇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当时一般少妇那样,走路低着头,目不旁视。与往常不同,今天她脸上带有忧郁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在眉头。

    这小胡同里行人不多,偶尔有人从对面走来,她就往胡同北边躲一躲,仍然低头走她的路,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但也不由地看看别人的脚。刚才她是去胡同转角处的铁匠铺,找铁匠孙师傅问几句话,问过以后,就很快转回家来。

    她的婆家姓张,丈夫是一个黉门秀才,原籍中牟县,是当时有名的河南名士张民表的远房侄儿,名叫张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开封城内北土街附近。她小时候本来也有名字,叫做香兰,但当时一般妇女的名字不许让外人知道,只有娘家父母和家族长辈呼唤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习俗,婆家的长辈都称她李姑娘,晚辈称她大嫂或大婶,也有邻居称呼她秀才娘子。但由于省会是一个大地方,秀才并不稀罕,称呼她秀才娘子的人毕竟不多。自从开封第一次被围以来,家家门头上都挂着门牌,编为保甲,门牌上只写她张李氏,没有名字。

    她推开大门,惊醒了正在地上睡觉的老黄狗,刚要狂吠,闻到了主人的气味,又抬头一望,见是女主人回来,立刻跳起来迎接她,摇着尾巴,十分亲昵。它身边有条小狗,已经两三个月了,长得十分活泼可爱,也摇着小尾巴,随着老黄狗一起迎接主人。香兰回头把门掩上,忍不住隔门缝偷着朝外望望,恰好有个男人走过,她赶快把门关严,还上了一道闩。黄狗和小狗仍然摇着尾巴,同她亲昵。小男孩蹲了下去,不断地摸着小狗,拍它的头。那小狗受到抚爱,也对小男孩表示亲昵。但香兰心中有事,拉着孩子离开小狗,走进院中,来到学屋前。由于天热,学屋的两扇门大开着,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撑开。香兰有话急着要对丈夫说,但她不愿走到门口,让自己全身被学生看见。尽管这是蒙学,但内中还是有一二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为了回避学生们调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听她的丈夫读书,并从一个窗纸洞里张望她丈夫读书时那种专心致志、摇头晃脑的模样。望着望着,她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自从丈夫中了秀才之后,三次参加乡试,都没有考中举人,如今还是拼命用功。可是大局这样不好,谁知今年能不能举行考试呢?她为她丈夫的命运,也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感到焦心。等张成仁读完一篇文章,放下书本,正要提起红笔为学生判仿时,她轻声叫道:

    “孩儿他爹!你出来一下。他爹!”

    香兰正像许多“书香人家”的少妇一样,温柔沉静,从来不大声说话。今天虽然心绪很乱,仍没有改变说话小声细气的习惯。张成仁于满屋蒙童的读书聒噪声中听见妻子的声音,知道她已上铁匠铺去过,便放下红笔,走出学屋来。他摸摸小孩的头顶,问道:

    “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消息?”

    香兰忧郁地摇摇头,说:“二弟还没有回来。有些人已经回来了,说是在阎李寨那边,又有了闯贼的骑兵,不许再运粮食。可她叔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会不会出了事情,孙师傅也很操心。外面谣言很多,怎么好啊!”

    张德厚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正在门口张望,见他回头,都赶紧缩了回去。他便对香兰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到后边去说吧。”

    说罢,他牵着小男孩一直走进二门。二门里边是个天井院,几只鸡子正在觅食。忽然一只母鸡从东边的鸡窝内跳出,拍着翅膀,发出连续的喜悦的叫声。小男孩笑着说:

    “妈!鸡子嬎蛋了。”

    妈妈没有理他,蹙着眉头,跟在丈夫的身后进了上房。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南三间:东头一间住着父母,西头一间住着德厚的妹妹德秀,当中一间是客堂。张德厚夫妻住在西厢房。他们除有小男孩外,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如今这小女儿也在堂屋里随着祖母学做针线。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们一进上房,不等坐下,德厚的母亲就愁闷地向媳妇问道:

    “你去铁匠铺打听到什么消息?德耀回来了么?”

    母亲问到的德耀是张德厚的叔伯弟弟,他的父亲同德厚的父亲早已分家,住在中牟城内,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户打官司,纠缠数年,吃了败诉,微薄的家产也都荡尽。父亲一气病故,母亲也跟着死去。那时德耀只有五岁,被德厚的父亲接来开封,抚养到十二岁,送到孙铁匠的铺子里学手艺,现在早已出师了。因为德耀别无亲人,而德厚家也人丁单薄,南屋尚有一间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德厚的亲弟弟一般看待。自从李自成的义军撤离阎李寨后,开封城内天天派丁壮去那里运粮。今天早晨恰好轮到德耀和一批丁壮前去。可是丁壮们刚到阎李寨就碰见李自成的骑兵又回来了,大家赶紧往回逃。有些人还未走到阎李寨,也跑回来了。德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香兰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听到的话全部说出来,只说外边有谣言,好像官军没有把贼兵打败。

    公公一听说消息不好,就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德厚赶紧上前搀扶。老头子颤巍巍地说:

    “这样世道,怎么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没有听见远处炮声,原以为流贼已经退走,官军打胜了。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大,竟是官军打败了。德厚啊,你只会教书读书,天塌啦都不关心,也该出去打听打听才是!”

    张德厚安慰父亲道:“爹,你放心,像开封这样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这里,朝廷不能不救。纵然朱仙镇官军一时受挫,朝廷也会另外派兵来救的。”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来救兵,还是赶快出去打听一下吧!你不要只管教书,只管自己用功,准备乡试。虽然是天塌压大家,可是咱家无多存粮,又无多钱,经受不住围困。外边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怎么行呀?”

    张德厚斯斯文文地说:“我今天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前些日子因为贼人来到城外,人心惊慌,只好放学。这几天开封城外已经没有贼人,学又开了,学生们来得也还不少。可是今日午后,忽然有些学生不来了,我就心中纳闷:莫非又有什么坏的消息?现在果然又有了坏消息!不过,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开封决不要紧,请你老人家放心。”

    老头子因为香兰说的消息太简单,一心想要儿子出去打听,便又感慨地说:

    “要是战事旷日持久,这八月间的乡试恐怕不能举行了。”

    张德厚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乡试不再举行,一耽误又是三年。他至今没有考中举人,照他看来,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写得不好,好像命中注定他在科举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上一次乡试,他的文章本来做得很好,但因为在考棚中过于紧张,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个墨点子,匆匆收走卷子后,他才想了起来,没有机会挖补。就因为多了这个墨点子,他竟然没有中举。这一次他抱着很大希望,想着一定能够考中,从此光耀门庭。可是现在看来又完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说: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几次乡试都没有考中,原准备这次乡试能够金榜题名,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谁晓得偏偏又遇着流贼攻城!”

    母亲深知道儿子的心情,见他忧愁得这个样子,就劝说道:“开封府二州三十县,读书秀才四千五,不光你一个人盼望着金榜题名。要是今年不举行乡试,只要明年天下太平,说不定皇恩浩荡,会补行一次考试。”

    父亲又催他出去打听消息。张德厚因不到放学时候,不想出去。同时他知道,只要等同院的王铁口和霍婆子回来,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儿子,不料去年儿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两间东屋里。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卖针线过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铁口,是在相国寺专门给人算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个半瘫痪的人,整天坐在床上,从不出门。关于大事件,王铁口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门、县衙门,甚至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都有熟人,而相国寺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所以他的消息最为灵通。霍婆子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户人家也进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王铁口每天总要到黄昏以后才收了他的算卦摊子回家来,而霍婆子今天也还没有回来。张德厚的父亲又催他出去,说至少应去看一下张民表。母亲也在一旁说道:

    “你天天在家教书、读书,也不到你大伯家里看看。不管他多么阔气,声望多高,一个张字分不开,前几代总还是一家人。你是个晚辈,隔些日子总该去看一看,请个安,才是道理。你把学生放了吧。”

    张德厚被催不过,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香兰也跟了过来。张德厚偷偷地问妻子: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可听到了?”

    香兰小声答道:“外面谣言说,官军在朱仙镇全部被打败了,逃得无影无踪。督师丁大人、总督杨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贼大获全胜,又要包围开封,明日大队就会来到。到处人心惶惶,我的天,怎么好啊!”

    张德厚听了,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当他换衣服的时候,手指不由地微微打颤。一则他没想到官军失败得这么惨,很为开封的前途担心。二则今年的乡试准定举行不了,使他有一种绝望之感。他决定不再迟疑,赶快到张民表家去打听消息,便换上一件旧纺绸长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学屋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头,正在学唱戏,有的站在凳子上指手画脚,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厮打,闹得天昏地暗。张德厚大喝一声。学生们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各就各座,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坐下去后,互相偷使眼色。倘若在往常,张德厚一定要惩罚一番,至少要把那为头的顽皮学生打几板子。可是今天他无心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只对学生们说: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点放学。你们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上学。”

    孩子们一听说放学,如获大赦一般,连二赶三拿起各自的书本和笔、墨,蜂拥而去。张德厚等学生走完后,把学屋门锁上,正要迈出大门,恰好霍婆子着卖货篮子回来了。张德厚一见她就叫道:

    “霍大婶,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灾难的日子里,同邻居和亲朋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特别关心。像霍大娘这样的人,表现得特别突出。她今天下午本来还要去给几家大户的太太小姐们送精巧的绒花,因挂念着张德厚一家还不知外边变化,所以赶快回来了。她回头向街上望望,随即将大门关紧,上好闩,对德厚说:

    “秀才,你,你大概还坐在鼓里,外边的消息可不好哩!”

    德厚惊慌地说:“大婶,你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着你老回来!”

    “唉,李闯王的人马又回来了,又把汴梁城围起来了。外边人心惶惶,大街上谣言更多。我特地赶快回来,给你们报个信儿。”

    张德厚说:“我正想出去打听消息,恰好你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好,一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虽是房客,却同张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大家都喜欢霍婆子,因为她为人耿直,心地善良,自己尽管很穷,遇到邻居有困难,总要想办法帮一把忙;常常,她宁肯自己受苦,也要把东西借给别人。在开封这个大城市里,做卖婆并不容易,尤其像她这样打年轻时就守寡,十几年来出东家,走西家,天天这里跑跑,那里串串,多亏自己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邻居没有任何人拨弹她一个字儿。纵然是爱说闲话的人,也从不说她一句闲话。尽管如今她只剩一个人过生活,可是多少人都把她当做婶娘一样看待。街坊上人们看见她,都亲亲热热地叫她“霍大娘”、“霍大婶”。这会儿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赶快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围着她问长问短。张德厚也脱了长衫和方巾,坐在她的对面。霍婆子就把外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德厚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军。”

    一听这话,张德厚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着张德厚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不免为他们一家担忧,她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大家又问了些情况,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总的看来,情况十分不妙,李闯王这次再围开封,不攻破开封决不罢休,至少也要围得开封粮草断绝,自己投降。

    刚才张德厚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或是香兰听错了。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德厚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鹁鸽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见我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德厚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德厚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就停止了,亲热地摇着尾巴,向大门跑去迎接。香兰的脸上微露笑容,对八岁的女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丁,非来不可。他们又问,来人多不多?我们说,来人很多,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没到,别的我不清楚,单单我们这一起就有十几个人。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也没有说要杀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德厚的父亲开始在里间床上听着,这时下了床,拄着拐杖出来,问道:

    “德耀呀,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爹,我怎么会说假话呢?我亲身碰见的,确实如此。”

    老头子说:“别看他们这样,这叫做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说:“你爷,可不要这么说。许多人都知道,李闯王的人马十分仁义,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那官府的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如何奸**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言。不过这事情咱们都不能说,万一让官府知道,可就大祸临头了。”

    老头子说:“我不相信李自成会有这样善良。再说,他跟罗汝才在一起,那罗汝才可是做了许多坏事。今年过年后,他们的人马刚刚退走,城里官绅到繁塔寺去看罗汝才的老营,找到了他们扔下的众多妇女。”

    霍婆子说:“罗汝才是罗汝才,李闯王是李闯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虽然合营,罗汝才奉闯王为主,实际也不是句句听闯王的话。听说闯王对他也只好睁只眼,合只眼。”

    德耀又说:“伯,我亲眼看见闯王的人马,亲自和他们说了话,他们既不打人,也不杀人,还放我平安回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

    老头子不再言语,心中有许多疑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德厚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香兰也说:“二弟,听你哥哥的话,不要糊涂。管他谁好谁坏,咱们当老百姓的,谁坐天下,咱就做谁的顺民,少说话为佳。这年头,谁说实话该谁倒霉。”

    德耀明白他们说的句句都对,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憋在心里不舒服。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德厚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德厚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为刚才回来时只同孙师傅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平安无事,并没有多说话,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德厚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的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上去了。

    张德厚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重新换上汴绸长衫,戴上方巾,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乡试中能够“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少能渡过大劫。她站在二门外用袖头揩干眼睛,免得让孩子看见了她的泪痕。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自从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悍,敢作敢为,多有心机,特别是善于周旋于周王府、各上宪与陈永福等武将之间,而变为一个红人。另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僚是王燮,因为已经升为御史,在二月间开封解围后离开开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黄澍这样的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号称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听他的话。刘子彬是绍兴人,既承家学,又经名师指教,加上在府、州、县做幕宾十余载,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谕’煽惑军民。倘若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澍仍然不放心,说道:“我一听说响箭射进来,就向抚台大人禀明,将此事揽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响箭流落到军民手中,我们的担子可不小啊。”

    “这,我也想到了。我已经以抚台大人名义传谕全城:凡军民人等有拾到响箭的立即上交,不许私看,更不许隐瞒不交,违者以通贼论处。看来不但普通军民,连那些守城的官绅也决不敢私自藏起来不交。”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遽攻;先此恺切晓谕,以待开门来降。慎勿执迷,视为虚示。此谕!

    后边用干支纪年,不书“大明崇祯”年号。黄澍尽管已经看过两遍,但是重读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话都震撼着他的心。如今开封确实成了一座孤城,很难再有援兵前来,粮食不多,救援亦绝。现在的人心与今年年节前后也大不相同,那时大家都相信朝廷必来救援,所以能够坚守。如今看到朱仙镇全军覆没,人人丧失信心,又加上许多人在传说李自成如何广行仁义、不扰百姓的好话,使民心十分不稳。如果李自成仍像前番那样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计,开封都将从内瓦解。因为对形势看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这个《晓谕》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阵,他心情沉重地说:

    “子彬,我的意思,流贼的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抚台大人和列位上宪过目之后全数焚毁,不许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写一张贼示,公布于众。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请赐明示。”

    黄澍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个丫环送茶进来,就把话停住了。等丫环走后,他走到门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确信没有一个人,这才坐下,对刘子彬悄声说话。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几乎连刘子彬也不能完全听清。但刘是一个用心人,尽管有个别字听不清楚,黄澍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不禁大惊,轻轻问道:

    “这样能行么?如果你准备将来使黄河决口,恐怕开封数十万军民,连你我在内,都不能活了。”

    黄澍说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见去改。”

    刘子彬仍然不肯,说:“按常理讲,黄河的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河水比开封城高,这一点在开封人尽皆知。万一将来将黄河决口,开封岂能平安无事?”

    “不,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据我看来,如果把黄河决口,黄水向东南流,必然水势分散,来到开封城下时,水势已经变缓,不是那么急了。开封城外的拦马墙,自从今春流贼退走以后,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黄水被拦马墙一挡,一定不会再有多大力量,也许连拦马墙都过不来,即使过了拦马墙,这开封城墙是万万冲不倒的,水也漫不过来。到时还会分流,主流会绕过开封,往东南流去,开封城必会保全。而流贼屯在城外,如不仓皇逃遁,必然会被淹死。所以依我看来,此计可用。但今天万万不能泄漏,日后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诉你的两句话写在闯贼的《晓谕》上,也是为了一则可以固军民守城之心,二则万一将来必须决堤,大家也会认为此事罪在流贼,而不在城内。”

    刘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说了一句:“这毕竟是一着险棋!”

    “看似险棋,其实不险。”

    刘子彬终于被黄澍说服,按照黄澍的意见另外写了一张《晓谕》,将提到周王的那一句话删去了,怕的是会引起百姓同感。又将“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改为“不日决黄河之水,使尔等尽葬鱼腹”,并添上“本大元帅恐伤天和,不忍遽决”的话,这就看起来很像是闯王的口气了。改了以后,黄澍感到满意,就准备当夜去见巡抚。刘子彬问道:“局势如此险恶,抚台大人有何主意?”

    “抚台除决定派他的大公子于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别无善策。如今抚台对人谈起守城之事时,总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要靠大家尽力。他还说:‘文官要靠黄推官,武将要靠陈将军。’”

    “如今巡抚确实处处倚重老爷,这是很难得的机缘。倘能保住开封,事后由巡抚大人保荐,老爷一定破格高升。”

    黄澍心中得意,故意说:“如今守城要紧,百万生灵的命运决于此战,哪有工夫去想高升的事。”

    刘子彬又问道:“周宜兴新任首辅,此人倒是颇有才学,也有经验。不知巡抚大人派大公子进京,是不是要找宜兴求救?”

    “巡抚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请皇上速派大军;另一方面当然要找宜兴,请他设法救援。”

    刘子彬充满希望地点点头,说:“想来宜兴久为皇上所知,这一次重任首辅,他当然急于有所建树,必会想办法调集人马来救开封。”

    “但愿能够如此,就怕一时军饷很难筹集,所以我们也要想一个长久对敌之计。我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怕开封被围日久,守城军心有变。”

    刘子彬沉吟说:“这倒是要认真对待。现在确是到处将骄兵惰,士无斗志。虽然陈将军的一支人马还比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难说。……”

    两人又密谈了一会儿话,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黄澍禀报:

    “老爷,抚台衙门派人来请老爷速去,陈将军和各上宪已经都在那里了。”

    “把轿子准备好。”

    “轿子已经在二堂停着了,请老爷上轿。”

    黄澍将李自成的《晓谕》和伪造的《晓谕》都带在身旁,由仆人提着亮纱灯笼在前引路,上轿走了。

    第四十六章

    崇祯所过的岁月好像是在很深的泥泞道路上,一年一年,艰难地向前走,两只脚愈走愈困难,愈陷愈深。不断有新的苦恼、新的不幸、新的震惊在等待着他。往往一个苦恼还没有过去,第二个苦恼又来了,有时甚至几个苦恼同时来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他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不明白,根本上是不明白。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断绝要当大明“中兴之主”的一点心愿。近来他不对臣下公然说出他要做“中兴之主”,但是他不肯死心,依然默默地怀着希望。

    今年年节之后,虽然开封幸而解围,但跟着来的却是不断的败报,使他的“中兴”希望大受挫折。中原的失败和关外的失败,几乎同时发生。他原指望左良玉能与李自成在开封城下决战,使李自成腹背受敌,没想到李自成从开封全师撤离,左良玉也跟着离开杞县,与李自成几乎是同时到了郾城,隔河相持。之后,他又催促汪乔年赶快从洛阳赶到郾城附近,与左良玉一同夹击李自成。对于这个曾经掘了李自成祖坟的汪乔年,崇祯抱有很大的希望。然而事出他的意料之外,李自成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将汪乔年在襄城杀死了。这是继傅宗龙之后,一年之中死掉的第二个总督。差不多在这同时,松山失守了,洪承畴被俘,邱民仰和曹变蛟等文武大臣被杀,锦州的祖大寿和许多将领都向满洲投降了。这样,崇祯在关内关外两条战线所怀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一时都破灭了。另外,他还得到奏报,说张献忠在江北连破名城,十分猖狂,听说还要过长江扰乱南京,目前正在巢湖中操练水师。

    到了夏季,新的打击又来了。在洪承畴被俘后,他曾一心希望洪能够为国尽节,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鼓励大家忠于国事,没想到洪承畴竟然在沈阳投降了。他又曾希望归德府能够坚守。只要归德府能坚守,李自成进攻开封就会受到阻滞和牵制。他没有料到归德那样一座十万人口的城市,粮食充足,城高池深,竟然在两三天内就失守了。

    就在各种不幸军情败报接连着传到乾清宫时,田妃的病越发重了。国事,家事,同样使他忧愁和害怕。随后他希望对满洲议和能够顺利成功,使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来专门对付“流贼”;希望官军救援开封能够一战成功,挽回中原败局;还希望田妃的病情会能好转。为着这三件心事,他每日黎明在乾清宫丹墀上拜天祈祷,还经常到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流泪祈祷,希望上天和二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能给他保佑。住在南宫中的僧、道们不停地做着法事;整个北京城内有名的寺院、有名的道观和宣武门内的天主堂,也都奉旨祈祷,已经许多天了。但是国运并无转机,田妃的病情毫无起色,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几年来,每逢他为国事万分苦恼的时候,只有田妃可以使他暂时减轻一些忧愁。他的心情也只有田妃最能体贴入微。虽然他从来不许后妃们过问国事,但是在他为国事愁苦万分时,田妃会用各种办法为他解闷,逗引他一展愁眉。所以尽管深宫里妃嫔众多,却只有田妃这样一个深具慧心的美人儿被他称为解语花。如今这一朵解语花眼巴巴地看着枯萎了,一点挽救的办法也没有。因为医药无效,他只好把一线希望继续寄托在那些僧、道们的诵经祈禳,以及天主堂外国传教士和中国信徒们每日两次的祈祷上。

    六月初旬的一天,崇祯的因过分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孔忽然露出了难得看见的喜色。近侍太监和宫女们看见了都觉得心中宽慰,至少可以避免皇上对他们动不动大发脾气。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对崇祯这样严厉、多疑而又容易暴怒的皇上,他们什么也不敢随便打听。乾清宫的“管家婆”魏清慧那天恰好有事去坤宁宫,便将这一好消息启奏皇后。周后听了也十分高兴。她多么希望皇上能趁着心情愉快来坤宁宫走走!

    崇祯今天的高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陈新甲进宫来向他密奏,说马绍愉在沈阳同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成功,不久就可以将议定的条款密奏到京。虽然他明白条款对满洲有利,他必须让出一些土地,在金钱上每年要损失不少,但是可以求得短期间关外安宁。只要关外不再用兵,他就可以把防守关外的兵力调到关内使用。想到将来能够专力“剿贼”,他暗中称赞马绍愉不辱使命。而陈新甲虽然在某些事上叫他不满,毕竟是他的心腹大臣,在这件秘密议和的事情上立了大功。

    另一件使他略觉宽慰的事是:他接到了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五月十七日来的一封飞奏,说接到了杨文岳的塘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的部队共二十万人马已经到了朱仙镇,把流贼包围起来,不日就可歼灭。虽然根据多年的经验,他不敢相信能这样轻易地把李自成歼灭,但又在心中怀着希望:即使不能把流贼歼灭,只要能打个胜仗,使开封暂时转危为安,让他稍稍喘口气,也就好了。近日来他总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今天感到略微轻松了。

    他决定到承乾宫去看看田妃,但又想到应该先去皇后那里走走,让皇后也高兴高兴。于是他从御案前站了起来,也不乘辇,也不要许多宫女、太监跟随,就走出乾清宫院子的后门,向坤宁宫走去。

    看见崇祯今天的心情比往日好得多,周后十分高兴,赶快吩咐宫女泡了一杯皇上最喜欢的阳羡茶。崇祯喝了一口,就向皇后问起田妃的病情。皇后叹了口气,说:

    “好像比几天前更觉沉重了。我今日上午去看她,她有一件事已经向我当面启奏了。我正要向陛下启奏,请皇上……”

    崇祯赶快问:“什么事儿?”

    “田妃多年不曾与家里人见面。我朝宫中礼法森严,自来没有后妃省亲的制度。现在她病重了,很想能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她父亲自然不许进宫来。她弟弟既是男子,纵然只有十几岁,自然也不许进宫。她有个亲妹妹,今年十六岁。她恳求准她将妹妹召进宫来,让她见上一面。我已经对她说了,这事可以向皇上奏明,请皇上恩准。皇上肯俯允田妃所请么?”

    崇祯早就知道田妃有个妹妹长得很美。倘在平时,他也不一定想见这个妹妹,但今天因为心情好,倒也巴不得能看看她长得到底怎样,便说道:

    “既然她要见见她妹妹,我看可以准她妹妹进宫。你定个时间,早点告诉田妃。”

    周后听了,马上派太监到承乾宫传旨,说皇上已答应让田娘娘的妹妹明天上午进宫。因为田妃平时的人缘很好,所以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听了都很高兴,特别是大家都知道,田妃恐怕不会活很久了。崇祯又坐了一阵,本想往承乾宫去,忽又想起还有一些文书未曾省阅,便决定次日上午等田妃的妹妹进宫后再去。他在坤宁宫稍坐一阵,忽又满怀愁闷,又回到乾清宫去。

    第二天上午,崇祯正在乾清宫省阅文书,一个太监进来启奏: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等候召对。崇祯点点头,正待起身,又一个太监进来奏道:田妃的妹妹已经进宫,皇后派人来问他是否要往承乾宫去一趟。崇祯又点点头,想了一想,便命太监去文华殿告诉周延儒,要他稍候片刻。他随即走出乾清宫,赶快乘辇往承乾宫去。

    田妃这时正躺在床上。她这次把妹妹叫进宫来,一则是晓得自己不会再活多久,很想同家里人见一面;二则还有一件心事需要了结。现在趁着皇上驾到之前,她示意宫女们退了出去,叫她的妹妹坐到床边。

    妹妹名叫田淑英,刚进宫来的时候,对田妃行了跪拜大礼。她不但很受礼仪拘束,而且战战兢兢,惟恐失礼。这时她见皇贵妃命宫女们都退了出去,亲切地向她招手,拉她坐到床边,又成了姐妹关系,单这一点,就使她十分感动,不觉热泪涌满眼眶。

    田妃用苍白枯瘦的纤手拉着妹妹,轻声叹了一口气,哽咽说道:“淑英,我是在世不久的人了。宫中礼法森严,我没法见到家中别的人,所以才奏明皇上和皇后,把你叫进宫来。今天我们姐妹幸而得见一面,以后能不能再见很难说,恐怕见不到了。”

    说到这里,田妃就抽咽起来。淑英也忍不住抽咽起来,热泪像清泉一般地在脸上奔流。哭了一阵,淑英勉强止住泪水,小声安慰姐姐说:

    “请皇贵妃不必难过,如今全京城的僧、道都在为皇贵妃祈祷,连宣武门内的洋人们也在为皇贵妃祈祷。皇贵妃福大命大,决不会有三长两短;过一些日子,玉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田妃说:“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了。你也不要难过。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务必记在心上。”

    淑英点点头,说:“皇贵妃有什么吩咐,请说出来,我一定牢记心上。”

    田妃说道:“皇上在宫中为国事废寝忘餐,却没人能给他一点安慰。虽然三宫六院中各种各色的美人不少,都不能中他的意,所以他很少到别的宫中去。我死以后,他一定更加孤单,更加愁闷。我死,别无牵挂,就是对皇上放心不下。如果他再选妃子,当然会选到貌美心慧的人,但是那样又会生出许多事情。另外,我们家中因我被选到宫里,受到皇上另眼看待,才能够富贵荣华。我死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大概你也知道,父亲做的许多事使朝廷很不满意。几年来常有言官上表弹劾,皇上为此也很生气,只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格外施恩,没有将父亲处分。倘若我死之后,再有言官弹劾,我们家就会祸生不测。每想到这些事,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日后父亲获罪,家中遭到不幸,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我今天把你叫进宫来,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淑英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十分明白,两只泪眼一直望着姐姐,等待她再说下去。田妃接着说道:

    “妹妹的容貌长得很美,比我在你这个岁数时还要美。我有意让皇上见见你,如果皇上对你有意,我死之后,把你选进宫来,一则可以上慰皇上,二则可以使我们家里长享富贵。妹妹可明白了么?”

    淑英的脸孔通红,低下头去,不敢做声。她明白姐姐的用心很深,十分感动,但皇上是否会看中她,实在难说。正在这时,忽听外边太监传呼:

    “皇上驾到!”

    田妃赶紧对妹妹说:“你去洗洗脸,不要露出泪容,等候皇上召见。”淑英刚走,她又马上吩咐宫女:“把帐子放下来。”随即听见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鹦鹉叫声:

    “圣上驾到!……接驾!”

    崇祯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接驾的太监和宫女,下了辇,匆匆地走进来。

    几天来虽然天天都想来看田妃,可是每当他要来承乾宫时就有别的事来打扰他,使他来不成,所以现在他巴不得马上就见到田妃。往日他每次来承乾宫,田妃总是匆匆忙忙地赶到院中跪迎,而这几次来,田妃已经卧床不起,院中只有一批太监和宫女跪在那里,看不见田妃了。以前他们常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谈话,今后将永远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为他弹奏琵琶,几个月来他再也不曾听见那优美的琵琶声了。今天他一进承乾宫的院子,心中就觉得十分难过,连鲜花也呈现凄凉颜色。

    当他来到田妃的床前时,看见帐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来,他每到承乾宫,为什么田妃总是命宫女把帐子放下。他要揭开,田妃总是不肯;即使勉强揭开,也是马上就又放下。今天他本来很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样,可是帐子又放下了。只听她隔着帐子悲咽地低声说道:

    “皇爷驾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请皇爷恕罪!”

    崇祯说:“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如同你亲自迎接了我。你现在只管养病,别的礼节都不用多讲。今日身体如何?那药吃了可管用么?”

    田妃不愿崇祯伤心,便说:“自从昨天吃了这药,好像病轻了一些。”

    崇祯明知这话不真,心中更加凄然,说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担心。因卿久病不愈,朕已对太医院迭次严旨切责。倘不早日见效,定当对他们严加治罪。朕另外又传下敕谕,凡京师和京畿各地有能医好皇贵妃病症的医生、士人,一律重赏。如是草泽医生或布衣之士,除重赏银钱外,量才授职,在朝为官。我想纵然太医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处不乏异人。朕一定要遍寻神医,使卿除病延年,与朕同享富贵,白首偕老。”

    田妃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强在枕上哽咽说:“皇爷对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实在不敢担当。恳请皇爷宽心,太医们配的药,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挣扎着把病养好,服侍皇爷到老。”

    崇祯便吩咐宫女把帐子揭开,说他要看看娘娘的面上气色。宫女正要上前揭帐,忽然听见田妃在帐中说:

    “不要揭开帐子。我因为大病在身,床上不干净,如今天又热,万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能够对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着病,只管把帐子揭开。”

    “这帐子决不能揭。隔着帐子,我也可以看见皇爷,皇爷也可以听见我说话。”

    “还是把帐子揭开吧,这一个月来,每次我来看你,你都把帐子放下,不让我看见你,这是为何?”

    “并不为别的,我确实怕皇爷被我的病染了,也不愿皇爷看见我的病容心中难过。”

    “你为何怕朕心中难过?卿的病情我不是不知道。从你患病起,一天天沉重,直到卧床不起,我都清楚。朕久不见卿面容,着实想再看一眼。你平日深能体贴朕的心情,快让我看一看吧,哪怕是只让我看一眼也好!”

    “今日请皇爷不必看了。下次皇爷驾临,妾一定命宫女不要放下帐子。”

    崇祯听她这么一说,虽然心里十分怅惘,也不好再勉强,只得叹了口气,走到平时为他摆设的一把御椅上坐下,说道:

    “你妹妹不是已经进宫了么?快命她来见我。”

    不一会儿,田淑英就由四名宫女带领来到崇祯跟前。她不敢抬头,在崇祯的面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礼。崇祯轻声说:

    “赐座!”

    田淑英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坐在宫女们替她准备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着头。崇祯微微一笑,说:

    “你把头抬起来嘛。”

    田妃也在帐中说:“妹妹,你只管抬起头来,不要害怕。”

    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头来,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刚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已经洗过脸,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虽然眼睛里还略带着不曾消失的泪痕,但是容光焕发,使崇祯不觉吃惊,感到她美艳动人,像刚刚半开的鲜花一般。崇祯继续打量着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几年前田妃刚选进宫的时候:这不正是田妃十几岁时候的模样么?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心旌摇晃,同时感到往事怅惘。他默然起身,走到摆在红木架上的花盆前边,亲手摘下一朵鲜花,转身来插在淑英的头上,笑着说:

    “你日后也是我们家里的人。”

    田淑英突然一惊,心头狂跳,又好像不曾听真,低着头不知所措。田妃在帐中提醒她说:

    “妹妹,还不赶快谢恩!”

    田淑英赶快在崇祯面前跪下,叩头谢恩,起来后仍然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后。崇祯正想多看她一会儿,可是田妃又在帐中说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还有话说。”

    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头,然后在宫女们的簇拥中退了下去。

    崇祯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不舍,可是田妃已经这么说了,而且左右有那么多宫女,他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同于生活放荡的皇帝,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说道:

    “卿有何话要同朕说?”

    “启禀皇爷:臣妾有一句心腹话要说出来,请皇爷记在心里。”

    崇祯听出这话口气不同寻常,忙答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替你办。”

    田妃悲声说:“我家里没有多的亲人。母亲在几年前病故,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还有这个妹妹。万一妾不能够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后,请皇上看顾臣妾家里,特别是这个弱妹。”

    崇祯隔着帐子听见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

    崇祯确实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约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赶快把她的妹妹选进宫来。他又隔着帐子朝里望望,想着田妃的病情,心里一阵难过,便离开御椅,走到田妃平时读书、画画的案前,揭开了蒙在一本画册上的黄缎罩子,随便翻阅。这画册中还有许多页没有画,当然以后再也画不成了。他看见有一页画的是水仙,素花黄蕊,绿叶如带,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显得这水仙一尘不染,淡雅中含着妩媚。他想起这幅画在一年前他曾看过,当时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头上没有戴花,满身淡妆,也不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国色。当时他笑着对田妃说:“卿也是水中仙子。”万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叶,中间擎着一朵刚开的莲花,还有一个花蕾没开,下面是绿水起着微波,一对鸳鸯并栖水边,紧紧相偎。这幅画他也看过,那时田妃立在他的身旁,容光焕发,眉目含笑,温柔沉静,等待他的评论。他看看画,又看看田妃,不禁赞道:“卿真是出水芙蓉!”如今画图依然,而人事变化多快!他看了一阵,满怀怅惘,合上册页,蒙上黄缎罩子。他回到床前,正想同田妃说话,恰好这时太监进来启奏:

    “周延儒已在文华殿等了很久,请皇爷起驾到文华殿去。”

    崇祯忽然想到周延儒进宫求见,定有重要的军国大事,就对田妃说道:

    “朕国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马上要到文华殿去,召见首辅。你妹妹可以留在宫中,吃了午饭再走。朕午饭之后再来看你。”说罢,他就往文华殿去了。

    田妃吩咐宫女把帐门揭开,把她妹妹叫来。过了片刻,田淑英又来到田妃面前。田妃望了她一眼,说:

    “你坐下。”

    淑英为刚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说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这样年纪时选进宫来的,要感谢皇恩才是。”

    淑英说:“皇贵妃,刚才皇上来的时候,你把帐子放下了,听说后来皇上要揭开,你都不肯,这不太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么?”

    田妃叹了口气,见近边并无宫女,方才说道:“妹妹哪里想到,皇上对我如此恩情,说来说去,还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谨慎,能够体贴皇上的心,我家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我不愿皇上在我死之前看到我面黄肌瘦,花萎叶枯,我死后他再也不会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后仍旧时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旧像出水芙蓉一般,纵然有言官参劾父亲,皇上也会不忍严罚。只要皇上的恩情在,我们田家就可以平安无事。自古以来,皇上对妃子的恩情都为着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处处小心体贴,博得圣心喜悦。你也很美,不亚于我。我死之后,你被选进宫来,小心谨慎侍候皇上,我们田家的荣华富贵就能长保。”

    说完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忽觉心中酸痛,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淑英的心中也很悲伤,勉强对姐姐说:

    “皇贵妃虽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负了皇恩。下次皇上驾临,请皇贵妃不要放下帐子。”

    “现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经完了。如果今天午后皇上再来,我就不必落下帐门了。”

    周延儒正在文华殿外面等候,看见崇祯来到,赶紧跪在路旁迎接,然后随驾进殿,重新磕头。

    崇祯对于周延儒是比较重视的,因为周在二十岁就中了状元,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岁时,也就是崇祯五六年间,他做过两年首辅,后来被罢免了。去年又被召进京来,再任首辅。他为人机警能干,声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辅,崇祯对他十分倚重,曾对他说:

    “朕以国事付先生,一切都惟先生是赖。”

    周延儒见皇上对自己这么倚重,心里确实感动,但时局已经千疮百孔,他实在无能为力。明朝末年的贪污之风盛行,而周延儒和别的大官不同,他的贪污受贿也有些独特的作风。别人给他钱,不论多少他都要;即使本来答应给的数字很大,而最后给得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对东林和复社的人特别照顾,所以东林和复社的人对他也很包涵,在舆论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辅地位。

    这时崇祯叫他坐下。他谢座后,在太监准备的一把椅子上侧身就座,然后向崇祯面奏了几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顺便奏称,据山东、河南等省疆吏题奏,业已遵旨严厉禁毁《水浒传》,不许私自保存、翻刻、传抄,违旨的从严治罪。崇祯说道:

    “这《水浒传》是一部妖书,煽惑百姓作乱,本来早该严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东一带年年土寇猖獗。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灭,破了梁山,这才有臣工上奏,请求禁毁这部妖书,永远不许擅自刻板与传抄。可是疆吏们做事往往虎头蛇尾,现在虽有山东、河南一带疆吏的题奏,说是已经遵旨销毁,究竟能不能禁绝,尚未可知。此事关乎国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们务须禁绝此书,不许有丝毫疏忽。”

    周延儒回奏说:“此书确实流毒甚广,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给该地方的督抚们再下檄文,使他们务必禁绝。请陛下放心。”

    崇祯沉吟片刻,总觉放心不下,又说:“像《水浒传》这样诲盗的稗官小说,败坏人心,以后不仅这妖书不许流传,其故事亦不许民间演唱。倘有违禁,擅自演唱,定将从严惩处,不许宽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务要彻底拆毁,不留痕迹。倘有痕迹,以后再被乱民据守,后患无穷。”

    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墙与房屋,请陛下宽心。”

    崇祯心里最关心的是朱仙镇之战,可是到今天还没有捷奏到京,不觉叹了口气,向周延儒问道:

    “卿以为朱仙镇之役能否一举将闯贼歼灭?如不能歼灭,只是将其战败,也会使开封暂时无虑,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来,官军能否取胜?”

    周延儒心中明白官军很难取胜,但是实际战况他并不清楚,只是因为左良玉与东林人物素有关系,便赶快回答说:

    “以微臣看来,此次援兵齐集朱仙镇,人马不能算少,应该能获大胜。只怕文武不和耳。”

    崇祯一惊,问:“他们那里也是文武不和么?”

    “臣只是就一般而言。因为我朝从来都是重文轻武,文武之间多有隔阂,所以常常在督师、总督与总兵官、将领之间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对敌。这是常事,并非单指朱仙镇而言。如果文武齐心,共同对敌,胜利就可以到手。”

    “丁启睿、杨文岳都不能同杨嗣昌相比,这一点,朕心中甚为明白。如今只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战,纵然丁启睿、杨文岳都不如杨嗣昌,想来也不会受大的挫折。”

    周延儒附和说:“左良玉确是一员难得的大将,过去在战场上屡建功勋,陛下亦所深知。现在以微臣看来,朱仙镇这一仗也是靠的左将军效忠出力。”

    崇祯又说道:“那个虎大威,原是被革职的将领,朕赦他无罪,重新命他带兵,因知他是有用之将。想来这次他定会深感皇恩,不惜以死报国,不会辜负朕望。”

    “要紧的是左良玉。自从皇上封左良玉为平贼将军,他手下人马更多了。这朱仙镇战况如何,多半要靠左良玉。”

    崇祯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对于左良玉的骄横跋扈,不听调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这话他不愿说出来。他在心中总是怀着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着朱仙镇的捷音。

    周延儒见崇祯沉默不语,就想乘这个时候谈谈对满洲和议的事。他早就知道,陈新甲秘密地奉皇上圣旨,派马绍愉于四月间暗中出关,如今和议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为首辅,这样重大的国事,竟被瞒得纹丝不露,心中甚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对陈新甲有的不满,有的妒忌,有的则瞧不起他仅仅是举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语比以前更多起来。他今天进宫,虽是向皇上禀奏几个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和禁毁《水浒传》的情况,但也有意找机会探探关外和谈的消息。他见崇祯仍然无意谈及关外之事,便忍不住用试探口气说道:

    “如今关外,松锦已失,势如累卵,比中原尤为可虑。”

    崇祯又沉默一阵,答道:“关内关外同样重要。”

    周延儒仍是摸不着头脑,又说道:“倘若东虏乘锦州、松山沦陷,祖大寿、洪承畴相继投降,派兵入关,深入畿辅,进逼京师,局势就十分危险了。所以以微臣之见,中原固然吃紧,关外也需要注意。”

    崇祯不明白周延儒为什么突然对关外事这么关心,十分狐疑。停了片刻,他才说了一句:

    “慢慢想办法吧。”

    周延儒是个十分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刚才对局势的分析并没有错,十分合理,可是崇祯好像并不在意,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忧虑的神情。他顿时明白:议和的事已经成了定局!于是他不再停留,向崇祯叩头辞出。

    回到内阁,他想着这么一件大事,自己竟被蒙在鼓里,不免十分生气,也越发想要探明议和的真实情况。岂能身为首辅,而对这等大事毫无所知!他更换了衣服,走出内阁,来到朝房里,同一个最亲信的幕僚一起商议。他们的声音极小,几乎没人听到……

    几天以后,官军在朱仙镇全军溃败的消息报到了北京。崇祯震惊之余,束手无策,只得召集阁臣们到文华殿议事。大家都想不出有效的救汴之策,只是陈新甲尚有主见。他建议命山东总兵刘泽清援救开封,在黄河南岸扎营,控制接济开封的粮道。因开封离黄河南岸只有八里路,粮食可以用船运到南岸接济城内,开封就可长期坚守。他又恐怕刘泽清兵力不够,建议命太监刘元斌率领防守凤阳的京营人马速赴商丘以西,为刘泽清声援,再命山西总兵许定国火速东出太行,由孟津过河,直趋郑州,以拊李自成之背。崇祯对这些建议都点头采纳,觉得虽然朱仙镇大军溃败,只要陈新甲这些想法能够奏效,开封仍可继续坚守。

    阁臣们退出以后,陈新甲独被留下。周延儒因为没有被留下,想着必是皇上同陈新甲谈论同满洲议和之事。他回到内阁,想了半天,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在文华殿内,崇祯挥退了太监,小声向陈新甲问道:“那件事情到底如何?马绍愉的人怎么还未到京?”

    陈新甲赶快躬身说:“请陛下放心。马绍愉已经派人给微臣送来了一封密书,和款已经拟好,大约一二日内就可将和议各款命人送到京城。微臣收到之后,当立即面呈陛下。是否妥当,由圣衷钧裁。如无大碍,可以立刻决定下来,臣即飞檄马绍愉在沈阳画押。不过到时恐怕还得有陛下一道手诏,谕知马绍愉或谕知微臣,只云‘诸款尚无大碍,可相机酌处’。”

    崇祯问:“不是已有密诏了么?”

    陈新甲说:“微臣所言陛下手诏是给虏酋看的。虏酋不见陛下手诏,不会同意画押。”

    崇祯点头说:“只要各议款大体过得去,就可以早日使马绍愉在沈阳画押。为使虏酋感恩怀德,不要中途变卦,朕可以下一道手诏给卿。”

    陈新甲说:“皇上英明,微臣敢不竭尽忠心,遵旨将款事办妥,以纾陛下东顾之忧!”

    崇祯稍觉宽慰,点头说:“如此甚好。卿下去吧。”

    陈新甲辞出后,崇祯并没有回乾清宫,而是立即乘辇来承乾宫看望田妃。

    田妃事先知道皇上要来,趁着今日精神略好,便命宫女替自己梳妆起来。她尽管病重,十分消瘦,但头发还是像往常一样黑,一样多。云鬟上插了朵鲜花,脸上薄施脂粉。脸上虽然病容憔悴,一双大眼睛仍然光彩照人。崇祯来到时,她勉强由宫女搀扶着,伫立门外,窗外鎏金亮架上的鹦鹉又像往日一样叫道:

    “圣上驾到!圣上驾到!”

    同时有一太监传呼:“接驾!”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已跪到院中地上。田妃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也跪了下去。崇祯见田妃带病接驾,十分感动,亲自扶她起来。坐下以后,他打量田妃今天特意命宫女替她梳妆打扮一番,可是毕竟掩盖不住长年的病容。田妃不断地强打精神,还竭力露出微笑,希望使崇祯快乐。过了片刻,田妃看出崇祯的忧虑未减,不禁心中沉重,明白皇上看出来她的病已经没有指望。她想着十几年来皇上对她的种种宠爱,而今天这一切都快完了,心中一阵难过,脸上的本来就出于勉强的微笑立时枯萎了,僵死了。她眼睛里浮出了泪花,只是她忍耐着不使泪珠滚落。崇祯回避了她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今天感到精神好了一点没有?”

    田妃轻轻点头,不敢说话,怕的是一开口说话,就会流泪和泣不成声。崇祯告诉她,已经命张真人暂不要回龙虎山,仍在长春观为她建醮祈禳。田妃赶快谢恩,但心里明知无效。她安慰崇祯说:

    “皇爷这样为臣妾操心,臣妾的贱体定可以支撑下去。只要太医们尽心配药,再加上满京城的寺、观都在祈祷,病总会有起色的。”

    崇祯勉强装出一丝笑容说:“只要爱卿心宽,朕的心也就宽了。”

    崇祯因为国事太多,在承乾宫稍坐一阵,就回到乾清宫省阅文书。晚膳以后,他心中很闷,坐立不安。他想去坤宁宫,又想一想不愿去了;想召一个什么妃嫔来养德斋吧,又觉得没有意思。这到处是雕栏玉砌的紫禁城中,如今竟没有一个可以使他散心解闷的地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翊坤宫袁妃那里。他想起两三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夏季,他有一天晚上到了袁妃宫中,在月光下袁妃穿着碧色的轻纱衣裙,身材是那么苗条,脸颊和胸部又是那么丰满,他让袁妃坐在对面,一阵微风吹过,他闻到一股香气,是那么温馨。袁妃的一颦一笑,又显得那么敦厚。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站了起来,准备带着宫女们立即往翊坤宫去。可是刚刚走出暖阁,他又矛盾起来:国事如此艰难,哪有闲心到翊坤宫去!但是他实在六神无主,百无聊赖,继续向前走,走出了乾清宫正殿,到了丹墀上,才决定哪儿都不去了。他在丹墀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不许别人惊动他。快到二更时候,忽然有一个太监来到面前,跪下禀奏:

    “陈新甲有紧急密奏,请求召见。”

    崇祯一惊,但马上想道:既是进宫密奏,大概不会是河南的坏消息,一定是马绍愉的密奏来了。他立即吩咐说:

    “命陈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见。”

    夜已经深了,从神武门上传来鼓声两响,接着又传来云板三声。在武英殿西暖阁内,只有崇祯和陈新甲在低声密谈。太监们都退出去了,连窗外也不许有人逗留。

    崇祯坐在镶着金饰的御椅上,借着头边一盏明角宫灯的白光,细看手中的一个折子,那上面是陈新甲亲手誊抄的马绍愉所禀奏的和议条款。原件没有带到宫内,留在陈新甲家中。崇祯把这个文件看了两遍,脸色十分严肃、沉重。

    陈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脸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军事上将毫无办法,他这做兵部尚书的大臣就很难应付。

    崇祯心中一阵难过,想着满洲原是“属夷”,今日竟成“敌体”,正式写在纸上。这是冷酷的现实,他不承认不行,但是由他来承认这一现实,全国臣民将如何说?后世又将如何说?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与“东虏”订立和议之约!……

    他又对和议的具体条款推敲一番,觉得“东虏”的条件还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来说,“吉凶大事,交相庆吊”,实在比宋金议和的条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赠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两于清朝;清朝赠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于明朝。”他最初感到“东虏”要的金银太多了,目前连年饥荒,“流贼”猖獗,国库空虚,哪里负担得起?但转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来侵犯,局面将更难收拾。随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觉得有的条款尚属平等互利,并不苛刻,惟独在疆界的划分上却把宁远以北许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给清方,不觉从鼻孔哼了一声。

    崇祯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将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难以同意。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

    陈新甲从地上轻声问道:“圣衷以为如何?”

    崇祯说:“看此诸款,允之难,不允亦难。卿以为如何?”

    “圣上忧国苦心,臣岂不知?然时势如此,更无善策,不安内何力攘外?”

    “卿言甚是。朝臣们至今仍有人无术救国,徒尚高论。他们不明白目前国家内外交困,处境十分艰危,非空言攘夷能补实际。朕何尝不想效法汉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尝不想效法周宣王、汉光武,做大明中兴之主,功垂史册?然而……”

    陈新甲赶紧说:“对东虏暂缓挞伐,先事安内,俟剿贼奏功,再回师平定辽东,陛下仍是中兴圣君,万世景慕。”

    崇祯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自从松、锦失守,洪承畴投降满洲和朱仙镇溃败以来,他已经不敢再希望做中兴之主,但愿拖过他的一生不做亡国之君就是万幸。只是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现在听了陈新甲的话,他感到心中刺痛,低声说道:

    “卿知朕心。倘非万不得已,朕岂肯对东虏议抚!四年前那次,由杨嗣昌与高起潜暗主议抚,尚无眉目,不意被卢象升等人妄加反对,致抚事中途而废,国事因循蹉跎至今,愈加险恶。近来幸得卿主持中枢,任劳任怨,悉心筹划,对东虏议抚事已有眉目。倘能暂解东顾之忧,使朝廷能在两三年内专力剿贼,则天下事庶几尚有可为,只恐朝臣们虚夸积习不改,阻挠抚议,使朕与卿之苦心又付东流,则今后大局必将不可收拾!”

    陈新甲说:“马绍愉大约十天后可回京城。东虏是否诚心议和,候绍愉回京便知。倘若东虏感陛下恩德,议和出自诚心,则请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议,命马绍愉恭捧陛下诏书,再去沈阳一行,和议就算定了。”

    “马绍愉回京,务要机密,来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后,再由朕向朝臣宣谕不迟。”

    “微臣不敢疏忽。”

    陈新甲从武英殿叩辞出来,由于深知皇上对他十分倚信,他也满心感激皇恩,同时也觉得从此可以摆脱内外同时用兵的局面,国运会有转机了。

    崇祯随即乘辇回乾清宫。因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阁,直接回到养德斋。魏清慧回禀说刚才田娘娘差都人前来向皇上启奏,她今日吃了太医们的药,感觉比往日舒服,请皇爷圣心放宽。崇祯“啊”了一声,不相信医药会有效。但是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骂道:“太医院里尽是庸医!”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他脱衣上床,打算睡觉。当宫女们退出后,他忽然想起来开封被围的事,又没有瞌睡了,向在外间值夜的太监吩咐:

    “快去将御案上的军情文书全部拿来!”

    第四十七章

    在被围困的开封城中,一交六月,粮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难起来。一般小户人家简直没法过生活。有钱人家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越囤积,粮食越恐慌,粮价越上涨。粮商们因为粮食的来路已断,不愿把全部粮食卖完,往往借口没有粮食而把大门关了起来,哄抬市价。官府起初三令五申,严禁粮食涨价,要粮商一定得按官府规定的价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粮店闭门停售。随后官府就严禁粮商闭门停售,价格可以不限。这样一来,粮价就像洪水泛滥,不停地上涨。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买到粮食,穷家小户望天无路,哭地无门,只好等着饿死。

    巡抚高名衡害怕这样下去,会引起饥民暴动,便将处理粮价的大事交给黄澍经管。黄澍决定从严法办几个粮商,压住涨风。他很快就查明南门坊粮行的掌柜李遇春是全城粮商中的一个头儿。此人因为一只眼睛下面有块伤疤,绰号叫“瞎虎”。他原来同黄澍手下的一些人颇有来往,自从开封被围,他在这些人的纵容下,操纵粮价,大发横财。自然,有些银子也到了黄澍手下人和各衙门官吏的手中。黄澍对李瞎虎同自己手下人之间的勾当也很清楚。但目前全城人心惶惶,如果不将李瞎虎这样的首要粮商镇压几个,可能会激起民变。

    黄澍事先禀明巡抚和巡按,亲自带领兵丁和衙役,突然来到南坊李家粮行,将李瞎虎捉到,绑在十字路口,当着围观的人群摆了公案,亲自审问。李瞎虎睁眼望望,在黄澍左右见到好些熟识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势下,他们谁也帮不了他的忙。于是他只得装出非常老实的样子,向黄澍磕头哀求,表示愿意献出几百担粮食,只求饶他不死。但黄澍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杀一儆百,也为了借粮商的一颗人头收买民心,怎么能够手软?他拿起惊堂木将桌子一拍,说:

    “我今天不罚你粮食,就罚你一颗人头,以平民愤。还要拿你做个样子,看哪个粮商再敢闭门停售,哄抬粮价!”

    这样,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开封在围城中粮价疯涨的罪责全推在以李瞎虎为首的粮商身上,当场将李瞎虎的头砍了。

    经此一杀,果然各家粮行暂时不敢闭门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粮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买粮的人总是天不明就赶赴五坊,家家粮行前都是拥挤不堪,挤不到前边的就沿街排队。实际上多数人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有那些力气大、会挤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买到一点。每天都有人为买粮食而打架斗殴,每天都有人被踩伤,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众多的平民百姓既无钱买粮,又买不到粮,每日仅能一餐,而且一餐也只能吃个半饱。城内原有许多空旷的地方,长着野草。近日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挖野草,但人多草少,没几天就被挖光了。如今开封的人心与前两次被围攻时大不一样。那时开封城中不怕缺粮,如今缺粮了。那时许多老百姓听了官府宣传,都以为李自成的人马奸掳烧杀,十分可怕,所以甘愿与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经过了这几个月,人们逐渐看清,闯王的人马其实军纪甚好,十分仁义,只有罗汝才的人马骚扰百姓,掳掠妇女,但他的人马也得听闯王的军令,也许闯王会不让他的人马进城闹事。因为缺粮已成现实,又有了这些想法,开封的一般平民百姓对于守城之事不再热心,特别是那些穷苦人家,在饥馑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闯王进城。

    张德厚家里在五月底的时候用各种办法存了点粮食。那时当铺还收东西,他家里能够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粗细粮食。近来勉强度日,一日只吃两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头子有病,能够吃点细粮;五岁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让他多吃一点,别人全是半饱,眼看着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来。

    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里啃黑馍,老头子望望大家说: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粮食你们吃罢,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说着,用他干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块黑馍掰开,偷偷地分一大半给五岁的孙子小宝,一小半给八岁的孙女招弟。孩子们正吃着,香兰看见,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还想打小宝,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扬了扬,放了下来。招弟平常就吃不饱,现在爷爷塞给自己小半个黑馍,还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来。祖母看着伤心,也大哭起来。香兰心中后悔,也忍不住哭起来。老头子在一旁流泪叹气,伤心地责备香兰:

    “迟早一家都会饿死。是我给孩子们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让孩子们渡过这场大劫,咱们张家就有一线希望。”

    这时,恰巧霍婆子从外面回来,照例又来到后院,把外边的消息告诉张家。她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告诉他们:明日东岳庙施粥,每人一碗。她说她是要去的,又劝张德厚的母亲和香兰也去。起初香兰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说: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脸皮一厚,拿着碗挤进去,人家施舍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兰心想,小宝和招弟确实也饿得够可怜了,如能领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点,回来救一救孩子们也是好的。这么想着,她就决定要跟霍婆子去。张德厚的妹妹德秀听说嫂子要去,又想着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饥饿,便对母亲说:

    “妈,我也随着你们一道去。”

    霍婆子说:“姑娘,你只管拿着碗去。乱世年头,讲什么大闺女不能出三门四户。常言道,‘大街上走着贞节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么?何况这是领粥去,又不是去闲逛大街。像我这个人,三十多岁时就守寡,婆家娘家全无依靠,既要为丈夫守节,又要吃饭,十几年来自家天天抛头露面,为生活奔波。尽管我串东家,走西家,可是没人对我拨弹一个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着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妈妈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又想着孩子们确实快饿倒了,就同意让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还不明,东岳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饥民。到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还有抽泣声、啼哭声、呼喊声、吵嚷声。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瓷碗。开封官府故意在东岳庙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实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责。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为什么不分在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后,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领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怀着对官府感恩的心情而来,后来看到人这么多,而且越来越多,大家就开始抱怨起来,说:“像这样情形,有多少人能领到一碗粥呢?”

    天明以后,饥民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东岳庙来。东岳庙附近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已经有老人和小孩被挤伤、挤倒,然而很久都没有开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时过后,上边烈日当空,人人饥饿干渴,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长干枯的手,每只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瓷碗,每个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可是许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挤不上去,反而被别人挤往后边,有的被挤倒地上,随即发生了互相践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哭声、骂声、惨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

    香兰半夜就起来准备,她用杂面蒸了几个馍,留给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宝,一人一个,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个,然后随着霍婆子出门。在出门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宝一眼,在小宝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庞,她止不住滚下眼泪。

    天色麻麻亮,还有星星。在往日这个时候,院子里已不断地有鸡叫声。如今所有的鸡都被杀了,反正自己不杀,别人也会偷,而且留着也没有粮食喂。杀了以后,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几天,但从此小宝就没有鸡蛋吃了,院里也再听不到一点鸡声。她们在寂静中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那只小花狗也跟着她们跑到大门口,但是她们走出大门后,它却不敢跨过门槛,胆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赶快退了回来。三天以前,大黄狗被几个兵丁闯进来硬行拖走了,拖走时一路惨叫,直到走出大门很远,还从胡同里传来可怜的叫声。这给小花狗的印象很深,从此只要有生人来,它就夹住尾巴,浑身打颤,赶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门,只敢站在门里边,朝空荡荡的街上偷偷张望。

    张德厚送她们出来,一直望着她们去远了,才把大门关好。想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从来没有到人群中抛头露面过,而现在只好跟着霍婆子一起去领粥,他既感到伤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内院西屋,他无心再睡,可是没有灯油,又不能点灯读书,只好坐在桌边,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着:今年能不能再参加乡试?大概不能了。那么,下次乡试一等又是三年。这么想着,他伤心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字的,多年的教书生活,使他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但现在天还未明,无法写字,他只好在心里默诵读过的八股文和古文。读着读着,他就习惯地摇头晃脑,诵声琅琅,很富于抑扬顿挫。蓦然想到如今正是围城的日子,全城几十万生灵都是朝不保夕,全在忧愁凄惶中,他这样天不明就读书,被邻居们听见不好。于是他改为默诵,不敢再出声音了。

    天明以后,他开始研墨写字,写了三十个大字,又写了两百个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课。又过了一阵,招弟和小宝醒来,用带哭的声音喊着:

    “饿!饿!我饿!”

    “不要哭,我弄东西给你们吃。”

    张德厚安慰了孩子们几句,就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家里柴火早已经烧光了,只好劈家具当柴烧。开水烧好后,他先端一碗送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就着开水吃点干馍。近两三天,老头子的身体比先前更差了,看见儿子送开水来,就挣扎着从床上靠起来,说道:

    “你不要多为我操心。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是该死的人了。看来这次开封被围,不是短时间能够了结的。等到开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城会不攻自破。”他又压低声音说:“围城久了,说不定城里会有内变。不管怎样,你要把小宝照顾好,咱张家就有希望。你媳妇是个贤慧人,宁死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一起千方百计保住小宝,我们张家就不会断子绝孙。我是家中累赘,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们可以少操一份儿心。你们,儿呀,要好生照料小宝!”

    张德厚听了,十分难过,一面哽咽,一面拿话安慰老人。老头子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张德厚又回到厨房,端了两碗水,让招弟和小宝也起来喝水、吃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开水泡了一些馍吃。一面吃一面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暗自伤心,流下了眼泪。后来他随手取了一本书,一面看一面圈点,左手仍然拿着那个黑馍慢慢地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小宝正站在他的身边,两个圆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的馍。小宝的后面站着招弟,招弟旁边是那只小花狗,眼睛也都望着他手中的馍。特别显得可怜的是招弟,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么事情她总是让弟弟。刚才,父亲把母亲留下的黑馍给了她和弟弟一人一个,弟弟没有吃饱,她也没有吃饱,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馍分了小半个给弟弟。如今见弟弟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她不想过来,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后边来。张德厚望着孩子们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馍又分了一半给小宝,另一半给招弟。小宝接过馍,立刻说道:

    “爹,你的馍上有许多墨汁。”

    张德厚低头一看,果然有许多墨汁,是他刚才看书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砚瓦中的墨汁当成了往日吃惯的辣椒汁,用馍蘸墨汁吃了几口。他哄着孩子说:

    “小宝,你吃吧,吃了墨汁读书心灵,长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张德厚分馍时几次摇动尾巴,但最后发现没有它的份儿,失望地走了。

    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张德厚继续看书,感到肚中十分饥饿。他知道香兰另外还藏着馍,那是她平时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愿动它。心中饿得发慌,只好再喝些开水。

    时间慢慢地过去,日头移到正南了。以前,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自己一直在饿着。孩子们虽然早上吃了一些馍,现在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意玩了。招弟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小宝不时地向张德厚哭道:“我饿!我饿!”他只好把小宝搂在怀里,拿些别的话哄他。

    中午过去了,母亲、妻子、妹妹都还没有回来,到底领到粥没有呢?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妈妈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到了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又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向胡同中张望了一阵。她们仍然没有踪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里屋,想看书,看不下去。

    大约未时过后,他忽然听见前院有叩门声,赶快跑出去把大门打开,果然是母亲和香兰、德秀回来了。霍婆子没有回来。母亲是由香兰、德秀搀扶着回来的。张德厚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把母亲搀住,扶进堂屋坐下,忙问是怎么回事。香兰和德秀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在开始领粥的时候,人群一拥向前,将母亲挤倒地上。幸赖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来,但已经被踩伤了。德秀也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只有香兰拼命挤上前去,领到了一碗粥,三个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领到了一碗粥,倒在她们的碗里,让她们带回给爷爷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又拿着空碗挤向前去,说是要再领一碗带回来给王铁口的老婆吃。

    这时老头子从里间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出来。一见老妻伤得很重,不禁哭了起来。德厚、香兰、德秀也哭了起来。招弟和小宝也偎在香兰的身边哭。香兰边哭边把霍婆子给的那碗粥又分成几份,捧给公公一份,剩下的给了丈夫、小宝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只出虚汗,便靠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张德厚回到房里。他知道香兰累了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饿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难过,责备香兰不该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馍省下来,偷偷地塞给他和小宝。但他不敢大声说,怕被父母听见。香兰比刚才更觉头昏,两眼冒出金星,听了德厚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着黑馍的地方,仍然不愿去取。趁着张德厚又走出去的当儿,她走到一个瓦缸旁,从里边抓起一把糠来,放在碗里,用凉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尽管那糠难以下咽,但吃下去后,过了一阵,头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后来,张德厚又回进房来,见她稍好一点,含着泪对她小声说道:

    “小宝娘,看来爹的病不会好了,也许活不多久了;娘给踩伤,看来也很难好起来。如今最可怜的是小宝。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够让他饿着?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啊!”

    香兰悲哀地望望丈夫,说:“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没有了大人,孩子怎么过活下去?”

    德厚说:“不管怎么,咱们总得让小宝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宝,咱张家就不会断根。”

    香兰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忽然愤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把咱们百姓也拖在里头,叫咱们怎么活?”

    德厚从来没有听他媳妇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吃惊,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谁告你说的?”

    “领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这样议论,说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苦了咱们小百姓。”

    “小宝娘你可不要乱说!姓朱的是当今皇上。我们读书人总要有一个忠心,宁死不能对皇上有丝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讲一个‘忠’字。”

    香兰不敢分辩,心里总觉得这个“忠”字十分渺茫,不能当饭吃。可是她自从结婚以来,没有违背过丈夫的意思,所以尽管心里有许多疑问,也不敢说出口来。

    官府在东岳庙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儿童被践踏死的有几十人,挤伤踏伤的有几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领不到一碗粥,倒卧路旁,**哀号。第二天,黄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领乡约五人、社长一人、吏目三人,带着许多衙役和丁勇,维持秩序。但情况仍然很乱,挤倒挤伤的人还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后就停止了。

    在初八、初九这两天,香兰又随着霍婆子半夜就往东岳庙去,先占好地方,守候在粥厂前边,所以每次都抢到了一碗粥。但是妹妹德秀从第二天起就不愿去了,她没有说出原因。父母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勉强她去。霍婆子和香兰心照不宣,都知道一定是在昨天向前挤的时候,有什么年轻男子趁机会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所以这姑娘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去。

    施粥停止以后,开封百姓更加感到绝望。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靠着施粥活命,而是因为这施粥一停止,就意味着开封从此进入了绝粮的可怕时期。过了一天,官府要搜粮的谣言传遍全城,有些地方确实已经开始搜粮,现在除了个别达官贵人和有钱有势的乡绅之外,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实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担心什么时候会来搜粮,把秘密贮存的救命粮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饿死。

    张德厚家中的粗细粮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义军重新围攻开封后,设法抢购来的。如今要搜粮的风也吹到了他们这里。当天夜里,趁着更深人静,张德厚夫妇将这些救命宝贝装进缸中,埋到地下。夫妇两个都是久饿之人,身子无力,加上德厚又是一个自幼读书的人,没有劳动过。所以等他们在茅厕的墙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又填上土,天已经亮了。德厚累得直喘气,浑身虚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叹口气说: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兰说:“他们守城,五天一轮。他已经去了四天,今天该下城回来了。”

    正说话间,临街大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随即又传来王铁口的咳嗽声。香兰赶紧跑出去开了大门。王铁口手上拿着两个馍,走了进来。这两个馍比较白,原来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门卜卦,临走时人家送了他几个馍。在目前,送馍的事已经很难得了。他把两个馍递给香兰。香兰连声道谢,赶紧把一个送到上房,留下一个,准备让丈夫、小宝和招弟分吃。

    张德厚给王铁口倒了一碗开水,问道:“铁口大哥,你去抚台衙门卜卦,到底吉凶如何?开封有无要命风险?”

    王铁口哈哈大笑,说:“老弟,目前我们都不晓得开封将会如何。实话对你说吧:卜卦有时准,有时不准。要真是那么准,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还来摆摊子?你问开封将来有没有破城的危险,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到时再说吧。不过我对那些做官的富人说起来,总要找些吉利的话安慰他们,使他们宽心。如果我说,李闯王必进开封,那岂不是惹祸上身?我们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样自找麻烦呢?这是对你老弟说的实话。”

    张德厚又问:“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王铁口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德厚过目。德厚打开一看,原来是李自成的一个晓谕,上面写道: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伐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张德厚看过这一道晓谕抄件,沉默不语,他不明白李闯王的用意是真是假。按一般常理推测,既然是围困开封,就应当把城内困得没有办法,不攻自破;怎么会忽然自己提出来,让城里的老弱妇女出五门采青?这不是困死,而是放生。自古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不能相信李自成会这样仁义,但晓谕又是明明白白地这么写着,使他感到摸不着头脑。

    香兰在丈夫看晓谕的时候,站在身后也看晓谕。她识字不多,不能看懂,但丈夫念出来的晓谕,她听得明白。这时她望望丈夫,又望望王铁口,小声问道:

    “李闯王真会这样仁义么?”

    张德厚脱口而出:“不知这闷葫芦里卖的啥药?”

    王铁口捻着胡子,慢慢说道:“我看这个晓谕是出自诚意。”

    德厚问道:“何以见得?天下竟有这样仁义的流贼?”

    王铁口笑了一笑,说:“德厚,你是秀才出身,应该知道有句俗话,叫做‘胜者王侯败者贼’,安知今天这个流贼就永远是流贼?”他看见张德厚一脸惶惑的神情,便接着放低了声音说:“如今的贼就比官军讲仁义,不像官军扰民,所以才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之谣。这句民谣很流行,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张德厚摇摇头:“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岂自今日!”

    “可是……”

    “德厚,你这个人只晓得读书,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边的事儿你不打听,只怕耽误了你的举业。别人的话送到你耳朵里头,你都只当耳旁风!”

    张德厚叹了口气:“唉,读书人没有用,一脑袋四书、五经……”

    王铁口赶快截住说:“不然,不然。只要能过此围城大劫,你不愁没有登科扬名的日子。不管谁坐江山,都得用读书人,都得举行乡试、会试,选拔人才,你愁什么?”

    张德厚感慨地说:“可是我自幼读圣贤书,略知忠君之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被王铁口拦腰打断:“嗨!老弟,你又糊涂了,你不过是个秀才,又没有吃朝廷一天俸禄,犯不着死抱着‘忠君’二字。”

    张德厚被王铁口一句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觉得王铁口说得有理。确实,自己没吃过朝廷一天俸禄,三次乡试都没有中,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算不上大明皇上的臣子。这“忠君”可以讲,也可以不讲,和那些已经做了官的人到底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他还是不愿说出口,仿佛有了这种想法,违背了自幼所受的圣贤教导。于是,他又问道:

    “外边对这晓谕有何议论?”

    “外边么?十个人有九个人认为,李闯王准许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连官府也……”

    “官府如何?”

    “官府也信以为真。”

    “何以见得官府也信以为真?”

    王铁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里!刚才官府已经出了告示,严禁闯王的晓谕流传民间,倘有私传晓谕者一律问斩,还严禁谣言。看起来,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争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晓谕百姓:从明天起,每日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时,五门齐开,戌时关闭城门。这不是连官府也相信李闯王的晓谕么?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闯王的晓谕,只说这是上宪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张德厚听了连连点头,心中开始恍然,觉得目前局面确实与他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可是他还是有点担心,便又问道:

    “会不会有贼兵混进城来?”

    王铁口淡淡一笑:“德厚,你放心吧,城门稽查森严,青壮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进来,何惧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门上传来叩门声,王铁口正要回家去看看瘫痪的妻子,便顺便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铁口站在前院小声说了一阵,又把自己的破篮子放回东屋,然后来到内院西屋,将明天要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的事告诉张德厚夫妇,并说她明天也要出城采青,将替他们带回来一把野菜。

    香兰望望丈夫,意思是问: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霍大婶出城采青。张德厚十分犹豫,觉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说一个字。霍婆子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对香兰说:

    “你明天暂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样,你是年轻人,不像我已经是老婆子了。何况我的脚又大,走惯了路。你再等两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没有事儿,闯王的人马确实保护城中的采青妇女,那时你再随我出城不妨。”

    香兰本来心中也有点害怕,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就决定不去了。她轻声问道:

    “霍大婶,你要出哪道门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说:“出西门。”

    张德厚问:“为什么不出宋门或南门?这两道门都离得近些。或者出曹门也可以。西门那么远,你为什么要从那里出城呢?”

    霍婆子笑着说:“你真是个秀才先生。我可仔细想过了:上次开封被围,曹操的人马驻在东边和南边,宋门外和南门外都驻扎有曹操的人马,游骑也常到曹门外。这一次,看来他们还会在禹王台一带驻扎老营,虽说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张德厚笑道:“大婶,你既是大老婆子,还怕他们么?”

    霍婆子也笑起来,说:“看你说的,虽然大婶是个老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粮当兵满三年,看见母猪当貂蝉。’那曹操的人马军纪向来不好,能掳掠年轻妇女当然掳掠年轻妇女,掳不到时说不定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拉去。你大婶还想死后清清白白地去见你霍大叔,所以我宁肯多走几里路,要出西门采青。”

    德厚夫妇听了霍大婶这番话,感到很有道理。香兰又说道:

    “霍大婶,你明天出城去试一试。倘若有年轻的娘儿们出城采青,没有出事,我后天也随你去。如今救一家人的性命要紧。”

    “你别急。我明天出城打算走远一点,摸摸实情。倘若一切无碍,闯王人马看见采青的妇女们确实规规矩矩,尽心保护,以后我一定带你出城。”

    香兰和德厚都从心里感激霍婆子,连声说道:“这样好,这样好,过两天后跟你出城。”

    第二天五更,天还没亮,霍婆子就动身了。香兰也早早起来,将她送到大门口,望着她走出小街,一直望到看不见她的影子,方才闩好大门,心里暗暗祝祷着霍婆子黄昏时平安归来。回到里屋,她望望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她是多么盼望也出城去采青啊!

    霍婆子沿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里路,当来到开封西门时,太阳已经有城头那么高了。城头上和城门洞站着许多兵丁,都有军官带领,还有许多丁壮,由绅士们带领。城门开了一条缝,只能过下一个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专门有一二十人在城头上管着绞吊桥的绳索。

    采青的人正在陆续出城,但是城门口并不拥挤。因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轻妇女,大都不敢出来。虽有一些少妇被饥饿逼得没有办法走出城来,那都是容貌比较丑的,穿着破烂的衣裙,故意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其余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拄着拐棍,着篮子。也有不少小孩跟着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上的女孩几乎没有。两次开封被围,老百姓还没有一次像这样在战争期间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后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儿。而且大家不仅害怕闯王人马,也害怕城里的官军和义勇。

    看到这种情形,霍婆子暗中庆幸她没有贸然带香兰一起出来。她想,香兰年纪又轻,长得又俊,万一有个好歹,她怎么对得起张家一家人啊!

    过了吊桥,就是西关。原来这里有一条街道,一大排房子,如今全光了。那还是开封第二次围城时候,城中官绅乘着闯王人马还未到达,下令把这里的房屋全烧毁了,为的是不让义军占领西关,站在房子上向城中打炮。当二月中旬开封解围之后,官府又干脆下令把这里所有的砖墙都拆了,将砖头运进城内,一部分砖头用来在空地上盖临时的棚子住人,一部分运上城头作为守城的武器。西关的树木也都锯光了,如今只看见一片空旷。

    霍婆子过了西关,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向四处张望。她原以为在西关外会遇见闯王的人马或一些游骑,所以一路走着,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没有想到竟是一片旷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边,都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更没有看见一个李自成的人马。霍婆子又举目向远处看看,因为有大堤隔住,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处,分明有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飘动。霍婆子更放了心,想道:“李闯王果然军纪严明,没有一个散兵游勇出来扰害采青的百姓。”

    因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将她的大篮子采满了。她感到十分干渴,也很饥饿,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弄点水喝。她回到西关,找到了一座井台。可是打水的辘轳早被拖走了,别的工具也都被拿走了。井台上长满青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在这里打水了。她正感到失望,忽然在青草中发现有一个木梆子,上面还有一段木把。这木梆子是约摸不到一尺长的木头,中间挖空,系着绳子,是专门为过往行人饮水方便准备的。因为很久无人使用,如今已经干裂了。霍婆子喜出望外,赶快将这木梆子拾了起来。木梆子上原来有许多绿苔,因为长久未用,已经变成黄色。霍婆子就用这个木梆子从井里打水,连着打了几次,才压下去喉中的干火。而经过打水以后,那上面的绿苔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颜色。霍婆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喝过水后,就把这木梆子系在井台边上,让别人来了还可使用。干完这些事后,她坐了下来,掏出一个黑馍充饥。

    正吃着,有一个老太婆也往井旁走来,还没有走到,身子一晃,站立不住,就坐了下去。霍婆子望见,吃了一惊,赶快跑去搀扶。一看就知道这老婆子是饿晕了。她把她勉强搀起来,扶到井台旁坐下,把自己刚刚吃了几口的黑馍递给老婆子,又用木梆子替她打了凉水喝。那婆子喝了几口凉水,吃了一点黑馍,眼睛望着霍婆子,泪珠从眼角滚下,难过地说:

    “你也是穷人,你把干粮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我比你到底年轻几岁,身子比你壮。我还可以饿着回城,你不吃不行了。我不能看着你饿死啊!一家人还等着你带野菜回去吃呢!”

    那老婆子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说:“大嫂,你不是光救我一个,也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全家早已没一粒粮食吃了。年轻人不能出来,只好让我这老太婆出来采青。大家都等着我带野菜回去救命。”

    霍婆子也心里难过,说:“采青只能吃几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老婆子叹口气说:“过一顿是一顿呗。只要今天饿不死,就挨它一天;明天没有东西吃了,只好饿死。这年头,在劫难逃,有什么办法呢?可怜我那个小孙女长得多好看啊,现在饿得肉都没有了。”

    “如今,千家万户都遭孽。人家争天下,咱老百姓也跟着受苦,还陪着丧了性命。”

    “是啊,我们是穷百姓,从来不管他姓朱的姓李的,谁坐天下,只要能过太平日子就行,可是如今只好陪着饿死。年轻男人还要抽去当义勇守城。我们是几代人受苦受罪,守城还不是为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霍婆子低声说:“大娘啊,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我是无儿无女的一个老寡妇,可是我心里明白,这些年轻人去守城,都是为了有钱人。不守吧,上边官绅不答应;守吧,实在对我们穷人没有一点好处。多守一天,就多饿死许多穷人!”

    那老婆子又喝了几口水,站起来说:“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我还要去采青。这半篮子野菜带回去不够吃两顿。”

    “大娘,你不要再去,把我这篮子里的分一些给你,你赶快回去吧。我比你年轻,我再去找点野菜不难。”

    “那怎么行?就这样吃了你的半块馍,我的心里已经过意不去啦。”

    “唉,大娘你说哪里话!我们说来说去都是穷人,能够帮上忙就帮些忙,你千万别在意。”霍婆子一面说着,一面就把自己篮子里的野菜抓出几大把,将老婆子的篮子塞满,又把老婆子搀起来,看着她往西门方向走去了,自己才起半空的篮子离开井台,回头往旷野走去。她因为把大半个黑馍都给了那个婆子,这时确实很饿,肚子里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实在没有办法,她就把篮子里的野菜拿一些放在嘴里嚼着,这野菜没有洗,带着泥土的气味,吃了以后,不大好过,所以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样,她一直走到大堤边,又采起野菜来。正采着,忽然附近一些采青的老婆子和小孩都奔跑起来。霍婆子抬头一望,看见大约一里外,有一队骑兵正在堤上向南走去,看来并不是向着她们这个方向来的。她知道不碍事,又蹲下去,继续挖了一些野菜,直到把篮子塞得满满的,这才回城。

    一进城门,就有很多人拦住她,出高的价钱买野菜。她坚决不卖。正要走开时,有两个当兵的排开众人,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强行从她篮子里拿了好几把野菜,分文不给,扬长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视,但没有办法。

    回到家里,她将野菜送一些到王铁口家里,又送一些到张德厚家里。张德厚的母亲自从上回领粥被挤伤以后,到现在还没有好,老头子的病也没有好。看见霍婆子送野菜来,一家人都十分感激。德厚的母亲说:

    “霍大嫂,你这么大年纪,好不容易采了这点野菜回来,还往我们这里送,这真是……”

    “都是老邻居了,别说这些话。明天我还要出城去,明晚再给你们送些来。”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还不太高,霍婆子又着篮子出了西门。这天采青的人很多,有许多年轻的妇道人家也出来了。近城二三里以内,到处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还有陆续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则因为近城处的野菜已经不多,二则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么动静,就壮着胆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边上,不少人怕遇见闯王的人马,又赶快回头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两个胆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们刚刚来到堤上,就看见从西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那两个老婆子知道这是闯王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就下了堤,慌张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胆怯,随即下堤,但刚刚逃到堤下,忽然听见堤上有声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们不扰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两个婆子已经跑远,没有听见这喊话。霍婆子听了,便不再跑了。她虽然胆子比较大,但这时心里很发毛,不知有什么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壮着胆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人都已经站在大堤上了。中间有两个人看来是两个头儿,一个戴着麦秸凉帽,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上。另外一匹枣红马,上面骑着个矮子。在他们的左右是几十个护卫的骑兵。两个当官的和那些骑兵,也都面带微笑,望着霍婆子,还有一些人在向远处采青的人们张望。

    霍婆子向他们打量了片刻,看清那个骑着青灰色战马的人,眼睛很大,鼻头和颧骨都很高,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个骑枣红马的矮个子,手上拿着马鞭子,好生面熟,但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是在大相国寺?还是在开封街上?……猛地她恍然明白过来,不觉又惊又喜,赶快对着他们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励自己:

    “不怕,不怕,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

    第四十八章

    将近黄昏时候,香兰仍不见霍大婶回来,不免担心,怕她在城外会遇到三长两短。正在盼望,熟悉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香兰一开大门,霍婆子闪了进来,回身将门关好上闩,一句话不说,向她住的东屋走去。香兰望着霍婆子,觉得她的神情跟往常大不一样,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而是什么很重要的新奇事儿,那脸上的神色似是兴奋,又似是神秘。香兰觉得奇怪,不知应不应该打听一下,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如今大家都是天天饥饿,天天愁闷,怎么霍大婶出去一天,采了一篮子野菜,就忽然变成这么一副不寻常的神色呢?霍婆子也注意到香兰一肚子难猜难解的神情,越发不急于先对香兰单独说出那事儿,便问道:

    “秀才先儿在不在家?”

    “他饿死也不管,还是一天到晚看书;不在家里,他能到哪里去?”

    霍婆子机密地说:“你大姐,快告诉咱们秀才先儿,我马上就去跟你们说几句体己话。”

    “大婶儿,你遇到了什么事儿?我从来很少见你这个样。”

    霍婆子笑了一笑,说:“你别管。你回去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罢,她就开了东屋门进去,一会儿包了一包野菜出来,往王铁口住的南屋走去。香兰站在二门口,一直好奇地注意着她的动静,只见她进到南屋,就同王铁口说起话来,后来声音变得很低。香兰就不再听下去,怀着奇怪的心情,回到自家屋里,对丈夫说:

    “霍大婶采青刚回,神色跟往日大不同,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又好像不是喜事,真奇怪!她待会儿要来跟咱们说的。”

    张德厚也感到不解,说:“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有退走的消息?”

    香兰摇摇头:“怕不会吧。李闯王这次围困开封,已经打败了左良玉,更没有官军来救,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离开开封呢?”

    张德厚也觉得李自成不可能无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转向书桌,继续读书。可是他毕竟不能安下心来,不时地听着二门口有没有脚步声,等着霍婆子来向他说说新闻。

    过了一阵,霍婆子捧着一包野菜来到了内院西屋,将野菜扔在地上,说:

    “这是今天采的一点野菜,你们先吃着吧,明天我还要出城采青。”

    香兰说:“俺们自己不出城,累大婶儿天天跑很远出城挖野菜,还要分给俺们,实在叫人感激不尽。”

    德厚也说:“大婶儿,你这是雪里送炭!”

    霍婆子说:“何必说这话?说了倒觉得你们把大婶儿见外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有困难互相关顾,这是正理。何况你们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人儿。”随即她使个眼色,对招弟说:“招弟,你带着小宝到上房找奶奶去玩。快去吧,我在这里要跟你妈说几句话。”

    招弟胆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宝恋妈不肯离开。霍婆子对他说:

    “小宝,你去吧,你去玩一阵,明天你霍大奶回来,给你带多多的野菜,青的野菜。”

    张德厚和香兰见霍婆子要把两个小孩撵走,知道必有要紧话说,便也哄小宝快到上房去玩。小宝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没有别人,忽然问道:“你们猜一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德厚和香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这题目没头没脑,不知从哪儿去猜。霍婆子心中高兴,又催他们:

    “你们猜呀,你们一定能猜到的。”

    张德厚忽然想起,以前听霍婆子谈过,她娘家有一个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十年前从家乡洛阳出外逃荒,以后就杳无消息。于是问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这时,王铁口笑眯眯地走进房来。看他的神气,好像他什么都清楚。张德厚赶快问道:

    “王大哥,你今日没去相国寺院中摆摊子?”

    “上午去摆了一阵。下午见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发烧,头也晕,所以我留在家里照料她。”

    德厚又说:“刚才霍大婶叫我们猜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哥哥,她却说不是的。铁口,这别人的心事你是最有办法的,你猜猜吧。”

    王铁口捻着胡须,轻松地微笑着,那神气是说,他不需要猜,已经全知道。香兰也耐不住了,说: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婶儿遇着谁了?你要知道,赶快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瞎猜啦。”

    王铁口笑道:“很新鲜,霍大婶已经对我说了。”

    张德厚忙问:“谁呀?”

    王铁口望望门外,又望望他们,这才凑近身子,极其机密地说道:“霍大婶遇见了李闯王和宋献策!”

    张德厚夫妇简直惊呆了,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铁口,又望望霍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向霍婆子问道:

    “大婶儿,你是老远地望见他们?”

    霍婆子说:“老远地望见还值得说?清清楚楚,三对六面!”

    香兰说:“我的天呀,你跟他们三对六面,不害怕么?怎么会遇到的?”

    霍婆子小声说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从大堤西面上来一群骑兵,中间两匹大马,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头目。那匹青灰色的战马上骑的是一个大个子,穿着箭服,戴着草帽,高鼻梁,浓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匹枣红马上骑着一个矮子,虽说矮,器宇却很轩昂。我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后来我忽然明白,啊,这不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绰号叫宋孩儿的那个人么?现在他是李闯王的军师了,我的天!人一混阔,神气大不一样!唉呀,我明白啦,那个左眼下有伤疤的就是李闯王!决没有错!”

    香兰忙问:“大婶儿,你害怕么?是不是吓瘫了?”

    霍大婶笑着说:“不害怕才怪哩!像咱这样的小百姓,看见芝麻子儿大的官都害怕,何况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闯王面前!你大婶儿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心里很慌,小腿也有点儿筛糠,赶快跪下磕头,不敢抬头,上句不接下句地说:‘闯王大人,军师大人,我这个穷老婆子给你们磕头行礼!……’”

    张德厚问道:“他们同你说话么?”

    霍大婶说:“他们可一点儿不拿架子。宋矮子先开腔,在马上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大嫂,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闯王、我是军师呢?’听见他的笑声,还有那样口气,我不再害怕了,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军师大人那样能掐会算的本领,可是我在开封城中住了半辈子,见人多了。你老不认识我,我可看见过你老。’宋矮子又笑起来,说道:‘对,对。我从前隐于鹁鸽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你……’”

    王铁口忽然醒悟,截断霍大婶的话头说:“啊,大婶,你听错了。献策不是说隐于鹁鸽市,是说他‘隐于卜筮’。”

    “他不是在鹁鸽市住过么?”

    “他是在鹁鸽市住过,在鼓楼街也住过,第四巷也住过,可是‘隐于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话,不是说在鹁鸽市隐居过。如今宋献策大阔啦,再提起从前卖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说那是混饭吃,像我王铁口一样没出息。他将自己说成是‘隐于卜筮’,那身份就显然不同了。”

    霍大婶笑着说:“哟,我的蚂蚱爷!你们喝过墨汁儿的人,说起话来竟有那多的讲究!”

    德厚说:“大婶儿、铁口哥,你们都不要说那些不干紧要的题外话,请大婶儿快将遇见他们两人的事儿说清楚。大婶儿,你快说清楚!”

    霍大婶神色严重地嘱咐说:“我只对你们说一说,任谁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你们见了别人,千万要口风紧,说出一个字就会有杀身之祸!”

    大家同时点头,说:“决不能走漏消息!”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宋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宋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土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入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入大堤,轻则二十军棍,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丁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入大堤以内。”

    ……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德厚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入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入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欢,也无倾谈之缘,不料宋献策竟然还心中有他。他于是感慨地说:

    “唉,你们都不清楚,献策兄这个人,十分不凡。他有学问,有抱负,有肝胆,有义气,平常总是救人之难,远非一般江湖中人可比。如今被李闯王拜为军师,言听计从,将来准定是开国……”说到这里,王铁口马上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很危险,就突然住口了,但大家心中都明白,一齐点头。

    霍婆子又说道:“他还提了一些江湖上人的名字,问是不是还在大相国寺。有些是我知道的,像陈半仙、赛诸葛、赛伯温等,他们都在相国寺摆摊子。他又问起,‘铁口的日子还好过么?’我说:‘还不是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有出头之日。铁口的日子比别人还难过,老婆半身不遂。’”

    王铁口说:“只要我不饿死,城破之后,我见到献策兄,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

    霍婆子听王铁口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他老婆的事,就对铁口说:“铁口,你家大嫂这两天常常发呆,呆一阵就流眼泪。我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她就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有用的人,多了一张嘴;要是少她这一张嘴,你说不定还能熬过这一劫。我听她这话很不妙,铁口,你可要留心啊!”

    王铁口心情很沉重,叹口气说:“是的,我也知道她有那个心思,所以我常常出去后记挂着家里。今天下午没有出去摆摊子,就是因为我很不放心。”

    德厚又问:“霍大婶,这闯王可知道我们城中人在受苦么?”

    霍婆子说:“秀才,你是只知道读书,不知道别的。要是李闯王不知道城中的苦情,他怎么会出告示,让城里人出去采青?闯王可是很仁义的,他见我是个穷婆子,就命亲兵掏出二两银子给我。”

    说到这,她望望王铁口,决定不把宋献策的事说出来。原来当时宋献策也掏出了四两银子,叫她带二两给王铁口,带二两给他鹁鸽市的旧房东,另外也给了她几钱碎银子,她就压在篮子底下带回来了,刚才去南屋时已将二两银子交给王铁口。她知道这事万一走漏风声,王铁口会不得了,鹁鸽市的那家人家也会不得了,所以,她对此事只字不提。王铁口见她一丝不露,也就放心了,说道:“霍大婶,你们再谈谈吧,我还要回去看看。”说罢就走出房去。

    趁着王铁口不在面前,霍婆子赶快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银子,递给香兰。说道:“李姑娘,这是李闯王赏赐我的银子,我分一半给你们。你们的船重,银子在你们的手中比在我的手中更有用。快拿住吧,咱们有钱大家花,说什么也得撑过这一劫。”

    看见香兰夫妇坚不肯收,霍大婶发了急,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你们别固执啦,咱们都是在难中,分什么你的我的!我霍大婶儿的秉性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为救小宝呀,这一两银子你们非收下不可!可惜你们大婶儿错生成一个女人。倘若我是男子汉,我也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朋友卖去黄骠马……”

    大门上传进来敲门声。还听见德耀的叫声:“嫂子,开门!”霍婆子不容香兰再拒绝,将银子往她的针线筐中一扔,站了起来,说:“你们莫动,我回屋去,顺便给德耀开门。”德厚夫妇感动得滚出眼泪,不知说什么话好,只是勉强说出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感谢话。香兰紧紧地抓住霍大婶的宽袖子。来不及先得到丈夫同意,声音打颤地悄悄说:

    “既然闯王的人马这么好,不扰害百姓,好婶子,明天你带我一起出城采青去!”

    霍婆子望着张德厚。张德厚点点头说:“既然大婶儿没有遇到乱兵,也没有遇到闯王的人马不讲理,去就去吧,不过要小心在意。”

    霍婆子同香兰约好了明日动身的时间,然后去替德耀开大门。她还要趁着天不黑,赶往鹁鸽市给宋献策的旧房东张家送银子。

    德耀大步流星地走进二门内的西屋,说:“哥,嫂子,我师傅明天也要出城采青。他刚才对我说,他要能回来就回来,万一回不来,要我好好照顾师娘,不要让师娘伤心。你们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

    张德厚和香兰也觉得奇怪,他们都知道,孙师傅的老婆腿有点瘸,走路不方便,所以不能出城,只得让孙师傅出城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难道他不打算回来了么?香兰望着德耀问:

    “老二,孙师傅是不是出去以后不想回来啦?”

    “师娘在城内,他怎么能不回来呢?”

    “可是他的话中分明有不回来的意思。”

    德耀说:“是呀,我也觉着奇怪。可是我是徒弟,年龄又小,他有些事情并不跟我商量。近来我又常在城上守城,铺子里的事我更不清楚。”

    张德厚有点想通了,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孙师傅怕万一出了什么事,纵然想回来也不能回来。如今世道,什么事儿都很难料。孙师傅年纪大了,自然想得周到些。他怕的就是万一回不来,只好让老二照料师娘,这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

    听德厚这么一说,香兰也觉得有道理,不再猜测。德耀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又不敢说出。他离开西屋,又到上房去看看伯父、伯母,坐了一阵,仍回铁匠铺去了。

    第二天早晨,香兰很早就起来,准备同霍婆子一起采青去。德秀前一天知道了嫂嫂要出城去,她也很想去。虽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出去很不方便,但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一起出城,多采些野菜回来,好让一家人饱餐一顿。父母和哥哥因知道李闯王的军纪严明,也不阻止。这天早晨,她故意穿上一件很脏的衣服,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同香兰一人一个篮子,跟着霍婆子一起动身。张德厚把她们送到大门外,对于德秀采青的事,他很不放心,嘱咐霍婆子和香兰一定要多多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没有人的地方也不要去,也不要回得太晚。他又嘱咐香兰和德秀,不管采多采少,都早早回来。霍婆子安慰他说:“有我跟着,万无一失。”张德厚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三个人都出了街口,这才转身进来把门关上。

    霍婆子带着香兰和德秀走到北书店街和南书店街交口的地方,转入山货店街。从这里往西去接着徐府街。就在徐府街的东口,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当霍婆子同香兰姑嫂来到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们身后一起穿过徐府街,经过旗纛庙前边,往西门走去。霍婆子并没有向香兰介绍这位大嫂是谁,也没有向这位大嫂说明香兰是谁。简直就没有说什么话,四个人如同陌生相遇,匆匆赶路,惟恐出城太晚。香兰心里觉得奇怪:这位路遇的大嫂到底是谁呢?她跟霍婆子是什么亲戚?她们是原来约定在徐府街东口见面,还是偶然相逢?为什么这位大嫂不说话?但是她又不便于问霍婆子,想着不管怎么,霍婆子和这位大嫂一定是平时就相熟的。八成也是昨晚约好的。

    出了西关以后,霍婆子嘱咐香兰和德秀就在附近一带采青,不要往远处去,也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并说稍过午时,她就回来同她们一道进城。这样嘱咐以后,她还不放心,又特别嘱咐德秀说:

    “你不要离开你嫂子,采到多少野菜都不打紧,我多采一点就有了。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少的地方更是千万不要去!”

    霍婆子说的那么认真,有些在旁边走着的人听了,都不觉笑起来,说:“你这个老大娘,她可是你的亲闺女?看你叮嘱得多仔细!”

    霍婆子也笑了,随着大家一起往远处走去。在徐府街东口遇着的那个妇女,一言不发,跟着她一道去了。

    香兰和德秀被留在西关附近,那里有不少妇女采青。香兰和德秀平日没有机会出城,今天第一次离家走出城外,来到这个生疏地方,身边有那么多妇女,还有老头子,都弯着腰,或蹲在地上,采着野菜。她们既感到胆怯,又感到新鲜。姑嫂二人不时地向大堤方向张望,看有没有李闯王的人马跑来,有时又向城门方面张望,向左右张望,看有没有城内的官军出来,有没有坏人混在妇女中采青。采了一阵,看见大家都是很安静地采着野菜,她们才完全放下心来。香兰在心里说:“要是不打仗,太平年景,多好啊!”有时,旁边的人忽然大声说起话来,香兰和德秀都不搭腔。有时,也有人同她们说话,香兰用几句话敷衍过去。她们牢牢地记着霍婆子的嘱咐,不敢离城门太远,以防万一有什么动静,可以赶紧逃回城内。可是近处的野菜已经被采了两天,剩下不多了。她们后来只好将勉强可吃的草根也挖出来,放在篮中。

    天气炎热,又很饥饿,姑嫂俩不断出汗,衣服已经透湿,同时又感到头昏心慌。香兰害怕自己一头栽下去就没法回城了。幸而筐子里有刚才剜到的几棵茨蕨芽,她抓了一把,分两棵给德秀,说道:

    “秀姑娘,秀妹,快嚼嚼吃下去,吃下去几口野菜就止住心慌了。”看见德秀还在迟疑,香兰又说:“妹妹,快嚼嚼吃吧。咱俩有一个栽下去起不来,两个都不好回城了。一家老小都在等着咱俩早回家,也等着野菜救命哩!”

    德秀想着父母在家中为她挂心,又在挨饿,心中刺痛,又不敢流泪,低头嚼茨蕨芽。大叶子老了,叶两边的茨刺伤了嘴唇,味道苦涩,难以下咽。然而她不肯吐出,继续咀嚼,勉强吃下。

    香兰也是同样地勉强往肚里咽。吃了几口,心慌的情形果然轻了。她不再担心倒下去,一边寻找野菜,一边继续嚼茨蕨芽。她一直在惦念着家中老小,尤其是放不下丈夫和一双儿女。今早她同妹妹离家时两个小孩都没有醒来,如今他们一定饿了,哭哭啼啼要吃东西,怎么好啊!她嫁到张家整整十年,从来没有让丈夫在生活上操过一分心。她为着使他专心读书,科举成名,从来不叫他照料孩子。可是今天她不在家,妹妹也出来啦,孩子们在饿着,丈夫在饿着,两位老人在饿着,而且是一个有病,一个被踏伤……

    香兰想着想着,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抽咽起来。德秀见嫂子哭,也跟着抽咽起来。姑嫂俩都惦念着家中老小,边哭边继续寻觅野菜。

    这时,张德厚在家中挂心他的妻子和妹妹,后悔不该让她们出城采青。他照例要写大字和小字,可是今天写得特别不顺手,写完一张后,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于是他干脆放下笔,拿起一本书来。可是书也看不进去。左思右想,总是担心香兰和德秀会出事。这些年来,不仅外边有“流贼”骚乱,就是那些兵勇,他也听说得多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虽然霍婆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有她带着,决不会让香兰和德秀走近大堤,因此也不会遇上“流贼”。但对那些兵勇,霍婆子也没有办法。万一有兵勇调戏姑嫂两个,如何是好?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宝和招弟都吵着肚子饿。今天因为香兰走了,母亲身体还没有好,无人做饭,所以孩子连一顿饭也没有吃。张德厚哄了孩子们几句,便走进厨房,打算烧点开水,然后用开水泡些粗粮让老人和孩子们对付一餐。可是进去一看,水缸已经空了。平时每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推着水车到胡同里边来卖水,到了他家门口,就敲敲门,然后香兰出去,那个人就连桶带水将一担水交给香兰,把前一天用完的两个空桶带走。现在这个男子也饿得没有办法,出城采青去了,所以已有三天没有来卖水。这可怎么好呢?他想了一想,便先去铁匠铺看德耀在不在。谁知到那里一看,只有孙师母一人在家,德耀又被人叫上城去了。张德厚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自己借副担子去挑水。按说挑水并不难,从家里到井边也不太远,可是他长到这么大,自己还从来没有挑过水。况且他自幼读书,又中了秀才。如今张秀才穿件长衫去挑水,好像也不太合适。然而不挑又怎么办?孩子们要喝水,老人也要喝水,一家人都得喝水。犹豫了一阵,他终于换上一件旧的布长衫,挑着水桶往附近的一口水井走去。站到井边,将空桶放下井中,不知什么道理,不管他怎样用力将井绳左右摆动,或提起来向下猛一放,那空桶总是漂在水面,水灌不进去。德厚正在着急,幸好来了个挑水的,是同街住的远邻,枯瘦如柴,对他凄然一笑,叹息说:“唉,这样年头,连秀才先生也来挑水!”他替德厚打了两桶水,放在井沿,然后为自己打水。

    张德厚的腿脚本来无力,将水桶挑起来后更加不住摇摆,水桶乱晃,地上洒了很多。他一路挑着,水桶随着脚步踉跄,水不断溅出桶外,长衫被溅湿大片。肩膀疼得吃不消,不会走着换肩,为换肩停了几次,将水桶放在地上。累得浑身大汗,好不容易挑进前院,忽然听见南屋里边王铁口的老婆在哭,嘴里喃喃着:

    “我不能拖累你啊,要死也只能死我一个人,你还可以多活几天。我,我不能拖累你啊!”

    张德厚以为王铁口在家,就放下担子,走到门口问道:

    “王大哥在家么?”

    王铁口的老婆带着哭声答道:“他到大相国寺摆摊子去了。”

    德厚走进屋中,说:“王大嫂,你不要一个人着急想不开。现在谁都一样,日子都不好过。”

    王大嫂说:“若是我的腿脚能够走动,我也要随霍大婶一起去采青。眼看着死在家中,还要拖死铁口!”

    “我想要不了多久,这日子总会有个结局,不能总像现在这样。你要放宽心,可不要想别的念头。”

    “为着赚几个钱,他总得出去摆摊子。可是他一出去,家里就什么事都干不成。这两天没有卖水的,你看怎么办?水缸都空了。”

    德厚说:“这好办,我刚刚挑了一担水,可以放一桶在你这里。”

    “哎呀,我的天,你秀才先生也出去挑水,这可是开天辟地没有见过的事儿!算啦,等铁口回来后,再想办法。”

    德厚说:“唉,他也是没有挑过水的人。这不算什么,你就不用等他回来挑啦。”张德厚一面说,一面就提了不满一桶水倒在王铁口的水缸里,然后又把另外不满一桶分成两半,挑进自家厨房,倒进缸中,将水桶还给了隔壁邻居。

    水烧开以后,他用开水给小孩们泡了两块掺麸皮谷糠的黑馍,哄住他们不再啼哭,又端了两碗开水送到上房。父亲又饿又病,睡得昏沉不醒。母亲见了他就说:

    “儿呀,我总是放心不下,不知她们姑嫂俩出城去会不会有三长两短!”

    张德厚虽然自己的心中很焦急,但是安慰母亲说:“娘,你老不用操心。她们有霍大婶带着,我想不会出啥事儿。”

    母亲叹了口气,又说:“要不是有你霍大婶儿带着她们,我宁肯一家饿死也不会让她俩出城采青!”

    就在张德厚出去挑水的时候,霍婆子和那个中年妇女一边采青,一边往前走,越走越远,并且离开了大路。别的妇女不敢走得太远,陆续停了下来,只有霍婆子和那个妇女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霍婆子见周围已无别人,便对那个妇女说道:

    “李大嫂,那堤上有棵小树,我们就往那里去吧。”

    李大嫂有些害怕,踌躇不前。

    霍婆子说:“你不要害怕,昨天我同宋矮子都说好了,他听我说了你的事,立刻对我说:‘你把她带出来,明天我派两个骑兵在那里等候,一定把她护送回新郑家去,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们团圆。’”

    原来,这个李大嫂的娘家住在鹁鸽市,与宋献策是旧邻居,她是开封围城前回来走亲戚的,后来听说开封又被围,就想赶紧出城,谁知城门已经闭了。这些日子来,经常哭哭啼啼,担心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丈夫和孩子们。霍婆子去鹁鸽市时知道了这件事,就一直放在心上,昨天恰好宋献策问起原来的房东,她就把李大嫂的事情顺便说了。昨天去鹁鸽市送银子时,便与李大嫂约好了在徐府街东口会面,然后一起出城。

    李大嫂听了霍婆子的话,还是有些害怕。这种事情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想起马上就要跟着李闯王的人走,心里很紧张,怕万一逃不走,落入“贼营”。霍婆子又催她说:

    “我把你带出来交给义军,我担的风险比你大,还不是怕你丢下男人和孩子们,一个人饿死在开封?现在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李大嫂说:“霍大嫂,你为啥不逃走?”

    “我跟你不同啊!我在开封城外没有家,也没有亲戚,只好守在开封城内。”

    这时从大堤外传过来骡马的叫声、驴子的欢快叫声、黄牛的深沉叫声,还传来鸡犬的叫声。李大嫂听见这些声音,忽然胆大起来,眼前好像出现了自家的村庄。她对霍婆子说:

    “大堤外还有百姓没有逃走?”

    “大堤外义军纪律严明,没有谁敢骚扰百姓的一草一木。”

    李大嫂其实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逃离开封,不要死在城内,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神前烧过多少香,许过多少愿,只怕自己再也出不去,永远不能同丈夫和儿女见面。如今她出了开封,已经走近大堤,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她望望霍婆子,轻声叫道:“霍大嫂!”霍婆子望望后面,发现并没有人跟在背后,向她使眼色,同时小声说道:

    “快上!翻过大堤就没有人看得见了。”

    李大嫂并没有朝后望,听见霍婆子的话,虽然心中仍觉害怕,倒是不再犹豫,不顾心跳腿颤,也不东张西望,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等她们爬过大堤,果然看见有几个骑兵牵着马在那边等候。霍婆子认出那为头的是宋军师的一个亲兵,昨天在大堤上见过面。那亲兵立即迎了上来,笑着说:

    “你们到底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了,还以为你们变卦了呢。”

    霍婆子也笑着说:“她就是李大嫂。她的邻居是你们军师的房东。我把她交给你们,请你们行行善,想法子送她回家,让她活着同全家团圆。”

    “大婶儿你放心。军师已有吩咐下来,让我们先带她去老营。到了老营,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家。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心里非常感动,拉着霍婆子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正在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五官端正,向前走了两步,对霍婆子拱手一揖,赔笑说道:

    “大婶儿,昨天我听军师的亲兵们回去谈了同你见面的事儿,我今日特意来等候你,要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我是一个卖婆,一年到头,走街串巷,只要有名有姓的人,你不妨说出来,让我想想。”

    小伙子说:“我听说你是住在南土街西边,鼓楼往北,红河沿南边,离定秤胡同不远。我打听的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只是住在那一带的寻常人家,男的是个秀才,名叫张德厚,字成仁。你听见过这一位张秀才么?”

    霍婆子笑起来说:“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啦!那张家跟我同院住,好得像一家人。我住在前院东屋,他家住在后院,前院西屋是张秀才教蒙学的地方。如今蒙学不教了。哟,你真是打听得巧。你怎么知道这张家呢?”

    小伙子的两颊有点泛红,说:“我跟他家小时候就认识。我离开开封的时候,德厚还没有中秀才。我想打听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还都平安么?”

    霍婆子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家。后来因为家中很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去。”

    霍婆子将他打量一阵,忽然喜出望外地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可是王相公?你叫从周?虽然没有同你见过面,可是我常听他们家谈起你。啊,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山不转路转,多巧!”

    小伙子名叫王从周,窘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问道:

    “大婶儿,你知道我们是亲戚?”

    “怎么不知道呢,那张秀才就这一个妹妹,今年十六岁,长得很好。常常听她父母说,你们是从小订的亲,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管离得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她们家到现在还总在提这件事。可惜开封被围,你们见不了面。”

    “她家里还有粮食么?”

    “唉,一提粮食,怎么好说呢?开封被围,家家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张家又没有钱,又没有多的亲戚。就是一个秀才,靠教蒙学过活,现在蒙学也不教了,哪里有钱去买许多粮食?这几天,城里人都出来采野菜。今天,她姑嫂两个,就是你嫂子和秀姑娘,也都出城采青来了。她们不敢到堤上来,就在城门附近采些野菜。不过那里的野菜前两天已被别人差不多采光了,昨天已经很难采到,今天更是难上又难。”霍婆子又从上到下看了王从周一眼,说,“你们好端端的两家亲戚,如今却不能成亲,只好等着闯王爷把开封攻打下来,到那时候再办喜事了。”

    王从周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但这是一家他最连心的亲戚,遇到今天这机缘不能不认真打听清楚,于是只得厚着脸皮问:

    “大婶儿,我那家亲戚今日也出来采青啦?”

    “我不是刚说了么?秀才娘子、秀姑娘,平日连大门也少出,今日救命要紧,万般无奈,只好跟随我出城采青。说也可怜,你的那个人活了十六七岁没有走这么远!她们姑嫂,就在城门附近,离西关不远。来,来,你跟我来,我指给你望一望。”说着,霍婆子拉着王从周的袖子,朝堤上走了几步,然后用手指着城门附近,说:“你看!你看!”

    王从周看了一阵,虽然看见那里有许多妇女在采青,但究竟谁是张德厚的娘子和妹妹,却看不清楚。他白望了一阵,仍然走下堤来,对霍婆子说:

    “大婶儿,我托你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王相公,看你说哪里话!我跟张家是多年邻居,像一家人一样。我自己是半边人,年轻守节到现在,无儿无女,把那姑娘看得像自家的闺女一样。我有个头痛发热,她都来伺候我,伺候得很好。你说要托我为她家办事,不管办什么事都行。”

    王从周很感动地说:“昨儿一听我们军师的亲兵在老营谈起,说遇到你怎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我就想到,我们的亲戚家离你的住处也许不远,还没想到就在一个院里住。在我们老营,有个管军马的头儿,人们都叫他王大叔,也叫他长顺大叔,听说了我的事,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五两银子给我,说:‘好,送给你的亲戚去。’他后来对高夫人一说,高夫人也给了五两。以后闯王也听说了,又加了十两。我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都是闯王、高夫人和王大叔给的,今天我都带到堤上来了。不管怎么样,请大婶儿替我把银子交给张秀才家。”

    霍婆子一听,连说:“中,中,可是行!王相公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银子带给他家。如今张家老的老,小的小,坐困城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老丈人病倒在床,你丈母娘也在领粥时被踩伤。如今也不能说家里完全没有粮食,多少还是有一点儿,可是能对付吃几天?今天愁不到明天!这银子对他们实在有用,是救命的钱!”

    王从周将二十两一包的银子交给霍婆子,又拿出几钱碎银子给她作为酬谢,霍婆子高低不要,十分坚决。王从周说:

    “大婶儿,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不要可不行!既然你跟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我也应当孝敬你老人家。你若不收,你老就亏了我做侄儿的心啦。”

    霍婆子说:“你定要给我银子,我就走了。我这个人说话做事,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我一个老婆子,要这干什么?等到你们小夫妻成了家,我要能见着,也就很高兴了。”

    她说得那么动感情,那么真诚,旁边的亲兵听了都很感动,说:“真是个好妈妈,做事有情有义。”

    王从周又问:“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要不要搜查。万一搜出来,那就不得了。”

    霍婆子说:“恐怕要搜。昨天出城进城的时候都搜了的。不过我可以把银子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用野菜盖好,就没人看得出来了。”

    左右的亲兵们说:“可不能露出来啊!”

    霍婆子说:“不会露出来。万一露出马脚,我宁肯自己死,决不会连累张秀才一家人。你放心吧。”

    霍婆子翻过大堤,向城边走去。王从周向她目送一段路,同宋军师的两个亲兵让那位李大嫂骑上一匹骡子,一起回阎李寨老营去了。

    霍大婶在离西城门一里多远的野地里找到了香兰姑嫂。她心里十分高兴,没想到昨天遇到宋矮子,替鹁鸽市送去二两银子,又帮助李大嫂出了城,办了一件好事;今天又遇着王从周,给张家办一件大大的好事。王从周这小伙子,她看来看去,觉得他诚实善良,有情有义,和德秀确是一对良缘。她想,要是能看着他们成亲,她就满意了。找到香兰和德秀后,她俩的篮子还没有装满,不想马上就回。霍婆子笑道:

    “我这里采的很多,回去分给你们一点就有了。”

    这样,香兰和德秀就同着霍婆子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一路上,霍婆子是多么想把刚才的巧遇和王从周托带二十两银子给她们的事告诉这姑嫂两个啊!但是她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来,一则她怕德秀听了会十分害羞,二则同路的人很多,她怕被别人听见会惹出大祸。她将这天大的好事藏在心中,打算等回到家中再说。她猜想,当张家听到这消息时会多么吃惊和喜欢,说不定老头子的病会因此好起来,老婆子的伤也会因此有了起色。她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打量德秀,心内想道:在三五年内闯王坐了天下,王从周准有一官半职,那时德秀也该有享福的日子,真是好命!德秀不知道霍婆子今天为什么这样几次打量她,感到不好意思,低下头只管走路。香兰却觉察出在徐府街东口遇到的那位大嫂没有同霍婆子一起回来,感到有些蹊跷,但是因为同许多人在一起,她不敢向霍婆子询问一句。

    快到城门时,香兰姑嫂走在前边,霍婆子走在后边。城门口有许多兵勇,凶神恶煞般地站成两行,正在盘问和搜查回城的人。香兰和德秀十分害怕,腿有些发软。香兰紧紧地拉着德秀,害怕这些兵勇会对她们无礼,特别怕他们调戏德秀。她惊慌地回头看一眼霍大婶,怕同她离得太远。霍大婶一面故意慢走一步,一面在后面轻声说道:

    “莫怕,快走!”

    香兰紧拉着妹妹刚走进城门不远,回头就看见一个武官正在盘问霍婆子:“你篮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霍婆子的脸色一变,马上答道:“野菜。”

    “搜!翻开来!”

    随即有个兵勇一把夺过霍婆子的篮子,就势一倒,野菜撒了一地,露出来一包银子。武官当即命令把香兰等几个走在霍婆子前面的妇女都拦了回来,然后向霍婆子喝问道:

    “你的同伴是谁?”

    “我孤身一人出城,没有同伴。”

    “没有同伴?胡说!”

    “要说同伴,这出城采青的妇女都是俺的同伴。”

    那武官用手向香兰、德秀一指,问:“她俩是你的同伴么?”

    霍婆子摆头,说:“不认识,刚才在进城门时遇到的。”

    “是同一个街坊的么?”

    “是同一个开封城里的。”

    “你为什么对她们说:‘莫怕,快走’?”

    “我看她们一个是黄花少女,一个是年轻媳妇,平日不出三门四户,看见兵勇们害怕,所以叫她们别怕,快走。她们快走,我们后面的人也可以跟着快走,不会都挤在城门口。”

    武官转头问香兰道:“你认识这女人么?”

    香兰听了霍婆子刚才的答话,又看见她的眼色,便回答说:“不认识。”

    武官挥手让香兰和德秀走掉。姑嫂俩走了三四丈远,回头一望,看见霍婆子已被五花大绑,又听那个武官问道:

    “你家住何处?”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

    “你说实话!”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要杀就杀,休想问出我住在何处。”

    香兰不敢再听,拉着德秀飞快往城里逃去。已经逃出很远,她们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姑嫂俩都是脸色灰白,腿发软,心头狂跳。想起霍婆子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她们想哭,又不敢哭。香兰用打颤的小声说:

    “妹妹,别怕,咱们赶快回去。”

    香兰姑嫂二人只是心中惊慌,并不晓得饥饿,赶了一会儿路,方才感到口中干渴,双脚也感到疼痛。但她们还是不停地走,越走越慌,越慌越走,巴不得赶快回到家中。她们常常觉得好像有兵勇在后边追赶,想回头看,又不敢看。有时前边也出现巡逻兵勇,使她们觉得提心吊胆。只要那些巡逻兵勇向她们打量一眼,她们就以为大祸将要落在头上,几乎吓得要死。有时迎面遇到一些在她们觉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姑嫂俩也觉得非常紧张。在这种时候,香兰就把德秀的手拉得紧紧的,心中说:“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将德秀抢走。”尽管时当盛夏,姑嫂俩都感到对方的手指发凉,凉得冰人。

    她们好不容易奔到自家大门外,听见从内宅传出母亲的哭声。只当家中出了事,香兰和德秀赶快在左右张望一阵,发现并无兵勇在门口看守,心中才略觉安稳,赶快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张德厚出来把大门打开,她们一眼就看出张德厚的脸色十分难看。香兰不觉惊问:

    “家中出事儿了?”

    德厚见她们姑嫂两个神色慌张,也惊问道:“你们出事儿了?”

    片刻之间,谁也回答不出。德秀趁这个时候,从哥哥身边擦过,哭着往内院奔去,因为她要马上见到母亲,而且她还疑心是不是老父在这半天内已经病故。

    香兰进院后,见她丈夫既不回答她的话,又不把大门关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说:

    “快把大门关好,你迟疑什么?”

    德厚问:“霍大婶不在后边?”

    香兰说:“她出事儿了,真吓死人。你快快关门!”

    关好大门后,香兰随着丈夫进了上房。母亲见她和德秀平安回家,心中稍宽,就把家中出的事情告诉她们:原来,铁匠铺的孙师傅今天早上出城采青,正要走出宋门,被守城的兵勇拦住,搜查他的篮子,查出在一件破汗褂下边有新打就的一二百个箭头,顿时就把他绑了,下到理刑厅班房,已经审问过一次,受了重刑。随后兵勇又到铁匠铺抄家,将孙师母带走,又到城上将德耀抓走。下午有同德耀一起守城的熟人回来传了消息,一家人惊慌失措。张德厚只得马上去找张民表,恳求他出面搭救。张民表答应给理刑厅的黄老爷写封书子,请他将德耀释放,只是不知德耀是否牵连得很深。另外,王铁口得讯后,也马上去理刑厅衙门找熟人打听消息,至今未回。

    听完母亲的叙述,香兰也将霍婆子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嚷着:“我的天呀!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那个妇道人家被她送到哪儿去了?没想到霍婆子这么一个行得端、立得正的人会做出这样蹊跷的事来!”

    老头子在病床上说:“难说呀!难说呀!”

    黄昏时候,王铁口回来了,没有回他自己的家,先来到上房,把他打听来的消息对德厚一家人说了。他刚才在理刑厅衙门里头找到了熟人,知道孙铁匠确已受了重刑,但是宁死不吐出跟谁串通一气,出城投“贼”,也一口咬死他的徒弟张德耀毫不知情。不管他有没有咬到别人,他本人已经定了刑,听说理刑厅的黄老爷已经问他斩刑,上详了抚台和臬台。

    关于霍婆子的事,他也打听了。大家都说,她的罪特别重,因为她拐卖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妇女。另外有人还说,“流贼”要她把周王府的宫女拐卖出去,卖一个宫女给她一千两银子,她已经答应。但霍婆子对拐卖的事死不承认,咬死说那个女人只是在采青时偶然同她走在一起,她并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姓啥名谁,后来就分了手。她不晓得,这几天城上天天有兵勇在望风,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领着那个年轻貌美的妇女翻过大堤,过了很久一阵,她独自回来,那个女的却没有再露面。这些情形都被站在城上瞭望的兵勇看清了,所以进城的时候,不查别人,偏偏就查她的篮子,把她捉住。王铁口又说,霍婆子已经受了酷刑。因为她什么都不肯招,所以被打得死去两次,都被冷水喷醒。听说晚上还要审问,明天就要处决。

    听了这些话,一家人都觉纳闷。他们既可怜霍婆子,好端端地惹了这场大祸,受了这么大的苦,还要断送性命,又对那女人的来踪去影和那二十两银子的事猜解不透,不知那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都知道霍婆子决不是拐卖妇女的人,决不会为了二十两银子将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妇女拐去。特别是香兰和德秀都见过那个女人,知道并不年轻,也不貌美,而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妇女,脸上还有稀疏的几点麻子。再说,拐卖妇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跟着她走过大堤?她又怎么知道在堤那边有闯王的人等着呢?后来,关于银子事,王铁口猜道:

    “我看还是宋献策忘不下相国寺中相熟的一些朋友,托霍婆子带回来二十多两银子分给大家。霍婆子不晓得这事情会担多大风险,一片好心带着银子回来,这也是她的义气。”

    大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纷纷点头,更惋惜霍婆子这条命送得冤枉。

    王铁口回自己屋里去了。约摸停了一顿饭的工夫,他重新来到后院,站在二门里边小声地叫张德厚。德厚从西屋出来,两个人就站在窗外小声谈话。王铁口告诉张德厚:他今夜要到外边躲一躲,怕的是官府要抓与宋献策熟识的江湖上人。又说他出去以后还要托衙门中的朋友打听消息,倘若无事,明日上午他就回来。他没有敢把他同老婆的全部谈话告诉德厚。其实,他回去后跟老婆商量了很久,老婆知道昨天宋献策托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劝他千万逃走,怕的是万一霍婆子熬刑不住,将这件事说出来,那就要大祸临头。他老婆甚至说:“虽说我们夫妻一场,你不忍离开我,怕我自尽,可也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你,使你不能逃走。我是个半身不遂的废人,怎么能拖累你一个活生生的人呢?你走吧!你不走,我反而心中不安。你走吧,你走吧,我以后决不会拖累你,何必我们两个饿死在一起呢?你多活一天,不更好么?”他知道老婆此话说得很不祥。但因为对于霍婆子带给他二两银子的事不好露出来,所以他也不便将老婆的话全部对德厚说明。他只是拜托德厚,如果他明天上午回不来,到中午的时候,请德厚夫妇给他老婆送点水喝。说罢,他就匆匆离家了。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德厚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巳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德厚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啕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德厚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德厚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处死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拶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德厚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木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

    因为她公然顶撞,使黄澍十分恼怒,施以种种酷刑。后来,黄澍让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她坚不肯画。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里,硬要她画。她照着那张纸唾了一口,但后来一想:反正画是死,不画也是死,不如画了,死得快一点,免得活受罪。这样,她就在纸上画个“十”字。

    现在,她把前后经过又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死也死得干净、硬朗,没有一丝愧意。转眼看见孙铁匠在她的旁边坐着,也已经受过重刑。她朝他微微点头,说:

    “孙师傅,没想到咱们同路。”

    黄澍出来了,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前边还放了一张案桌,后边有人替他打着伞。左右站着许多衙役、兵丁,真是够威武的了。

    孙师傅先被拖到场当中。他猛然发现,刽子手是个熟人,名叫陈老大,几个月前还请他打过一把刀。陈老大站在他的左边,拔掉了他脖子后边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陈老大,说:“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请你把活儿做好一点。”

    陈老大没有做声,一刀下去,那头与尸身同时倒地,喉咙已断,但在脖颈后留下来一点皮儿,使头与尸身没有脱离。观众一看暗暗惊叫起来,赞叹陈老大这个活儿做得出色。

    随即霍婆子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绑到几丈外的一根事先竖好的木桩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脱光了,两个刽子手拿着尖刀,从她的胸部两旁、两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满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实在疼痛难忍,时而发出很低的叫声,时而咒骂官府。人们发出惊呼的声音:“咦!咦!……啧啧!啧啧!”有的人不忍看下去,从人堆中挤出去走了。但凌迟妇女的事是极其罕见的,所以看的人还是不断地拥进来。霍婆子慢慢地没有声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后血也不流了,显然已经死了。可是刽子手没有听到黄澍的喝令,还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兰听从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着西方烧化一堆钱纸,磕了头,哭着祈祷说:

    “霍大婶儿,你到阴间享福去吧!在这人间纵然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好生去吧,阎王爷会明白你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几天,孙师母和德耀被释放了。但孙师母没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趁着跟随的衙役没有留意,她突然跳进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来的两个衙役勒索“酒钱”。德耀虽然受了重刑,但毕竟是小伙子脾气,把眼一瞪,说:“哥,不要为我作难。他们要钱,没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说罢,开门就走。

    一个衙役骂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个衙役把德耀拉回来,说:“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进,不容易出,出来以后,再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转过头来又问德厚,“你没钱也可以,有粮食么?”

    张德厚说:“我们一家人早就没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饿成这个样子,哪有粮食给你们?”

    但是不管德厚怎么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说道:“从来衙门好进不好出。虽说官府让你兄弟回来,可是我们也操了一场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别想我们空手离去,什么时候有钱我们什么时候走。”

    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见这种情况,他晓得衙役们最难对付,不给钱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张德厚现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里,将霍婆子带给他的二两银子中用剩的,取出几钱来,说好说歹,塞给衙役,把他们打发走了。

    张德厚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世道,还有一点天理没有?莫怪李闯王会得人心!”

    王铁口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第四十九章

    处决孙铁匠和霍婆子的当天晚上,约摸一更过后,高名衡差人将陈永福和黄澍请到抚台衙门,坐在内书房密商大计。自从今年三月间王燮调走以后,黄澍就被高名衡十分倚重。虽然黄澍论资历并不深,论官职不过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省城里很多文官的职位比他高得多,有的人甚至是他的顶头上司,所以起初大家对他突然这么获得巡抚的重用,实权在握,不免心怀嫉妒。可是经过近来一段时间,大家都看到此人确实年轻有为,心计甚多,所以只好自愧不如,反而对黄澍产生了依赖心理,一切事情都指望他出谋划策。

    今晚高名衡忧心如焚,连晚饭都吃得很少,虽然上午处死了孙铁匠和霍卖婆,但究竟解决不了守城的重大困难。目前城中粮食将断,谣传李自成就要攻城,或传城中饥民将为内应。倘若如此,开封就十分难守。高名衡担心,如开封守不住,不仅他自己和他的全家性命难保,还有开封城中的周王一府、众多官绅、数十万军民,都将同归于尽。他自己身为河南封疆大吏之首,即使能侥幸逃出开封,却不能逃脱朝廷治罪。

    仆人献茶以后,高名衡屏退左右,开门见山,把当前的困难提出来,问他们两位可有什么妙计,以应付李自成的围攻。有片刻工夫,陈永福和黄澍相对无言,一则因为局势确实严重,并无善策可言;二则他两个都希望先听听别人的主意。高名衡在他们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眼,知道他们都跟自己一样,心情比较沉重,不觉叹了口气,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前两次守开封,深得朝廷褒美,不知对于今日形势有何善策?”

    陈永福心里十分明白:现在形势与第二次守开封时大不一样。那时李自成与罗汝才来攻开封,虽然人马也有四五十万,但真正的战兵不多。守城军民都在盼望着左良玉会来救援,劲头很足。可是从春天以来,闯、曹两营的人马又增添很多,而官军有朱仙镇之败,城中军民都不能指望再来救兵。最可虑的是,李自成采用久困之计,使开封绝粮,不战而亡。这两三天来,他的心中十分焦急,觉得固守开封实在没有把握,可算是束手无策。但此刻在巡抚面前,他身为守汴主将,不能完全说出心中的话,使别人误认为他对敌畏怯。他的神态冷静,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大人不必忧虑,开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虽然官军有朱仙镇之溃,然而,请大人放心,如果流贼马上攻城,则军民同心同德,合力守城,敝镇敢担保城池不会有意外风险。怕只怕相持日久,城中绝粮……”

    高名衡说:“目前困难的是城中粮食不多。”

    陈永福说:“只要军中有粮,军心就不会变,就可以使开封城稳如泰山。”

    高名衡说:“怕的是围困日久,外无接济,粮食断绝。”

    陈永福说:“万不得已,宁可多饿死一些百姓,不能使将士饿着。一旦军心不稳,敝镇也无能为力。”

    高名衡尽管心中不满陈永福的话中含有要挟味儿,但也只得点点头,叹了口气。

    陈永福见巡抚不明确表示意见,又说道:“只要军粮充足,开封确实可以坚守。请大人三思,确保军粮要紧。至于百姓食粮,当然也十分重要,但目前最急需的是军粮。”

    黄澍不满意陈永福挟兵权以自重,但不敢露于辞色,徐徐说道:“军粮固然要紧,然如民心不固,城亦难守。以下官看来,目前之计,应由官府发银买粮,至少筹措粗细粮食五千石,发粜军民,以救燃眉之急。”

    高名衡问:“军人也买粮么?”

    陈永福说:“在营官兵由国家发粮,可是在营官兵都有家属,和百姓一样。”

    高名衡点点头,忧虑地说:“五千石粮食谈何容易。纵然能够筹措三五百石,但城中人口数十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半个月以后如何?”

    黄澍说:“大人,目前不能想得那么远,只要能够救一天就救一天,以后总还有办法可想。”

    高名衡感到这确是无可奈何的事,将来怎么办,只有留待以后再说。沉默片刻,他望着黄澍问道:

    “买粮的事,要任劳任怨,黄推官可能主持?”

    “下官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不宜由官府来办。”

    “不由官府来办,由谁来办?”

    “如今开封城内按五门分为五社,统归总社指挥。此事可命总社去办。总社李光壂,为人精明强干,又是本城世家。此事委他去办,定可办得十分周到。”

    高名衡点头说:“让李总社办,我也放心。只是粮价怎么办?抢购之下,粮价更要上涨,纵然能够筹措几万两银子,又能买到多少粮食?何况几万两银子也不容易筹措,官绅们谁肯出那么多银子?”

    “银子先从藩库里拿,不必让官绅出,免得误时。至于粮价,开始可以限价,我已经同李光壂商议过,定为麦子每石四两银子,杂粮每石三两银子。”

    陈永福笑了一笑,说:“黄推官想得太容易了!这样限价,恐怕买不到粮食。”

    黄澍说:“如果买不到,只好不限价。不管怎么贵,粮食一定要买到手。”

    正在谈话,忽然陈永福的中军前来禀报:据南门、宋门守将来报,禹王台与大堤外火把流动,似有大股贼兵正在调遣,准备攻城。这消息使高名衡、黄澍、陈永福都感到吃惊。黄澍脱口而出:

    “没想到闯贼这么快就准备攻城!”

    陈永福马上起身告辞,赶往城头察看。

    黄澍同高名衡又密谈一阵,离开巡抚衙门,在家丁和衙役的簇拥下赶回理刑厅。由于巡抚对他的倚信更深了,他的心中深感高兴,相信解围之后必将飞黄腾达无疑,但是他也感到身上的担子沉重,开封的吉凶难料。在回理刑厅的路上,他挂心着河北的消息,不知李光壂派去河北送信的人今夜能否赶回。倘今夜不能赶回,那就是路上出了事故,一个解救开封的妙计受了挫折。

    回到理刑厅后院的家中,黄澍得知李光壂仍无音信送来,十分不安。他派仆人去西偏院将文案师爷刘子彬请来书房议事。

    姨太太柳氏尚未睡觉,等候着他。第二次开封解围以后,大太太因为受了惊骇,本来就虚弱多病的身体,更觉支持不了,又害怕再一次遇到围城,便在二月下旬带着儿女和一些仆人回江南原籍去了。以后柳氏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凡是黄澍生活上的事,都由她一手照料。为了获得黄澍的欢心,她百般温存体贴。往日因为碍着大太太,使她纵有本事,也不得伸展。如今去掉了这根眼中钉,她就想方设法讨好黄澍,同时也要把一个官太太的权柄真正抓到手。当下她服侍黄澍换了衣服,命丫环秀菊端来洗脸水,又命女仆陈嫂带着一个粗使丫头下厨房给黄澍安排消夜的饭菜。看看左右并无别人,她就挨近黄澍说:

    “老爷,你近来这么劳累,守城的担子你差不多担了一半,吃饭睡觉都不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够吃得消啊?我真为你操心。”

    黄澍在她身上拍了一拍,得意地说:“如今我虽然官卑职微,可是担子确实很重。蒙抚台大人青眼相看,将守城的大事都交给我办。各位上宪、全城几十万绅民也依靠着我。我不出力怎么行啊?困难也就是这些日子,一旦开封解围,一切都好了。”

    柳氏用媚眼望他一望,高兴地说:“只要开封解围,老爷立了这么大功劳,一定是步步高升,直上青云,说不定知府、道台、巡按的印把子都会来到老爷的手中。”

    黄澍说:“但愿开封城能够守住,不怕不叙功升迁。我升官,你也有好处。”

    柳氏把嘴一撇,说:“好自然好,可是诰命轮不到我的头上。只要你不把我打入冷宫就好了。”

    “你何必说这话?你知道太太多病,不是长命之人。她一旦病故,你就是正室夫人了。”

    “我不听你的甜言蜜语!太太万一病故,自然有官宦人家、富豪名门家的小姐给你填房。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图这个?我现在不希图别的,只想趁我还没被你撂在一边,望老爷念着我百依百顺,尽心服侍老爷,让我攒点儿体己银子,等到我人老花残……”

    黄澍没等她说完,望着她轻轻冷笑,说:“你不要蛇吞象!难道你攒的体己还少么?”

    柳氏反驳说:“太太在这里时,她攒了多少银子、金子,多少珍珠宝贝?我能攒什么?我跟她不一样。她总是大太太,就是日后年老,满头白发,仍然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儿孙满堂,人人孝敬。奴仆成群,一呼百诺。我呢?一旦人老花残,被老爷撂在一边,自有别的年轻貌美的人儿伺候老爷。趁如今老爷还喜欢我,也趁老爷手掌守城大权,何不让我多攒点儿体己?”

    “你真是喜欢饶舌。我又没说不让你攒钱,你总是怨天尤人。不过如今我虽是有权在手,在前程上也要看得远一些。你不论做什么事,也不要做得太露骨。一旦闲话传出去,我就不好办了。”

    “你只管做你的清官,我的事你睁只眼合只眼。横竖我是老爷的人,不敢替老爷多惹是非。”

    黄澍无可奈何,在柳氏身上拧了一把,搂住她的细腰,笑着说:“我算服你了。我在外边可以威风十足,一回到后院,就得听你的了。”

    “你要真是看我一点情面,就请你把曹门大街源昌粮行的掌柜赵万金开释了。”

    “他闭门停售粮食,弄得别的粮行都跟着他学。我没有杀他就算不错了,监狱总得让他多坐些日子。”

    “还不是因为粮食少,流贼围了城,他才停售。你听我一句话,把他开释了吧。”

    “我罚他的钱还没有拿出来。”

    “你罚了他多少银子?”

    “至少得罚他八百两银子。”

    “别的我不管,这八百两银子可得分给我一半。”

    “这一点钱也看在你的眼里?”

    “这一点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也知道积少成多。好吧,老爷,就让他拿五百两银子,把他开释了吧。”

    黄澍笑道:“你是不是另外拿了他的银子?”

    柳氏说:“我怎么敢私自要他的银子?老爷,你把我的胆量也说得太大了。”

    黄澍问道:“你既然没有另外要他的银子,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柳氏又笑一笑说:“老爷不信,可真是冤枉了我呀。不过,对老爷不说假话,他也送了点小人情,这是常有的事。”

    黄澍明白了,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就将他开释,给你留点面子。”

    柳氏捻了一下黄澍的胡子,柳腰一扭,依偎着黄澍,撒娇地说:“我看老爷你也不敢不答应,小心我不理你,给你一个脊梁!”

    刘子彬已经到了书房。仆人进来通报后,黄澍赶快起身,去书房中同刘子彬见面。他们向来都是在书房中商议机密,在商议的时候,仆人都得离开。由于开封局面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都不仅要在困难中立功,以便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而且也想乘这个机会多捞银子。黄澍懂得刘子彬是他的真正心腹,刘子彬也希望依靠黄澍升官发财。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只希望在开封解围后以“襄赞城守,卓著劳绩”的考语,借“军功”得到优叙。

    当他们坐下以后,一个老仆人在门口问道:“老爷,现在要消夜么?”

    黄澍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立即吩咐拿消夜来,随即对刘子彬说:“等吃了以后细细商议。”仆人和丫环送来了两碗鸡汤挂面和四盘美味的菜肴,两盘荤的、两盘素的,还有一瓶中牟县出的“秋露白”。黄澍和刘子彬一面吃一面谈,忽然听见窗外脚步声,黄澍停了筷子问道:“在窗外的是谁?”

    一个丫环在窗外答道:“等着给老爷添挂面。”

    黄澍说:“不要了,你们都回去吧,该睡觉了。”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黄澍又拿起筷子来,一面吃一面低声对刘子彬说:

    “我们盘算的事情,看来着着都很顺利。以前我们要成立义勇大社,练一支守城义勇,怕的是陈总兵心中不高兴,经过反复密谈,他现在心中已不存芥蒂了,知道我们义勇大社成立以后,只会帮他的忙,不会拆他的台。巡抚方面也已经点头,看来抚台大人是很支持的。”

    刘子彬说:“我看抚台大人心里也是愿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的,因为现在守城就靠陈总兵了,万一陈总兵有一点疏忽,官兵心力不齐,或者别有意图,巡抚光靠抚标营那一点人马也弹压不住。我们成立义勇大社,练成一二万义勇,就是给巡抚添了一把依靠力量。”

    黄澍点头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巡抚这一两天当着陈总兵面虽然并没热心外露,可是他的心中是首肯的。今晚他对我私下嘱咐说:‘你好好干,将来我不会亏待你。你这守城之功,我一定上报朝廷,从优奖叙。’”

    刘子彬笑着说:“看来抚台大人对老爷确是言听计从,倚为腹心。”

    他们随即谈到为公家买粮食的事。这事情他们同李光壂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只待巡抚批准,而今晚已经决定了。可是李光壂需要有一个人经纪银两。黄澍便问刘子彬道:

    “子彬,李熙亮需要有个人帮他经纪银两出入,你看谁可胜任?”

    刘子彬早已胸有成竹,暗中也同李光壂商量过,听到黄澍这么一问,他故作思索一阵,然后回答说:

    “城中绅士虽多,但精明、干练、清正的人并不多。有的人不能任劳任怨;有的人年纪太轻,没有阅历;有的人过去手上不大干净,名声不好。倒是有一个人,老爷你也认识,不知他可不可以?”

    “你说是谁?”

    “刘光祖这个人,老爷以为如何?秀才出身,家中殷实,为人清正,别人很信得过他。”

    “噢,你说的是耀先哪!我也风闻其人颇为干练,好像你们常有来往。”

    于是刘子彬也就坦然地告诉黄澍,他和刘光祖在一年前认了宗,以兄弟相待。虽然他同刘光祖相处只有一年多,可是通过一些事情,深知刘光祖这个人确有才干。黄澍听罢,说:

    “只要你认为可靠,就不妨请他帮助李熙亮经纪银两之事。”

    刘子彬又说:“此人素有正绅之名,做事也颇为机密。”

    这言外之意,黄澍当然明白,于是就将话题又转到了向各上宪递禀帖的事,需要刘子彬连夜起稿。他们商量了一下禀帖的内容:首先是要吹嘘黄澍,说他早已料到会有奸民和不逞之徒混于出城采青的百姓之中,暗与流贼商量如何在城中举事,内外应合,所以预先密饬理刑厅得力吏员带领精干衙役分布五门,与兵勇协力防范,果然在宋门捉获孙铁匠,在西门捉获霍婆子,为开封消除了隐患。禀帖要着重说明孙铁匠与霍婆子罪证确凿,业已报呈抚、按,依律处以极刑,以昭炯戒。另外需要着重说到的是,周府为天潢宗支,宫禁森严,而霍婆子向贼拐送良家美貌少妇之后,复欲勾骗宫女送往贼营,以图厚赏,实为罪大恶极,依律罪加一等,凌迟处死,人心为之大快。

    关于霍婆子企图勾骗宫女卖给闯营将士的事,原是黄澍与刘子彬听到的道听途说,他们都不相信,但是禀帖中将这作为处决霍婆子的一项重大罪款,因为只有这样才更能取得周王对黄澍的赏识。

    刘子彬很快就拟出了稿子,交给黄澍看了一遍,酌改了一些字句,随即交给书吏连夜誊抄。黄澍望着刘子彬笑道:

    “子彬哪,开封解围之后,除我们守城出力官吏都应论功优叙之外,单就凌迟霍婆子这一功,周王殿下也不能不……”

    话未说完,忽听见仆人在窗外禀报:“总社李老爷有紧要事前来面禀,立候传见。”黄澍赶快与刘子彬交换了几句话,声音低得连他也仅能听见,然后刘子彬退了出去。黄澍赶快离开座位,到书房门口迎候。

    不一会儿,李光壂进来了。黄澍抢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说道:“正等着你哩!”进书房坐下以后,仆人送上茶来,黄澍使眼色让仆人赶快退出,然后探着身子问道:

    “熙亮兄,有何重要消息?”

    李光壂望望窗外,听不见外面人声,小声回答说:“消息十分重要!”

    黄澍赶快问:“到底如何?”

    李光壂说:“打发去河北的人已经回来了。”

    “啊?已经回来了?严大人跟卜总兵的意思如何?”

    “他们两位都说那个办法可行。”

    “可是严大人说的?”

    “是严大人说的。严大人说,目前势不得已,只好依照原议去做。严大人请黄老爷暗中禀明周王殿下和巡抚、藩台等各上宪,也要禀明陈镇台,以防将来别人说他对如此大事,擅自决定。”

    黄澍点点头,半天没再说话,思考他明日将如何向周王启禀,同时回想着他同新任河南巡按严云京的密议经过。

    二月间开封解围之后,巡按任浚因与高名衡争功,发生不和,又断定李自成必将再来攻城,赶快贿赂一位朝中显要大臣和一位用事某太监说话,升转别处做官,在四月初离开开封。新任巡按严云京在五月中旬来到黄河北岸,不敢过河,驻节封丘城内。五月二十日那天,开封哄传李自成的大军即将到达开封,满城人心惊慌。黄澍奉巡抚之命,趁着围城之前,过了黄河,到封丘请他速带北岸官军过河,来开封共同守城。严云京不敢过河,借口北岸只有总兵卜从善三千人马,过河无济于事,不如留在封丘,可以调集援军,从北岸救援开封,也容易征集粮草接济城中。黄澍当时建议,万一开封被围日久,无法解围,城中危急,便由严云京派兵从南岸朱家寨附近掘开河堤,使开封周围尽成一片汪洋。黄澍得意地把这计策称做“以水驱敌”,在心中比之《三国演义》上的“水淹七军”。但他知道李自成决非于禁,开封只能暂时解围,而不会将闯兵全部淹没。秘密议定之后,黄澍连夜返回城中。此刻黄澍想了片刻,对李光壂说道:

    “开封城万无一失,只怕数百里内洪水滔滔,不知将淹毁多少村庄,漂没多少人畜!”

    李光壂说道:“我也觉得后果堪虑。”

    黄澍又想了片刻,忽然下了狠心,说:“巡抚与诸位上宪都已暗中同意,只待周王殿下点头,就可决定。”

    李光壂说:“从河北回来的人说,严大人、卜大人正等着开封的回音,一旦决定,就好动手。”

    黄澍说:“我马上就要禀明抚台大人,然后同抚台一起进宫,面奏周王殿下知道。此事万万需要机密,不能露出风声。一旦决了黄河,不管水大水小,李自成必然大为震动,如果阎李寨的军粮辎重被淹,他就非退兵不可,这样开封之围自然也就解了。不过黄河决口之后,城中望见黄水奔来,一定会议论纷纷。我们一定要防止消息泄露,一口咬死说是流贼决河,这一点十分重要。”

    李光壂神色严重,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过了两天,约摸辰时左右,忽然全城哄传昨夜李自成掘了黄河,要将开封全城军民淹死。首先是北城和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看见一道黄水从西北向东南流来,随即黄澍命几个眼睛特别尖的年轻人吃饱肚皮,登上上方寺铁塔半腰,有的爬上塔的最高层,观看水势。

    水并没有照严云京和黄澍的期望,冲向阎李寨,而是从阎李寨北边数里远的低处向东南方向流来。水势不大,流速缓慢,在阳光下明灭如线。人们还看到,城外义军毫不惊慌,大堤内外常有不少义军到水边观看、饮马。

    城中百姓担心口子愈冲愈大,黄水会越过早已无用的大堤,滔滔而来,冲塌城墙或漫过城头,灌进城内。家家户户都赶快烧香许愿,除在院中焚香祷告玉皇之外,也成群结队往省城隍、府城隍和祥符县的县城隍以及各地方的关帝庙烧香许愿。特别是黄河的保护神金龙四大王庙,今天特别热闹,人群川流不息,敲锣打鼓,前来烧香磕头。整个开封城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人们原来都怕饿死,现在却更怕被黄水淹死。

    中午过后,一道黄水过了大堤缺口,向城边流来。水势不大,看来不可能冲毁城墙。分明大河水枯,不能为害。于是大家放心了。有人觉得奇怪,猜不透李闯王此时掘河,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有人问道:“李闯王到底为何要灌城?他不是要抢夺财物么,把城淹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也有人问道:“既然要灌城,为何不将口子开得更大?为什么不等到河水涨时掘口?”

    到处议论纷纷,可是谁也说不清楚。

    这一天上午和下午,黄澍和李光壂,带着几名亲信,两次登上西北城角,观看水势。起初感到心中遗憾,因为这水流很缓也很小,既不能淹没“城外流贼”,也不能使李自成在阎李寨的军粮受损。后来看见这一股黄流灌进城壕,他们又大大地高兴起来。对于守城来说,黄水倘若将城壕灌满,如添数万守军。黄澍和李光壂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连续三天,这股黄水继续向开封流来,义军并没有将口子堵住。黄澍心里明白,一定是李自成大军也需要用水。久旱不雨,开封城外的井水都快干了,人和骡马都饮水困难,所以乐得暂时不堵缺口。

    直到二十日,水才停止流来。黄澍派人潜出城外打探,知道是李自成派人将决口堵死了。又风闻黄水开始流来时,曾有人向李自成建议缓堵决口,以供将士与牲口饮用。等到城壕灌满以后,李自成才知道上当,一怒之间把那个建议的人杀了。但这只是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能断定。

    六月二十二日晚饭以后,李光壂骑马到理刑厅来见黄澍,商议确定在明天上午辰时向饥民开始发粜。随即他们又谈起守城的事。尽管黄水已经把城壕灌满,但由于天旱日久,消耗很快。李光壂告诉黄澍,在百姓中传出谣言,说李自成将于七月初天气稍凉就大举攻城,他认为此事不可不加以防备。黄澍说:

    “这并不是谣言,陈总兵曾派细作混入曹营,探得确有此谋。刚才我在抚台衙门,已经与抚台大人、陈总兵作了商讨。我们估计到七月初,城壕中的水还不会全干,对守城大大有利。”

    李光壂说:“此外,流贼人马虽多,但也有可乘之机。为今之计,莫若来一个釜底抽薪。”

    黄澍忙问:“熙亮,何谓釜底抽薪?”

    李光壂说:“闯、曹二人不和,人尽皆知,我们何不因势利导?倘若能用离间之计,使他们更加不和,互相掣肘,也可制止他们攻城。”

    黄澍点头说:“这办法我也想过,并同抚台大人谈过两次,抚台大人也认为需要挑拨闯、曹二贼不和。倘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当然是个上策,如不能使曹贼投降朝廷,只要使闯贼对曹贼放心不下,也是一个中策。但如何用计,还需研究。”

    李光壂说:“此事需要快做,快做就能够制止流贼攻城。黄老爷试想,如今曹营也有二十多万人马,如果闯、曹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则攻城难免不有后顾之忧,所以要禀明抚台,赶快相机用计。”

    黄澍说:“正是这个主意。”

    随后他们将刘子彬请来一起密商成立义勇大社的事。如今大社虽然没有成立,但已择定要在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树旗,许多人已经在忙忙碌碌地做事。在曹门附近的一个大宅子里,连日来一直人来人往。已经决定,义勇大社将来就设在这里。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让刘子彬拟出一个稿子,等义勇大社正式成立时,用来祭告天地。这文章一定要写得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另外还需要写一份通告,事先张贴各个街道、路口、庙宇、衙署,让大家知道义勇大社成立宗旨和它的首领人员。刘子彬虽然将来并不在义勇大社任职,但是因为他是黄澍的心腹,所以也在义勇大社参与密议,出谋划策。凡有重要文稿,或者请他亲自起草,或者请他修改润色。他起身走后,李光壂也跟着告辞回家。黄澍送了出来,又拉着李光壂的手,停了一下,悄悄说道:

    “熙亮,情况十分紧急,关于决河淹贼的事,这次没有成功,日后秋汛来到,一定要抓紧时机,再次决河。如今北岸还不知道消息,你务必再找一个可靠的人,今晚或明晚向北岸严大人送去一封密书。”

    李光壂点头说:“一定照办,请黄老爷放心。”

    黄澍回到书房,重新坐下看一些重要公文。姨太太柳氏忽然走了进来,娇声娇气地说:

    “你天天那么忙,今天又累了一天,也该休息去了。”

    “你看这守城的担子有一半压在我的身上,我怎么能够休息?另外还有这粮食的事,明天就要向全城居民粜粮,会不会发生抢粮的事,很难说。你叫我如何休息?”

    柳氏拿起茶壶,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又拿起一把扇子,一面替他扇着,一面很体贴地说道:

    “老爷,你这屋里很热,也该叫一个丫头来替你打扇子才是。”

    黄澍说:“有许多机密话要在这里商量,机密文件也在这里看,不能让丫头奴仆随便进来。”

    柳氏娇声问道:“我来,老爷可放心吧?”

    黄澍笑了一笑,捏了她一把,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对你放心。”

    柳氏说:“你别骗我,什么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晓得是谁?你现在已经快把我打入冷宫了。”

    黄澍问道:“这是什么话?”

    柳氏说:“事情明摆着,你们为公家买粮食,花了几万两银子,谁晓得你们这些官绅老爷下了多少腰包,结果只送给我三百两银子。你们大家都吃饱了,从牙缝中剩的给我这一点,我天天等着下雨,结果下了这一点点蛤蟆尿。”

    黄澍笑起来,说:“哪有这事!你不晓得,外面耳目众多,刘光祖这个人做事谨慎,也怕别人疑心,又不得不应付抚台大人的太太和三位姨太太,还有藩台大人,还有参与其事的诸位官绅,谁都得在这几万两银子里头多少捞一把。分给你三百两银子,这已经是刘子彬和刘光祖两个人想了许多办法。”

    柳氏把嘴一撇:“有大家的,也就有我的。我好不容易做了你的二房太太,难道有他们占的便宜,就没有我占的便宜?哼!”

    黄澍说:“你不要口张那么大,像一只饿虎扑食。先收下这三百两银子再说,以后再买粮食,碰到机会,他们还会暗中送你银子。”

    柳氏说:“以后他们买粮不买粮我不管,这一次只给我三百两银子我不干,干脆大家吵开了,谁也不能用。”

    黄澍将脸沉下来,严肃地说:“这是救命钱,别贪得无厌了。你赶快回后院睡觉,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抱怨的话,耽误我的重要公事。”

    柳氏见黄澍真的不高兴起来,也就不敢再争执。本来三百两银子已经满足了她的愿望,只是她想再多争一点而已,现在便乘机收场,妩媚地看黄澍一眼,笑着说:

    “老爷,这回我听你的,可是以后倘有买粮食机会,你可得告诉刘子彬他们一声,不能少了我。”

    黄澍点点头:“到时再说吧,不会少了你的。”

    这时刘子彬有事又走了进来,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对柳氏说道:“请姨太太不要嫌这三百两银子少,以后有机会,我和刘光祖还要为姨太太想办法多报效一点。”

    柳氏笑着说:“只要你们心中有我就好了。”说罢,赶快走了。

    黄澍问道:“子彬,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刘子彬小声说:“老爷要的粮食要趁今天夜里运来,我特地再来问一声,看是不是三更以后运进来?”

    黄澍说:“一定要三更以后运。此事须办得十分机密,只派几个亲信的衙役、兵丁押运。外人问起来,只说是军粮。”

    刘子彬小声问:“要运来多少?”

    黄澍说:“先运来十石吧。”

    “看来开封要长久受围,十石不少么?”

    黄澍想了一下,说:“好吧,运来十五石吧,也不要太多,因为巡抚衙门,布、按各上宪衙门,道台衙门、知府衙门,还有总兵衙门、都司衙门,谁都想在这一次官粮里边分些。要是我们分得太多,惹起别人不满,张扬出去,反而不妙。”

    刘子彬点头说:“老爷虑的很是,那我今天夜间就吩咐人把粮食运来好了。”

    刘子彬匆匆走后,黄澍重新坐下,给严云京写信。在信中他告诉严云京说:今日虽未成功,但此计日后可用;何时使用,到时再作计议。

    忽然从北城上传过来炮声和呐喊声。黄澍大惊,跳到院中,向家奴们大声吩咐:

    “快去问问,是不是闯贼攻城!”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辰时左右,曹门坊开始发粜粮食。全城只有这一个地方发粜,加以五隅粮商早已闭门绝粜,所以曹门坊买粮人的拥挤情况十分怕人,隔好些街道,就听见人声鼎沸,吵闹不堪。开始发粜之后,人声更是嘈杂,夹杂着叫声、哭声,闹成一片。曹门坊前用车辆和大的木头塞断街道,谁也不能够进入坊内。但见你推我挤,万头攒动。随即发生了几起混乱,有两处是妇女老弱被挤倒踏伤;有一处是一个老婆子被挤倒后竟然没人救护,遭到一阵践踏,死在地上;还有一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挤倒踏伤,幸而救起,已经不能动弹。向曹门坊附近望去,但见挤呀,拥呀,吵呀,骂呀,哭呀,加上厮打,一片混乱。所有的人都想买到粮食,可是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前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推倒,混乱越来越可怕。

    昨夜有两起义军到西城和北城的壕边窥探,引起城上打炮,呐喊。守城官绅担心这是李自成即将攻城的先兆,都不免感到惊慌。黄澍得到禀报,亲自奔往城上看了看,又到巡抚衙门商议一阵,所以就寝时已经天色将明。现在他骑马来到曹门坊,已近中午时候。

    黄澍看见曹门坊附近人群正在拥挤吵嚷,他自己也无法挤近前去,只能立马在人群的后边观看。平时他是开封府理刑厅的推官,老百姓对他相当害怕,可是现在大家只顾争着买粮,谁也不管他来不来。他呼喝着大家不要闹,可是谁也不理会。他只看到一些年轻有力气的人跳到别人肩上,向卖粮食的人呼喊,将钱投了进去,里边就给他一点粮食。可是没有力气的人就只好被人挤倒,一点粮食也买不到。他又看见一群官兵乱打百姓,冲到前边,强行买粮。百姓不服,不肯让路,口出怨言。官兵动手乱打,不少百姓被打伤,吵闹更加厉害,一时民情汹汹,几乎要发生兵民互斗。

    黄澍害怕在如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的日子,如果发生互斗,局面将不堪收拾。他知道现在不管是兵是民,都怀着一肚子怨气。当官的如果处置稍为不慎,军与民将怨气发泄出来,就会使开封人心瓦解,给李自成以可乘之机。所以尽管他平时对百姓官气十足,容易暴怒,此时却不敢随便弹压。他只吆喝了几句,就赶快退回,打算绕道一条小胡同,进入发粜粮食的后院,找刘光祖商量。忽然遇到巡抚衙门王巡捕骑马前来找他,说抚台大人请他立刻前去,有要事立等面商。黄澍不再去找刘光祖,随着王巡捕,策马向巡抚衙门奔去。

    布政使梁炳和总兵陈永福等人已经坐在高名衡的内书房中。黄澍同他们见过礼,刚刚坐下,高名衡便迈着缓慢的八字步,脸色忧郁地进来。大家起立,拱手相迎。高还了礼,坐下说道:

    “都请坐,有要事商量。”大家坐下之后,他接着说道:“周府刘承奉前来传周王殿下口谕,所以学生来迟一步,劳诸位久候。”

    梁炳问:“周王殿下有何钧谕?”

    高说:“刚才刘承奉来传周王殿下钧谕,”他停了一下,自己先站起来,梁炳等人也赶紧站起来,肃立不动。他用恭敬严肃的声调接着说:“周王殿下闻李自成即将攻城,十分忧虑,传谕我开封文武臣工,矢勤矢勇,打退闯贼进攻,以待朝廷救援。因见城中百姓饥困,人心浮动,特谕我等一心一德,妥为安抚百姓,安抚军心,务使流贼无隙可乘,洛阳、襄阳之惨变不再见于今日,则开封官绅百姓幸甚,国家幸甚!”说到这里,他闪着泪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上边几句话,就是刘承奉来传的周王殿下的钧谕。大家坐下吧。”

    大家都又恭谨地坐下。实在周王的传谕也是一般的话,并无新鲜之处。周王的担忧也正是大家的担忧,所以听了传谕,大家都觉得心头沉重。高名衡又说道:

    “我请你们各位来,是因为我得到探子禀报的一些重要消息,是否真实还不敢说,看来十分之九是可靠的。第一个消息是,皇上已经将兵部尚书陈大人下到狱中。”

    大家猛吃一惊。陈永福问:“何故下狱?”

    高名衡说:“听说他的罪名是暗与东虏议和,还说他失陷了洛阳、襄阳两处藩封重地。”

    大家都觉得十分吃惊,几乎不敢相信,想道:不是皇上原来有意同东虏议和么?怎么又把陈新甲下狱呢?另外大家也很奇怪:洛阳、襄阳失守,不能归罪于陈新甲,而应归罪于杨嗣昌。杨嗣昌奉命督师,剿贼失败,致有洛阳、襄阳之陷,与陈新甲何干?既然杨嗣昌不曾因失陷两藩获罪,他死后皇上派人前去致祭,还赐了祭文,陈新甲为什么独独要获罪呢?这一切疑问,大家都不敢说出口来,只是觉得朝中事太可怕了。

    停了一阵,高名衡又说:“另一个探到的消息是,闯贼确将于七月上旬大举攻城,我们不可不预做准备。”

    大家都将眼睛望着陈永福,默默不言,神色忧愁。

    陈永福想了一下,说:“抚台大人,各位大人,以我看来,目前闯、曹二贼兵力十分雄厚,守城军民也真是疲惫,但是我身为武将,守开封一定要尽力而为,纵然粉身碎骨,决不后退一步,但求军粮有着落,周王殿下不吝赏赐,方好鼓舞军心民气,齐心协力。”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甚是,粮食方面我们正在设法,可是也是一天比一天困难。至于赏赐,周王殿下的话比较好说。依将军看来,倘若七月上旬流贼攻城,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把开封坚守下去?”

    陈永福摇摇头说:“战争之事,瞬息万变,有许多话也很难事前说准。”

    高名衡说:“请将军不必顾忌,有话不妨直言。”

    陈永福说:“闯、曹合营以后,流贼能战之兵大约十万,骑兵大约三万,至于胁从之众,老弱妇女合起来,大约百万。在攻城战中,胁从之众也很有用,这是流贼比我们力量强大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个困难之处,是民饥兵疲,能够真正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多人。很多百姓愿意守城,守城就是守家,可是天天饿着肚皮,终有一天会人心离散,所以我对于开封守城也只能尽力而为。有粮有钱,事情就会好办。”

    高名衡说:“陈将军所言确是实情,但流贼也有其可乘之机,首先是闯、曹二贼不和,人尽皆知。曹操常有投降朝廷之意,倘若我们令其互相猜疑,互相牵制,他们的攻城力量就会减去一半;如果能把曹贼说动,令其投降朝廷,则闯贼将不战自败。”

    陈永福说:“大人所谋甚远,但此事仓猝之间恐难成功。”

    高名衡点点头,又说:“我们城中粮食虽然十分困难,可是流贼人马众多,粮食是从各地方运来的,日久屯兵坚城之下,也将有很大困难。这时只要有援军前来,或有别的办法,断了流贼的运粮之道,流贼也就不能长围开封。”

    陈永福说:“大人所言极是,但今日并无援军前来,没人去断流贼运粮之道,奈何?”

    经陈永福一问,大家都觉束手无策,有的摇头,有的叹气。

    高名衡又说:“风闻朝廷将派商丘侯若谷为督师大臣,来救开封,看来不日侯大人会到封丘。”

    陈永福说:“侯大人虽然声望很高,但手中无兵无将,所指望的是左昆山。左昆山新败之后,驻在襄阳,是否会重新率兵前来开封,看来也不一定会来。至于别路援军,虽然听说有山东的刘泽清,山西的许定国,可是都很难指望。目前惟一可靠的还是我们守城的军民。只有守城军心民心不散,有粮食吃,才能够保开封不落入流贼之手。”

    黄澍说:“镇台大人所言极是。远水不解近渴,更不能望梅止渴。现在义勇大社马上就要成立,成立之后,守城力量就又增加了许多。但今日燃眉之急尚不是敌人攻城。今日下官到曹门坊察看出粜粮食的情况,看到那里十分混乱,军民相争,民与民争,军与军争。如此下去,不但不能使饥民买到粮食,反而会引起军民互斗,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立即设法制止混乱。”

    大家听了都觉得十分吃惊。高名衡赶快问道:“黄推官有何善策?”

    黄澍欠身说:“请大人速出告示,明文规定:三、六、九日散兵粮,余日让百姓籴粮,兵丁平日不准下城,下城者立斩。郡王青衿另外发给粮食,也不准率家人前去买粮。”

    梁炳听了说:“这办法好,好,可以把军民分开。”

    陈永福说:“本来军人不该买粮,军人粮食都是由官府散发。”

    黄澍说:“虽由官府散发,但有些官兵为他的亲戚买粮,有的人说不定买了粮再倒一手,卖给别人,因此引起混乱。”

    陈永福说:“既然有此情况,就请抚台大人赶快出一告示。凡是兵丁,从今日起不准下城买粮,违者立斩。”

    高名衡说:“这事立刻就办,我马上就吩咐文案师爷将告示拟出,张贴通衢。”

    他们都心中清楚粮食没有来源,这次举办发粜原是个糊弄局儿,只打算举办三天,骗得“当道尽心为民”的舆论,事后呈报朝廷。但是谁也不肯说穿粜粮的真实用意和张贴告示的无用。

    梁炳问道:“大人命公子赴京呼救,不知是否已经到京?目前正军事危急之时,陈本兵获罪下狱,大人可知道何人继掌中枢?皇上可另有知兵的得力大臣?”

    高名衡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知道一点朝廷消息,但是他不愿说出,只是感慨地说:

    “北京呀北京!皇上在目前……”

    众官注目望他,等他将这句话说完。但是他深深地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第五十章

    朱仙镇溃败之后,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说明溃败的原因和经过情形,虽然都有请罪的话,却尽量将罪责推给别人,并且大大夸大了李自成人马的数目。丁启睿和杨文岳在仓皇逃窜数日后,又在汝宁会合。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但在谈到溃败原因时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将主要罪责推给左良玉。

    崇祯看了他们的密奏,愤怒谩骂,继而痛哭,叹息自杨嗣昌死后剩下的全是庸才。他下旨将丁启睿“褫职候代”,杨文岳“褫职候勘”,而对左良玉只下旨切责,希望他固守襄阳,整兵再战,以补前愆。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着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内阁任首辅。尽管崇祯六年六月他将周延儒罢黜归里,但他知道延儒原是个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门户之争,使他一怒之下将延儒斥逐,经过他换过几个首辅,看起来都不如延儒练达有为,不愧是“状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听了朝臣们的意见,重新起用延儒,对他期望甚殷。对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个人的不同处分,崇祯也是采纳了他的意见,由他“票拟”。现在崇祯为急于救援开封,在整个朝廷大臣中选不出一个可以受命督师的人物。他不想将全体辅臣召进宫来,只要首辅周延儒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周延儒一听太监传谕他单独去文华殿召对,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选派督师救汴的事。他这次能够“东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辅,也借助东林和复社人物张溥的吹嘘活动。朱仙镇溃败后,他向皇上建议对左良玉从轻处分,虽然是因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希望他继续打仗,另外也因为左良玉是商丘侯恂提拔起来的,而侯氏弟兄都是东林人物。现在当他随着一位御前太监往文华殿走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崇祯等周延儒行了礼,赐座以后,跟着问道:“如今开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人可以前去督师,为开封解围?”

    周延儒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听人说过?”

    崇祯轻轻点头:“朕也有所闻。”

    周延儒接着说:“如今虽然有朱仙镇之败,然左良玉已至襄阳,立住脚跟,看来不难很快恢复元气,整军再战。前次之败,败于督师、总督与平贼将军不能和衷共济。故必须选派一位他素所爱戴的大臣出任督师,庶几……”

    崇祯截住问:“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说:“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挥得动。”

    崇祯沉吟片刻,狠狠地说:“左良玉骄横跋扈,朕已百般隐忍,仍然不知悛改!”

    延儒小心地说:“左良玉虽然辜负圣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獗,尚无宁日,像良玉这样有阅历、韬略之将才亦不易得。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待其以功覆过。有良玉在,不惟献贼胆慑,即闯贼亦有所顾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闯贼不敢乘朱仙镇战胜余威,分兵穷追,直下襄阳,就可知闯贼仍不敢轻视良玉。”

    崇祯又沉吟片刻,问道:“左良玉能够很快恢复元气么?”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于驾驭,远非一般大将能望其项背。看他密奏,说他到襄阳之后,卧薪尝胆,招集旧部……”

    崇祯心中急躁,不等首辅说完,问道:“卿看良玉能否再次救援开封?”

    延儒说:“这要看对他如何驾驭指挥。”

    “他果然能听从侯恂指挥?”

    “臣不敢说他必会听从侯恂指挥,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当恩人看待。”

    崇祯仍不能决定,沉吟说:“姑且试试?”

    延儒说:“是否可以将侯恂释放出狱,畀以援汴督师重任,请皇上圣衷裁决。”

    崇祯实在别无善策,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如今对别人很难指靠,只有对左良玉尚可寄托一线希望。他也明白,别的人确实无法指挥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许可以指挥得动。然而此事也有难处。他想了一下,说:

    “朕也不惜将侯恂释放出狱,命其戴罪督师,将功赎罪。但是他下狱多年,怕一时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这事不难。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将侯恂释放出狱,给以适当官职,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将要重用侯恂,将来言官也不会攻击。稍过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京督师,也就很自然了。”

    崇祯点点头,觉得周延儒毕竟是个有办法的人,想的这个主意好,十分妥当。他说:

    “此事朕再考虑一下,倘确无更合适的人出京督师,言官又不妄议,就将侯恂释放。”

    可是周延儒叩辞走了以后,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能够等待?他立刻把司礼监王德化叫来,命他代为拟稿,下旨将侯恂释放出狱。王德化跪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崇祯忽然觉得:“这事要办得越快越好。”随即挥手让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虑了一阵,便提起笔来,在一张四边有龙纹图案的黄纸上写道:

    前户部尚书侯恂,因罪蒙谴,久系诏狱。近闻该臣颇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愿图再试,以功补愆。目今国家多事,更需旧臣宣力,共维时艰。着将侯恂即日特赦出狱,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平蓟等镇援剿兵饷。钦此!

    他命御前答应马上将手诏送司礼监发出,然后靠在御椅上,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去看田妃的病,一个太监进来,将陈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后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宫了。

    据陈新甲的密奏,马绍愉已经回到北京,对满洲议和的事已经办成。崇祯马上命太监前去密谕陈新甲:马绍愉不宜在京城多见人,以免泄露机密。

    太监走后,崇祯想着两件事总算都有了着落,心中暂时平静下来。午饭以后,他回到养德斋午睡一阵。醒来时,宫女魏清慧进来侍候他穿衣。崇祯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不再像平时那样愁眉苦脸。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觉得她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美丽,但是凤眼蛾眉,肌肤细嫩,身材苗条,也有动人之处。特别是魏清慧已经二十一二岁,显然比费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让魏清慧给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脸上带着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祯扣扣子,发现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中有一种不平常的神情,不觉脸红,胸口突突乱跳。崇祯见她脸红,更觉有趣,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又觉得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贪色误国的皇帝,不能那么轻狂,于是他笑着问道:

    “管家婆,费珍娥现在还好么?”

    魏清慧嫣然一笑,说:“皇上怎么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宫的许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气,奴婢就是万幸了。”说着,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转,那动人的神态使崇祯几乎不能自持。他听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搂抱她,又问道:

    “魏清慧,我刚才问你,费珍娥可还好?”

    “她还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读书的。你等一会儿去向公主传旨,叫她把仿书带来,让我看看她有没有长进。”

    “遵旨。奴婢马上就去传旨。”

    侍候崇祯梳洗之后,魏清慧就往长平公主的宫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崇祯今天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平时常觉一生无出头之日,强装笑容,心中却藏着无限苦闷,如今却好像有一缕日光忽然照上了阶下幽草,使她感到惊奇、甜蜜、狐疑,觉得希望在前,又觉得世事渺茫难测。年轻的皇上毕竟没有对她做出异乎寻常的动作,或说出特别明显爱她的话,倒是念念不忘费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传旨,还不是想看看费珍娥?当然,费珍娥也是够可怜的,要真能蒙皇上喜爱,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乱想,带着不平静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里。

    长平公主不敢怠慢,禀明母后,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向父皇叩头问安之后,从费珍娥手里接过一叠仿书,亲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祯说:

    “你起来。我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

    公主又叩一个头,站了起来。崇祯把她的仿书放在御案上,认真地看了十几张,同时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打了圈。随即他放下朱笔,转过头来,含着微笑对公主说道:

    “你的字有长进。今后还要好好地练。”

    说毕,他扫了那些宫女一眼,好像是对她们的嘉许。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费珍娥。当他的目光扫到费珍娥时,发现费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动,觉得费珍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宫的时候更加出色。他连着望了几眼,望得费珍娥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么喜欢费珍娥,她既有点替费珍娥高兴,又不禁为自己感到怅惘,崇祯又向公主问道:

    “你近来读些什么书?”

    “正在读《列女传》和《诗经》。”

    “那《列女传》可都会讲?”

    “有些会,有些不会。不会讲的都由别的奴婢帮我讲,内书房的老太监也替我讲。一般的道理女儿都能明白。”

    崇祯终于忍不住,转向费珍娥问道:“费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读书的,那书上的道理你能够懂得么?”

    “奴婢能够懂得。”费珍娥跪下答道。

    “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可以不必跪着。”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时说话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经不在乾清宫了,因此皇爷问话,奴婢不敢不跪。”

    崇祯笑了起来,说:“你倒是很懂皇家礼数。我问你,公主能背的书,你也能够背么?”

    “奴婢还能背一些。”

    公主接着说:“她比我背得还熟。”

    崇祯又笑起来,问公主道:“你《诗经》读到哪里了?”

    “《国风》还没有读完,待读完以后才能接着读《小雅》。”

    崇祯又问费珍娥:“你也读《诗经》么?”

    “奴婢陪侍公主读书,凡是公主读的,奴婢也读。”

    公主又插话说:“她不但也读,她比我还读得好,《国风》已经读完,开始读《小雅》了。”

    崇祯笑着问费珍娥:“你最喜欢读哪几首?可能背几句给我听听?”

    “奴婢遵旨。”费珍娥说罢,马上朗声背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当费珍娥开始背书的时候,崇祯看见她两片红唇中露出的牙齿异常洁白、整齐,声音又是那么娇嫩,那么清脆悦耳,心里越发感到喜爱。他怕在女儿和别的宫女面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失去他做父亲和做皇帝的尊严,便做了一个手势,让费珍娥停下来,淡淡地说道:

    “费珍娥,你背得不错。你是个聪明人,今后要好好读书。”说罢,他又转过脸来,望着公主说:“《诗经》中有些是讽刺诗,有些是称颂后妃之德的,我怕有许多诗句你们不懂,可以过一年再读。现在先把《列女传》读熟,《女四书》也要读熟。”

    然后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绸缎和文房四宝,赐给公主,对服侍公主的宫女们另有赏赐,特别对费珍娥多赏了四两银子,以奖励她陪伴公主读书有功。先是公主,随后宫女们都向他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辞出。这时崇祯最后又望了费珍娥一眼,心里想:等公主明年下嫁的时候,不妨把费珍娥留下,仍让她回乾清宫来。

    公主走后,崇祯也没有在乾清宫多留,就乘辇往承乾宫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况又很不好,痰中带着血丝,吐在一个银壶里。崇祯坐在田妃的床前,亲自拿过银壶来看了看,不觉眉头紧皱,心中凄然。昨天他已命太监去太医院询问:田妃到底还能活多久。据太医们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这些话他不好对田妃说出来,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紧,慢慢会有起色。你一定要宽心,好好养病。”

    田妃并不相信崇祯的话,但也不愿使崇祯伤心,勉强苦笑一下。崇祯忽然想起从前每次来承乾宫时多么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他站了起来,走到平时田妃喜欢的一座盆景前边,看见盆中的水已经干了,花草已经萎谢。他不忍再看,回到田妃的床边,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乘辇返回乾清宫。

    就在他去承乾宫看望田妃的时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随手拆开一封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言官弹劾陈新甲与东虏议和,疏中提到款议的内容和他所见的密件竟然相同,还说目前不仅举朝哗然,而且京师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陈新甲的丧权辱国之罪。崇祯又惊又气:如此机密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而且泄露得如此之快?难道是马绍愉泄露的?但他随即又想:马绍愉决无这样的胆量。那么,究竟是怎么泄露的呢?他站起来,绕着柱子转来转去,彷徨很久,连连说道:

    “怪!怪!如何泄露出去?如何京师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尽管乾清宫并不很热,但是崇祯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却急出了一身热汗。他既担心由于言官的反对,使得之不易的“款事”败于一旦,又害怕同“东虏”秘密议和的真相全部张扬出去,有损于他的“英主”之名,而这后一点使他最为害怕。他从水晶盘中抓起一块窖冰向两边太阳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镇静,随即站起来在暖阁里走来走去,边走边狠狠地小声骂道:

    “什么言官,都是臭嘴乌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你们遇事就哇啦哇啦,自诩敢言,借以沽名钓誉,全不顾国家困难。朝廷上许多事都败在你们这班乌鸦手中!”

    他踱了一阵,心情稍微平静,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过了片刻,他觉得不妥。倘若方士亮还要纠缠怎么好?倘若明日有许多言官跟着方士亮起哄,纷纷上疏攻讦陈新甲,反对议和,岂不败了和议大计又张扬了种种内情?他的双脚在地上乱踏,急了一阵,重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下了严厉手谕:

    给事中方士亮平日专讲门户,党同伐异。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广开言路之意。不意值此松锦新败、中原危急之时,方士亮不恤国步艰难,专事捕风捉影,轻信流言蜚语,对大臣肆口攻讦,混淆视听,干扰朝政,殊堪痛恨!本应拿问,以振纲纪;姑从宽处,以冀悔悟。着罚俸三月,并交吏部酌调往边远行省效力。钦此!

    他忽然一想,担心如此处置言官,会引起朝议大哗,纷纷讦奏陈新甲暗中主持和议之非,反而会将秘密内情和盘托出。于是他的怒气消了,只好将刚写好的手谕揉成纸团,投入痰盂,决定等一等朝臣们有什么动静。尽管他的心情十分烦乱,但是御案上堆的重要文书很多,他不能不勉强苦恼地继续省阅。方士亮讦奏陈新甲的事缠绕在他的心上,使他十分苦恼,不时地停住朱笔,望着窗户凝神,深深地嘘出闷气。

    御案上的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今天本来轮到一个姓陈的年纪较大的宫女负责乾清宫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对她说:“皇爷今日心绪不佳,容易生气,我替你去吧。”姓陈的宫女也知道自己本来长得不十分俊,年纪又已经二十四岁,早就断了被皇上看中的念头,现在听了魏清慧的话,感激她对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着说:“清慧妹,不怪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真会体谅别人。”

    魏清慧知道崇祯从承乾宫看过田娘娘的病后,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没有料到刚才又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动了他生气。她一方面确实怕姓陈的宫女无意中受皇上责备,另一方面也怀着一点缥缈的希望。她特意换上一套用龙涎香熏过的平时皇上比较喜欢的衣裙,薄施脂粉,云鬓上插了两朵鲜花,又对着新磨的铜镜照了照,觉得自己虽然不像费珍娥那样玉貌花颜,但也自有一种青春美色。

    于是她离开了乾清宫后面的宫女住房,脚步轻盈地来到崇祯正在省阅文书的暖阁外边,听一听,然后轻轻地掀帘而入,那帘子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当她一路走来时,心里早已做好打算:今日来到皇上面前添香,她当然要像往日一样庄重、小心、温柔、大方,决不能使皇上觉得她有一点轻浮,但同时她要大胆地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还要设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时候。甚至她还想着,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地将眼波向皇上一转,像前天在养德斋侍候皇上穿衣时那样胆大,看皇上对她如何。对于这些想法,她自己也觉得害臊,不由地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但这时她已经到了皇上面前,没有时间继续想了。皇上并没有觉察她的来到。魏清慧看见崇祯的神情,不禁心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悄燃烧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灭。她不敢多看皇上,赶快添了香,屏息退出,心中暗问:

    “天呀!出了什么事儿?”

    崇祯知道有人进来添香,但他没有抬起头来,不知道是魏清慧。后来他听见身后帘子一响,知道添香的宫女已经走了。他放下文书,又长嘘一口闷气,靠在椅背上,重新想着泄露机密的事,仰视空中,连说: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祯想叫陈新甲立刻进宫,当面问他如何泄露机密,便命一名太监出宫传旨,但马上又把这个太监叫回。他想,如果现在把陈新甲叫进宫来,追问他如何泄露机密,这事就很可能传出去,至少陈新甲自己会泄露给他的左右亲信,朝臣中会说他先命陈新甲秘密议和,现在又来商量如何掩盖。重新考虑的结果,他决心从现在起就不单独召见陈新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时只说自己毫不知情,将新甲下入诏狱,等半年、一年或两年之后,事过境迁,还可以将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从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宫中六神无主,各种事情都无心过问,也不愿召见任何大臣。首辅周延儒曾经要求进宫奏事,他命太监回绝,只说:“今日圣上御体略有不适。”陈新甲也曾要求入宫单独面奏,他同样拒不召见。往日他也有种种烦恼、愁闷,但今日似乎特别地精神颓丧,萎靡不振,连各处飞来的紧急文书也都无心省阅。无聊之中,他就往袁妃住的翊坤宫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驾临,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虽然袁于一年前晋封为贵妃,但是很少能盼望到皇上来翊坤宫一次。接驾之后,趁着崇祯欣赏金鱼,她赶紧重新打扮。虽然她妩媚不如田妃,但是丰满、稳重,则田妃不如。崇祯一时高兴,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三年前在瀛台澄渊亭上那样,故意使用心计,把皇上逼得走投无路,然后卖出破绽,让皇上转败为胜,而是一见皇上有点困难,马上就暗中让步。崇祯比较容易地连胜两局,十分满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宫中。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同袁贵妃下棋时候,陈新甲与满洲秘密议和、丧权辱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野,言官们纷纷地将弹劾陈新甲的奏本递进宫来。

    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宫过夜,也极少召别的妃嫔或宫女到养德斋陪宿,每日都在为国事苦恼,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宫,一时间十分愉快。袁妃虽然不如田妃美艳,也不像田妃那样多才多艺,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毕竟是他和皇后一起于崇祯初年从许多美女中挑选的人尖子,今年不满三十岁,仍是青春焕发年龄。她在晚膳后经过精心晚妆,淡雅中含着妩媚,加之天生的肌肤细嫩,面如桃花,蛾眉凤眼,睛如点漆,光彩照人,顾盼有情,这一切都很使崇祯动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临幸”,平日冷落深宫,放鸽养花,消磨苦闷时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来她明白田妃不久将要死去,深望从今后将得到皇上眷顾,不再在闲愁幽怨中虚掷青春。她已经为皇上生了一儿一女,暗想着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够得到皇上一半宠爱,晋封为皇贵妃不难。这一晚上,她对崇祯百般温柔体贴,使他高兴。袁妃平日待人宽厚,对下有恩。宫女们和太监们都希望她从今后能受到皇上的宠爱,他们就会有许多好处,也能在后宫中稍稍“扬眉吐气”,所以今夜整个翊坤宫都是在幸福之中。他们觉得,今晚翊坤宫的花儿特别芳香,连红纱宫灯和明角宫灯也显得特别明亮,带着喜气。

    可是玄武门刚刚打过四更,崇祯一乍醒来,想起来与满洲议和的事已经泄露,不禁出了一身热汗,将袁妃一推,突然说道:

    “我要起来,回乾清宫去!”

    袁妃惊醒,知道皇上要走,温柔地悄声劝道:“皇爷,你年年忧心国事,日理万机,难道连一夜安生觉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祯又一次推开她,焦急地小声说:“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么困难。卿莫留我,不要误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随即唤值夜的宫女们进来。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赶快梳洗穿戴,然后她和宫女们又侍候崇祯起床。吃过燕窝汤和几样可口的点心,崇祯立即吩咐“起驾”。袁妃率领宫女和太监们到翊坤门跪下送驾。当皇帝上辇时候,她轻轻叫了一声:“皇爷……”她本来想说她希望皇上今晚再来,但是她当着一大群跪着的宫女和太监的面不好出口,磕了头,怅然望着皇上乘的辇在几盏摇晃的宫灯中顺着长巷远去。她的许多梦想顿然落空。从地上起身之后,她暗想着国事不好,心头不禁变得沉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几乎滚出热泪。

    崇祯回到乾清宫,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着昨晚送来的许多文书,其中有三封反对朝廷与满洲秘密议和。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几个言官联名,措词激烈。所有这些奏疏,并不是徒说空话,而是连马绍愉同满洲方面议定的条款都一股脑儿端了出来。尽管这些奏章都是攻讦陈新甲的,但崇祯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张或曾经得到他的点头,所以他的脸孔一阵一阵地发热,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门楼上传来了五更的钟声以后,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换上了常朝冠服,到乾清宫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祷,然后乘辇去左顺门上朝。关于言官们讦奏陈新甲与满洲暗中议和的事,他决定在上朝时一字不提,下朝以后再作理会。但是他已经断定是由陈新甲那里泄露了机密,所以对陈新甲非常恼恨。他一则为着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则希望使言官们不要认为他知道陈新甲与满洲议和的事,在常朝进行了一半时候,他忽然脸色一变,严词责备陈新甲身为兵部尚书而对开封解围不力,朱仙镇丧师惨重;又责备他不能迅速调兵防备山海关和长城各口,特别是在洪承畴投降之后,对辽东恢复事束手无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东顾之忧。

    陈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头。起初他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拿开封的事突然这样对他严加责备,接着又责备他不能调兵防守山海关和长城各口,不能为皇上解除东顾之忧。随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变卦,要把与东虏议和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于是他浑身冒汗,颤抖得很厉害。当崇祯向他问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他平日口齿伶俐,但现在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天天担心的大祸果然来了!”

    但是陈新甲虽很恐怖,却不完全绝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东事方急,皇上会想出转圜办法。

    崇祯将陈新甲痛责一顿之后,忽然又问刑部尚书:“那个在松山临阵脱逃的总兵王朴,为什么要判处秋决?”刑部尚书赶紧跪下说明:王朴虽然从松山逃回,人马损失惨重,可是溃逃的不光是他一个总兵官,而是整个援锦大军崩溃,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根据国法,判为死罪,秋后处决。

    崇祯听了大怒,将御案一拍,喝道:“胡说!像他这样的总兵,贪生怕死,临敌不能为国效命,竟然惊慌逃窜,致使全军瓦解,为什么不立时处决?”

    刑部尚书也被这突然严责弄得莫名其妙,惊慌失措,赶紧叩头回奏:“臣部量刑偏轻,死罪死罪。今当遵旨将王朴改判为‘立决’,随时可以处决。”

    崇祯余怒未息,本来不打算理会言官,可是一时激动起来,忍耐不住,将严厉的目光转向几个御史和给事中,指着他们说:

    “你们这班人,专门听信谣言,然后写出奏本,危言耸听,哗众沽名。朝中大事,都败在你们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这样徒事攻讦,朝廷还有什么威望?还能办什么事情?”

    他声色俱厉,不断地用拳头捶着御案。那些御史和给事中一个个吓得跪在地上,面如土色,不敢抬头。这么发了一阵脾气之后,他不再等待朝臣们向他继续奏事,起身退朝。

    崇祯回到乾清宫,自认为今天上朝发了一顿脾气,对东虏议和的事大概没人再敢提了,这一阵风浪从此可以压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没有人再攻讦陈新甲,朝议缓和下去,对满洲议和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害怕这一次风波并没有完,叹一口气,精神混乱,仰望藻井,自言自语:

    “中原糜烂。辽东糜烂。处处糜烂。糜烂!糜烂!倘若款事不成,虏兵重新入塞,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撑啊!”

    过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讦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丧权辱国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祯本人,说外面纷纷议论,谣传陈新甲暗中与东虏议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并不相信,盖深知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非宋主可比云云。崇祯阅罢,明白这话是挖苦他,但没有借口将上疏的言官下狱。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着事情已经闹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监去问陈新甲,便把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和锦衣卫使吴孟明叫进宫来。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宫,崇祯先用责备的口气问曹化淳:

    “陈新甲辜负朕意,暗中派马绍愉同东虏议和。事情经过,朕实不知。他们暗中议和之事,言官们如何全都知道?你的东厂和吴孟明的锦衣卫两个衙门,职司侦伺臣民,养了许多打事件的番子。像这样大事,你们竟然如聋如瞽,白当了朕的心腹耳目!陈新甲等做的事,何等机密,朝中的乌鸦们是怎样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边连说“奴婢有罪,恳皇爷息怒”,一边在转着心思。从秘密议和开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间如何进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听了皇上的这几句话,他明白皇上要将这事儿全推到陈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说:

    “对东虏议抚的事,原来很是机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泄露出来,奴婢才叫番子们多方侦查……”

    “侦查的结果如何?”

    “启禀皇爷,事情是这样的:马绍愉将一封密件的副本夜里呈给陈新甲。陈新甲因为困倦,一时疏忽,看过之后,忘在书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个亲信仆人,看见上边并未批‘绝密’二字,以为是发抄的公事,就赶快送下去作为邸报传抄。这也是因为陈新甲治事敏捷,案无留牍,成了习惯,他的仆人们也常怕耽误了公事受责。方士亮是兵科给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时候,陈新甲想起来这个抄件,知道被仆人误发下去,赶快追回,不料已经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这个方士亮像一只苍蝇一样,正愁没有窟窿蕃蛆,得了这密件后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师臣民们如何议论?”

    “京师臣民闻知此事,自然舆论大哗。大家说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断不会知道与东虏议和之事,所以大家都归咎于兵部尚书不该背着皇上做此丧权辱国之事。”

    崇祯沉吟片刻,叹息说:“朕之苦衷,臣民未必尽知!”

    曹化淳赶快说:“臣民尽知皇上是尧、舜之君,忧国忧民,朝乾夕惕。纵然知道此事,也只是一时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崇祯说:“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门等候召见的锦衣卫使吴孟明被叫了进来,跪在崇祯面前。他同曹化淳已经在进宫时交换了意见,所以回答皇帝的话差不多一样。崇祯露出心事很重的神色,想了一阵,忽然小声问道:

    “马绍愉住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马绍愉进宫询问?”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从谣言起来之后,微臣派了锦衣旗校在他的住处周围巡逻,又派人装成小贩和市井细民暗中监视。他一家人知道这种情形,闭户不敢出来。”

    崇祯又小声说:“今日夜晚,街上人静以后,你派人将马绍愉逮捕。他家中的钱财什物不许骚扰,嘱咐他的家人:倘有别人问起,只说马绍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说一句,全家主仆祸将不测。”

    吴孟明问道:“将他下入镇抚司狱中?”

    崇祯摇摇头,接着吩咐:“将他送往西山远处,僻静地方,孤庙中看管起来。叫他改名换姓,改为道装,如同挂褡隐居的有学问的道士模样,对任何人不许说出他是马绍愉。庙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许乱问,不许张扬。你们要好生照料他的饮食,不可亏待了他。”

    “要看管到什么时候?”

    “等待新旨。”

    吴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赶快叩头说:“遵旨!”

    崇祯召见过曹化淳和吴孟明以后,断定这件事已经没法儿强压下去,只好把全部罪责推到陈新甲身上。于是他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瞒着他派马绍愉出关与东虏议款,并要陈新甲“好生回话”。实际上他希望陈新甲在回话时引罪自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等事过境迁,他再救他。

    陈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谕后,十分害怕。尽管他的家中保存着崇祯关于与满洲议和的几次手谕,但是实际上他不敢拿出来“彰君之恶”。他很清楚,本朝从洪武以来,历朝皇帝都对大臣寡恩,用着时倚为股肱,一旦翻脸,抄家灭门,而崇祯也是动不动就诛戮大臣。他只以为皇上将要借他的人头以推卸责任,却没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将来还要救他。陈新甲实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较倔强,于是在绝望之下头脑发昏,写了一封很不得体的“奉旨回话”的奏疏,将一场大祸弄得不可挽回了。在将奏疏拜发时,他竟会糊涂地愤然想道:

    “既然你要杀我,我就干脆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一说出来,你就不敢杀我了。”

    在“奉旨回话”的奏疏中,他丝毫不引罪自责,反而为他与满洲议和的事进行辩解。他先把两年来国家内外交困的种种情形陈述出来,然后说他完全是奉旨派马绍愉出关议和。他说皇上是英明之主,与满洲议和完全是为着祖宗江山,这事情本来做得很对,但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张扬,所以命他秘密进行,原打算事成之后,即向举朝宣布。如今既然已经张扬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说明原委:今日救国之计,不议和不能对外,也不能安内,舍此别无良策。

    崇祯看了此疏,猛然将一只茶杯摔得粉碎,骂道:“该杀!真是该杀!”尽管他也知道陈新甲所说的事实和道理都是对的,但陈新甲竟把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说出,而且用了“奉旨议和”四个字,使他感到万万不能饶恕。于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谕,责备陈新甲“违旨议和”,用意是要让陈新甲领悟过来,引罪自责。

    陈新甲看了圣旨后,更加相信崇祯是要杀他,于是索性横下一条心,又上了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体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谕、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谕,将崇祯给他的各次密诏披露无遗。他误以为这封奏疏会使崇祯无言自解,从而将他减罪。

    崇祯看了奏疏后,从御椅上跳起来,虽然十分愤怒,却一时不能决定个妥当办法。他在乾清宫内走来走去,遇到一个花盆,猛地一脚踢翻。走了几圈后,他回到御案前坐下,下诏将陈新甲立即逮捕下狱,交刑部立即从严议罪。

    当天晚上,崇祯知道陈新甲已经下到狱中,刑部正在对他审问,议罪。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多次手诏,分明陈新甲并没有在看过后遵旨烧毁,如今仍藏在陈新甲的家中。于是他将吴孟明叫进宫来,命他亲自率领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将陈家包围,严密搜查。他想着那些秘密手诏可能传到朝野,留存后世,成为他的“盛德之累”,情绪十分激动,一时没有将搜查的事说得清楚。吴孟明跪在地上问道:

    “将陈新甲的财产全数抄没?”

    “财产不要动,一切都不要动,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书。尤其是宫中去的,片纸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后,马上密封,连夜送进宫来。倘有片纸留传在外,或有人胆敢偷看,定要从严治罪!”

    吴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对他生疑,将有后祸,还怕曹化淳对他嫉妒,他恳求皇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祯也有点对他不放心,登时答应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当夜二更时候,陈新甲的宅子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包围起来。曹化淳和吴孟明带领一群人进入宅中,将陈新甲的妻、妾、儿子等和重要奴仆们全数拘留,口传圣旨,逼他们指出收藏重要文书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全部密诏。曹化淳和吴孟明放了心,登时严密封好,共同送往宫中,呈给皇帝。

    崇祯问道:“可是全在这里?”

    曹化淳说:“奴婢与吴孟明找到的就这么多,全部跪呈皇爷,片纸不敢漏掉。”

    崇祯点头说:“你们做的事绝不许对外声张!”

    曹化淳和吴孟明走后,崇祯将这一包密诏包起来带到养德斋中,命宫女和太监都离开,然后他打开包封,将所有的密诏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这确实是他的手迹,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陈新甲并没有听他的话,将每一道密诏看过后立即烧毁,而是全部私藏了起来。他在心中骂道:“用心险恶的东西!”随即向外间叫了一声:

    “魏清慧!”

    魏清慧应声而至。崇祯吩咐她快去拿一个铜香炉来。魏清慧心中不明白,迟疑地说:

    “皇爷,这香炉里还有香,是我刚才添的。”

    “你再拿一个来,朕有用处。”

    魏清慧打量了崇祯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东西,心里似乎有点明白,赶快跑出去,捧了一个香炉进来。崇祯命魏清慧把香炉放到地上,然后把那些密诏递给她,说:

    “你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不许留下片纸。”

    魏清慧将香炉和蜡烛放在地上,然后将全部密诏放进香炉,点了起来,小心不让纸灰飞出。不一会儿,就有一股青烟从香炉中冒出,在屋中缭绕几圈,又飞出窗外。崇祯的目光先是注视着香炉,然后也随着这股青烟转向窗外。他忽然觉得,如果窗外有宫女和太监看见这股青烟,知道他在屋内烧东西,也很不好。但侧耳听去,窗外很安静,连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放下心来。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炉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些黑色灰烬,然后她请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炉送出。她随即重回到崇祯面前,问道:

    “皇爷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崇祯将魏清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宫里虽有众多妃嫔,像这样机密的事却只有让魏清慧来办才能放心。魏清慧心里却很奇怪:皇上身为天下之主,还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为什么要烧这些手诏?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连一句话也不敢问,甚至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疑问。崇祯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想着魏清慧常常能够体谅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净,使他十分满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来,然后他双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顿时脸颊通红,低头不语,心头狂跳。崇祯轻轻地说: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晓得如何回答,脸颊更红。突然,崇祯搂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拉,使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觉得心快从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激,一丝泪光在眼中闪耀。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魏清慧赶紧挣开,站了起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帘外有声音向崇祯奏道:

    “承乾宫掌事奴婢吴忠有事跪奏皇爷。”

    崇祯望了魏清慧一眼,轻声说:“叫他进来。”魏清慧便向帘外叫道:

    “吴忠进来面奏!”

    崇祯一下子变得神态非常严肃,端端正正地坐着,望着跪在面前的吴忠问道:

    “有何事面奏?”

    吴忠奏道:“启奏皇爷: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隐瞒,特来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来有点不妙。”

    崇祯一听,顿时脸色灰白,说:“朕知道了。朕马上去承乾宫看她。”

    在太监为他备辇的时候,崇祯已经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发现在他平时省阅文书的御案上,有一封陈新甲新从狱中递进的奏疏。他拿起来匆匆看了一遍。这封奏疏与上两次口气大不一样。陈新甲痛自认罪,说自己不该瞒着皇帝与东虏暗主和议,请皇上体谅他为国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马之劳,至于崇祯如何如何密谕他议抚的话,完全不提了。崇祯心中动摇起来:究竟杀他还是不杀?杀他,的确于心不忍,毕竟这事完全是自己密谕他去干的。可是不杀,则以后必然会泄露和议真情。正想着,他又看见案上还有周延儒的一个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陈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说,陈新甲对东虏暗主和议,虽然罪不容诛,但请皇上念他为国之心,赦他不死。又说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杀了陈新甲殊为可惜。崇祯阅罢,觉得周延儒说的话也有道理,陈新甲确实是个有用的人才。“留下他?还是不留?”崇祯一面在心中自问,一面上辇。

    在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心中悲叹:

    “难道你就这么要同我永别了么?”

    他的辇还没有到承乾宫,秉笔太监王承恩从后面追上来,向他呈上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他停下辇来拆看,原来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书,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联名的告急文书,都是为着开封被围的事,说城内粮食已经断绝,百万生灵即将饿死,请求皇上速发救兵。

    崇祯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开封的事确实要紧。万一开封失守,局势将不堪设想。他也明白开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陈新甲的事,要紧得多。他的思想混乱,在心中断断续续地说:

    “开封被围,真是要命……啊,开封!开封!……侯恂已到了黄河北岸,难道……竟然一筹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后,更加不好,很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据太医们说,看来拖不到八月了。在三个月前,崇祯接受太医院使的暗中建议和皇后的敦促,命工部立即在钦天监所择定的地方和山向为田妃修建坟墓,由京营兵拨一千人帮助工部衙门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营缮司郎中亲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筑。田妃所需寿衣,正在由宫内针工局赶办。直到这时,崇祯对救活田妃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继续申斥太医们没有尽心,继续向能医治田皇贵妃沉疴的江湖异人和草野医生悬出重赏,继续传旨僧道录司督促全京城僧、道们日夜为田妃诵经,继续命宣武门内天主堂西人传教士和中国的信教男女为田妃虔诚祈祷,而他自己也经常去南宫或去大高玄殿或英华殿拈香许愿……

    崇祯皇帝在这样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里,陈新甲的问题又必须赶快解决。近半个多月来,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辅周延儒在内,都上疏救陈新甲。许多人开始从大局着眼:目前对满洲无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烂,中枢易人,已经很为失计,倘再杀掉陈新甲,将会使“知兵”的大臣们从此寒心,视兵部为危途。朝臣中许多人都明白对满洲和议是出自“上意”,陈新甲只是秉承密旨办事。他们还认为和议虽是下策,但毕竟胜于无策。倘若崇祯在这时候将陈新甲从轻发落,虽然仍会有几个言官上疏争论,但也可以不了了之。无奈他想到陈新甲在“奉旨回话”的疏中说出和议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痛恨。陈新甲的奏疏他已经“留中”,还可以销毁,可是如果让陈新甲活下去,就会使别人相信陈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陈新甲还会说出来事情的曲折经过。所以当朝议多数要救陈新甲时,崇祯反而决心杀陈新甲,而且要快杀,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经三次将定谳呈给崇祯,都没有定为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处罪,都没有可死之款。崇祯将首辅周延儒、刑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进乾清宫正殿,地上跪了一片。他厉声问道:

    “朕原叫刑部议陈新甲之罪,因见议罪过轻,才叫三法司会审。不料你们仍旧量刑过轻,显然是互为朋比,共谋包庇陈新甲,置祖宗大法于不顾。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养奸,难道以为朕不能治尔等之罪?”

    刑部尚书声音颤栗地说:“请陛下息怒!臣等谨按《大明律》,本兵亲自丢失重要城寨者可斩,而陈新甲无此罪。故臣等……”

    崇祯怒喝道:“胡说!陈新甲他罪姑且不论,他连失洛阳、襄阳,福王与襄王等亲藩七人被贼杀害,难道不更甚于失陷城寨么?难道不该斩么?”

    左都御史颤栗说:“虽然……”

    崇祯将御案一拍,说:“不许你们再为陈新甲乞饶,速下去按两次失陷藩封议罪!下去!”

    首辅周延儒跪下说:“请陛下息怒。按律,敌兵不薄城……”

    崇祯截断说:“连陷七亲藩,不甚于敌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们叩头退出,重新会议。虽然他们知皇上决心要杀陈新甲,但是他们仍希望皇上有回心转意时候,于是定为“斩监候”,呈报皇上钦批。崇祯提起朱笔,批了“立决”二字。京师臣民闻知此事,又一次舆论哗然,但没有人敢将真正的舆论传进宫中。

    七月十六日,天气阴沉。因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从英华殿传出来为田妃诵经祈禳时敲的木鱼和钟、磬声,传入乾清宫。崇祯心重如铅,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朝,下朝。这天上午,他接到从全国各地来的许多紧急文书,其中有侯恂从封丘来的一封密奏。他昨夜睡眠很少,实在困倦,颓然靠在龙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将侯恂的密疏读给他听。

    新任督师侯恂在疏中先写了十五年来“剿贼”常常挫败的原因,接着分析了河南的目前形势。他认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开封也不可救。他说,目前的中原已经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区”;救周王固然要紧,但是救皇上的整个社稷尤其要紧。他大胆建议舍弃河南和开封,命保定巡抚杨进和山东巡抚王永吉防守黄河,使“贼”不得过河往北;命凤阳巡抚马士英和淮徐巡抚史可法挡住贼不能往南;命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守住潼关,使“贼”不得往西;他本人驰赴襄阳,率领左良玉固守荆襄,以断“流贼”奔窜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烟断绝,莫说“贼”声称有百万之众,就拿有五十万人和十万骡马说,将没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并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时中的人马,已经离开李自成,变为敌人。我方当利用机会从中离间,“贼”必内里生变,不攻自溃。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崇祯听到这里,不由地骂道:“屁话!全是屁话!下边还说些什么?”

    王承恩看着奏疏回答:“他请求皇爷准他不驻在封丘,驰赴左良玉军中,就近指挥左良玉。”

    崇祯冷笑说:“在封丘他是督师,住在左良玉军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全无作用!”就摆手不让再读下去,问道:“今日斩陈新甲么?”

    “是,今日午时出斩。”

    “何人监斩?”

    “三法司堂官共同监斩。”

    “京师臣民对斩陈新甲有何议论?”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嘱咐,不许使皇上生气,赶快回答说:“听说京师臣民都称颂皇爷是千古英主,可以为万世帝王楷模。”

    崇祯挥退王承恩,赶快乘辇去南宫为田妃祈禳。快到中午时候,他已经在佛坛前烧过香,正准备往道坛烧香,抬头望望日影,心里说:“陈新甲到行刑的时候了。”回想着几年来他将陈新甲倚为心腹,密谋“款议”,今后将不会再有第二个陈新甲了,心中不免有点惋惜。但是一转念想到陈新甲泄露了密诏,成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点惋惜的心情顿然消失。

    当他正往道坛走去时候,忽然坤宁宫一名年轻太监奉皇后之命急急忙忙地奔来,在他的脚前跪下,喘着气说:

    “启奏皇爷,奴婢奉皇后懿旨……”

    崇祯的脸色一变,赶快问:“是承乾宫……”

    “是,皇爷,恕奴婢死罪,承乾宫田娘娘不好了,请皇爷立刻回宫。”

    崇祯满心悲痛,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住一个太监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崇祯立刻流着泪乘辇回宫,一进东华门就开始抽咽。来到承乾宫,遇见该宫正要奔往南宫去的太监。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呜咽。

    田妃的尸体已经被移到寝宫正间,用较素净的锦被覆盖,脸上盖着纯素白绸。田妃所生的皇子、皇女,阖宫太监和宫女,来不及穿孝,临时用白绸条缠在发上,跪在地上痛哭。承乾宫掌事太监吴忠率领一部分太监在承乾门内跪着接驾。崇祯哭着下辇,由太监搀扶着,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向里走去。檐前鎏金亮架的鹦鹉发出凄然叫声:“圣驾到!”但声音很低,被哭声掩盖,几乎没人听见。崇祯到了停尸的地方,嚎啕大哭。

    为着皇贵妃之丧,崇祯辍朝五日。从此以后,他照旧上朝,省阅文书,早起晚睡,辛辛勤勤,在明朝永乐以后的历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在宫中对空自语,或者默默垂泪。到了七月将尽,连日阴云惨雾,秋雨淅沥。每到静夜,他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实在困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仿佛看见田妃就在面前,走动时仍然像平日体态轻盈,似乎还听见她环佩丁冬。他猛然睁开眼睛,伤心四顾,只看见御案上烛影摇晃,盘龙柱子边宫灯昏黄,香炉中青烟袅袅,却不见田妃的影子消失何处。他似乎听见环佩声消失在窗外,但仔细一听,只有乾清宫高檐下的铁马不住地响动,还有不紧不慢的风声雨声不断。

    一连三夜,他在养德斋中都做了噩梦。第一夜他梦见了杨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须和双鬓斑白。他的心中难过,问道:

    “卿离京时,胡须是黑的,鬓边无白发。今日见卿,何以老得如此?”

    杨嗣昌神情愁惨,回答说:“臣两年的军中日月,皇上何能尽悉。将骄兵惰,人各为己,全不以国家安危为重。臣以督师辅臣之尊,指挥不灵,欲战不能,欲守不可。身在军中,心驰朝廷,日日忧谗畏忌……”

    崇祯说:“朕全知道,卿不用说了。朕要问卿,目前局势更加猖獗,如火燎原,卿有何善策,速速说出!”

    “襄阳要紧,不可丢失。”

    “襄阳有左良玉驻守,可以无忧。目前河南糜烂,开封被围日久,城中已经绝粮。卿有何善策?”

    “襄阳要紧,要紧。”

    “卿不必再提襄阳的事。去年襄阳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几次驰檄襄阳道张克俭与知府王述曾,一再嘱咐襄阳要紧,不可疏忽。无奈他们……”

    突然在乾清宫的屋脊上响个炸雷,然后隆隆的雷声滚向午门。崇祯被雷声惊醒,梦中的情形犹能记忆。他想了一阵,叹口气说:

    “近来仍有一二朝臣攻击嗣昌失守襄阳之罪,他是来向朕辩冤!”

    第二天夜里他梦见田妃,仍像两年前那样美艳,在他的面前轻盈地走动,不知在忙着什么。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来他的身边,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右无人,扑上去要将她搂在怀里。但是她身子轻飘地一闪,使他扑了个空。他连扑三次,都被她躲闪开了。他忽然想起来她已死去,不禁失声痛哭,从梦中哭醒。

    遵照皇后“懿旨”,魏清慧每夜带一个宫女在养德斋的外间值夜。她于睡意矇眬中被崇祯的哭声惊醒,赶快进来,跪在御榻前边劝道:

    “皇爷,请不要这样悲苦。陛下这样悲苦,伤了御体,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难安眠。”

    崇祯又哽咽片刻,问道:“眼下什么时候?”

    “还没有交四更,皇爷。”

    “夜间有没有新到的紧急军情文书?”

    “皇爷三更时刚刚睡下,有从河南来的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司礼监王公公为着皇爷御体要紧,不要奴婢叫醒皇爷,放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案上。”

    “去,给我取来!”

    “皇爷,请不必急着看那种军情文书,休息御体要紧。皇后一再面谕奴婢……”

    崇祯截住她说:“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军情文书,明知看了也没有办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后,他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再也不能入睡,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养德斋檐角铃声,一忽儿想着河南和开封,一忽儿想到关外……

    第三天夜间,他先梦见薛国观,对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醒了。第二次入睡以后,他梦见陈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泪。他也心中难过,说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尝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应知。”

    陈新甲说:“臣今夜请求秘密召对,并非为诉冤而来。臣因和议事败,东虏不久将大举进犯,特来向陛下面奏,请陛下预作迎敌准备。”

    崇祯一惊,惨然说:“如今兵没兵,将没将,饷没饷,如何准备迎敌?”

    “请陛下不要问臣。臣已离开朝廷,死于西市了。”

    陈新甲说罢,叩头起身,向外走去。崇祯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见他只有身子,并没有头。他在恐怖中醒来,睁开眼睛,屋中灯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外雨声正稠,檐溜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地。在雨声、风声、水声中似有人在窗外叹息。他大声惊呼:

    “魏清慧!魏清慧!……”

    第五十一章

    对于黄河水灌入开封城壕,李自成并不重视。他为着避免将士伤亡过多原没有打算攻城,而是采取围而不攻的办法,使开封在饥饿中自行崩溃,或者投降。所以虽然城壕灌水,加固了城防,但对于实行的战略意图,并无妨碍。

    转眼之间,到了七月中旬。从这时起,城中开始天天有人饿死,而且死亡率愈来愈高。几次有兵丁在夜间从城上缒下来,企图骚扰义军或在附近的村子里杀戮一些百姓,割下首级,带回城内,一方面向上官报功,说他们杀了城外的“流贼”,另一方面又可将人头卖钱,供人煮吃。有的兵丁被义军捉到,从他们的口供知道城中的各种实情。李自成估计这样下去,要不了很久,城内就会发生兵变、民变,开门投降,如同瓜熟蒂落。

    一天清晨,他照例很早起来,出阎李寨西门去观看将士操练。陪他一同观看的有牛金星和宋献策。到了校场以后,看见刘宗敏已经早到了。后来高一功也来了。为着粮草麸料的事,高一功最近特别操心,有时白天忙碌,晚上通宵不眠。所以对于中军营的操练,他往往没有工夫来看;有时来看,也到得比较晚。

    大家看了一阵操练,又走了几处地方,一起转回寨内。尽管现在正是秋禾成长的季节,可是他们所过之处,满眼望去,无论谷子苗,包谷苗,还是高粱苗,全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着多沙的土地。闯王心中明白,天气久旱固然是庄稼不长的原因,另外虽然他传下禁令,不许骡马吃百姓的庄稼,但草料如此困难,怎么能禁得住呢?况且曹营的骡马也有几万匹,禁住闯营,也禁不住曹营,只能看着秋庄稼被骡马吃光。

    回到老营以后,闯王把大家留下来一同吃饭。吃饭时,高一功告诉他:李岩奉命出去打粮,昨天后半夜已经赶回来了,因为他正在睡觉,所以没有敢叫醒他。闯王听说李岩回来,十分高兴,问道:

    “他打粮的情况如何?”

    高一功说:“倒也打到了两三千石粮食、豆料,不日之内就可用骡车、马车运回,他自己先赶回来禀报。”

    闯王说:“两三千石粮食豆料,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

    高一功叹口气说:“是啊,不过长此下去,很难每次都打到这么多粮食。”

    饭后,亲兵们都退了出去,闯王和牛、宋、刘、高开始秘密商议,同时让吴汝义派人去请李岩速来。近几天来他们都知道曹营将士因为粮草一天比一天困难,军心有点不稳,传出了一些谣言。所以谈话的内容很快就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大家都觉得,倘若不能迅速攻破开封,又不能解决粮草难题,就很难稳住曹营的军心。可是根据目前情况,粮草困难的问题不可能完全解决。大军驻在开封周围,二百里之内,粮食几乎搜罗尽了;每日骡马大车络绎于途,打来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因为富户差不多已经逃光,平民百姓能逃的逃,不能逃的也都是自顾不暇,没有余粮卖给义军,而且大多数的百姓都在等待放赈救命。近来几乎就靠在已经缺粮的平民百姓身上榨油,不惟征粮困难,还要失去人心。曹营将士看到这种情况,渐渐地不愿再继续围困开封。但李自成根本不考虑停止围困。他想,前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如今是第三次进攻开封,倘若中途撤离,士气会大受影响,以后再进攻开封就更困难。何况一旦放弃围攻开封,他同牛金星等商议就的早日在开封建号称王的决策就没法实现,其他许多打算都将随之落空。

    商量了一阵,大家得不出好的办法,只是要闯王安抚曹操,让他不要有别的图谋。这时李岩进来了。他先向闯王施礼,然后同刘、高、牛、宋等一一见礼。坐下以后,闯王向他问起征集粮草的情况。他将半月来在郑州、新郑、许昌、长葛等地征粮的情况一五一十作了禀报。最后他说,由于连年荒旱和战争,经过这次征集,这几县所剩无几了。今后征粮会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李自成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看出李岩有许多话未敢明说,沉吟片刻后,向大家问道:

    “现在开封是必须拿下来,可是粮草又一天比一天困难,曹营的军心已经不稳,据各位看来,有什么好的主意?”

    宋献策平时便知道李岩有比较可取的想法,便说道:“林泉,你刚从外边打粮回来,看见了许多情况,不妨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供大元帅斟酌采纳。”

    李岩自从破洛阳以来,说话十分谨慎,但这次出去一趟,确实感触甚深,不觉打破了平时谨慎小心的习惯,对闯王说道:

    “目前我们数十万大军驻扎开封城外,粮草困难,自然难免。我在外边半个月来,常常思想这个难题,想来想去,也想出些愚陋之见,不知可否说出?”

    闯王说:“你只管说吧,不必有什么顾虑。”

    刘宗敏也笑道:“林泉你这个有学问的举人公子,近来说话总喜欢吞吞吐吐,何必这样?我们都是为闯王打江山,有话就快说吧。”

    李岩说道:“我有一个愚见,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分兵略地。我们大军继续围困开封,势在必得,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可是我想,大元帅用不着全部人马都驻扎开封周围。不妨分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南,占领几个府州县,一则是分兵就食,二则也是为了在中州地面扎下根基,使今后永立于不败之地。这与围困开封可以相辅相成,并不相背。走好这步棋之后,以后还可以采取更大的略地之计。”

    宋献策问道:“何谓更大的略地之计?”

    李岩说:“从前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双方都难马上取胜。汉高祖命韩信分兵远出,越井陉,夺取邯郸,并了赵国土地,然后继续东征,到了如今山东地带。这样整个项羽的疆土,就被汉兵迂回包围了一半。用此大胆的出兵方略,决定了楚汉胜负。如今我们先占领豫中、豫东和豫南,这一步走了后,再派遣数万人马,到处取粮于敌,乘间蹈隙,号召饥民,东出淮泗,截断运河,从兖州北上,占据山东各地。倘能如此,明朝就失去左臂,断绝漕运,处于坐困之势。而我们用漕运之粮,补充大军给养,整个局面也就打开了。”

    李自成没有急于表示可否,等待李岩继续往下说。

    李岩继续说道:“自从朱仙镇一战之后,左良玉精兵战马损失殆尽,逃入湖广;杨文岳、丁启睿溃不成军。我军在开封城外不会再遇大敌,故目前宜赶快分兵略地,机不可失。”

    李自成点点头,转望军师。

    宋献策也赞赏李岩的建议,故意说道:“林泉,此系大事,不可轻动,动必有成。你刚才说,第一步先派出二三万人马到豫东、豫中、豫南去,这办法么……请详言之,详言之。”

    李岩说:“杞县、太康、睢州、商丘一带,我们来开封路上都攻破了,如今那里没有官兵,有的县里也没有地方官吏。我们不妨派兵前去,重新占领。像陈州、西华、扶沟,一直到汝宁、潢川,全部占领。每略一地,设官守土,安抚百姓。这样,我们围攻开封大军的粮草麸料,就可以由这些地方源源供给,这些地方的土地、百姓也就归大元帅所有。”

    高一功用眼睛望着李岩,一面听,一面点头,又转望闯王。闯王也觉得这是个上策,但心中仍在犹豫,望望牛金星,问道:

    “启东,你觉得如何?”

    牛金星深知闯王的顾虑,说道:“如今开封破城在即,曹营将士又分明有了二心。在这种情况下,分兵略地之策,可以暂缓。等破了开封,完了一件大事,到那时分兵略地,设官守土方是万全之策。”

    李岩说道:“启东所言,自然是从大处着眼,可是杞县、太康、陈州、睢州,都离开封不远,不需派多的人马,就可以占领,先使这一带土地人民为我所有,岂不甚佳?”

    牛金星笑一笑,问道:“倘若曹帅也派兵略地,又将如何?”

    刘宗敏说:“别人不奉闯王将令,不得擅自略地。”

    牛金星说:“要是那样,就会促使我们跟曹营过早决裂。……”

    刚说到这里,只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大帐外面,随即看见李过神色严峻,匆匆地走了进来。李自成问道:

    “补之,有什么急事么?”

    李过说:“现有重要军情,我不得不亲自跑来。”

    高一功赶快问道:“什么重要军情?”

    李过回首望望帐外,挥手使帐外的将士退向远处,然后转过来小声说道:“曹操已经归顺朝廷,跟开封城里的高名衡有了成议。我们近来常常担心此事,不想果然拿到了把柄。”

    李自成猛吃一惊,忙问:“你如何知道?拿到了什么把柄?”

    李过正要说明,忽然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曹帅驾到!”

    大家赶快起身,出去迎接曹操。宋献策拉了一下李自成,小声说:“一定要如同平日一样,不可露出丝毫形迹。”

    刚说了这句话,曹操已经下马,面带微笑,昂然向大帐走来。

    曹操是单独来的。在平常时候他总是带着吉珪一起来,好像没有吉珪他就没有了主意。其实曹操这个人眨眼就是主意,有时想的歪点子出人意外。今天他不带吉珪,那用意只是表明,他要找闯王谈十分机密的话,所以纵然是自己的军师,也不愿使他参与谈话。众人见他一人前来,也都明白他要同闯王说体己话,所以寒暄之后,都退出大帐。可是曹操偏把宋献策拉了一把,说道:

    “献策老兄,我今天谈的话,你也需要听一听。你既是我们大元帅的军师,实际也是我的军师。我有时也要向你问计,你可不要把我见外!”

    宋献策哈哈大笑,说道:“我虽是大元帅的军师,可是也情愿随时替曹帅出谋划策。只要曹帅相信我,我定当竭诚代筹。”

    坐下以后,李自成向曹操问道:“你今天这么早一个人来到我这里,必有重要话谈。不知要谈什么事?”

    曹操没有开言,先轻轻地叹口气,表示十分为难,半晌方才说道:“这话我想了两天,看来非亲自找李哥说不行。请李哥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多心,我是永远忠心耿耿保李哥打天下,纵然说出来的话使李哥不高兴,用意还是在拥戴李哥,不至于以后冒出意想不到的事儿。”

    李自成说:“汝才,有话你只管爽快说出。你我是老弟兄,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不可说呢?”

    曹操说:“因为我们长久屯兵于开封城外,这里一马平川,柴草缺乏,烧火喂马,都是一天比一天困难。粮食虽然征来的不少,可是慢慢地也困难了。我那里存粮已经很有限,快要告罄。将士们近几日来,私下里纷纷议论,都不愿意在这里再留下去,怕的是坐吃山空。李哥你也清楚,常言道:兵无粮草自散。虽说你我的人马平素纪律很严,将士上下齐心,可是真到了缺草断粮的时候,也难免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里情况比我那里好得多,粮草比我那里多得多,所以我那里传出的一些流言蜚语,你这里是听不到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隐瞒真情,一五一十都禀告大元帅,请你看怎么安排,我怎么遵令而行。”

    尽管李自成不满意曹操说话时带着的威胁口气,但是他一直面带微笑。听完以后,问道:

    “就这么一点小事?”

    曹操点头说:“就这件事,看来也不算小事。我那里二三十万人马的军心需要稳定,粮草需要补足。”

    闯王同宋献策交换一个眼色,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虽说不是小事,可是比起我们共建大业来,到底还是小事啊!”

    曹操问道:“大元帅如何决定?”

    闯王说:“给你想办法,不用你在将士面前弯腰作揖,拿空话抚慰众人。”

    曹操心中大喜,说道:“好我的李哥呀,你的确是非凡人物!这两天把我忧愁坏了,可是在你眼里竟然不像一回事儿。粮草什么时候可以给我?”

    李自成回答说:“我今天就同一功商量商量,暂时恐怕只能先给你两千石粮食,供你急需,随后就会源源接济。至于豆料,先给你三百石。草是困难的,你自己也想想办法。我们共同渡过目前这一段艰难。等到破了开封,人马就不需要都驻扎在这里了,到那时一切就方便了。怎么,先给你两千石粮食行不行?”

    曹操喜出望外,说:“这当然好极了,有这两千石粮食,暂时可救一救燃眉之急,以后的事再说吧。”

    李自成说:“我还在继续从各州县征集粮食。有我闯营用的,也就有你曹营用的,我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曹营将士。”

    曹操说:“我知道李哥你不会亏待曹营将士。如今闯营也好,曹营也好,都是你的人马,手掌手背都是肉。”

    李自成笑一笑,问道:“今日吉军师为何不一道来?”

    曹操说:“我是准备来挨你的骂的。吉子玉不来,你骂我几句,我回去装在箱子里,谁也不知道。如果他跟我一道来,万一传出去,我曹操的面子也不好看,说不定还会引起我曹营将士们许多闲言。”

    宋献策哈哈笑起来,说道:“曹帅,人家叫你曹操,你真是想事儿精明过人。不过,今日毕竟有一点你没有想到。”

    曹操问:“献策,我哪一点没有想到?”

    宋献策说:“你没有想到大元帅不但不骂你,反而因为你说了实话,对你更加尊重,这一点你就没有想到。”

    于是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屋里充满着一团和气。笑过之后,谈了一阵闲话,曹操又放低声音说道:

    “既然我今日来见大元帅,说些体己话,还有一些下边的情况,我也不妨大胆地说出来吧。”

    闯王问道:“下边还有什么情况?”

    曹操说:“这话我自己听了以后也很生气,也查问过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后来知道并不是某一个张三李四说出来的,是不少人都在私下乱谈。我现在已经下令,不许再妄谈此事,倘有违令的,一旦查出,定要严办。”

    宋献策问:“到底是什么话?”

    曹操又叹了口气,说:“人们的嘴难堵啊,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说,将来攻破开封之后,闯营吃饱了,曹营饿瘦了。为什么呢?因为闯王会传下严令,不许人马随便入城,不许抢劫,由闯营派兵入城,占领周王府和各郡王府及各个重要衙门、各处重要街道和乡宦富豪家宅。派人拿着闯王令箭,到处巡逻。曹营人马不要说不能进城,纵然进了城,也得赶快遵令退出。等到闯营人马将全城金银财宝和妇女都搜罗一空,才分派一点给曹营。又说,到那时上有闯王严令,下有我这个大将军的军法,将士们纵然心里不服,也没有二话好说。他们纷纷说的就是这些闲话,你们说可恼不可恼。我当然知道大元帅是决不会这么对待曹营的,可是有时下边的嘴是堵不住的啊。”

    宋献策不等闯王回答就说道:“闯王同大将军曾经说明,闯营也好,曹营也好,手掌手背都是肉。破了开封之后,决不会吃饱了闯营,饿瘦了曹营。闯王志在夺取江山,像大海一样包容百川,岂会在这些事上厚此薄彼?何况闯、曹二营原是兄弟,如今曹营也等于是闯王自己的人马。说这些闲话不是故意挑拨闯、曹二营之间的手足之情么?”

    曹操说:“是的呀,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完全违背闯王的心意,所以我已下令不许下边随便乱说。”

    李自成知道曹操是故意拿这话来试探他,就说道:“汝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今日再说明白。破了开封之后,仍像往日一样,所得财物和牲口,闯营六份,曹营四份。如果这次能不经过大仗,逼使开封投降,到时闯、曹二营都派人马进城。闯营从西门和北门进去,曹营从南门和东门进去,闯营占西北,曹营占东南。鼓楼以西以北,都归闯营安民,鼓楼东南,都归曹营安民。这话以前我也说过,现在当着献策的面,我再把这话说清楚。你回到曹营可以传知将士,让大家放心,我决不会对曹营另眼看待。”

    对于李自成的这一决定,曹操心中并不满意,甚至有点气愤,但他表面上仍装作十分感激,连声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我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向将士传谕。我想将士们一定会安下心来。”

    因为他的态度那么自然,所以李自成和宋献策也就不再谈这件事了。又说了一阵闲话,曹操起身告辞,但还没有走出大帐,吴汝义迎面匆匆走来,向闯王禀报:

    “禀告大元帅,城上忽然出现很多人,还向城外打炮,旗帜也很多,不知什么用意。”

    闯王和曹操都觉诧异。闯王说道:“汝才,你暂时不要回去,同我一起到大堤上看看,弄清楚城里想搞什么把戏。献策,咱们一起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辕门上马。刘宗敏等闻讯也一起赶来。到了大堤上,果然望见城墙上旗帜增加了很多,守城军民也增加了很多。还有一些人骑马在城上巡逻。他们听到禀报,说四面城上都是如此,五门都有炮声隆隆不断。

    看了片刻,闯王鄙视地一笑,说:“这叫做望乡台上打锣鼓,不知死的鬼。”

    宋献策也说:“城内已经没有了办法,害怕我们乘他们十分困难,开始攻城,所以故意打肿脸充胖子,这叫做‘耀兵诈敌’之计。”

    曹操说:“实际上他们自己吃了亏。今天让几万人上城露一露,每个人总得叫他们吃点东西。城中粮食已经十分缺乏,玩弄这一诡计又得浪费许多粮食。”

    闯王说:“这些蠢货,越是困难越做蠢事。”

    他们一面闲谈,一面下了大堤,回阎李寨去。走了不远,遇着一条岔路,曹操同闯王、献策、宗敏等拱手相别,从岔路向西南奔去,直接回他的老营。李自成一直很关心李过要向他禀报的那个机密消息,一回大帐,就向双喜吩咐:

    “快请你补之大哥来!”

    李自成向李过低声问道:“补之,你刚才说曹操暗降官军,已经有了成议,可拿到了什么证据?”

    李过说:“今日五更,我们捉到一个城中出来的细作,他是去向曹操投送密书的,被我的巡逻兵士抓到,在他身上搜出一封高名衡的书子,这可是真凭实据。”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密书,递给闯王。闯王看过以后,又交给宋献策,说道:

    “军师,你小声念给大家听听,我们再斟酌一番。”

    宋献策接过密书,把重要部分念了出来。大意是这样的:

    前接将军密札,已悉转祸为福之举,又见大炮炮口向上,不伤我兵,足见真诚。本院业经飞奏朝廷,拜封当在旦夕。所约之事,仍照密计而行。河北兵马当于八月二十九日子夜由朱家寨南渡会合……

    下边的话还没有念出来,刘宗敏愤怒地骂了一句:“果然是反复无常!”可是他忽然想到也许其中有诈,向李过问道:“这奸细你审问过么?”

    李过说:“奸细确是城中派出的,也确实是从巡抚衙门来的,说的城内情况都对,但究竟是城内同曹操真有勾结,还是高名衡用的离间之计,一时很难断定,连这个奸细也不知道。”

    闯王问道:“既是向曹营投书,如何被你抓到?”

    李过说:“他大概是三更出的城。本来应从西门出来,但知道我们的人马不断在西面巡逻,所以就从南门出来,绕道很远,又走错了路,不提防就被我的巡逻骑兵捉住。看来我的人马移营到城西南角的事,城中尚不清楚。”

    闯王向大家问道:“你们看汝才是不是已经投降了官军,与高名衡有了密约?”

    大家一时无言,轮流将书子拿在手里仔细推敲,说不准曹操到底是真降了还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闯王看大家都拿不准,于是说道:

    “看来汝才不会已经投降,八成是高名衡用的反间计。”

    刘宗敏说:“不过我们也不得不小心点,以防万一。”

    闯王说:“这话也对,今日汝才来见我,分明是部队已经同我们不一心了。前几天就传说曹营打算拉走,所以我才命补之移营西南,也是防他这一手。今日汝才说是向我禀报下边情况,实际是探我的口气。”

    高一功说:“不仅是探你的口气,也是向你将一军。”

    宋献策说:“刚才我没有仔细想,只觉得曹操对大元帅的话好像是满意的,现在看来,这人确实狡诈,他面上堆笑,心中实不满意。”

    闯王问道:“你觉得哪件事他不满意?我也看到他笑中有诈,但是我不敢说他完全不满意。”

    宋献策说:“暂时分给他两千石粮食,又分给他几百石豆料,对这件事他不会有别的话说,因为他知道我们闯营也有困难。何况不久就有大批粮食运到,还要继续分给他。我疑心的是,大元帅说破城以后,鼓楼以南和鼓楼与宋门之间,让他驻兵,安抚百姓;鼓楼西面和北面由闯营驻兵。虽然他满口说好,还对元帅表示感激,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心中定然不服。”

    闯王说:“我也想着他不会真正心服,可是我的话又不能不说清楚。反正如今曹操是一个不熟的脓包,还不到割的时候。对他有时可以马马虎虎,睁只眼,合只眼,有时不能不把话说到明处。如不说明,一旦城破,临时就不好收拾。”

    牛金星说:“话说明了好。如果他确想拉走,我们也只能早日割去这个脓包。不把话说明白反而不好。”

    闯王又转向李岩问道:“林泉,你想曹操对我说的话会如何想法?”

    李岩说:“我看曹帅定然心中失望。目前开封情况,大家都了若指掌。周王府在鼓楼西北,各大衙门都在鼓楼以西偏北,富家大户也多在鼓楼以北。鼓楼以北,市面繁华,人烟稠密。而鼓楼以东和以南地方,只有整个开封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少得多,虽然也住有郡王和乡宦大户,但比之鼓楼以北相差甚远。大元帅说破城以后让曹营驻扎鼓楼以南和以东,他如何会心中服帖?可是当着大元帅的面,他又不敢说出二话。看来今后我们同他既要委曲求全,多方照顾,也要随时防他一手。对于高名衡的密书,不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闯王点头说:“这话也是。看来高名衡确实有意招降曹操,至于是否已经勾手,还得我们暗暗查访。目前这封书子的事,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刘宗敏向李过问道:“那个投书的奸细,你如何处置?这事别人可曾知道?”

    李过说:“这个奸细是我亲自审问的。审问之后,我知道从他身上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就命人立即斩首。至于书子的事,我对周围亲信都说是写给闯王的,无非辱骂之词,所以谁也不知内情。”

    宋献策说:“补之此事处理得十分严密,我们都不要露出痕迹。这封书子要好好地保存在大元帅手中,以备后用。”

    刘宗敏又问李过:“那个奸细还说了些什么?”

    李过说:“他说的一些情况,我们也都清楚。比如说城中已经断粮,开始不断有人饿死,军民都十分艰难。因为害怕兵变,现在天天搜粮,宁教饿死百姓,也要让军队吃饱。还说城内正在训练车营,准备从北门到黄河,打开一条通道,让黄河北岸的粮食接济城内。”

    牛金星插话说:“这事我们早已知道,也不新鲜。”

    李过说:“这个奸细还说,他在城中听到消息,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援救开封,不日就可到达。”

    宋献策说:“这消息我们也得到了,不过什么时候刘泽清的人马才能来到,尚无确信。”

    李过说:“他还说侯恂做了督师,驻扎在封丘城中,手下有三个总兵官,合起来有一万多人马。总兵卜从善较有名气,来到封丘也早,可是只有三千多人,防守河岸。督师行辕中每日笙歌管弦,演戏的、弹唱的,十分热闹,却没有力量过河救开封。”

    大家都笑了,说:“这事情我们更加清楚,不必由他城中人来告诉。”

    李过也笑了,说:“别的消息就没有什么了。”

    大家正在继续谈话,忽然亲兵进来禀报说:“郝将爷捉到了替官兵运粮的五百个百姓,马上就要押解前来。”

    大家都感到奇怪:从哪里来的运粮百姓?难道是从黄河北岸来的么?正议论着,郝摇旗已经走了进来,同闯王和大家都见了礼,还未坐下,忽然田见秀也走了进来。田见秀的来到使大家更觉诧异,赶快让他坐下。他最近把营盘一部分移在曹门外应城郡王花园附近,一部分移在大堤北边。因为义勇大社几次在夜间派人出城骚扰,加上他偶患小病,已经有四五天不曾亲自来阎李寨了。

    李自成先问了田见秀的身体情况,接着说道:“你们二位来得很好,正要同你们商量事情。摇旗,听说你抓了五百运粮百姓。好,你先说说吧。”

    郝摇旗的营寨扎在阎李寨东北方大约十里之处,离黄河岸只有二三里路。他的人马不多,所以闯王命他扎营在那里,也只是为了防备河北官军偷渡,进行小的扰乱。

    昨天夜间,北岸官军暗暗地将五百个青壮农民运过黄河。每个农民背了二斗杂粮,也不派兵保护,让他们想办法穿过义军驻地,送到开封北门,将粮食接济城内。这事情本来做得十分荒唐,而这五百百姓在逼迫之下又不敢不背粮食。他们下了黄河堤岸之后,便偷偷地往开封城的方向走,走了不远就遇到郝摇旗的巡逻兵丁。他们吓得赶紧躲进一片洼地。那里虽有一些芦苇,但是不能够将五百人完全隐蔽起来。看看到了四更天,他们害怕了,如果不趁天明前穿过义军驻地,到达开封北门,天一亮他们就会被人看见。他们悄悄商量之后,赶快动身又走。可是偏偏今夜月光皎洁,走了不到二三里路,就被郝摇旗的巡逻兵丁遇见,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全部捉获。这时天色开始明了。

    郝摇旗觉得这事真是可笑,自己并没有想到立功,偏偏功劳送到了手上。他略微审问一下,便下令将这五百人押往老营。他是个急性子人,便带着少数亲兵,跨上战马,先直奔老营而来,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对闯王禀报。闯王问他:

    “你打算怎么处置?”

    郝摇旗根本没有多想,就说:“我们现在粮食不多,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不如全部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使北岸和下游的官军看见,以后再也不敢派人向开封接济粮食。闯王,你说行么?”

    闯王为曹营的事正在心烦,没有多想,点头说:“可以,杀了吧。这五百人也不必送来这里,你处置了算啦。我今天事忙,不要让我多操心了。”

    郝摇旗马上站起来,说:“好吧,我现在就去下令,将他们带到黄河岸上斩首,将尸首扔进黄河。”说罢不肯多停,像一股旋风,大踏步走出军帐。

    忽然田见秀说道:“不行,请闯王不要这样处置。”

    李自成猛然抬起头来,问道:“玉峰哥,难道这样处置不行么?”

    田见秀说:“老百姓并没有罪,他们是被迫给开封送粮,杀了他们会失去百姓的心。我们虽在兵戎之间,也应该以慈悲为怀,能不杀就不杀,能少杀就少杀。虽在刀光剑影之中,也要看出我们的仁慈,方是菩萨心肠。”

    牛金星说:“玉峰的话也有道理,请大元帅格外施恩。”

    田见秀又说:“请闯王立即下令,命郝摇旗将他们饶了,放他们回家。”

    李自成沉吟说:“饶了他们,以后官军还会想办法给开封偷运粮食。我们要绝了他这一条心。”

    李岩欠身说:“请大元帅放心,以后北岸再不会派人给开封送粮了。”

    “你怎么知道?”

    “这一次侯恂他们本来无意给开封接济粮食,只是朝廷一再催逼,加上周王催促,巡抚和封疆大吏恳求,他不得已,才敷衍一下,也是向朝廷塞责。所以我看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

    李自成恍然明白,对吴汝义说:“你迅速派人骑马追上摇旗,命他饶了这五百百姓。”

    吴汝义刚要走,闯王又补上一句:“每人剁去一只右手,让他们也知道这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

    吴汝义想到郝摇旗是个任性的人,怕派别人去说不清楚,就亲自骑马追赶。

    闯王又向田见秀问道:“玉峰,你从城东来到这里,有什么紧急事儿?”

    田见秀说:“有紧急军情,十分重要,刚才被郝摇旗说的事情岔开了。”

    宋献策笑道:“如今你已经慈悲为怀,救下了五百个百姓的性命,可以说你的正事了。”

    田见秀心里仍不平静,他想着这五百个百姓被剁去右手,日后如何再种庄稼?如何谋生?又想着黄河岸边没有船只,他们如何能回到北岸?可是望望闯王的神色,分明在等着他谈另外的事情,他知道近来闯王一心想着如何早破开封,有些事不像以前考虑得那么周密,有些话也不好对他多说。于是他只好谈自己的事情了。

    自从七八天前田见秀奉命移营曹门东北的大堤外以后,就不断派遣细作和游骑打探山东总兵刘泽清来救开封的人马行踪。今日得到了新的准确消息,知道刘泽清只有五千人马,一股沿黄河南岸陆行而来,一股乘大船逆水西来,沿路征用了上千名百姓拉纤。水陆并行,大概今日可到柳园渡,打算在柳园渡扎上营盘,倚靠北岸官军从水上支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救援开封。田见秀因常捉到夜间出城袭扰的官军和义勇,对城中情况也很清楚。他特别谈到李光壂的车营计划,黄澍十分支持,所以将城中所有几千辆牛车全部改装成兵车,天天操练,准备一旦操练熟时,车上站着官兵和义勇,由城上用大炮保护,开出北门,成两行一直排到黄河南岸,中间成为甬道,使北岸的粮食从中间甬道源源不断地运进北门。可是操练了半个多月,前天请巡抚高名衡和总兵陈永福亲临阅军,他们都说不行,说车营一经李自成的人马冲杀和炮火攻击,必然溃乱,徒然断送一万多人的性命和一万多拉车的牛马。现在不再谈论车营了,保存的牛马纷纷被杀吃了。

    李自成听完以后,笑着说:“城里的好主意,可惜打消了!”

    于是话题转到了如何消灭刘泽清,纷纷献计,谈笑风生。忽然,一个亲兵进帐禀报:

    “夫人驾到!”

    很久以来,凡是闯王开会的时候,高夫人决不前来。她常对高一功说:自古后妃干政都没有好结果;日后闯王如得天下,也应以前朝后妃干政和外戚擅权为戒。每次同左右谈叙家常,谈到近几年的事,她常说当日在困难时候,她不得不替闯王分点心,尤其是在商洛山中时候将领们十之七八害病,闯王也害病,所以她就替闯王担起一些担子。自从破洛阳之后,人马众多,不要说战将如云,连牛先生、宋军师和李公子都来到闯王身边,她就不必再多管事了,免得开一个不好的例子。所以她今天的突然来到,使大家都觉奇怪。

    高夫人进来了,眼睛里带着泪痕,脸色沉重。后边跟着慧英,脸上也有泪痕。大家起立相迎,都不知又出了什么严重事情。高夫人默然坐下,慧英站在她的背后。李自成也很诧异,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

    高夫人叹口气说:“慧梅的生死常常使我操心,有时在夜里梦见她对我哭泣。现在从颍州附近来了一个老尼姑,替她送来一封密书,才得到了真实消息。”话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哽咽起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条,递给闯王,说:“这是老尼姑缝在鞋底子里带出来的,所以没有被袁时中的人马搜去。这老尼姑走了十几天,方才来到这里。你看看吧。”说着用袖口擦去滚出的热泪。

    闯王把慧梅的信展开,一看确是她的字。字写得不好,但字句还是清楚的。信中大意说:她被袁时中劫持到颍州一带,袁时中的老营就扎在颍州北乡王老人集上。她天天哭泣,思念闯王和夫人,望闯王派兵救她回去。她说她的一点孝心和忠心并没丧失,万望闯王可怜她,赶快派兵前去救她。她说她日夜等待,天天暗中焚香祈祷,祝闯王旗开得胜。

    闯王看着这封书子,心中反复琢磨,无计可救慧梅,心里很不好受。他把信交给宋献策等人。大家传阅一遍,一个个默默无言。高夫人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商量重要军事吧,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慧梅的事如何处置,慢慢再说。今天这事我是不能不让闯王知道,也不能不让你们知道。抱怨的话我不再说了。”说罢站起,流着泪,哽咽着,走出帐去。慧英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用袖头擦泪。

    牛金星和宋献策等送高夫人出帐回来,一句话没有说。尽管高夫人今天没有说责备的话,但他们确实都有愧心。

    李自成想了一阵,对李岩说:“林泉,你是豫东一带人,人地都比较熟。你看能否派妥当的人到袁时中那里,劝他仍然回来,过去纵有天大的罪,我不再追究。”

    李岩还没有回答,刘宗敏摇头说:“不行,如果闯王一味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以后别人再像他一样叛变逃走,如何处置?此例可不能开!”

    闯王说:“捷轩,你不要性急,目前先稳住袁时中,使他不要死心塌地投降朝廷,也免得慧梅被他杀害。”

    牛金星也说:“尽管我们知道袁时中打算投降朝廷,已经同丁启睿有了勾搭,但是如果能暂时稳住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等破了开封之后,再跟他算账不迟。”

    宋献策也同意这个办法,并说此事交林泉去办最好,他能想办法找一个豫东的人去见袁时中。

    田见秀本来也是不赞成将慧梅许嫁袁时中的,但一直不曾说过话,这时不觉叹口气说:

    “过去的事不必再追究了,如今稳住袁时中要紧。倘若能把慧梅接回来,也可以使夫人安心。闯王,我在这里不能久留,看来中午过后,刘泽清的人马就会来到。如何作战,请你下令吧。”

    闯王当即对刘宗敏说:“捷轩,你立刻把人马准备好。补之目前在开封西南,十分重要,他的人马不能再动。你就亲自带着刘明远的一万人马,暂时埋伏在开封西北,不要惊动刘泽清,等他在柳园渡安下营寨,刚刚驻定,那时再包围消灭。”

    他转向田见秀:“玉峰哥,你回去后,将人马暗暗向北移动,防备开封官军出北门与刘泽清会师。如有官军出城,不管是车营,是步兵,你都要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这时吴汝义已从郝摇旗那里回来。闯王又将他叫到面前,说道:“子宜,你派人告诉张鼐,速带二十尊大炮,到柳园渡附近埋伏。等刘泽清的人马到柳园渡扎下营寨,我们的大军就要向他猛攻。在猛攻之前先用炮击,炮击之后,骑兵冲杀。”

    田见秀站起来要走,又说:“大元帅,我有一个意见,事关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如今开封已经每日饿死人,倘若……”

    闯王问道:“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田见秀摇摇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可是事关重大。”

    闯王说:“等消灭了刘泽清,你再赶快向我说出你的建议。眼下事不宜迟,你快去部署你的人马吧。我会记着这件事,记着你要救开封数十万人的性命。走吧,走吧!”

    田见秀走后,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往柳园渡附近驰去,想亲自站在一个高地方看看地形。他在马上想了许多问题:忽而想到曹操和他的同床异梦,曹操会不会拉走或投降朝廷?忽而想到慧梅来的书子,袁时中的可恶,刚才夫人和慧英在他面前的神情和泪痕;最后又想到田见秀所说的开封城中数十万生灵,不禁在心中问道:

    “玉峰会有什么迅速破城的良策?”

    第五十二章

    自从援汴大军在朱仙镇溃败以后,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日夜盼望朝廷的救兵再来。到了七月上旬,风闻山西总兵许定国奉旨来救开封,五千人马到了沁水县境,因监军御史王燮催促速入河南渡河,将士胆怯,一夕鼓噪四散。差不多同时,又听说宁武副将周遇吉率领三千人马来救开封,刚过了太行山,在沁阳附近自溃,剩下一部分人马退回山西。开封官绅明白他们的人马不多,纵然能够来到也无济于事,所以对他们的半途兵溃不很重视。近来城中向河北望眼欲穿,都把一线希望寄托在刘泽清率领的一支救兵上。

    刘泽清在黄河北岸的陈桥驿休兵三日,于十四日先派一营渡河,在柳园渡立下营寨,引水环绕。前四天,王燮从北岸密檄城内,告以渡河日期,并说有杞县五万义勇百姓前来接济,要求高巡抚和陈总兵看见柳园渡火光就派兵勇出城,双方会师,打通从河南岸到开封北门的通道,运粮食接济城中。城中官绅军民异常振奋,立时准备了出城作战的兵勇,先筹措了两万银子犒赏。没想到刘泽清过河到柳园渡的一营人刚立好营,义军骑兵和火器营从东、南、西三面环攻。刘营将士中炮死伤甚多,争相夺船。义军随即一齐猛攻,势不可挡。官军全营溃乱,溺死的不计其数。王燮闻败,拿着尚方剑立在大船上,到黄河中流督战,败局已经不可挽回了。

    开封城中预备的兵勇都未出城。开封官绅在北城上望着义军如何进攻,刘营如何溃败,有人不禁放声大哭。从此以后,开封居民再也不盼望援兵和粮食接济了。

    八月初旬的一个下午,大约申时过后,张德厚从张民表的宅中出来,怀中揣着五两银子,手中提着一包草药。他很久没有在街上露过面了,如今是骨瘦如柴,走路的时候感到腿脚无力,就像是害过大病的老年人那种神气。他因为父亲已经饿死,剩下一家人也随时都会饿死,所以今天不得已又来到伯父张民表家中,要求周济。一年多来,他替张民表抄写了许多稿子。张民表喜欢他的小字写得工整,就让他将自己的几十卷文集重新誊抄一遍,也让他抄了许多部稀见的好书,这都是他用教蒙馆的闲暇时候来抄的,有时熬到深夜。张民表对他做的事很感满意,常常称赞,也答应给他一些银子。实际上今年已经给过他两次银子。

    张民表近来生活与往日也大不同了。开封城中的名流学者自顾不暇,没有人再有闲心来同他饮酒赏月,谈诗论文,风雅的生活被饥饿与忧愁代替,使张府的门庭大为冷落。他是以草书驰名中州的,过去经常有人向他要“墨宝”,他常常为人家写条幅,写对联,写各种大小的字。他有一个习惯:决不替商人写字;豪绅有劣迹的,他也坚决不写;就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他也不喜欢为他们写字。他喜欢给那些读书人写字,哪怕是落第的举人,他也写。可是近来求他写字的人却稀少绝迹了。有时他也不得不给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写幅中堂,写副对联,为的是兵荒马乱,他不敢过分得罪这些人。他时常被请到城上去看一看,在城楼上坐一坐,走一走。因为他是极有名望的文人学者,又是名门公子,父亲在万历朝做过尚书,所以他在城头上露一下面,可以稍稍安定守城军民的心。

    今天张德厚到他那里时,他刚刚从城上回来,正在休息。他看见张德厚已经饿得走了相,问了问他家里情况,才知道德厚的父亲已经饿死,母亲也快饿死了。张德厚是个孝子,说的时候不禁呜咽出声。张民表听了,对张德厚的一片孝心颇为感动,安慰他说:

    “开封城万不会失守。莫看眼下城中日子很艰难,其实流贼也有困难。闯、曹二贼同床异梦,决不能长久屯兵于开封城下。”说毕,就吩咐仆人称了五两银子交给德厚,又说道:“你拿回去先用吧,以后如有困难,我还会周济你一点银子。”

    张民表家里还开着很大的药铺。近几天来开封城中的药材店,凡是能够充饥的药材如像干山药、茯苓、莲肉、地黄、黄精、天门冬等都被有钱的人抢购一空;接着,像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肉苁蓉、菟丝子、车前子乃至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等,也都被抢购一空。有的人是临时买去就吃,也有的人是买了存下来,预备以后吃。张民表的管家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自己的药铺中尽可能把这一类药材运进公馆,以备将来使用。张民表吩咐仆人包一些中药给张德厚,让他拿回去煮一煮,救一家人的命。张德厚感激万分,当下给张民表磕了一个头,落下感激的眼泪,哽咽着告辞出来。

    这时街上冷冷清清,显得十分凄凉,有的大街上甚至一个行人都没有。多么繁华的一座省会,自古以来号称东京,而今凄凄惨惨,如同地狱一般。他走到鼓楼附近,忽然看见一群兵丁锁拿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面而来。他赶快闪在街边,偷眼观看,看见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带有血痕,显然是挨了打;再一看,觉得这两张脸都好生熟识。等他们走过以后,他才想起来,那个五十多岁的人是张养蒙,三十左右的人是崔应星,都是住在鹁鸽市附近的殷实户主。他在应星的堂兄弟应朝家中坐过一年馆,所以同他们都是熟人。不过自从围城以来,他没有再见过他们。这两个人不再是往日那样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而是满面烟灰,憔悴万分,使他乍遇见几乎认不出来。

    他走过一个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他看见几个人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蛆虫留在筛子里边。他近来虽不出门,却常听说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果然被他亲眼看见了。他感到一阵恶心,没敢多看,赶快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远,看见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当他走近时候,那小孩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这眼神使张德厚感到可怕,不由地脊背上一阵发凉。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张德厚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啦啦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在深巷中一些暗森森的房子里边,好像有人影在活动。究竟是人影还是鬼影,张德厚觉得没有把握。他十分害怕,忽然起一身鸡皮疙瘩,根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他近来常常听说,开封城中有许多地方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这不是一般的传闻,而是事实。半个月以前,官军从河北强迫五百个百姓运粮食过河,结果被李自成的人马捉住,剁了右手,任其自便,很多人逃到城下,有的死在城壕中,有一部分人从水门进了城,一夜间被兵丁们全部杀死,将肉吃了,将头卖给别人,一颗人头七钱银子。这事情也千真万确。另外,不久前曾有官军半夜缒下城去“摸营”,有的人一出去就投了义军,不再回来;有的去附近的村中将百姓杀死,把头提回来,先向周王府报功领赏,然后重价卖给别人吃。因恐被人们认出面孔,故意在被杀者的脸上和头上乱砍几刀,诡称是格斗被杀。然而后来到底露了马脚,不仅有人认出来是郊外的亲戚和相识,不敢声张,还有人看见有的死人头不长胡子,耳垂上带有窟眼,显然是用妇女的头混充“流贼”首级。现在官府已经明白实情,禁止兵丁们半夜再缒城“摸营”。

    当张德厚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腰间又带有银子,手上又提着一大包草药时,心中充满疑虑和恐怖,努力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由于饥饿,身上没有一把气力,他走了一阵就浑身出汗,不断喘气,心头慌跳不止。

    忽然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他们显然比他强壮,脚步很快,越走离他越近。他恐慌至极,几乎浑身都瘫软了,想着今天必定会死在这两个人的手里,银子和药材都要被夺去,自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同时想着老母、妻子儿女和妹妹也将饿死。他想要大喊“救命!”,可是在这冷僻的胡同里有谁能够听见呢?纵然听见,又有谁敢出来救他呢?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然从右边的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人,他一看,原来一个是王铁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德耀。王铁口手中提着宝剑,德耀手中提着大刀,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包东西。他们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张德厚,只见他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德耀赶快上前喊道:

    “哥!哥!”

    张德厚明白自己得救了,在心中暗庆更生;赶快扑到德耀和王铁口面前,回头看时,那追赶他的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步,迟疑片刻,回头走了。

    王铁口带着抱怨的口气说道:“德厚,你太不小心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张德厚说:“我到民表大伯家去了。我不能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去请民表大伯周济周济。”

    德耀问:“大伯可周济咱了?”

    张德厚噙着感激的泪花说:“大伯到底跟别人不同!他给了我一点银子,又给了这一包草药!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他老人家的眷顾!”

    王铁口说:“不管怎么,以后一个人不要出来。你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来之后,说不定遇到歹人,性命难保。尤其是黄昏时候,你千万不要离家。”

    德厚点头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刚才背后那两个人就是在追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铁口说:“我现在也在宋门一带,跟德耀常能见面。今日德耀说一定要回家来看一看,我就跟他约好了一起回来。他是年轻小伙子,我也懂得一些武艺。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敢来害我们。可是德厚呀,你是书生,又不会武艺,饿得皮包骨头,没有一把劲儿,可不要再随便一个人离开家!危险哪,实在危险哪!眼下开封的事情就像地狱一般,你坐在家中哪能全部知道!”

    张德厚一面听着,一面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看见德耀身上缝着一个布条,上写“义勇”二字;王铁口穿的是官军的号衣,打扮得像军官模样。德厚不觉后悔起来:当日别人曾让他到义勇大社去当个文书,他却不愿离开家,如果当时去了,如今也穿上号衣,或者在身上缝一个布条,自然会安全多了。他尤其羡慕王铁口。过去他们两家相处虽很和睦,王铁口也替他办过一些事情,可是他心中对铁口总有些轻视,认为他是一个江湖上的人,走的不是正道,而他张德厚却是圣贤门徒,黉门秀才,走的科举“正途”,日后就是举人、进士,光前裕后。谁知王铁口因为久混江湖,熟人很多,加上稍通文墨,略懂武艺,如今在陈永福军中受到重视,比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强得多了。就在片刻之间,许多事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默默无言,夹在王铁口和德耀中间往家走去。

    转过了孙铁匠那个铁匠铺,他和德耀、铁口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铺板门用铜锁锁着,里头早已空无一人。他们又往前走了不远,听见一片大人小孩的哭声从胡同中传出。小孩的哭叫更其惨不忍闻。他们都十分惊恐,那哭叫声分明是从自家院中传出的,也有些哭叫声是从左右邻舍中传出的,中间还夹着妇女和老人的哀告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又往前走几步。看见自家的大门和左邻右舍的大门一律洞开,与往日情景完全不同,好像有军队在里边出出进进,同时也听到了兵丁的威逼声和吆喝声。他们越发惊恐了,赶快向自家的大门走去。张德厚一面走一面心跳得厉害,腿又发软,暗暗地呼叫:

    “天哪!天哪!”

    近来开封城中,常常发生抢劫案子。夜间常有兵丁和义勇突然到百姓家中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和银钱抢走,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特别可怕的是开封城中已经有不少地方在夜间被兵丁冲进院子,把人拉走、杀掉,分吃人肉。尽管在这一带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但因为到处传说,令人害怕,所以有些男人较少的人家这时便搬到一起住,或者把几家院子打通,互相帮助,一家有事,大家吆喊。近来张德厚家的院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来霍婆子住的两间东屋,有一间已经拆毁,和东邻接通了;西边有一段小的院墙也拆了一个豁口,可以和西邻随便来往。

    张德厚等一进前院就看见有许多兵丁正在东边邻院到处搜粮。还有几个兵丁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拉在院中,扭住两只胳膊,另外一个兵拿着一把纳底子的长针往小孩的皮肉里面刺,已经刺进几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跪在旁边哭着求饶。但兵士们毫不心软,根本不听。那个拿针的兵丁嚷着:

    “你们说不说?粮食到底藏在哪里?你们不说,我就再刺一根。”

    于是一根钢针又刺进小孩的皮肉里。小孩放声哭叫,惨不忍闻。大人们拼命磕头,为孩子哀求饶命。

    王铁口等瞥了一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无暇多管,就直往二门里边走去,听见上房里头也在哭,也在叫,也在哀求。张德厚和德耀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王铁口明白这时候不能对兵丁们有一点触犯,否则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偷偷地把手中的宝剑插进鞘中,又小声叫德耀也把刀插入鞘中,然后厮跟着走进上房。

    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丁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没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骘。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挨延到今天才来搜粮。如今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德厚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骘的时候。阁下年纪很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骘,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曰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丁搜过,那一股兵丁又来。老百姓恨死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丁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在一起。张德厚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德厚,德厚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德厚又问道:

    “王大哥,刚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给了那军官一点银子?”

    王铁口矢口否认:“我一点银子也没有给他。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带一分银子。”

    从进上房时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静,听见侄儿侄女的哭声,他几乎要拔出刀来,同那小军官和兵丁们拼命。忍到现在,军官和兵丁们走了,他还是紧咬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时看见王铁口把粗粮拿出来,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递给嫂嫂,说道:

    “这是一点野草。在靠东北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荒坡,是乱葬坟场,长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里抢草,我也去抢了一些,拿回来你们煮一煮吃吧。”

    东西两院的哭声和叫声渐渐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粮的官兵得到了粮食,退出去了。王铁口和张德厚都坐下来,相对叹息,又谈了一些外边的情况。德耀原是参加李光壂的义勇大社的,后来又被挑出来参加车营,天天训练。现在车营计划已经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门守城。守城的义勇大社,粮食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大家常常饿肚皮。谈到这里,王铁口插嘴说:“现在连周王府的宫女们也常常吃不饱,何况百姓!”接着他们又谈到前些时“买粮”的事情,说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张德厚问道:

    “我刚才回来时,看见张养蒙、崔应星被兵丁绑走了,想必也是被逼着要粮食?”

    王铁口说:“你还不晓得,崔应星的叔伯兄弟崔应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绑走了。如今开封城内为官为宦的大士绅,有权有势,虽然也受苦,也出粮,人还不至于遭殃。至于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实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从前说‘米珠薪桂’,如今粮食就是命。前天我亲眼看见有挑筋教的一对夫妻,女的头上脸上蒙着黑纱,一起买米。他们掏出来整把的银子和珍珠、玛瑙,买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几颗米掉在地下,夫妻俩抢着去捡,可是一颗珍珠掉在地下滚动,他们连看也不看。把米捡完后,赶紧逃走,惟恐被别人抢去。”

    听了王铁口的话,大家都不断叹气,觉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人吃人的事儿一定会更多、更惨。奶奶绝望地说:

    “天呀,天呀!咋着好呢?逢到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

    王铁口说:“婶子不要这么说。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一点忙。以后我和德耀要经常回来看看。德耀是年轻小伙子,又会点武艺;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职,也习过武。我们两个一起回来,万一遇着有人抢劫,我们还可以救一救。”

    德耀说:“我以后只要能请假,就回来。”

    又谈了片刻,王铁口对张德厚使个眼色。张德厚站起来,跟着他来到西屋。王铁口小声说:

    “德厚,有两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万一走漏出去,是要杀头的。”

    德厚神色紧张,吃吃地说:“大哥,你说吧,我对谁都不说。”

    王铁口说:“第一件事,我听说李闯王给巡抚和陈总兵下有密书,劝巡抚和陈总兵放城中老弱妇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个不杀,妇女一个不辱,愿往亲戚家去的,他派兵护送。”

    德厚问道:“果有此事?”

    铁口说:“巡抚和陈总兵因怕此事扰乱军民的心,所以不许外传一个字,可是我听说确有此事。李闯王的密书已经来了几天了,只是上边的主意还未定。他们一怕老弱妇女一旦放出城去,城中情况会完全被李自成知道;二怕百姓都想出城逃生,引起城中大乱,不战自溃;三怕兵丁们散了心,不愿再拼死守城。”

    德厚沉吟说:“可是放老弱妇女出城,古人也有此办法。”

    “看来是非放老弱妇女出城不行。”

    “何以见得?”

    “近来城中绝粮,救兵无望,巡抚等封疆之臣已经束手无策,经常登上城头,向北痛哭。大势如此,不趁早放出老弱妇女何待?”

    张德厚想到自己的一家老弱妇女,不知如何是好,不再言语。过了片刻,王铁口用更低声音说道:

    “还有另一件事儿,十分奇怪。”

    德厚抬起头来问:“何事令你奇怪?”

    王铁口说:“听说,李光壂暗中吩咐他家中的奴仆伙计们秘密造船。开封城中从来没有人造过船的,可是李光壂为造这船已经催了几次,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张德厚大惊:“怎么会有这样的话?这是怎么回事儿?”

    王铁口说:“我是混迹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这是一个好朋友悄悄告我说的,他就在义勇大社里头替李光壂办事,也算李光壂的一个心腹。”

    张德厚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开封会被水淹?”

    王铁口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小声答道:“我也在疑心。李光壂家中造船这事太怪,也说不定开封会被水淹。”

    张德厚沉吟说:“这太怪了。目前正是天旱,黄河水并不大啊。”

    “什么事情都有出人意外的时候。我现在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露一点口风。我们只要自己心中有数,预先准备几块大的木头,就不会马上淹死。好,话就说到这里,出去千万千万别走一点风声,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呀!”

    张德厚点点头,随着王铁口又回到上房。这时天已经黑了。

    王铁口对德耀说:“走,咱俩一起回宋门去吧。再晚了,就是咱俩一起走,也说不定会吃亏的。”

    张德厚也不留他们。临走的时候,奶奶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再来?”

    两人一起答道:“我们一有空就回来看看。”

    奶奶忽然叹口气:“唉,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们!”

    十六日下午,巡抚衙门向全城居民传谕:从十七日起到十九日止,连着三天,每天辰时至申时,五门开放,妇女老弱可以出城逃生,壮年男子不许混出城去。

    这消息在全城居民中引起很大震动。好几天前,人们已听说李自成曾给巡抚一封密书,说他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全城百姓同归于尽,要高巡抚速将老弱妇女放出城去。可是巡抚、按院和开封知府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坚决否认李自成曾有这封书子送进城中。一般老百姓对这封书子的传说半信半疑,直到现在到处敲锣传谕,才证实确有此事。这传谕既给一部分人们带来希望,也同时给人们带来各种疑虑和将要生离死别的悲伤。一天来人们纷纷议论,有的人担心闯王人马未必像传说的那样不随便杀戮老弱、奸**女;有的人担心出城以后纵然能够受到闯王人马的保护,却未必能不受到罗汝才人马的苦害。多数人家在开封近处没有亲故,必须走到百里以外才能找到暂时安身之处,可是到处盗贼如麻,妇女们如何能够走脱?这些都使人们产生各种疑虑。悲伤的是,男人不许出城,这样就必然造成一家人生离死别。所以听到传谕以后,家家都在议论,家家都有哭声。

    张德厚的家庭也不例外。德厚和他的妻子香兰,婚后恩恩爱爱,不曾有过反目的时候,如今正在困苦中相守,忽然间来了这意外的事,香兰走不走呢?按香兰的意思,她宁愿跟丈夫饿死在一起,不愿意单独逃生。可是德厚苦劝她逃生,因为她若逃生,可以把小宝带出城去。这个男孩是一家的命根子,不能让他饿死在开封。还有招弟要不要也带走?实际上香兰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走路没有一把力气,单带着小宝一个孩子已是万分困难,倘若再把招弟带走,母子三人都走不动,只好饿死荒郊。另外,香兰与婆母的感情就像亲母女一样,如果让婆母也出城去,她已病了多日,连站都站不稳,怎么能够走路?倘若把婆母留在城中,香兰又觉于心不忍。还有妹妹德秀,正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出不出城呢?如不出城,只有饿死;如果出城,又多么令人担心!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抱头痛哭。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了。他对德厚夫妻说:

    “我回来正是为着此事。这是难得的逃生良机!不乘此时逃走,难道让一家人全都饿死不成?”

    德厚说:“我担心她们出去,举目无亲,无处可以存身。”

    铁口说:“出去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只要能够出去,就多了一步活路,比死在城内好。再说,难道你们就没有亲戚在开封近处?”

    德厚的母亲饿得有气无力地说:“有亲戚,可是不在近处,在兰阳西乡,离这里一百几十里路,是我的娘家。如今我的兄弟还活着,人虽穷,暂时在那里住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铁口听了点头说:“这就很好。如今往东去还比较安稳。一边讨饭,一边慢慢走,终能走到兰阳县境。好在是兰阳西乡,那就又近了一步。”

    母亲问道:“到底闯王人马是不是真的都那么好,不奸**女,不杀害百姓?”

    铁口说:“我实话对你说,闯王人马并不像官军那么坏,可是这话只能背后说,人前可不能乱说。小宝妈不是出西城采过青么?难道还没有亲眼看见?”

    香兰说:“那一次我同妹妹一起出去,确实人马都不到大堤以内。有几个采青妇女在大堤边遇见了闯王人马,他们连问也不问,十分规矩,再好不过。”

    铁口说:“着啦!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既然亲见闯王人马的军纪很好,何必多疑?”

    德厚夫妻说:“唉,我们实在是被愚弄的日子久了,总是不很放心。”

    铁口说:“我再向你们说明白,这驻在曹门和宋门一带的,是闯王手下大将田见秀带的人马,田见秀的老营就驻在应城郡王花园,杞县李公子的人马驻在城东南一带,他的老营就扎在禹王台旁边。这位田见秀,人们都知道是个吃斋念佛的活菩萨,到处多行善事;李公子当年作过《劝赈歌》,也十分体恤百姓。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我看就从宋门出去最好。再说,往兰阳县境,也只有出宋门最为方便。”

    母亲听了这话,感到稍微宽心,说:“你说出宋门好,那就让李姑娘明日带着小宝出宋门去试一试吧,倘若能够逃出两条命,也是我们张家的大幸。”

    张德厚又问:“王大哥,这事你能不能占个卦问一问吉凶?”

    铁口笑道:“虽然我半生吃江湖饭,以看相占卜为生,但今天既然我们都将同归于尽,不妨实话告你说吧。德厚,占卜的事,渺茫难凭。倘若占卜那么灵验,宋献策为何让李闯王第一次攻开封,中了箭伤?为何又让他第二次攻开封受挫,白死了数千精兵?可见连宋献策身为李闯王的军师,尚且不能算得那么灵验。我王铁口是什么人?你还不知?只要此事可行,何必向我问卦?‘山人’我给你出的主意比卦还灵验得多,这叫做‘尽人事少信天命’。”说罢,他坦然一笑,又说道,“反正我日后也不会靠算卦谋生了,今天把我的底儿都露给你们。”

    张德厚愁苦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又问道:“你看德秀这姑娘要不要跟她嫂子一起出城?”

    王铁口向德秀打量了一眼,心里也觉得难作主张。德秀已不是小姑娘了,尽管饿得走了相,但两只眼睛仍像秋水一般明亮,皮肤细白,真像俗话说的:小家碧玉。万一出城去有了好歹,他怎么对得起德厚一家?可是不出城,难道让这个好姑娘也饿死不成?他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说道:

    “明日先让小宝妈带着小宝出城。明天一天我们对城外情况必然知道得更多,倘若出城妇女果然受到闯营保护,没有三长两短,后天早晨再让德秀出城不迟。”

    德厚说:“那时候就没有人跟她一道了。”

    铁口说:“这不难。我算定明天出城的人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人心怀疑虑,想出城又不敢出城,到后天还会有很多人出城。明天我会在熟人中找一位可靠的大娘,后天早起带德秀一起逃出。”

    大家听了王铁口的这番话,让香兰带着小宝先出城逃生的主意定了。母亲流着眼泪说:

    “唉!要是她霍大婶儿还在世,该有多好!”

    当天夜里,香兰哄小宝睡了以后,在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将需要带的衣服和旧鞋子都收拾停当,包在一个小包袱里边,又找了一个篮子,还准备了一根棍子。这棍子为的是怕上路以后,万一走不动,可以当拐杖拄着;遇着狗时,可以防身。一面准备着这些东西,一面小声哭着同丈夫谈了许多话。他们商量着以后万一都能活下去,如何见面;万一有一方不幸死去,另一方应当怎么办。他们明白这次分手就是永别,以后见面很难,不是双双死去,就是有一方先死,所以彼此千嘱咐万叮咛说不尽的伤心。只是张德厚虽然心如刀割一般,却忍着泪对她尽量说了些安慰的话。

    黎明时候,香兰早早起来,煮了一些东西,要同小宝在走之前吃一点才能出城去。这煮的一锅东西中,有张德厚从张民表家取回的中药,其中有茯苓、天门冬和桔梗等等,另外还掺了一点点杂粮,含着浓厚的药味。小宝被哄着也吃了一碗,一面吃一面哭,说他不吃药。

    吃过之后,一家人依依哭别。婆婆舍不得小宝,放声悲哭,随后一面哭一面嘱咐儿媳:

    “李姑娘呀,不管多么艰难,要把小宝拉扯成人。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传宗接代就靠这一棵独苗。倘若出城后你能够活在人世,逢年过节,不要忘了替饿死在开封城内的婆婆、丈夫在露天地里烧一些纸钱!你纵然拉棍儿讨饭,也不要使小宝饿死!……”

    招弟知道妈妈要带弟弟出城逃生,死抓住母亲衣襟,放声大哭说:

    “妈妈也带我走吧!妈妈也带我走吧!”

    这哭声撕裂着香兰的心,也撕裂着全家人的心。德秀抱着招弟,用好言哄她,让她不要拖住妈妈,但招弟却不理,竭力挣扎着,要同妈妈一道出城。香兰见招弟哭得这么惨痛,也痛哭起来,不忍动身。小宝见姐姐哭,妈妈哭,他也嚎啕大哭起来。最后全家人都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祖母怕耽误了媳妇出城,把招弟揽到怀里,哄她说:

    “招弟,你听奶奶说。小宝是男孩子,你不能同他比,他是一家的命根子。让小宝随妈妈逃走吧,先救活弟弟要紧。你可惜不是一个男孩子。”

    招弟听奶奶这么一讲,心中明白了: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她也不能同弟弟比,应该让妈妈带着弟弟走。于是她不再大哭大闹,变为低声抽泣。香兰牵着小宝,哭哭啼啼动身。一家人都送出大门,忍不住又哭了一阵。德厚挥手让他们走去,然后把母亲搀回院里,闩上了大门。

    香兰一面哭,一面牵着小宝往宋门走去。这时街上有不少妇女,也在哭哭啼啼向宋门走去,香兰母子就混进了这哭着的人流。

    昨日下午,王铁口和德耀已约好今晨在宋门等候香兰和小宝。这时果然在城门附近遇见了。香兰有几天没见德耀,今日一见,看出来他已比往日饿得更瘦了,不禁心中更加悲痛。从宋门出去的妇女,约有两三千人,小孩们也在里边拥挤着。但因有兵丁守门,大家有点害怕;同时因为大家都饿得瘦弱无力,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所以挤得不算厉害。香兰与德耀洒泪相别后,已经走出一丈开外,又回过头来嘱咐道:

    “德耀呀,要常常回家去望一望。你哥是一个书呆子,百无一能,只会读书。娘快饿死啦。你一定常回去看一眼,兄弟!”

    她哭,德耀也哭,小宝也哭。她和小宝被卷在拥挤的人流中出了城门。

    第五十三章

    出了宋门,就是一个岔路,一条向禹王台方向去,一条直往东去。直往东去的这条路要越过大堤,那里是往商丘去的官马大道。凡是出城的妇女,从曹门出去的,要在曹门大堤缺口处聚齐。从宋门出去的,或者到宋门大堤缺口处聚齐,或者到禹王台、繁塔寺聚齐。香兰第一次走出宋门关,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看见往正东大堤的缺口处较近,堤上插着几面小旗,堤下有许多帐篷和席棚,她便拉着小宝,随众人往那里走去。

    曹门和宋门的大堤口,还有禹王台和繁塔寺,都是收容出城的老弱妇女的地方。西城外的收容地是孤魂坛。北门外大堤口也有收容地方,但是从北门出城的老弱妇女较少。老弱妇女们到了收容地方,可以先在帐篷和席棚中休息一会儿,等领得了赈济再走。从这里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的安置出城灾民事都归田见秀掌管。李岩如今当了田见秀的副手。

    每一个收容妇女的地方都安置了许多大锅,煮有稀饭。为着防备官军乘机出城袭扰,每个地方又部署了一二千步、骑兵,监视城中动静。这时田见秀刚刚视察了曹门外收容老弱妇女的地方,又到了宋门外。他看见许多老弱妇女已经来到,便一再嘱咐兵丁们要妥善安置这些饿伤了的老弱妇女。在宋门大堤外负责的是两员偏将,一个是白旺,一个是李俊。田见秀对他们嘱咐说:

    “一定要让老弱妇女们好生休息,能够今天就去投亲靠友的今天就去,不能今天走的就在帐中暂住一晚,明天再走。这些妇女饿了多时,身体无力,倘若晚上到不了亲戚家,露宿旷野,十分不妥。”

    说毕,他又看了看路旁的大木牌,那上面写着闯王的禁令:“不许欺压难民,侮辱妇女,倘有违反,定斩不饶。”他转过身来对李俊说:

    “子英,这上边的四句话,你要反复向弟兄们讲明,让大家牢记在心。我们为救城中生灵,作此义举,倘若有一点差错,我们如何对得起这些妇女?又如何对得起城中百姓?”

    李俊唯唯遵令。他知道,李岩原来也有此救活开封城中老弱妇女的主意,但没有贸然向闯王提出。直到打败刘泽清之后,才由田见秀向闯王竭力建议。为此一事,李俊对于田见秀更加钦佩。

    田见秀又对白旺嘱咐:“子英照料出城妇女,安排她们投亲靠友。你要随时看着城内有没有官军出来,倘若出来,你立刻带兵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许他们骚扰。”叮嘱以后,他重新上马,向禹王台方向奔去。

    当田见秀走后不久,有一个青年小校,骑着一匹骏马,后边跟着四个骑兵,从北门驰向曹门,在曹门大堤稍作停留,又来到宋门。李俊认识他,是在汝宁投军的王从周。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就把他叫住,问他来此有何事情。

    王从周说:“我在找我的一家亲戚。她们在开封城内住,要是出城,离宋门比较近,出曹门也可以。我想她们会乘今天这个机会出城来的,来找找试试。唉,恐怕不容易找到!”

    “你的什么亲戚住在开封?住在哪条街上?”

    “是一家表亲,”王从周不好意思说明是他的未婚妻的家庭,“只知道住在鼓楼街北边不远的地方,靠近南土街西边,可是街道名称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们家姓什么?男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家姓张,男人是一个秀才,名叫德厚。”

    “她家的妇女你可认识?”

    “我同这个表嫂倒是见过一面,可是那时我还小,如今也记不清了。”

    “你在这一大堆妇女中间看一看,倘若有仿佛见过面的,你不妨问一问。”

    王从周在出城妇女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似乎相识的人。他想找以前出城采青时见过的霍婆子,也没有看到。李俊倒很细心,见王从周找不到,就高声向妇女们询问:

    “有没有张秀才家的妇女?请出来!”

    问了几遍,没有人答应。李俊对王从周说:“你看,好像没有来到这里。莫非往禹王台和繁塔寺那边去了?你到那边先去看看,待一会儿再来这里吧。”

    王从周和四个弟兄飞身上马,向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这时香兰刚刚走到这里,王从周寻找她们的事,她一点不知。她远远地好像听见有人问:“有没有张秀才家的人?”但是听不清楚,何况她第一次单独出门,遇事小心谨慎,十分胆怯,不敢多言多语,更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寻她,怎敢随便打听?当王从周骑马奔走时,她也看到了,断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家的亲戚。她只是一个劲儿在心中感叹:而今母子两人,孤苦伶仃,虽说要去投奔亲戚,可是路途很远,谁知能不能走到?可惜近处竟没有一个熟人!这么一路想着,她不禁又涌出了伤心热泪。

    她到了扎着许多帐篷和席棚的地方,出城的妇女都在这里坐地休息。有些人因为过于饥饿衰弱或有病,坐下去后就倒在地上。小宝早就走不动了,不住啼哭。她牵着小宝,走进一个帐篷,在妇女们中间坐了下去。

    附近砌起二十几座土坯灶,上坐大锅,有的锅内已经煮好了粥,有的正在煮。灶下,火光熊熊。灶上,烟雾腾腾。小宝正在对新地方感到惊奇,忽然看见了粥,闻见香气,不顾害怕,向母亲哭着说:“我饿呀!我饿呀!”声音是那样凄惨,不仅香兰听了心如刀割,连义军将士听了也觉得非常难过。一个兄弟见小孩饿得可怜,不等香兰自己去领粥,他便盛了两碗,端来递给香兰和小宝。小宝伸出两只小手,可怜胳膊细得像两根柴棒一样。这个义军兄弟迟疑了一下,怕孩子端不动这一碗粥。香兰也看出孩子端不动,赶紧一只手接了一碗。她把自己的一碗先放在地上,将小宝揽在怀里,端着碗让他喝粥。小宝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又稠又香的粥了,自己抓着筷子,赶快往嘴里扒。香兰一看这样不行:孩子饿得太久,喉咙饿细了,肠子饿细了,吃得急了,会噎住,会呛住;吃得饱了会撑坏肠子,甚至撑死。她只得夺过小宝的筷子,自己喂他吃,一面喂一面小声说道:

    “小宝,莫太急,莫太急,小口吃,小口吃。”

    她自己也饿得头昏,肠子里头咕噜噜连声响,可是她不能自己先吃。她一面喂小宝一面想起招弟,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婆母,还有妹妹德秀,他们都仍在城内挨饿。这么想着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有几颗眼泪落在碗中,她不愿小宝吃下眼泪,就接过小宝的碗来喝了两口。施粥的碗都是大碗。香兰看小宝吃得差不多了,怕他撑得太厉害,就把剩下的半碗夺过来,哄着他不要再吃了,留下半碗,待会儿再吃。小宝很听话,加上实在疲倦得很,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腿上,转眼间便呼呼入睡。

    香兰这才自己端起碗来喝粥,一面看着小宝的睡相,心里感到可怜。可怜的是孩子太苦。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守开封?把孩子饿成这样!可是,孩子毕竟逃出了开封,如今倒是睡得踏踏实实的。她正在这么想着,忽听小宝在梦中叫道:

    “奶奶,奶奶,快来吃粥!爹,快来吃粥!”

    香兰听了这话,心如刀割,不觉哽咽起来。对自己说:“在这儿举目无亲,母子俩如何能逃到兰阳?”想着,想着,觉得前头路一团漆黑。

    吃过粥以后,各人领取三升粗粮。香兰因为还带着一个孩子,就领了六升粗粮。发放粮食以后,李俊吩咐妇女们赶快各自投奔亲戚,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时间晚了,到不了亲戚家,耽误在中途。同时也说明,如果近处没有亲戚,今天可以住在帐篷中,明天一早起来赶路。有少数妇女想回城去,李俊说:

    “我们大元帅传谕,愿回城去的听其自便。”他又说:“可是明天如果城门关闭,不许出城,就没有办法逃出开封了。”

    香兰听说可以返回城中,便不忍心离开丈夫和招弟,也不忍心丢下婆母和妹妹了。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返回城中。未时刚过,她的体力恢复过来了,小宝也睡足了觉,有了精神。她不敢再迟疑,向李俊磕了头,便提起包袱,背上粮食,左手拉着小宝,右手拄着棍子要回城里去。李俊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几步,劝她不要回城,以免一起饿死城中。她流着泪说:

    “我不能眼看着亲人在城里挨饿。我现在把这点粮食带回去,明日能够出来我就再出来。要是官府不再让妇女出城,我就同一家人死在一起。”

    李俊见她是一个贤良的妇女,不觉叹息一声,心中十分感动。又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张。李俊还想再问下去,由于有好几个妇女同时过来向他问这问那,一时间很乱,只得作罢。

    香兰已经走出很远,王从周又骑马奔来。原来他在禹王台、繁塔寺两地都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亲戚,深感失望。这时又向李俊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从鼓楼街北边来的妇女?”

    李俊猛然想起香兰,说:“有一个好像是读书人家的娘子,我知道她姓张,可是没有顾得问她住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张秀才家的人。”说着,他用手指着城门方向,“你看,就是她,已经快进城门了。”

    王从周手搭凉棚,向西望去,看见果然有一个妇女牵着孩子,背着粮食和一个包袱,快到宋门关了。他不禁叹气说:

    “唉!说不定就是我的亲戚,可是没有办法追上了。”

    李俊说:“说不定她明日还会出城来的。”

    王从周说:“明日也许她不来了,也许她想出来却出不来了。你想,谁晓得城中官府明日会不会继续放妇女出城?”

    李俊摇摇头,深为惋惜地说:“这个娘子是个贤妻良母。她心中丢不开她的丈夫和她的婆母,真是个好娘子!”

    当天,各门都有少数重回城内的妇女,总计约有一两百人。官绅们因害怕城中军民如仇的情况泄露出去,严令兵丁义勇,对回城的妇女妥加保护,不许抢夺她们携回的粮食。香兰尽管十分辛苦,进城门后担惊受怕,毕竟赶在黄昏之前平安地回到家了。

    虽然返回城内的妇女人数不多,但是立即产生了很大影响。不仅轰动她们的左邻右舍,同街共巷,而且经过城门,经过大小街道,到处有人拦着询问。关于妇女携粮返回的消息飞快地传遍城中,使城中居民对义军的行事深感惊奇,暗中敬佩,也有想出城而又疑虑踌躇的饥民们感到鼓舞,不再犹豫。

    张德厚一家意外地重新团圆,如同做梦,惊喜和悲痛齐上心头,奶奶将小宝搂在怀中,香兰将招弟拉到膝上,相对伤心哭泣。香兰因为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回答了丈夫和母亲的询问,将出城后遇到的事儿述说清楚。左右邻居都来问讯,将堂屋当间儿挤得满满的。大家明白了香兰回来的经过以后,互相叹息,有人称赞香兰好,有人对自己家中出城的妇女开始放心,有人拿定主意叫自己家中的年轻媳妇和闺女们明日出城逃生。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一句话不敢说出,那就是称赞李闯王必得天下,他的人马果真是古今少有的仁义之师。

    邻人们散去以后,香兰知道母亲、丈夫、妹妹和招弟都在饿着,赶快去给他们煮了一点东西充饥,又将携回的六升杂粮装进一只空缸里,埋入地下。原来在西屋角有一个塌陷的地方,如今稍微刨深一点,就可以埋好,掩上旧土,堆一些破砖在上边。她刚刚将粮食藏好,疲惫不堪,正想休息,忽然听见有人敲大门。她蓦然两腿发软,心中慌跳,暗暗叫道:

    “我的天,准是来抢粮食的!”

    任凭外边敲了几次门,香兰和丈夫只不应声。母亲颤抖地说:

    “又是要命的兵勇!天呀,他们不见答应,会把大门砸开的!”

    招弟听说是兵勇来了,缩在奶奶的怀中大哭。一家人正在无计可施,忽然听见仿佛熟悉的声音叫道:

    “德厚!德厚!”

    因为招弟在大哭,所以叫门的声音不能分辨清楚,随后又听见叫声:

    “哥!哥!快开门!”

    张德厚陡然放心,说道:“是德耀叫门!”

    香兰接着说:“刚才叫门的是铁口大哥!”

    一家人如庆再生。招弟立时不再大哭,换成了哽咽。德厚赶快答应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却向母亲和妻子说道:“他俩这么晚回来,有什么重要消息?”

    王铁口和德耀厮跟着来到堂屋。德耀起小跟着哥嫂过日子,衣服鞋袜都由嫂子亲手做,饥饱冷暖全靠嫂子关心,一上堂屋台阶,抢先带着哭声叫道:

    “嫂子,你回来了!”

    香兰望着弟弟,没有回答。她的喉咙被一股热泪堵住了。

    坐定以后,王铁口说道:“我听说李闯王允许妇女们携粮回城,想着李姑娘对婆婆很孝顺,夫妻感情又好,猜想她必会回来,所以替德耀请个假,同他一道回来看看。德厚,你们夫妇决定下一步怎么办?”铁口又朝着香兰问:“李姑娘,你是什么主意?”

    香兰哽咽说:“我既然回来,就不打算走了。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到阴曹地府也不分离。”

    铁口向德厚的母亲问:“大娘,你老人家可也是这个主意?”

    母亲叹口气说:“我是快死的人,已经没有主意了。自从她带着小宝走后,我放不下心,就像是失去魂灵一样。招弟不住地要找妈,哭个不停。你兄弟是个读书人,嘴里不言不语,怕我做娘的过于伤心,可是我听见他背着我唉声叹气,也看出他眼里常常是泪汪汪的,铁口……”母亲又哽咽又喘气,停了一阵,艰难地继续说:“铁口,李姑娘说的是,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到阴间还能够鬼魂相依。开封近处无亲无故,让李姑娘带着小宝出城逃生,我死了也不放心。”

    王铁口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然!不然!”

    张德厚赶快问:“大哥有何主意?”

    铁口说:“我回来就是为要帮你们拿定主意,而且事不宜迟,必须今晚就拿定主意。”

    “请大哥说出高见。”

    “按照我说,李姑娘明日一早,带着德秀姑娘、小宝和招弟赶快出城,万不要留在城内。大娘有病,你同大娘留在城内,这是万不得已,不留下别无办法。既然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可以逃生,为何都等着在城中饿死?难道你们愿意连小宝也活活跟着你们饿死,你张家人除德耀外全都死光?其实,长久下去,我同德耀也将饿死!”

    德厚的心头一亮,说:“大哥!……”

    铁口接着说:“李自成确实有过人之处,近世罕有其伦。他能够以无辜苍生为念,知会守城大吏放老弱妇女出城就食,这样行事实出我意料之外。我更没料到,他向出城妇女们发过救济粮之后,愿返回城中者随便,不加阻拦,仍然一体保护。此乃古今少有之事,竟然见之于今日!据我看,开封军心民心,必将大变。本来老百姓从搜粮开始之后已经不恨贼而恨兵,今日之后,民心更难维系,必将迅速瓦解。可是正因为李自成的这一手十分厉害,我断定官府明日再放一天妇女出城,就会停止。所以,你们必须今夜拿定主意,让他们四个人明日赶快逃生;稍迟一步,悔之晚矣!”

    大家听完王铁口的话,觉得句句合理。经过一阵商量,只好按照铁口的话拿定主意。王铁口又嘱咐一些话,带着德耀走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八日。香兰因为要同丈夫和婆母分别,自己带着妹妹和两个小孩出城逃生,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总在哭泣。黎明时候,她先起来,替丈夫将常穿的衣服清点一下,一边补补连连,一边流泪。她实不想离开丈夫单独活下去,可是为救孩子们,她只好忍痛离家。

    母亲也早早地起来,带着德秀跪在神前烧香。这是家里仅仅剩下的一点香,她洗了手,拿出来恭恭敬敬地点着,插进香炉。中间供的是恭楷书写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和木制的祖宗神主,另外还供有木版套色印刷的关帝骑马横刀挂轴,红绿两种彩色已经随着年深岁远而变得十分古旧。她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虔诚地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地发出声音。她祷告玉皇大帝、关圣帝君和祖宗神灵保佑她的儿媳、闺女、小宝和招弟平安出城,顺利逃生。特别是为着小宝,她反复哽咽祷告:

    “请神灵保佑,小宝是我们张家的命根子。张家传宗接代,就只剩下这一棵独苗了。求求老天爷、关老爷和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吧!”

    她祝祷以后,又叫儿子和儿媳都进来跪下,向神灵磕头祈祷,保佑媳妇们大小四口人一路平安。

    这天早晨家里煮的是一些山药、茯苓和一些糠皮和杂粮。大家都吃了一点,让两个小孩子吃饱,惟有香兰吃得很少,她宁肯饿着肚子走出城去,多留下些吃的东西给丈夫和婆母。快动身的时候,祖母一只手拉着小宝,一只手拉着招弟,哭得难舍难分。她又对香兰千叮咛万叮咛,要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小宝带大,为张家留下一条根。香兰听了这话,失声痛哭。德秀从未离开过母亲,这时也在一旁捂着脸痛哭不止。张德厚毕竟是个男子汉,怕耽误久了,官府变卦,不让出城,于是一面挥泪,一面催她们赶快起身。

    由于昨天有一部分妇女携带粮食回城,盛赞闯王的人马如何仁义,如何出人意料地好,城中居民对义军的疑虑消除,今日有很多妇女出城。左右两家邻居昨日没有妇女出去,今日就有三个妇女带着四个孩子,约好了与香兰一起出城,香兰为着等候邻居,比昨天晚出发了一个时辰。她们是从宋门出城的最后一批妇女。

    王从周很早就来到宋门外的大堤上,站在通往商丘官道的豁口处,等待亲戚。等啊,等啊,等不到昨天李俊所说的那个妇女,失望得很,又骑马往禹王台、繁塔寺奔去。

    与香兰同行的邻居妇女,因为都有亲戚在陈留县境,出了宋门关,就同香兰、德秀分手,向东南方向去了。

    香兰一面走,一面想着丈夫和婆母,明白今日去后很难再见,今日的分手就是死别。她又想着自己是年轻媳妇,德秀是黄花闺女,太平年头出门还难免路途风险,何况今日世道如此荒乱,谁知能不能走到兰阳县境?这样想着,她一阵伤心,边走边哭。德秀也是边走边哭,同嫂子一直哭到大堤。

    李俊看到她们来了,迎上去细问了她们的家住在什么街道、男人姓甚名谁,然后大为高兴,大声地说道:

    “啊呀!果然就是你们!大嫂,你们有一位亲戚在这里寻找你们,昨天就在寻找,刚才又来了一次。”

    香兰感到奇怪,说:“军爷,我们在近处没有亲戚。”

    李俊说:“有一个后生,姓王名从周,是汝宁人氏。他说是你们的亲戚,难道你忘了不成?”

    德秀听到从周的名字,顿时脸红,心口嗵嗵地跳,羞得低下头去,躲在嫂嫂背后。香兰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但又不懂这个王从周何以在义军之中。她向李俊问道:

    “你说的这个后生有多大年纪?”

    “大约十八九岁。”

    “好端端的,他怎么来到此地?”

    “几个月前,我们大军路过汝宁,他投了义军,起初在马棚里喂马,后来知道他认识字,又见他少年老成,就把他拨到元帅标营,如今当上了一名头目。”

    香兰这才明白果然是他,脱口说道:“哦,我的天!这位王相公,他是我家没有过门的客啊!”

    这句话使李俊也一愣,原来王从周与她们并非表亲,而是张家的女婿。他马上派了一个亲兵飞马往繁塔寺一带寻找王从周,要他赶快前来认亲。

    香兰心中十分庆幸,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位亲戚,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她不住地说出感谢苍天的话,又不时地偷望妹妹。德秀低头不语,十分害羞,一方面她庆幸能够在这里遇见亲人,另一方面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同这未过门的女婿见面。当然她也暗暗地感谢苍天,感谢神灵的保佑。

    王从周来到的时候,香兰们已经吃过施舍的粥。李俊带着王从周来同她们见面。王从周先向香兰行礼,香兰赶快福了一福还礼,从周也十分羞怯,不敢看德秀,向香兰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嫂子”,问道:

    “你们打算去哪里投奔亲戚?”趁着说这句话,他偷偷地瞟了德秀一眼,并未看清她的面孔。

    香兰答道:“我们近处没有亲戚,只有在兰阳县境内有我们的舅家,现在只有往那里去才能暂时躲避一下。可是路途很远,我们又从没有出过门,多么困难哪!”话未落音,眼泪已经奔流。

    王从周说:“嫂子,不要难过。你们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等我回去向长官禀报一下,看能不能明天找一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兰阳亲戚家去。”说着,他又用眼角偷瞟了德秀一眼,但德秀仍旧低着头,使他看不清楚。

    德秀也很想看看这位未过门的女婿,但又不敢抬起头来,只看见他脚上穿着马靴,腰间挂着宝剑。

    当下他们在堤边商量定了,香兰等四口人今天就住在这帐篷里边,等着王从周去安排如何送她们去兰阳县。王从周来后,香兰很想把这意料不到的喜事托人告诉丈夫和婆母,让他们在城内放心。她就向周围的妇女们打听,果然有位同街坊的妇女要回城去,住的地方离张家不远。她托这位妇女回城后给丈夫和婆母带个口信,那妇女也答应了。可是等那妇女走到宋门关的时候,才知道城门已经关闭,墙壁上贴着官府的告示,糨糊尚未干讫。一群妇女围立在告示前边,听一个返回城来的白胡子老者念了一遍,大家猛然失望,有的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那告示是开封知府出的,借口有流贼混入城中,奉抚台大人面谕,立即将五门关闭,不许老弱妇女回城,明日亦不再放人出城。妇女们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悲叹着、哭泣着回大堤上去。

    香兰听到这消息后,十分难过,求李俊再想办法。李俊摇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一定是城中官府因为昨日回城的妇女说了实话,怕动摇守城军民的心,所以才这么突然变卦。你们既然已经出来,又碰见了你家没有过门的客,这就是天大的幸事。你们安心等待吧,从周一定会找到妥当的人将你们送到兰阳。”

    在兰阳县西乡有一个宋家庄,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周围有一道土寨,住着几十户人家。香兰和德秀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亲戚家中。因为她们来时带有王从周赠送的几两银子,舅家又很热情相待,所以日子过得也还安定。看看八月已过,重九将至,香兰十分想念开封城中的丈夫和婆母,担心他们是否还活在人间,经常皱着眉头,心事沉重。

    偏偏这时招弟患了病。乡下缺医少药,尽管也请了一个儿科郎中给看病,又求了神,许了愿,但发过几天高烧后,转成惊风,不幸死去。

    香兰哭得极惨,而且精神上也萎靡了,常常整天不吃饭,痴痴地想着女儿。后来她自己也发起烧来,昏沉沉地睡觉。德秀细心地照料嫂嫂,生怕她一病不起。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太监刘元斌率领的京营人马奉皇上圣旨去救开封,在豫皖交界处逗留很久,最近来到了兰阳县境。这一带百姓早就听说太监刘元斌的京营兵军纪很坏,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和掳掠妇女。所以听说他的人马来到,全村人心惶惶,一日数惊。不意这一惊,香兰的精神反而振作起来。她自己是年轻妇女,担心受辱;同时也为妹妹德秀担心。德秀也是天天担惊,发愁,夜间不敢睡觉,随时准备躲藏,还时时想着一个“死”字。

    过了两天,京营兵果然来到寨中,杀了许多人,又放火烧了几座房子,从十三四岁的女孩到五十岁以内的妇女,凡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几乎都被奸污。有的不从,被他们杀死;有的年轻妇女,长得不丑,奸污后被带走。德秀也被捉到,正要拉她去奸污,恰恰路边是一口深井,她猛地挣脱官兵的手,扑进井中。官军来不及抓住她,骂了几句,离开了井边,另去搜索别的妇女。

    香兰这时正抱着小宝藏在附近的一个麦秸垛中,看见德秀投井,吓得浑身颤栗不止。不料这时恰有一个军官从旁经过,看见麦秸抖动,发出索索声音。他顺手用枪杆子将麦秸一挑,露出了香兰和小宝。那军官见香兰虽然消瘦,却长得很俊,喜出望外,猛地一把拖出来,当着小宝的面就要强奸她。她抵死不从,又是挣扎,又是哭骂,又是口咬。披头散发,衣服撕破。小宝大哭大叫,扑在妈妈的身上救护妈妈。那军官大怒,提起小宝扔出去几尺远,幸而地上有麦秸,没有摔死。香兰看见小宝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也哭不出声,她像疯狂一般,猛地坐起,照军官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向小宝扑去。那军官一怒之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晕了过去。军官望望她,火气消了,趁着她无力抗拒,将她强奸。

    香兰清醒以后,哭着爬到小宝身边,将孩子搂在怀里。军官命一个士兵将她从地上搀起来,拖着她往北走。她紧紧地拉着小宝不放。小宝也拼命抓住她,大声哭叫:“妈呀!妈呀!”那军官对她说:

    “你好生跟我走,我救你母子两个性命。你的小孩子长得怪好看,我很喜欢他。为着救你的孩子,你好生跟我们走吧。要不然,不光你活不成,你的孩子也活不成。”

    香兰想救小宝,但又想到今生无颜再见丈夫,打算一死完事,不肯跟他们走。她挨了许多打。士兵们还打小宝,打得孩子尖声哭叫。并且威吓说要杀小宝。她不忍心孩子吃苦,更怕他们杀害小宝,才慢慢挪动脚步。一路上她几次想到自尽,一看见水井就想往里跳,但看看身边小宝,想着他是张家的命根子,就暂时放弃了自尽念头。

    后来不知走了多远,她和小宝被扶上一匹老马,小宝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生与死的思想缠绕中,骑着马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黄河岸边。那里停着许多大船,载满官兵。她和小宝被送上一条船去,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被这个军官霸占了。那军官把她带进舱中,又逼她一起睡觉,她不肯,军官便拔出刀来说:

    “你要跟着我,这孩子可以抚养成人。你要不愿跟我,我先杀这孩子,再来收拾你。”

    说罢目露凶光,拉着小宝就要到舱外去杀。小宝哭得惨痛万分,抱着她的腿不肯出舱。到这时,香兰不得已只好屈服了。以后她就跟着这个军官生活,可是只要军官不在面前,她就痛哭不止,饭量一天天减少,人越来越憔悴。在悲痛和耻辱的日子里,转眼间重阳节来到了。

    小宝的生日恰在重阳节。往年每到此日,香兰都要为小宝做一件新衣服,做些好吃的东西,但现在她只好托那个军官找来两个鸡蛋,煮了煮,算是给小宝做生。小宝对她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爸爸,还有姑姑、姐姐,还梦见了叔叔。小宝毕竟太小,梦中情形说不清楚,但是他说,他很想念奶奶,很想念爸爸。

    香兰听了这个梦,想着招弟、德秀都已经死了,丈夫、婆母和德耀说不定也已死在开封城中,莫非是全家鬼魂一起来给小宝托梦?这么想着,她不禁痛哭起来。哭了好长一阵,趁军官不在船上,她走出船舱,向西方望着哭道:

    “天呀,你们都死了,何必再来寻小宝?我知道你们想念小宝,可是如今阴阳相隔,不能再见面了啊!我求你们在阴曹地府看顾小宝!”

    当香兰站在船头上朝西方哭着祝告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婆母并没有死。母亲已经连着七八天卧床不起。她刚才也做了个梦,梦见香兰和小宝哭着回家,走进了大门。她迎上去,说道:“小宝,别哭,今儿是你的生日!”忽然她伤心地哭起来,被自己的哭声惊醒。醒来以后,听到外边雨声很稠,原来好几天来开封就不断下雨,今天雨下得格外大。

    德厚听见母亲的哭声,拄着棍子,艰难地来到面前,安慰母亲说:“请妈妈不要发愁,我们还有一件皮袄,一口破皮箱,这些皮子都可以泡一泡,然后煮煮充饥,只要几天内不死,说不定城就会破。只要闯王来到,放赈分粮,老百姓就有救了。”

    母亲告诉儿子:她不是怕饿死,而是梦见媳妇和小宝回来了,所以才哭了起来。德厚叹口气说:

    “娘啊!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他们做啥呢?再说,他们四口人出城去都有了活路,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正在说话,只见王铁口拄着一根棍子,一歪一歪地回来了。由于邻家院子的大门开着,他不曾叫门,就从邻家院子穿了过来。他如今是那么瘦弱,简直和过去变成了两个人。本来是很强壮的一条汉子,现在却驼着背,骨瘦如柴,脖子上青筋暴在外面,嘴也有点歪了。他已经很少再回来,但今天却是冒着雨,踏着泥,艰难地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无力地坐了下去,对张德厚说:

    “德厚,我今天没有给你们带吃的东西。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们两个消息。我要不回来,没有人会告诉你们,所以我不放心啊!”

    “铁口大哥,有什么重要消息,你说吧。”

    “德耀昨天夜里逃走了。”

    德厚一惊:“他逃到哪里去了?”

    “他们守城的义勇也是饿得没有办法。他约了几个小伙子,昨天夜里用绳子系在城头上,缒下城去。临下城的时候,被一个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拔出刀子砍死了那个兵,几个人赶快缒下城去。后来城上别的人听见响动,赶出来朝城下放箭,又扔石头,因为下了多天雨,弓弦湿了,松了,所以箭倒不能射远,也射不准,伤不着他们。可是,那些石头要是打着人,不死即伤,这倒使我担心。究竟以后情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德厚叹了口气,流下了眼泪,但没有说别的话。母亲在里边床上听见,哭了两声,也就罢了。因为如今大家都是命在旦夕,所以对亲人的死也不像平时感到那样难过,何况德耀也可能并没有被石头打着,已经侥幸逃了出去。

    王铁口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德厚说:“也没有什么要命,顶多官府来抓我,说我的弟弟逃走了,向我要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死,不放心就是老娘还躺在床上。”

    铁口说:“不是这事。今天官府已经顾不得抓人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上次同你说过李光壂家造船的事,现在事情越来越奇怪,李光壂家想造船,没造成,又赶快秘密绑了一个木筏,不许仆人外传。听说巡抚、知府、布政使、按察使也都在命人绑筏子。还有理刑厅的黄推官也在连夜命人绑筏子。你说这怪不怪?多少年来黄河没有淹过开封城,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秘密地绑筏子?难道开封会被水淹么?怪,太怪了!”

    德厚也感到奇怪:“开封如果被淹,他们怎么能够料到呢?”

    铁口说:“所以我说很奇怪。这事我也不敢多猜,我回来只是告诉你,一定要准备一块大的木头,万一水淹,抱住木头就可逃生。”

    说完以后,他不肯多坐,站起身来又说:“近几天开封吃人的事情很多,还有父亲吃了儿子的。我要赶早回去,免得天色稍晚,走路更加担心。”

    他冒着大雨,又从邻家院子穿过,向着宋门方向走去。走过一条较长的胡同,他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人蹲在那里敲一个死人的腿骨。腿上已经没有肉,他们是在敲破骨头,寻找骨髓。这样的事,王铁口在城里已经见过两次,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当他快走到那两个人蹲的地方时,脚下一不小心,滑倒泥中。雨继续下着。他忽然看见那两个人从死人骨头旁站起来,像两个饿鬼似的,每人拿着一根棍子,目露凶光,艰难地向他走来。他心里想道:“啊哟,这是来吃我的?”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由于饿得太厉害,刚撑起半个身子,眼睛发黑,头脑晕眩,爬不起来。正在这时,突然觉得头顶上挨了一棍,猛然倒了,不省人事。

    王铁口走后,张德厚又走进里屋跟母亲谈话。他们都不相信开封会被水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倒是想起今天是小宝的生日,不知道她母子俩现在哪里。母亲说:

    “唉,今年小宝的生日没有人替他做了!”

    这时香兰仍坐在船舱中,将小宝抱在怀里,一面喂鸡蛋给他吃,一面说道:

    “小宝,今年这就是给你过生日了。要是我们能逃过这一关,明年太平无事,再给你做件新衣服吧。”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几百条大船都骚动起来,一片吵闹声音。

    香兰仔细一听,才听到人们吵嚷说,朝廷派御史前来清军,御史大人已快到黄河岸了。她不懂得什么叫“清军”,正在惊骇,那个霸占她的军官已带着几个兵丁来到船舱,叫她赶快出舱。后边舱里住着的女人也都被逼着出舱。香兰不知道出舱有何事情,就走出舱来,小宝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拉着她的衣襟也跟着出了舱。这时那个军官便逼着她立刻跳下水去。同时各船上都在逼妇女投水。满河一霎时齐哭乱叫,妇女们纷纷被推落水中。香兰这才明白是要杀她们妇女灭口。她望一眼滔滔黄水,并不怕死,不贪恋这样的耻辱生活,可是她舍不得小宝,没有立刻跳进水中。一个兵一把提起来大哭的小宝扔进黄河,但见水花一溅,便不见了。香兰刚向着小宝落水的地方哭喊一声,有人从她的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

    过了很久,大约是过了一夜,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面前尽是陌生的面孔,男女都有。原来她被推下船后,立即被洪水冲走。黄河正在涨水,常有从上流冲下来的各种木料、家具,以及死的人和牲畜。香兰碰巧抓住一根木料,死死抱住不放,因此忽而略微下沉,随又漂起,得以不死,但后来也失去知觉。她凭借这一根农舍屋梁竟然漂流了大约十里,被冲到河漫滩水边浅处,被一片芦苇挡住。幸而被村民看见,将她抬回村中救活。这时她望望众人,想了一阵,重新想起她被推下水去的经过。由于刚刚苏醒,浑身乏力,她没有马上说话。旁边的老百姓叹息说:

    “唉!昨天真惨哪,几百个年轻妇女被官军活活地扔下黄河,水面上漂满了死尸。你好在还没有断气,遇着我们打鱼,把你救了上来。”

    香兰问道:“我的孩子呢?”

    老百姓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有看见什么孩子。”

    香兰这才完全明白,无力地哀哭起来。

    救她的这些百姓都非常穷苦,但心都非常好,尽管自己生活十分艰难,还是弄了点东西给香兰吃,要她好好休息。过了一天,香兰的体力慢慢恢复了,但精神已经失常,疯疯癫癫。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跑出来,跑到黄河堤上,呼唤小宝的名字,唤一阵,哭一阵,直到那些渔民发现后,把她拖回屋中。但只要别人一不注意,她就又跑了出来。这样她几乎天天都要跑到黄河岸边哭喊。哭喊了几天,喉咙嘶哑了,神经更失常了,有时连饭都不愿吃了。

    交九月以来的连阴雨,在开封和上游下得较大,这一带断断续续,下得较小,有时阴天,有时半晴。但是从上游来的洪水,日夜都在上涨。洪水早已越出了河槽,也涨满了两边宽广的河漫滩,冲刷着大堤。那些坐落在河漫滩中较高地方的许多村落,如今几乎全不见了,有的地方只剩下点点的黑色的或淡灰色的树梢,有的也许还露出来尚未冲走的屋脊。放眼望去,有许多地方,但见大水茫茫,无边无岸。

    可怜的香兰,稍稍恢复了力气以后,每天不断跑到大堤上边,望着黄河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她的眼睛,原先是明如秋水,如今因不眠和哭泣而通红了。

    她的衣服已经被自己撕破,一条一条地挂在瘦弱的身上,在深秋的冷风中飘动。

    她的头发几天来没有梳过,带着不曾洗去的泥沙和不曾梳掉的草叶,散乱地披在背上和肩上,缕缕长发在强劲的野风中飘动,中间夹杂着新出现的几根灰白头发。

    她在大堤上有时对着黄河呆呆凝视,有时脚步踉跄地走来走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东西,乱走一阵便痴呆地停住,望着远方哭唤小宝。有一次她实在衰弱得很,坐在大堤上,好久站不起来,只望着滔滔洪水,不断哭喊:

    “小宝你回来吧!小宝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小宝,我的娇儿,你是咱张家的命根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妈在寻找你呀!……”

    旷野寂静,没有回答,只有汹涌的风浪冲刷大堤,澎湃做声,而无边的洪水滔滔东流。

    三四个村中妇女慌慌张张赶来,又一次在大堤上找到了她。她们害怕她扑进水中,从左右紧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劝她回去。她挣扎着不肯回村,望着河心边哭边说:

    “小宝,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你同姐姐在玩哩。姑姑在照看你们。好孩子,你可要听姑姑的话呀!……啊啊,我看清啦。没有招弟,也没有德秀,只有你可怜的一个孩子。你不是在玩。你是被别人扔进了水中。你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我的天,我的心尖肉,我的可怜的儿呀!……”

    这最后一句哭唤,简直要撕裂人心,跟着是嘶哑声嚎啕大哭。妇女们也都感动得哭泣起来。香兰忽然转过头去,向着西方,望着开封方向,嚎啕声变成了幽幽哀泣,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下边的话:

    “小宝爹,我对不起你呀!德秀死啦、招弟死啦、小宝死啦,统统死啦。我不是不愿死,原是想晚死一步,救小宝一命,给张家留下独根。小宝爹,我不是无志气、无廉耻,甘愿失身的人。为着小宝,我苟活至今。唉,这一切都完了,都完了,我到了阴间也无脸见你!”

    她转回头来,对着黄河,想跳进水中。妇女们用力将她拖住,劝她不要轻生。她们说乱世年头,清白妇女被兵抓到,被匪抓到,受糟蹋是常有的,用不着为这轻生。她们还劝她苟活下去,等待着开封解围,夫妻团圆。香兰一听这话,重新嚎啕大哭。妇女们跟着哭泣,都不敢再提这话,勉强将她拖下大堤,拖回村中。

    九月十五日夜间,天气完全放晴。二更以后,香兰趁主人一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出来,逃上大堤,沿堤向东,一边走一边哭喊:

    “小宝,我的娇儿,你在哪里?妈为你快要疯啦。妈在呼唤你,呼唤了几天。儿呀,你怎么不答应妈呀?小宝,你快点答应一声!……”

    她从西向东走很长一段路,又回头向西走,不停地哭唤,声音嘶哑,几乎呼唤不出声来。旷野寂静,悲风呜咽,月色惨淡。小宝始终没有回答,只有洪水无情地冲刷大堤,澎湃作响,滔滔东流。

    好心的人们顺着哭声,将她找回,按在床上,强迫她睡下。可是四更时候,她又逃了出来,走上黄河大堤,对着黄河哭唤小宝。主人们睡得正酣,不知道她又逃出。村中只有一个老人,在睡意矇眬中似乎听见从远处传来叫声:“小宝你回来吧!”但是这声音是那样的哑,那样的低,听不清楚,所以不曾重视,只以为是出于他自己的疑心。

    天明以后,主人不见了她,也听不见大堤上有可怜的哭唤声音。好心的男女们赶快来到堤上,却没见她。人们分别向东向西,沿堤寻找,找了很远,竟没有见到她的踪迹,也没有听见她的哭声,但见洪水滔滔,向东流去。

    第五十四章

    从五月初二日李自成的部队到达开封城外,开封被围困已经快满四个半月了。

    连阴雨下了十来天,今天是九月十三日,天气开始放晴。街上满地泥泞,坑洼的地方都积满了臭水。街上很少行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简直不似人间。原来一些荒凉的地方堆满白骨,黄昏以后有磷火在空气里飘荡,现在白骨也被水淹没了。过去开封房子很多,如今人死房空,空房又被拆毁当做柴烧,空旷的地方也更多了。偌大一座东京汴梁城,连一声狗叫也听不见。猫也没有了。甚至飞鸟都已经绝迹了。每一次飞鸟来到,总是被人们设法捕获,或用弹弓打死;又因为城中没有粮食,也没有青草和虫子可做食物,所以久而久之,鸟再也不飞来了。

    这天下午,开封府推官黄澍在惨淡的斜阳中,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从巡抚衙门出来,回他的理刑厅衙门去,前后跟着二十几个兵丁和衙役。在平常日子,一个府的推官本来用不着带这么多人护卫,但目前情形不同,老百姓恨兵,兵和百姓又都恨官,所以他必须多带几个人出来,以防在街上被乱兵和百姓杀死。至于他骑的这匹马,如今在开封也成了稀罕东西,只有总兵陈永福还有一些战马未被杀掉,其余那些大衙门,每个衙门至多也只剩一匹二匹马了,黄澍的这匹枣红马现在看去毛色毫无光泽,两个肋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一般瘦马都是先从屁股和肋窝瘦起,而这匹马竟连头部都显得瘦骨嶙峋。它驮着黄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后面有鞭子在赶着它,只得勉强再往前走。黄澍也并不愿意骑它,无奈衙中的轿夫们已经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今天黄澍是先去周王府,又去巡抚衙门,如果步行出来,太失体统,路也太远,所以非骑马不行。何况他自己的身体也十分衰弱,如不骑马也不能走两个地方。

    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他的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近乎灰心绝望。原来他希望这一次开封能够固守,“贼”退之后,他可以叙功受赏,得到升迁。现在这一个希望破灭了。经过差不多四个半月的围困,城内人死了很多,不管是军民还是官绅都受了很大的苦。如今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今天北城和东城外的义军开始搬运大炮,修筑炮台,看来只要连晴几天,就会发动攻城。黄澍明白,城是万万守不住的,如果不赶紧采取对策,城破之后,周王殿下和各个封疆大吏一起同归于尽,他黄澍也万难逃脱。实际上,他今天已是最后一次去周王府和巡抚衙门,以后大概不会再去了。

    回到理刑厅衙门院中,他被人扶着下马,直接往后边的签押房走去。可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见那匹枣红马正在被马夫牵往西偏院马房中去。那马不小心碰着一块石头,打个前栽,几乎要倒下去。他忽然想到,整个理刑厅衙门中的兵丁、衙役、官吏近来都十分饥饿,而他以后很难再骑这匹马了,于是他心一狠,吩咐管事的说:

    “把这匹马宰了吧,每个人分一斤马肉。剩下的留到明天晚上再分。”

    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明天晚上要分马肉。仆人们更不管他明天不明天,一听说要杀老爷这匹心爱的坐骑,都高兴地往西偏院走去。

    黄澍走进签押房,文案师爷刘子彬已经在那里等他。刘子彬如今也饿瘦了,脸孔已经瘦得走了相,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胡须忽然增添了不少花白成分,鬓边也增添了白发。他挥手使仆人们退出,小声向黄澍问道:

    “老爷去朝见周王殿下,殿下有何钧谕?”

    黄澍苦笑,摇摇头,接着小声谈了他去周王府的经过。

    原来,当他去到王府时,周王正在奉先殿祈祷,管事的刘承奉出来接见了他。他把目前的危急情形向刘承奉说明后,便问周王有何谕示。刘承奉说,周王这两天常在宫中哭泣,宫中也已经绝粮了,可是各家郡王、奉国将军,更其绝粮得可怜,纷纷前来哀求周王。周王没法周济他们,惟有相对流泪。黄澍随即说道:

    “承奉大人,目前开封危在旦夕,无力再守。下官今日进宫,是为着拯救一城生灵。从前曾有壬癸之计,看来势在必行。但此事十分重大,地方疆吏不敢擅自决定,特命下官进宫来面恳王爷殿下做主。”

    刘承奉吃了一惊,随即恢复镇静,低声说道:

    “这计策王爷知道,可是到底能行不能行,王爷也说不准。王爷怕的是大水一来,开封全城不保。”

    黄澍说:“开封城外有一道羊马墙,大水碰着羊马墙,水势已经缓和了,加上开封城基有五丈厚,不要说大水在几天内会流过去,纵然长久泡也泡不塌。反之,流贼在城外受了大水一淹,必遭漂没,不漂没的必会退走。流贼退走,北岸官兵就可以用粮食接济城中。”

    刘承奉又说:“凡事都要多从坏处着想。万一黄水来得很猛,漫过城墙,岂不全城生灵同归于尽?”

    黄澍说:“大水来时,北城地势较高,决不会漫过城墙。”

    刘承奉说:“王爷怕的是全城军民死于洪水之中。”

    黄澍说:“如今天气放晴,流贼即将攻城,而城中军民绝粮,人心不同。万一三两天内城中瓦解,不战自溃,流贼进城,不但军民百姓没法逃命,连王爷殿下和宫眷也难逃出流贼之手。”

    刘承奉因为知道周王对壬癸之计不敢做主,因此听了黄澍这番话,虽然心动,仍然沉吟不语。黄澍又问了几次,刘承奉只是沉吟、叹气,既不说可行,也不说不可行。

    正在这时,周王已离开奉先殿,知道黄澍前来求见,他无心接见,便命一个太监出来向黄澍传谕。黄澍立刻跪下恭听,只听那太监说道:

    “王爷殿下有口谕:寡人阖宫数百口,粮食已尽,不知如何是好。巡抚与黄推官有何妙计,只管斟酌去行,但要从速。”

    黄澍马上磕头,说声“领旨”,便辞别刘承奉,出了王府。他认为,虽然周王没有指明要行壬癸之计,但有了上面这段旨意,将来万一皇上追究,便可敷衍过去。

    现在他把经过情形告诉刘子彬后,刘子彬也很高兴,接着问道:

    “老爷去见抚台大人,他可有什么吩咐?”

    黄澍又摇了摇头,苦笑说:“抚台大人说他已经智穷力竭,万不得已只好以一死上报皇恩。”

    刘子彬问:“壬癸之计,他如何决断?”

    黄澍说:“他不置可否。我问得急了,他竟叹口长气,落下眼泪,我就不好再问了。”

    刘子彬说:“当然啦,这是最后一着棋,关系重大,连周王殿下都只说了一句话,像抚台大人这样宦海浮沉多年,如何敢轻易说出可否。这担子他担不起来,但他心中难道就不想想除了壬癸之计,目前已别无良策?”

    黄澍说:“我看他心中也未尝不想行壬癸之计,只是怕担负责任罢了。”

    刘子彬问:“老爷去巡抚衙门时,可有别人在座?”

    黄澍说:“陈军门也在那里。”

    刘子彬问:“他的意思如何?”

    黄澍说:“他多年带兵,很有阅历。如今城中情况,他也最为清楚。他说今日城中人心已经不稳,从搜粮那时起,百姓已经不恨贼而恨兵、恨官,如今更说保开封保的是王府和大官,不是保的百姓,甚至公然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仁义,只要投降,百姓可以平安无事。他又说守门兵丁将士也是怨言甚多,埋怨他们拼命也好,饿死也好,都是为周王和大官们卖命,而自己的家眷却在忍饥受饿,天天有人饿死。”

    刘子彬说:“镇台大人知道这种情形就好,他也可以拿出主张。”

    黄澍摇摇头说:“他是武将,他怎么好拿出主张?”

    刘子彬说:“他难道不知道开封不能再守么?”

    黄澍说:“陈大人对开封目前危险局势了若指掌,他也亲眼看见流贼在向城边搬运大炮,准备攻城。不过他说他料就流贼未必真的攻城,因为流贼现在师老兵疲,士气十分不振,加上城壕由于下雨多天,水已灌满,流贼想接近城墙十分困难,所以他们不会认真攻城。如今怕的是流贼只要向城上打几炮,呐喊几声,守城军民就会竖起白旗,开门迎贼,或一哄而散,各自逃生,到那时想弹压也弹压不住。”

    刘子彬说:“陈镇台不愧是有阅历的大将,这话说得很透。”

    黄澍说:“可是我一提到壬癸之计,他就不置可否。问得急了,他只回答说:‘我是武将,智谋非我所长。我能战则战,不能战也惟有自尽以报皇恩。’”

    刘子彬说:“他们都不肯明白说出自己的主张,看来只有老爷来做出决断了。”

    黄澍叹一口气说:“是啊,我本来还想去见见我们的知府老爷,可是又想,见了他也无济于事。况且听说前天他太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看见仆人端来的一碗东西里头有一截人的手指,她立刻就吓昏了,已经吃进肚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弄得我们知府也心绪不宁。我去见他也没有用,如今事不得已,这壬癸之计就由我们决定了吧。”

    刘子彬问:“老爷看日子定在哪天?”

    黄澍正要回答,忽然姨太太惊慌地进来,将他们的秘密谈话打断了。

    却说姨太太脸色煞白,哭声嚷道:“天呀,你们还在这里商量事情!咱们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你们还不快去看看。”

    黄澍大惊,面无人色,连声询问:“什么事?什么事?你快说!什么事呀?”

    姨太太说:“你不是叫他们把那匹马杀死么?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役兵丁全是一样。可是张新贵这东西倚仗着老爷一向对他好,他就非要两斤不可。分肉的人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对分肉的人说:‘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那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就赔笑说:‘好兄弟,何必这么生气?’赶快割下两斤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使肉落到地上。张新贵弯下身去拾肉,这分肉的奴才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张新贵刚死,一群奴才都围上来,要分他的死尸,也有人说不行,不同意分吃张新贵的肉。两下里越吵越凶,就要动武。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互相砍杀起来了!”

    黄澍没有听完,立刻就往西偏院奔去。刘子彬怕他处理不当,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黄澍到了西偏院分肉的地方,那些人正在争吵,都把刀剑拔了出来,没有刀剑的就找根棍子拿在手里,眼看马上就要互相厮杀。黄澍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刘子彬急忙在背后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黄澍猛地省悟,明白此刻决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他略一思索,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叫道:

    “你们赶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的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你们不要吃别的人。”

    那些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有的慌忙跪下,也有的偷偷溜走。黄澍看大家不再争吵,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我们受苦也只这两天了,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分不完的肉,我黄某决不私自吃掉,留到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这张新贵跟我多年,也出过力气,我不忍看他被众人吃掉,我也不忍看我的仆人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我现在只求你们将张新贵埋到后花园中,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地落下眼泪。众人忙说:“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立刻就有人去抬张新贵的死尸。

    黄澍又嘱咐管家亲自去后花园照料,这才同刘子彬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他们相对无言,只是叹气。这时姨太太也走进房来,坐在旁边。平时黄澍和刘子彬有重要密议,姨太太照例是要回避的,可是现在已到了生死关头,商量的是如何走最后一步棋了,所以她不愿回避,黄澍也没有叫她离开。她听了一会儿,实在不懂,只是知道这计策十分重要,而且不可耽误。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说的‘人鬼之计’是什么计策?”

    黄澍瞪她一眼,说:“现在不用你打听,以后自然知道。你对谁都不能提‘壬癸之计’这四个字,千万!千万!”

    姨太太不敢再问。黄澍也不理她,对刘子彬慨然说道:“我黄某官职不高,担子却重。我决不能坐等开封瓦解,死于流贼之手!”

    刘子彬问:“马上差人往河北去么?”

    黄澍说:“趁近来围城的流贼疲劳万分,士气衰落,防守十分松懈,今晚就差人绕道下游,赴黄河北岸面见严大人,请他于明日或后日夜间,依照前计行事。”

    刘子彬问道:“这两天秋月极明,容易被堤上贼兵看见,能成功么?”

    黄澍说:“敌兵松懈,必无防备。”停一停,他又用严重的口气对这位亲信幕僚说,“子彬,倘若你我都能平安活下去,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子彬赶快说:“请老爷放心,我宁死也不会泄漏一字。”

    黄澍说:“请你快去安排出城的人,我要去休息一下,头晕得厉害。”

    刘子彬起身告辞走了。

    黄澍由姨太太搀扶着,往内宅走去,边走边低声嘱咐:“你赶快带一个可靠的丫头,将值钱的东西打成包袱。”

    “又不能出城,这值钱的东西还用得着么?”

    黄澍没有回答,用很有深意的眼神望她一眼,不再说话。

    新任的河南巡按御史严云京在北京陛辞以后,于五月上旬到了封丘。那时开封情况已经不妙,李自成的大军到了开封近郊,围困开封之战马上就要开始,所以严云京不敢渡过黄河,逗留在北岸的封丘城中。

    五月二十日,黄澍趁李自成的人马还没有合围,开封北城与黄河之间还可以畅通无阻,带着少数亲随来到黄河南岸的柳园渡。李光壂也陪着他一起前来,将他送上船后,返回城中。

    黄澍渡过黄河,在封丘住了三天,同严云京详细研究了开封形势。他们都认为,闯、曹大军有几十万,单是能战的精兵就有十万上下,朝廷想要救援开封,也是力不从心,眼看开封被围之势已经定了。而开封人口众多,号称百万,粮食都靠外边运来,一旦被围日久,很难固守。他们商量了一条计策:从开封西北的黄河南岸掘开河堤,用黄水去淹死闯、曹大军,至少使闯、曹大军不能顺利围城。为着不张扬出去,他们称这个办法为“壬癸之计”,像现代军事上的所谓代号。

    这计策商定之后,六月十四日就由黄河北岸派兵坐船过河在朱家口掘开了河堤。使他们遗憾的是,当时天旱日久,黄河水枯,虽然掘开了河堤,水势仍然十分平缓,水流也小,仅仅能把城壕灌满,对闯、曹人马毫无伤害。七八月间,黄澍同严云京又有过一次密书往还,重新研究水淹义军的事,但什么时候再行此计,第一要等待黄河秋汛到来,第二要等待黄澍从开封城送来消息。

    那时八府巡按严云京常常站在黄河岸上观看水势。水一直未涨,河槽中许多处露出沙洲。他是河南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却长期驻节北岸,坐视开封被围,军民绝粮,一筹莫展。他担心拖延日久,城中有变,开封失守,所以常望着黄河焦急。七、八两个月,就在焦急中过去了。

    进入九月以来,秋雨连绵,河水暴涨,不仅原来河心沙洲全然不见,而且滔滔洪水,一望浩渺,奔流冲刷堤岸,汹涌澎湃。这正是决口淹“贼”的好时机,可是开封城内偏偏没有消息。严云京天天等候着开封来人,总是等不到,他想,难道现在开封竟被围困得完全没有人能够出城了么?他对别人不敢露出心事,只能私下焦急和叹气。

    九月十四日黎明,严云京被仆人从床上叫醒。仆人告他说,从开封城中来了一个下书的人,说是带有开封府推官黄澍的蜡丸书,要当面递给巡按大人。严云京一听,赶快披衣下床,来到外间,问道:“下书人在哪里?”

    仆人立即将下书人带进屋来,向他跪下磕头,并将一个蜡丸双手呈上。仆人去接蜡丸,严云京等不及,伸手抓了过来。立刻对着烛光,破了蜡丸,看上面写的什么。

    那是黄澍的笔迹,写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虽然也有上下款,但严云京无暇去看,一眼就望到那主要的语句,写的是:

    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壬癸之计,速赐斟酌。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

    严云京把这几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纳入袖中,又向来人问了开封城中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命仆人将来人带下去吃饭、休息。那下书人跪在地下问道:

    “大人,要不要小的带回书返回城中?”

    严云京本想让这个人带封回书给黄澍,安定城中军民之心,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马上就觉得不妥:万一此人被“流贼”抓到,岂不泄露机密?于是他对下书人说:

    “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不用回开封去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严云京梳洗完毕,匆匆地吃过早饭,便去找总兵官卜从善商议此事。按照明朝中叶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习俗,严云京是不必去拜访卜从善的,只要派人把他请来就行了。但目前时势不同,武将手中有兵,表面上是重文轻武,实际上文臣不得不迁就武将,缓急之间还得靠武将救命。所以严云京穿好衣服后,就乘轿子去封丘城外拜访卜从善。

    卜从善一听说严云京亲自来访,觉得诧异,赶快走出营门恭迎。进入军帐,坐下以后,严云京说道:

    “卜大人,今日学生有密事相商,所以亲自前来,以免误事。”

    卜从善听了以后,赶快挥手让左右亲信退出,又出去吩咐不许任何人走近大帐,然后回来坐下,欠身问道:

    “不知按台大人有何吩咐?”

    严云京从袖中掏出黄澍的密书,说道:“请将军过目之后,再商议此事。”

    卜从善虽是武将,却粗通文墨,在官场中日子较久,对于文官那一套遇事互相推诿,不敢承担责任的习气,十分清楚,所以他拿起黄澍的书子,仔细推敲了一番,猜到他们的密计十分狠毒,故意装作不解,抬起头来说道:

    “大人,这黄推官的书子里并没有说明要我们采用什么办法啊。”

    严云京笑一笑说:“将军没有看明白这书子里说的‘壬癸之计’,就是请我派人偷决河堤,水淹闯贼之计。按五行,北方壬癸水,所以壬癸就是指水,而且黄河在开封之北,用壬癸更为恰切。这是五月间我同黄推官约定的暗语,以免计议泄漏。”

    卜从善又欠身说道:“虽然他说的是水,可是他也只是请按台大人赶快斟酌斟酌,并没有要求我们派人决河。”

    严云京到此时才知道卜从善并不简单,便笑着说:“官场行文,大抵如此,不肯把话说死。其实他的意思完全明白,你看这‘全城绝粮,溃在旦夕’,岂不是望救心切?而他也知道现在除决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救开封,所以接着就说‘壬癸之计,速赐斟酌’,这不是很清楚了么?而且后边又说‘澍已力竭,死在旦夕;北望云天,跪呈绝笔’,就是说他已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他死以前的绝笔,请我斟酌一下,赶快采用‘壬癸之计’。”

    卜从善装作才看明白,“啊”了一声,连连点头,说:“大人说的很是。只是像这样大事,岂可瞒着督师大人?”

    严云京说:“当然要禀明督师大人。我现在只是先同你私下商量,等我们商定了,再去面禀督师大人。督师大人也要听我们说出办法,他才能表示可否。”

    卜从善说:“上有督师、按院,又有监军御史,只要你们列位大人说出主张,我一定按照上峰钧谕去做,决不会耽误大事。但此事关系重大,督师大人他肯点头么?”

    严云京对此事也没有十分把握,说道:“他如今不决断也没有办法了,看来只有同意采用‘壬癸之计’,别无善策。”

    卜从善说:“不一定吧?”

    严云京心中暗惊,问道:“卜大人以为督师大人不肯采用此计?”

    卜从善说:“敝镇也不是说他不肯采纳此计,只是说他不一定同意此计。”

    “何以见得?”

    “如今黄水正涨,十分凶猛。倘若决口,流贼固然被淹,开封也不一定能够保住。督师大人是河南人,在开封城中必有很多亲戚、门生、故旧,怎肯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是其一。其二,大水淹没开封之后,必向东南流去,归德府将有数州县蒙受重灾,田园房屋冲毁,人畜漂没,祖宗坟墓不保。督师大人世居商丘,归德府各州县名门大族多是他侯府亲故,百姓也多是侯府亲故、佃户。所以我担心他不肯同意。其三,他是朝廷大臣,下狱多年,特旨放出,命他督师,来救河南。两个月来,侯大人对解救开封之围,一筹莫展,已经使他害怕皇上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他怎敢再担当这样大的担子?我想,他必然要密奏朝廷,请准圣旨,才敢决定。”

    严云京笑着说:“将军想得很细,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其二怎么说?”

    “正如将军所云,督师奉旨援汴,却是一筹莫展。倘若长此徘徊黄河北岸,坐视城中自溃,将来必受朝廷严谴。他是刚从狱中释放出来的,岂肯重对刀笔吏乎?所以他对开封局势比我们还要焦急。当然,如果开封失陷,你我都有罪责,但责任最大的还是督师大人,这事情难道你不明白?”

    卜从善点头不语,等待严说下去。

    严云京继续说:“昨日皇上又来了一道手诏,对督师大人严加督责,命他迅速带兵过河,解救开封之围,不许规避逗留,贻误戎机。皇上住在深宫,对外边情况不完全明了,不晓得我们现在根本无力过河。可是既是皇上圣旨,又有谁敢违抗?所以接旨以后,督师大人一直绕屋彷徨,坐卧不安,苦无救汴之策,也苦无自救之术,这情形难道将军没有看见?”他看见卜从善仍然点头不语,接着说道:“所以学生刚才说卜大人虑事虽细,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目前依学生看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卜从善的中军进来禀报说:“启禀二位大人:督师立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看来督师大人定有十分紧急事情,请大人与按台大人即刻动身吧。”

    侯恂驻节封丘城中,已经两个月挂零了。他对于解救开封之围,原没有多少信心,也没有神策妙计。这一点,连崇祯也心中清楚。仅仅因为他是提拔左良玉的恩人,皇上放他出狱,畀以督师重任。侯恂明白左良玉新败之后,一时元气难以恢复,断不会再次来河南作战。但是为着侥幸出狱,也为着侥幸有所成功,他离开北京,迅速驰来封丘。临离京时,亲戚故旧们向他推荐了不少在京城候缺和谋差使的人员,随他前来效力。这些人都没有实际本领,大部分只能在行辕中吃闲饭,做清客。

    侯恂多年不带兵了。突然受命督师,身边需要大批可以信赖的人,一则便于使唤,二则组成一支亲军,保护他的安全。当他离京时候,先派人奔回商丘,一则报喜,二则将此意告知二子侯方夏和管家。他到封丘不久,就从商丘和归德府属来了很多人,最后共来到几百人。其中一百多人是来督师行辕要官做的,并无实际用处。这一大批人都依仗是侯府的族人、旧人,瓜葛之亲、通家之谊,或仅仅是归德同乡,经过家乡中头面人物写信举荐,他们在督师行辕中抢美差,捞外快,比外路人更有门路。归德侯府本来是豫东望族,奴仆众多,除养有一班戏子之外,还有歌妓。这班歌妓实际是从丫环挑选出来,请人教会她们丝竹清唱。在今年四月间义军围攻商丘时候,侯府的女眷、奴仆、戏子和歌妓都在前三天由家丁和悍奴保护,逃往别处。最后逃出商丘城的是侯方域的弟弟方夏。当时城门已闭,严禁出入。侯方夏根本不管府、县衙门的禁令,率家丁数十人夺东门而出,无人敢阻。此事使商丘很多人十分痛愤,哄传是侯方夏打开城门,李自成的人马乘机破城。实际是侯方夏离开商丘的第二天,闯、曹大军才到达商丘城外。由于侯府的奴仆和家丁完整无损,这时由管家的儿子率领一半前来,加上从商丘来的佃户青年和别家的失散家丁,编成了五百人的督师亲军。那一班会扮演昆曲的戏子也被送来。

    侯方域也被他的父亲从南京叫来,参与谋划,兼掌重要文墨。他是位青年公子,颇有文名,为复社重要成员,一向住在南京,过着诗酒轻狂的宦家公子生活,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如皋冒襄齐名,过从也密,当时人称为“四公子”。他实际对军事完全不懂,在封丘只住了一个多月,代他的父亲起草了两封重要奏疏,那封向皇上建议舍弃开封和河南的荒唐奏疏就是他帮助出的主意和代父亲起的稿子。由于这封奏疏被崇祯置之不理,侯恂认为他在军中不适宜,他自己也贪恋江南生活,在八月下旬便离开封丘了。

    侯恂在封丘虽然有四个总兵官,但人马不到两万,并无一员名将。卜从善只是因为是河南援剿总兵,长期在河南作战,五月间先到封丘,防守黄河,所以获得他的倚信,实际也是一个庸才。有用的谋士也没有一个。每天他都在愁闷中打发时光,或者同清客下棋,看戏,听曲而已。昨天接到皇上催战的严厉手谕之后,他真是彷徨无计,想着随时都有被逮入狱的可能。今天又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说是“据探报,流贼趁开封绝粮,兵民无力据守,将于日内大举攻城”。檄文也是催侯恂火速派兵渡河,运粮食接济城中。侯恂明白渡河不能,不运粮接济开封也不行。倘若开封在不久失陷,他不仅要重新入狱,八成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等严云京和卜从善坐下之后,他屏退左右,将兵部的十万火急檄文交他们看过,忧心如焚地问道:

    “目前开封情势紧迫,朝廷一再督催接济。你们二位有何善策?”

    严云京先说道:“北岸兵力单薄,实在无力渡河。况且秋汛正涨,纵然兵力充足,船只不够,如何渡法?纵然兵多船多,也不能渡河:未近南岸,就会被流贼的炮火击中,船沉人亡。”

    侯恂转望卜从善,问道:“卜将军有何良策?”

    卜从善站起身说:“请督师大人吩咐。敝镇只能遵令而行,实无良策。”

    侯恂示意卜从善坐下,深深叹一口气,说:“为爱惜将士性命,老夫只好等待重入诏狱。河南是我的桑梓之邦,岂肯坐视沦亡?实在没有解救良策啊!”

    严云京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破流贼数十万之众,救开封一城生灵。”

    侯恂赶快问道:“有何办法?”

    严云京从袖中取出黄澍的书信交给侯恂,说道:“我刚才已同卜将军作了商量,认为此计可行,请大人斟酌决定。”

    侯恂一看就明白严云京与黄澍早有密议,要将黄河掘口,放水淹“贼”。他将书子交还严云京,轻轻摇头,小声说:

    “此系险着!”

    严云京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据黄推官说,黄水断不会漫过城墙。”

    侯恂说:“我是河南人,比黄推官清楚。黄河在开封这一段,倘若河水平槽,高出开封三丈。一旦溃决,开封城很难保全。”

    严云京说:“黄水决堤之后,水势必将分散,下游必然受灾,然而请大人放心,断不会漫过城墙。只要开封保全,藩封与全城军民无恙,其他不足论矣。”

    侯恂沉默片刻,不敢有所主张。倘若他不同意,数日内“流贼”破城,严云京会攻击他畏怯游移,阻挠淹“贼”之计,他必将再次入狱,不免死于西市。如他同意,开封淹没怎好?他何以上对朝廷下对桑梓父老?他知道严云京已经决意决堤,只好叹息说:

    “老夫心中无主,实乏善策,惟凭严大人与卜将军斟酌行事。”

    严云京说:“此事极关重要,请大人万勿向他人泄露。”

    侯恂微微冷笑说:“老夫尚不至此!”

    严云京向卜从善使个眼色,一同辞出,重新密议去了。

    第五十五章

    在八月中旬,李自成完全知道开封城中的绝粮情况,所以听了田见秀的建议,马上同意。经过必要的准备,他命人射书城内,要城中放出老弱妇女逃生。在约定放老弱妇女出城的这一天,他临时传令,凡妇女领了赈粮后愿意返回城中的,听其自便,将士们认真保护,直到难民进入城门为止。那时他正带着宋献策在南门外不远的地方巡视,听双喜向他禀报:将士们在私下谈论,说这样办法过于宽了,不知大元帅为什么如此思虑不周。他微微一笑,向双喜问道:

    “你也不懂这道理么?”

    双喜立即在马上恭敬回答:“回父帅,孩儿懂得。”

    “你懂什么?”

    “看来妇女们带粮食回城对守城有好处,可是带回的粮食很少,无济于事。每个妇女们的嘴都贴着肉告示,到处宣扬闯王的仁义,城内的军民还有心固守城池么?”

    李自成点点头。停了片刻,他收了脸上的微笑,对左右亲兵们说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妇女,都是城中有亲人牵肠挂肚的。她们想用携带回城的一点点粮食去救亲人,情愿同亲人饿死在一起也不愿单独逃生。但愿携粮回城的妇女,进了城门以后,粮食莫被兵丁抢走!”

    一个亲兵大胆地问道:“大元帅,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要这样不冷不热地围困下去?还打算围困多久?”

    闯王说:“怎么,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没有明白答复亲兵的问题,亲兵不敢再问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妇女之后,在李自成的大帐中曾开过一次机密的军事会议。多数人主张攻城,但李自成没有采纳。两次攻开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个月前那一仗围攻多日,极其惨烈,将士死伤很多,终未攻克,给李自成的教训很深,所以听了众人的讨论之后,他慢慢地说:

    “既然开封不肯投降,我军久屯坚城之下,士气也难免疲塌,当然以赶快攻城为宜。可是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办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开城墙,多半要靠用几十架云梯爬城。这样办法不管能否成功,我军将士死伤必然更为惨重。倘若仍然不成,我军士气大挫,也难再留在开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样,李自成态度冷静,显出深谋熟虑的神情,不肯将他所担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听口气,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他们也是赞同攻城主张的,担心拖延日久,士气不振,而曹营如今已经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会军心不稳。如今他们看见大元帅态度持重,明白他一则顾虑将士死伤过多,二则顾虑万一再不成功,威望大败,元气又伤,对今后颇为不利,甚至会促使曹操早日离去。他们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说攻城的话了。李过是积极主张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献策问道:

    “军师,你也不主张马上攻城?”

    宋献策微笑说:“城还是要攻的,不攻就不会破。但大元帅不欲将士流血过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紧的是,选择一个攻城的最佳时机,以较小的伤亡攻破开封。我想,倘若再迟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时候,我军轻轻一攻,城内瓦解,城头自溃,当然更好得多。那时倘若仍须靠云梯爬城,城上军民将无力拼命厮杀,定会有人竖起白旗。一处竖起白旗则全城自溃,此即所谓瓜熟蒂落之势。”

    牛金星接着说:“军师之言,颇中肯綮,也深能领会大元帅对攻城主张持重之意。况且,此次围困开封,并非徒为子女玉帛,而实欲据汴京以号召天下。故与其经过恶战,使开封极其残破,处处成为废墟而后得之,不如保全宫殿与官府衙署无损,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后,稍加恢复,大体上仍是汴京气象。将来破西安,破北京,都将照此行事,决不取名城于灰烬之中。”

    李自成听宋献策和牛金星说话时候,眼角微露笑意,频频点头,随后向李岩问道:

    “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本来想着如今攻城,守城军民大概不会有坚强抵抗,破城不难,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饿死几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见闯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说话中连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说:

    “再等候数日看看情况不妨。”

    拖了几天之后,一交九月,开封和上游一带开始下起连阴雨来。在雨中,火药和引线容易发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湿,弓弦也因潮湿而松软,城壕又灌满了水,攻城的事没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气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见近来士气低沉,传出不少怨言,而曹营的情况更坏。他想着眼下攻开封大概已经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便在早饭后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只有刘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参与密议。他们要讨论的是如何处理入城以后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如何处理跟曹营的关系。李自成希望开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坏,很担心曹营进去以后,放火烧毁房屋,随便抢劫杀人,掳掠和奸**女,会使自己失去中原人心。虽然过去已经有了口头约定:破城之后,曹营要占领鼓楼以东和以南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绅士和大商人住在这里。倘若一把火烧得不像样子,如何能够据开封以号召天下?另外,如果曹营人马进城之后,不按约定,多占领了一些地方,又怎么办?这些问题说起来容易,实际处理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更重要的问题是,几个月来闯营和曹营之间的矛盾逐渐显露,而现在更是非重视不行了。

    由于要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今天的会议特别关防严密。会议在大元帅的大帐里召开。在李自成的大帐周围有一些较小的帐篷,吴汝义、李双喜和一些文武就在里面办公。前边是亲军的帐篷,在亲军帐篷外边横着两座箭楼,把住入口,算是大元帅府的辕门。在平常日子里,一般将领可以随意出出进进,但今天都被挡在辕门外边,不许随便进去。

    就在这时,王长顺来到了大元帅行辕,还带着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到了辕门口,正要往里边走,没料到两个哨兵竟来把他挡住,说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进去。里边有重要会议,不许闲人进内。”

    王长顺把眼睛一翻,说:“你们两个后生,怎么知道我是闲人?”

    在闯王老营中,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王长顺。而且不管平时跟他熟不熟,都对他相当尊敬。这不仅因为他是闯王的旧人,多年来立下了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而且也因为他为人耿直,乐于助人。就拿最近的事来说:王从周要周济亲戚,没有银子,王长顺就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五两银子给了从周,这故事已传遍老营,使人敬佩。如今那两个把辕门的哨兵听了王长顺的话以后,赶快赔笑说: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闲人,可是刚才中军吴将爷有令,不管是谁,一概不许放入辕门。王大伯,我们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长顺听了,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谈的事情实在十分要紧,刻不容缓,倘若耽误了,说不定几十万义军和开封城以至往东南去许多州县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缓和的口气说:

    “我跟随闯王多年,你们说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机密大事,必须马上禀报闯王。你们看我带来一个人,要是没有紧急大事,我不会把他带来亲自叩见闯王。你们不要挡我,闯王不会怪罪我的。”

    哨兵又赔笑说:“王大伯,你是大元帅的旧人,我们知道你平时可以随便见大元帅,也可以随便见夫人。只是今天吴中军一再嘱咐,不能随便放进人去。”

    王长顺想了一下,转了话头说:“这样好了,我进了辕门之后,不去元帅大帐,只当面同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谈一谈,这总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长顺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个庄稼人走了进去。

    谁知走不多远,遇到第二道岗哨,王长顺又被挡住。这两个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对他们说:

    “我知道如今闯王的大帐中正在商议机密要事。我不去大帐,只要见一见吴中军或双喜小将爷。”

    哨兵说:“请你老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传报一声。”

    随即有一个哨兵去到双喜帐中,又去到吴汝义帐中,出来后说:“双喜小将爷奉命到曹营请曹帅去了,吴中军现在事情很忙。”

    王长顺多少有点恼火,说道:“不管吴中军忙不忙,我这事比什么事都吃紧,都重要。你告诉吴中军,就说我老马夫王长顺来见闯王,请他传报。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全营的吉凶安危,也为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的。”

    哨兵说:“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帅大帐里确实在商议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么要紧,横竖不过是替百姓说句话,请闯王放赈救济饥民罢了。这些话,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说给闯王都是一样。”

    王长顺将眼睛一瞪,说:“你们瞎猜什么?我要对闯王说的事你怎么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紧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长顺动了火,不敢得罪,忙说:“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禀报吴中军,行不行?”

    王长顺虽然恼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确非昔比,一般将领要见闯王,都不像以往那么容易,得一层一层往里传报,特别是要先通过吴汝义或双喜。先见了他们,经他们点了头,传报了,才能见到闯王。这么一想,他的气消了,于是说道:

    “这是新规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传报吴爷。”

    哨兵进去不久,就同着吴汝义的一个亲兵头儿一块儿出来。那亲兵头儿满脸堆笑,同王长顺打招呼说:

    “王大伯,请你老等一等,今天我们吴将爷十分忙碌,马上不得闲空,等一会儿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见面。”

    王长顺说:“你再替我传禀一声,就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当面禀报吴中军,请他转禀闯王知道,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见王长顺的口气和神色都很严重,又问道:“王大伯,真有很紧急的事情?”

    王长顺说:“谁还骗你这小子?王大伯跟着闯王打天下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能骗你?赶快去向吴中军传报,确实不能耽误!”

    那亲兵头儿正要回去传报,却看见吴汝义拿着一叠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帐篷,往大帐去了。王长顺失望地叹一口气,对背后的老农民说:

    “如今老营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们只好再等一阵吧。”

    于是他们退回两步,找一个地方蹲了下来。过了一阵,看见吴汝义又从大帐中出来,走回自己的帐中。王长顺又让哨兵传话,随即那个亲兵头儿又出来了,对王长顺说:

    “吴将爷吩咐,说他眼下不得闲,请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饭,吃过午饭再来见吧。”

    王长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老农民转身回去,准备吃过午饭再来。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面不大,规矩也不多,他什么时候想见闯王就见闯王,吴汝义这些人更不在话下,而如今得一层一层,先见这个,再见那个,不像往日那么容易见到闯王了!

    他回到自己马棚前边的小帐中坐下后,一个同他要好的马夫头儿问道:“见了闯王了么?”

    他摇摇头:“闯王有事儿,还没有见到。”

    “闯王不在老营?”

    “在,在他的大帐中。”

    马夫头儿笑道:“既然闯王在他的帐中,你就冲进去把你的紧急事情当面一说,不就完了?”

    王长顺没有回答,从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着,一截一截掐断。那马夫头儿不晓得他的心事,又说道:

    “我还记得,在商洛山中,石门谷杆子叛变,你跑去见闯王,被李强挡住了路,你大吵一顿,推开李强就往里冲。那时闯王正在睡午觉,听见吵闹,连鞋子都穿不及,就出来将你请进去,还把李强骂了一顿。你今天怎么啦?哼,别人不让你进,你就不敢进了!”

    王长顺骂道:“你懂个尿!如今不是当年了。”说罢,他不理这个同伴,就同身边的老农民谈起话来。

    这个农民姓赵,住在阎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庄里。他原是一个老河工,每年带着一批农民到黄河堤上抢险修堤。今年因为打仗,官府自然没有力量去过问黄河抢险的事。义军将领都是陕西高原上的人,不晓得黄河险情的关系多么重大,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管。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开封附近一带,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上堤抢险。而且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抢险的各种物料。今年春天全没准备,现在堤上也只有少数民工和少数义军的巡逻人马。应该备用的各种抢险用具只是马马虎虎地备了一点。昨天王长顺在向百姓买草料时遇见了这个老赵,谈起黄河的险情,王长顺很担心,便让他今天来一趟,要带他亲自见闯王说一说。没想到闯王没见着,连吴汝义也没见着。这时两个老头子在帐中坐着,又谈起了黄河险情。据老赵说,今年秋汛来势很猛,目前离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边下雨,水还会猛涨,即使不下雨,万一起了北风,浪头直冲堤岸,十分危险。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抢险的物料也缺,万一决开口子,不但开封周围不保,往东去的许多府、州、县都要被淹。

    王长顺的帐中还有些别的人,原来都在各自谈话,后来听到老赵的话,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着这位陌生的农民。他一说完,大家就要求王长顺无论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将这番话禀报闯王。万一吃过午饭仍然见不到闯王,一定要找到总哨刘爷或总管高爷,将话说明。

    王长顺走出帐外,望望日头,看见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就对老赵说:“这里离黑岗口只有十几里路,咱们两个骑马去那里看看如何?”

    老赵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住在黑岗口西边,黄河决了口子淹不到俺们村庄,可是我当了半辈子河工,看见如今那水势,我真是担心哪!”

    王长顺立刻吩咐自己的亲兵,牵来两匹马,他和老赵骑了上去,带着几名亲兵,就向黑岗口方向奔去。

    天气十分晴朗,秋阳照着浩渺无边的黄河。王长顺和老赵立马在黑岗口的堤上,望着大水。黄水不断地翻滚打旋,水面上冲来了各种死尸、树木和木料,还有些破家具也随着浪涛浮沉。有些死尸和什物被冲到岸边,打个回旋又向下游冲去。幸而此刻风势很小,而且是东北风,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浊浪拍击着黑岗口的堤岸,依然发出震骇人心的澎湃声音。

    向远处望去,但见十几条大船和许多小船,张着白帆,靠着轻微的风力,缓缓地沿着北岸向西边驶去。自从开封围城以来,南岸已经没有船只,大小船只都被官军弄到北岸去了。如今这十几只大船和许多小船载着卜从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几千斤火药往黑岗口对岸的西边运去,准备破坏南岸的河堤。他们要破坏的地方在黑岗口东边,但是因为水流迅急,他们必须先到上游很远的地方,然后放船顺流而下,驶到黑岗口的东边靠岸。王长顺们手搭凉棚望了一阵,并没有想到这就是破坏南岸河堤的官军,还以为这是官军运送粮草的船只,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们惊心的是滚滚黄流,不停地冲打堤岸。老赵说:

    “你看这水面要比堤内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决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着突出在水里的堤坝,说:“这叫做埽。往年一到春天,就要从几百里外运来石头,加固沿岸一个一个埽坝。今年因为打仗,没人管了。你看,有些石头竟扔在堤里边。现在这埽坝十分危险,万一冲毁了几块石头,就会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样,里边装满了泥土和石头,哪里有险情,在哪里抛下去;一旦决了口,就拼命地往里抛,一面挡住洪水,一面抢修河堤。如今这里虽然也堆了许多草包、麻袋,可是远远不够用。往年这时候,大堤上到处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人,万一决口,抢都抢不及。这黄河不同于别的河,一个蚂蚁洞就可以把河堤冲毁,那时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点一个地方,说几句话,王长顺就跟着点头,心里增加了新的忧虑。他生在陕北米脂县黄土高原,离黄河很远,后来虽曾跟着李自成的部队越过黄河到了晋南,又越过黄河到了豫西,但那两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结了坚冰,看不到汹涌的浪涛。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黄河涨水,奔腾汹涌,宽阔无边。他确实感到害怕。这时只见老河工又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封丘就在那个地方,明朝的督师大臣就驻在封丘。听说那里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过河。”

    王长顺心里想道:他们现在不晓得有什么诡计,如果他们又像六月间那样,偷偷在朱家寨决一个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来。又看了一阵,王长顺便问堤上的巡逻义军,今日的水势比昨日如何。一个小头目告他说,今日已经落下去半尺深,看来水势还在往下消。王长顺心里稍觉宽慰,可是老赵却马上摇摇头说: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纵然不下雨,如今水势这么猛,堤岸又没有修,还是可以冲开口子。哪怕这水再消下去三尺,还是比堤内的平地要高出许多,比开封城也要高出两三丈。万万不可大意!”

    王长顺听了这话,刚才的一点点宽慰心情一扫而光了。他忍不住对巡逻的义军说:“你们要日夜有人巡逻,千万不可大意。这里人少,我回去禀明闯王,他一定会派众多的人来到堤上。”

    说了以后,他不敢耽搁,带着老赵和亲兵们奔回阎李寨。

    这时已经中午过了。王长顺同老赵赶快吃了午饭,又去见闯王。进了辕门,知道闯王也吃毕了饭,仍在同文武亲信议事。长顺只好先找双喜。双喜问明来意,也觉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毕竟年纪太轻,对黄河的事情毫无所知。他说:

    “王大伯,事情虽紧,可是大元帅正在商议军情。明天再禀告他,行不行呀?”

    王长顺有点恼火,说:“小李爷,你现在官大了,就不听我这个大伯的话了。要不是万分紧急,我决不会几次三番来求见闯王。我难道是闲得发疯,随便来见大元帅说闲话的么?这黄河不同于我们米脂县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个小漏洞,就会河堤崩塌,变成大的水灾,许多府、州、县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离。你千万立刻禀报闯王,说我有紧急事儿求见。”

    双喜这才让王长顺坐在他的帐中等候,自己立刻进大帐去了。

    上午罗汝才和吉珪来到以后,军事会议继续进行。曹营将士因久屯开封城外,士气十分疲塌,加上长久阴雨,烧柴困难,差不多将老百姓的门窗和家具都烧光了,对于跟着李闯王围开封之事怨言日多,离心离德。幸而曹操照顾大局,尽力维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烦意乱,巴不得赶快结束这场战争。所以一讨论攻城的事,汝才满口赞成,而且也认为破开封确实已经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反对再拖时间。他还说:

    “大元帅,这座繁华的东京汴梁,坚守到现在,就好比一盏灯油快要着干,只要轻轻吹口气儿,它就熄啦。困难的是四面城壕已经灌满了水。我们要在攻城之前,从宋门附近掘开惠济河口,将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土,在水中填出路来。如今弟兄们一个个闷得心慌,只待大元帅攻城令下,准定全营欢腾。”

    李自成原来担心罗汝才可能对攻城事三心二意,听了他的话,意外高兴。当下商量一二日做好攻城准备,明日夜间掘开宋门外被堵塞的惠济河口,泄走东、北两边城壕的水。当然短时间要将水泄干不可能,只求从北城到东城地势较高的地方,城壕水减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当李双喜为王长顺来见的事走进大帐时,闯王同大家正讨论破城以后的事。因为罗汝才提出希望将南土街到曹门一带也分给曹营占领,闯王不好当即拒绝,正感心烦,对双喜挥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长顺求见的事,立刻退了回来,对王长顺说:

    “大伯,你在我这里稍等一等,会议快完了。会议一完,我就传禀。”

    王长顺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双喜帐中焦急地等待。大约过了两顿饭的时候,会议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从大帐中出来,一直送出辕门,看着他们上马以后,才返回大帐。王长顺一眼望见闯王送曹操回来,正打面前走过,跳起来就要去向他禀报。双喜忙将他拉了一下,使了一个眼色,说:

    “大伯莫急,让我去禀报吧。”

    双喜往大帐中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大元帅知道了。”

    王长顺极为惊奇:这么大的事情,闯王竟然不急,只说“知道了”,难道“知道了”三个字就能保住大堤不开口子么?他忍不住推开双喜,一横心冲出帐去,一直跑到大帐门口,大声叫道:

    “大元帅,老马夫王长顺有急事求见!”

    跟在后面的双喜大惊,赶紧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脱了双喜的手。这时只见闯王已经走出帐来,王长顺迎上去,由于着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叫道:

    “闯王!闯王!……”

    李自成见王长顺急得这样,倒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王长顺见闯王对他的鲁莽行动并未生气,心中稍安,说道:

    “闯王,我找你好几趟,好不容易才来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来向你当面禀报!”

    李自成说:“刚才双喜已经跟我说了,黄河水势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险。我已经知道了。”

    王长顺说:“闯王,大元帅,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误就晚了!”

    李自成问道:“你看果真有险么?”

    王长顺说:“我也不懂黄河水性,是一个老河工老赵跟我说的。他半辈子在黄河上护堤抢险。他的话决不是随便说的。我早饭后就把他带来,要他跟我亲自向大元帅禀明。可就是见不到你啊,我的闯王!如今你还没有坐江山,我这个老马夫,马夫头儿,有事要见你就这么困难。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心情过于激动,不由地滚下眼泪,说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动,依然面带微笑,望着王长顺亲切地说:“我真是今天有重要军事会议,是为着我们全军的。”

    王长顺说:“我知道大元帅的军事会议是为着全军的,可是我今天要禀报的事情也是为着全军,为着无数百姓。”

    李自成带着温和的笑容和随便的口吻说:“长顺,你以后有紧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别人传报啦。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儿,我一定马上见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样无拘束地跟我说话。你是我们老八队的老弟兄,我怎么能不见你呀?”

    王长顺听了这番话,越发动了感情,说道:“闯王,我知道你念旧,不会忘记我这老八队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长顺虽是大老粗,却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像我这样的旧人上千上万,如果都像我这样乱闯乱说,还成个什么体统?谁要见大元帅,一层一层传禀是理之当然。人物大啦,不这样怎么办呢?要不是今天为着黄河的事情,我定不会两次三番闯进辕门,要求亲自向你面禀!”

    李自成说:“好了,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现在我还要到禹王台去部署军事,不能同你多谈了。”

    王长顺说:“闯王,部署军事虽然重要,但这事也千万马虎不得。万一今夜出了事情,黄河决了口,后悔就来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见王长顺这么任性,心里很不高兴,便笑着插话说:“长顺,你这样想着军民百姓,确是难得,不过咱们大元帅如今日理万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这件事只要大元帅记在心里,我也记在心里,今晚派将士上堤防护,不就行了?”

    王长顺仍不放心,说道:“既然大元帅要去禹王台,就请总哨刘爷、总管高爷去堤上看看如何?”

    刘宗敏没有答话,高一功也没有答话,因为马上就要进攻开封,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都在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献策便笑一笑,说:

    “长顺,我现在先跟着大元帅到禹王台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黄河堤上看看。我在开封住过几年,黄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记在心中就是了。”

    王长顺还要说话,闯王同牛、宋及众将不再停留,走出辕门,飞身上马。王长顺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开封府人,应该清楚黄河的水性,上午听说也在这里开会,怎么这会儿没见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却见闯王在马上回过头来,吩咐吴汝义说:

    “子宜,你派一个得力头目晚上率领五百人到堤上巡逻,不得有误。”

    吴汝义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长顺大失所望:这五百人遇到决口,如何能够抢救?他大声说道:

    “闯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闯王等人的战马已经出寨,飞驰而去。王长顺见这一行人马,前后有数百精兵护卫,十分威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闯王去石门谷的情形,那时只有三十个人跟随,今日局面确实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觉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吴汝义见他仍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背影发呆,对他说道:

    “长顺,你还看什么呢?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长顺说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应该懂得,他到哪里去了?”

    吴汝义说:“他吃过午饭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进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逻的人我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长顺又叹一口气:“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么长的河堤,五百人济什么事啊!”

    约摸初更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带着双喜、李强和两百名亲兵匆匆赶回阎李寨。

    下午,他和宋献策去了几个地方,亲自部署了攻城军事和入城后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后,就去曹营同曹操继续商议入城后的一些具体问题。刘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跟随他转回老营。

    他走了几个地方后,来到开封南门外的繁塔寺,同田见秀和李岩商量入城后如何救济饥民的事。田见秀本来驻在应城郡王花园,因为近十几天来雨水很多,那里地势低洼,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马在那里围困曹门,自己带着另一部分人马移驻到繁塔寺一带。李岩是吃过午饭就到了他这里,商量破城以后如何把部分妇女、儿童护送出开封城,暂时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带,该赈济的赈济,该收养的收养,使他们不致饿死,有病的就给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后,再遣送回城。这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要搭许多帐篷,要到各条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饿死的、已经不能行动的妇女、儿童都送出城来,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由于田见秀心地善良,最乐于做这种好事,李岩在这方面较有经验,所以李自成将这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两位。现在李自成听了他们商量的各种办法,觉得十分周到,一一点头认可。

    这时天还没有黑下来,李自成趁着心中高兴,便想到寺内各处走走。从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营曾经驻扎在这里,那时李自成来过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商量事情,从未到寺内各处看过。而且因为曹营掳掠了很多妇女,无论禅房、斋堂还是寺外的帐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断。李自成一见这种场景,心里就很不高兴,虽然面上不能露出来,却也无心再在寺内各处游览。如今田见秀驻在这里,既没有一个从农村掳掠来的妇女,也没有随便从农村抢来的牛、羊。兵营是兵营,禅房是禅房,只有田见秀和少数亲兵住在寺内,其他所有将士都住在帐篷中,不许骚扰寺院。寺里还有几个老和尚和两三个年轻和尚没有逃进城中,仍然按时念经礼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钟。每日早晨诵经时候,钟声、磬声、木鱼之声传出大雄宝殿,使人感到在这荒乱年头,惟有这繁塔寺倒是一片清静佛地。

    李自成在田见秀、李岩和宋献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观看了一阵风景。下来以后,又走进大雄宝殿,忽然看见这里放着一张小桌,两把小椅,桌上摆着象棋。李自成少年时候对象棋也很有兴趣,后来起义了,练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就没有工夫再下棋了。现在他不觉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盘残棋。红棋车、马、炮各有一个,还有一个过河卒,正在围攻黑棋的老将,黑棋士相不全,虽然也有一马一炮,显然很难招架。李自成回头问道:

    “玉峰,你同谁在下棋?”

    田见秀笑着说:“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残棋没有下完,听说你来了,我们就不再下了。这老和尚很细心,棋照样摆在这里,等着明天再下。”

    闯王笑道:“你倒真会忙中偷闲。大军诸事纷杂,还有闲心下棋,真会享清福啊。”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李自成又问道:“谁是红棋,谁是黑棋?”

    田见秀说:“我走的是红棋。”

    李自成说:“你快赢了。老和尚已经不好招架了。”

    田见秀说:“下棋的事千变万化,我常常认为自己棋势很好,就快赢了,谁知一个疏忽,棋势马上改观,反被老和尚赢了去。”

    李自成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王长顺对他说的话。他本来准备趁着黄昏之前赶回阎李寨去,这时变了主意,说道:“玉峰,林泉,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二位商量。走,咱们干脆到玉峰的房里再去看看。”

    田见秀笑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禅房,房内仅一张绳床,一张破方桌,几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砖地扫得干干净净,不见灰星。靠后墙有一张破旧条几,部分漆已剥落,擦洗得一尘不染,上边放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镀金佛像,袒露右臂,趺坐莲花宝座,神态慈和、安详。佛前供一旧铜香炉,两旁一对锡烛台,插着红烛。蜡烛没有点燃。炉中插着一炷香,轻烟袅袅上升,清幽的香气散满小房。李自成一进来就笑着说道:

    “玉峰,你这哪里像是一员虎将住的地方!”

    田见秀也笑了,说:“如今身在大军之中,围城半载,难得有这样清净地方,我当然不能放过。”

    坐下以后,李自成先提到黄河秋汛的事,说道:“这些日子来,连天下雨,也晓得秋汛来到,只是大家都忙着攻城的事,没有十分重视。今天王长顺来找我,说了护堤抢险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还有一些民工,现在我又赶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逻。林泉是开封府人,对黄河的事比我们知道得多。林泉,你看这黄河秋汛的事应如何防备?”

    李岩马上说道:“此事几天来我也常常放在心中,只是想着老营已经派有人在堤上巡逻,我就大意了;老营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没有问。现在听大元帅这么一说,两千人实在太少。往年秋汛,征调百姓很多,不但堤内各个村庄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围几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民夫也征来上堤。今年因为开封被围,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们也没有重视。现在大元帅一提,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长顺是米脂县人,他何以会想到此事?”

    李自成说:“他认识本地一个老河工,给他讲了黄河的险情,所以他今天将老河工的话对我说了。我对黄河的事儿十分外行。你看眼下应该怎么办?”

    李岩说:“五百人只能算是增加巡逻,至少得派几千步兵,携带镢头和锹,还要准备许多箩筐、许多草包和麻袋。”

    李自成说:“堤上原来也有些草包、麻袋,装满了沙土,还堆积了一些石头。”

    李岩说:“那是往年用剩下来的东西,一定不够。黄河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个地方决开口子,要抛进许多麻袋、草包、石头,有时甚至要准备一些船只,不得已时在船内装满石头,沉在缺口。就这样,有时都还堵不住。大元帅,我看这事十分紧急,必须立刻就办。”

    李自成不再多谈,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就立刻回老营下令。”

    田见秀说:“已经黄昏了,大元帅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老营去吧。如果真是这么紧急,就派一个人先去传令。”

    李自成说:“不,那样他们不会重视,我要亲自回去。”

    宋献策说:“大元帅累了一天,就留在此地吃饭,我先回老营部署上堤的事情,如何?”

    李自成说:“不,我们一道走吧。”

    说了以后,他们就一起走出繁塔寺,带着亲兵,在暮色中向西北奔去。

    离阎李寨不远就是曹操老营驻扎的地方。曹操听到禀报,说大元帅和宋军师从繁塔寺一带巡视回来,路过这里,他赶快同着吉珪和留在这里吃晚饭的牛金星一起来到辕门外迎接。李自成没有下马,只说有急事要回老营。曹操说:

    “我们正在晚宴,请大元帅千万留下,喝杯酒,吃点饭,再回老营不迟。”

    李自成说:“不,我有急事。启东可以留在这里,吃过饭以后再回老营。”

    说了以后,拱拱手,就同宋献策继续往老营赶去。已经走出一里之外,他们还隐约听见从曹营中传出的丝竹管弦和猜枚划拳的声音。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马上把谷英叫来,命他立即率领三千人去守护河堤。今天晚上以守护为主,明天一早要多备抢险工料,抢修险处;今天晚上倘能找到一些工具,也尽量带去。谷英不敢怠慢,立刻派丁国宝和白鸣鹤各先率五百骑兵出发,到黑岗口一带加强巡逻。他自己赶快派人寻找各种抢险工具,准备三更时候率领剩下的二千人带着工具和粮食赶往河堤。

    闯王又想到王长顺,赶快派人把他叫来,问那个老河工走了没有。王长顺告他说,老河工早已走了。

    宋献策也很焦急,他担心的是白天的东北风在黄昏时已转成了西北风,风力虽然不大,但显然会增加黄河冲击南岸的水势。他立刻派人传知沿河各村庄,要男人们一律上堤,不得怠慢。

    闯王想到东北风转成西北风,越发焦急,向吴汝义问道:“谷子杰上堤了么?”

    吴汝义回答说:“一千骑兵已经出发,子杰正在集合人马,收罗家伙,准备随后赶上堤去。没有家伙,空手去没用。”

    闯王说:“催他赶快,不要多耽搁时间。”

    黄河,黄河,真是一条一年四季变化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而年年四季的变化只有黄河流域最为显著,也只有在黄河上反映得最为充分。

    每到冬天,黄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结了坚冰,牛车、马车、小车和步行的旅人,从坚冰上走过去,如同走在陆地上一样。黄河啊黄河,多么安静的黄河,沉沉地进入睡乡。尽管坚冰下面水还在流,那就像心房还在跳动一样,但它确实是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春天,黄河两岸的大地慢慢由黄转绿,柳条慢慢发芽,在春风中摇曳不停。小鸟在柳树上对着黄河呼唤。慢慢地黄河被唤醒了。桃花开放的季节,黄河的冰在日光中闪耀着彩色,在暖暖的春风中慢慢消融。冰渐渐地薄了,河心传来冰裂的声音,终于裂成冰块。这时如果遇着几天连阴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块一块的冰,互相赛跑,竞争,碰撞,拥挤,在水面上显得特别活泼。车马不再通行了。步行的旅人也都改乘木船。船夫们一面撑船,一面随时用竹篙点开冰块,以免船帮被它碰坏。尽管如此,这时的黄河还是比较安静的,看不出它的愤怒,看不出它的凶猛。

    夏天来了,如果雨多,黄河便开始涨水,大水灌满了河槽。这时船要过黄河就比较困难了。篙往往不管用,撑不到河底,桨也不能完全管用,因为黄河的水不断打旋,好像没有什么规律可循。于是船夫们只好一面用桨,一面用锚。几个人把锚提起来,用力向前一抛,随着抛锚的力量,船向前驶进一段路,然后再把锚拉起,再往前抛。有时也得用篙,因为谁也不晓得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许昨天还是深水,一夜之间黄沙堆积,就成了浅流,在浅流的地方便得用篙。

    到了秋天,经常秋风秋雨,连续多日。古代的诗人们,一遇着秋风秋雨,便要感叹,便要吟诗。一代代无数的骚人墨客,游子思妇,逢到这样时候,常不免愁绪满怀。但是他们何曾想到,此时的黄河是多么惊心动魄!它,在暴怒;它,在疯狂;它,在咆哮。它好像把整年的力量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一古脑儿向人间发泄出来。这时你站在南岸向北岸望去,常常尽你的目力所及,也只是见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却不能望见北岸。这是破坏力最大的季节,天天会有沉船,会有人和牲畜,家具和木料,随着滚滚黄流漂浮而下。

    如今正是这个季节。由于闯王的义军都只注意围攻开封,对黄河的脾气竟没有多去了解。直到今晚,丁国宝和白鸣鹤的一千名护堤的增援人马才到了堤上,然而并没有携带任何工具。

    二更时候,有二十多只大船和一些小船,撑了满帆,从西北向东南疾驶而来,越过黑岗口后,继续向东。船乘水势,兼借风力,疾如箭发,转眼之间就在月光下消逝了。

    刚到黑岗口堤上的丁国宝(白鸣鹤由另一条路奔往柳园口)看到了这些大船的帆影,只想到这是前来骚扰的敌人,却没有想到这是前来偷决河堤的。守堤的马世耀立刻将人马分为两支;他自己率领二百骑兵从堤上往东奔去,要赶在大船之前,使敌人不能靠岸。因为不知官军有无后续船只,所以就留下手下的一个重要头目率领三百骑兵在原地等候,以便策应。同时又派了几名飞骑往老营告警,并催促谷英率人马速速前来。

    这时大堤上响起了锣声。锣声从黑岗口敲起,一直向东敲去,传呼堤上守军,注意防守。人的喊声也是此伏彼起,与锣声、马蹄声、浪涛声混合一起。

    官军的船队到朱家寨堤外停了下来,准备靠岸。守军发现,立刻向船上射箭,同时拼命敲锣报警。义军和护堤的百姓一片呐喊。船上的官军由卜从善亲自指挥,并不呐喊,只是不断地向岸上射箭,岸上守堤的义军和百姓本来不多,这时纷纷中箭倒地。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丁国宝亲自率领的二百骑兵赶到。守堤的军民看见来了援兵,顿时勇气倍增,一齐向官军船队射箭。船上的敌人尽管来时准备了盾牌,减少了伤亡,但是中箭的还是不少。

    眼看敌船不但不能靠岸,反而向河中间退去,岸上的人都十分振奋。可是突然间从左右两只大船上发了火器,有鸟铳,也有火炮。堤上的义军看见火光一闪,却无处躲避,纷纷死伤;有的战马受伤,惊跳起来,连人跌落水中。

    丁国宝的坐骑也中了炮倒下,把他也摔在岸上。他立即跳起,命令弟兄们全体下马,死守河堤。这时有一只敌船乘机靠了河岸,因为船板和堤面几乎相平,所以三四十个官军很容易地跳上了河堤。丁国宝挥舞大刀,奋力砍死了两个刚上堤的官军,随即他被一箭射伤了左臂。他继续大声呼叫,死不后退,弟兄们在他的鼓励下也没有溃散,将已经登岸的官军杀死一批,余下的赶回船上。船上第二次施放火器,比第一次更加猛烈。丁国宝中炮倒下,左右弟兄也死伤殆尽。丁国宝在地上凭着最后的力量呼喊:

    “守住河堤!守住河堤!”

    一声未了,被敌人一枪刺进胸膛死了。官军纷纷上岸,再没有遇到坚强的抵抗。他们显然事先计划得很周密,所以上岸之后,一支官军向西边奔去,一支官军向东边奔去,奔到五十丈以外才停下来,立刻把堤上准备用来抢险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墙,好像堡垒一般,各种火器和强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约摸有一百左右,便开始用镢头和铁锹挖掘河堤。河堤有两丈多宽。他们想挖一道三尺宽、五尺深的沟,让黄水从沟中流过来,然后把决口越冲越宽,最后把河堤冲垮。他们先从河堤里边往外挖,又从堤上面向下挖,挖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却留下靠水的一面,约有三尺宽,没有挖。他们轮流休息,挖得很快,挖出来的泥土被运到东西两边,加固了堡垒。

    丁国宝留在黑岗口的三百骑兵听到朱家寨河堤上传来的厮杀声,立刻奔来增援。但是他们刚到朱家寨附近,就被官军的火器和弓弩挡住。尽管他们下马拼命厮杀,却无法冲过官军设置的防线,徒然死伤了很多弟兄。他们没有准备大小火器,只能靠弓箭同敌人对射,敌人有装满沙土的麻包和草包做掩护,而他们完全暴露在光光的黄河堤上。带队的头目一看这种情况,就分出几十个人下到河堤里边,向掘口的地方奔去,准备从那里爬上河堤,赶走掘口的敌兵。可是他们人数太少,堤上又不断往下射箭,使他们纷纷伤亡,这一计又失败了。这位头目只得再派一名弟兄,飞马向老营求援。

    当三百义军从西边向掘口处奔来时,东边堤上巡逻的义军拼命从东边向西攻打。可是他们并非精兵,人数也不多,又没有得力的指挥将领,尽管他们十分勇敢,却始终冲不过敌人的防线。

    这时中间掘堤处的官军不管两边战斗多么激烈,仍然埋头掘堤。原来他们还把掘出来的土往两边运去,现在就干脆运到堤下。那在堤中间掘洞的人已经掘了五尺深,比堤外的河水还要低三尺,他们就不再向下掘了,从船上抬出了一个比水桶粗两倍的大坛子,坛子里面装满了火药。他们把坛子放到洞中,将一根指头粗细的引线一直牵到洞外。引线事先用一根竹筒子装起来,以免被水打湿。他们在坛子上面压上一层土,就退回船上,准备炸堤。

    却说大将谷英在阎李寨得到禀报,立刻率领两千步、骑兵迅速赶往朱家寨堤上。由于堤上不利于骑兵作战,一千多骑兵驰到后,迅速下马,步行奔上河堤。但是要杀败官军,保住河堤,为时已经晚了。官军点燃了引线,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兵士,退回船上。船纷纷起锚,向河心退去。只听轰隆一声,河堤靠水的一面崩塌了,洪水冲进缺口,顺着挖好的壕沟,向堤内猛冲。谷英身先士卒,抢堵缺口。敌人的帆船又向岸上打炮,岸上的义军也向船上射箭。船很快地退到射程之外,继续向岸上打炮。幸而义军也找来了几杆鸟铳向船上打去,帆船不敢再停留,一直往封丘方向驶去。这时天色已经麻麻亮了。

    被炸开的缺口很快被黄水冲宽,水流越来越大,灌入堤内。谷英大叫:“堵口!堵口!赶快堵口!”

    可是河水继续猛冲缺口,两边的河堤不住崩塌。朱家寨和附近的村庄传来一片惊慌呼叫的声音,村民扶老携幼,奔跑逃命。有的还来得及拿出一点东西,有的就只身逃了出来。堤内低洼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片汪洋。

    李自成在谷英走后不久便下令老府和曹营各抽调五千步兵上堤。他自己和宋献策也驰赴朱家寨,留下刘宗敏和高一功坐镇老营。

    当李自成集中力量抢堵朱家寨缺口的时候,在西北三十里处,即古博浪沙地方,亦即阳武县治东南的黄河上,有三十只大小帆船向狼城岗附近的马家寨堤岸疾驶而来。这些船只并非从封丘驶来,而是命令阳武知县将运送军粮的船只腾出来,士兵带着大炮和鸟铳上了船,还带了铁锹和镢头。这些船在黄昏以后已经偷偷驶到黄河中心,停在离狼城岗不过数里之处,只等从朱家寨传来炮声,或看见火光,他们就要动手。他们还约定,如果朱家寨掘堤的事不顺利,拖到白天,朱家寨河面上的官军就在船上烧起狼烟。

    严云京坐在一只大船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向东南凝望。他们命令所有的船只都不许露出灯光,以免被岸上的巡逻义军和护堤的百姓瞧见。忽然从朱家寨一带传来了炮声,也看见了火光。严云京又向岸上望了一阵,轻轻地对左右说:“好了,好了!岸上巡逻的流贼很少,只要我们登上岸去,闯贼和曹贼的老营就要全部被洪水淹没。”

    李自成赶到朱家寨后,亲自督率军民堵口。将士们抱着或抬着大石头,草包和麻包,拼命地往决口处抛下,但是所有沙土包和石头一抛下去就被凶猛的洪水冲走,越堵越显得无效。他们仍在作最后努力,企图挽救,连李自成自己也杂在弟兄中抛掷沙包。正在纷乱之间,闯王忽得禀报,知道敌人在狼城岗、马家寨登岸,杀散少数巡逻义军,掘了河堤。李自成听了大惊,正想分兵前往狼城岗抢救,忽然又来了禀报,说黄水从狼城岗附近冲过马家寨,直向阎李寨方向汹涌奔流,势不可挡。在突然之间,这位常在战争危急时保持异常镇静的大军统帅,竟然惊慌失措了。

    过了片刻,他下令迅速撤兵,派一名小校去告诉曹操,同时派出五十多名骑兵,每二人一起,分头向各处闯、曹两营的驻军传令:城西义军向中牟附近撤退,城南义军向通许附近撤退,城东义军向朱仙镇附近撤退。命令发出之后,他吩咐谷英立刻整顿堤上的步、骑兵撤退,将他的全营一万余人尽快移到阎李寨附近的高岗上扎营,然后协助高一功的中军营抢运阎李寨老营粮草和各种军资。

    下过十万火急的命令以后,李自成上了乌龙驹,带着宋献策、双喜和一二百亲兵,离开河堤,趁洪水淹没阎李寨之前,疾驰回营。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后悔自己对黄河不该大意,又后悔在八月底之前不该放过了破城机会,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决口已经迅速扩大,成为一道骇人的洪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巨大声音。李自成在马上侧首望去,在凄凉的晨光中看见洪水正在淹没朱家寨,还淹没着附近许多大小村庄。无数的房屋正在纷纷倒塌。草屋顶上坐着逃命的人,漂在水上。木料和家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轻的爬到大树上,但树被洪水冲倒,淹没,漂起。到处水声中夹杂着哭声和呼救声……

    从西北马家寨决口的地方,虽然距离很远,但水声也渐渐清晰,好像是刮大风的声音。他转首向右望去,却没有看见洪水,惟见各村庄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着牲口,哭着,喊着,逃离家门,向附近的高处奔逃。因为下了多天雨,泥泞很深,还有积水,老人和儿童不断跌倒。李自成的心中辛酸,不忍也不暇细看。

    他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一年半以来三次攻开封,前两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这样结果!想着几十万大军和牲口会有很多被淹死在开封城外,往东南去将有许多州、县百姓遭到洪水之灾,他十分心痛,几乎滚出眼泪,不禁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

    张德厚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天,尸体埋在后院,家中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今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近来他听从邻人的劝告,每天很少起床走动,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睡觉,这样可以减少体力消耗,多活几天。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多在院中走动了。他如今每天只吃一餐,一直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常常饿得心慌,头上冒出虚汗,肚子也好像空得两片合成一片,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噜的响声。

    现在锅里还剩有一点食物。那是一件旧羊皮袄,羊毛刮光了,皮子放在水里泡了两天,又放在锅里煮了很长时间,终于煮得厚起来,松软了,可以咬得动了。但是这块皮子几天来已经吃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下很小的一块了。另外锅里还有一些蛆虫,这是他学邻人的样子,从茅缸里将蛆捞出来,在水里洗净。好在过去十二三天天天下雨,院子里几口空缸都灌满了雨水,并不需要费力去井里打水。

    他把那煮好的一小块皮子和一点蛆虫热了一热,发现这食物不但不能吃饱,连吃个半饱都不够,怎么办呢?地下还埋有一点粮食,那是香兰从城外带回来的,吃到如今,尚未吃完。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肯吃,要给儿子留下活命。他为着救母亲不死,还是陆续地煮了一些。每次煮包谷,他都要按着数来煮,先是煮一百颗,后来减到八十颗、七十颗。今天要不要把粮食挖出来,再煮一点包谷呢?盘算一阵,还是决定不挖,留待最后救命。

    于是他决定再去捞蛆虫。当他走到后院时,忽然看到有许多蛆虫从母亲埋葬的地方爬出来。原来他那时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请来帮忙的一位邻居老人比他饿得更厉害,所以两个人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马马虎虎地将母亲的尸首埋了进去。如今尸体已经腐烂,臭气扑面而来,蛆虫也从尸体中爬出土外。他看了心中难过,哭了一声“娘啊”!落下眼泪,无心再捞蛆虫。

    退回屋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前天放在一个角落里的老鼠笼。那也是他听了邻居的建议,把家里的一个旧老鼠笼找了出来,想碰碰运气抓只老鼠吃。本来开封的老鼠已几乎被人们吃光,可是近来城中人死得太多,老鼠出来吃人的尸体,又重新繁殖起来。而且由于人们在屋里和院中到处捉鼠,吃过几次亏后,老鼠也有了自己的办法,不住在人家屋里,倒住在宅子外边,只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才来到屋中寻找东西吃。邻居们捉到一只老鼠后,往往当成一个喜讯互相传播。张德厚受到邻居的鼓励,也安放了一个鼠笼。

    现在他决定去看看他的鼠笼。他并没有抱太大奢望,只是姑且看一看罢了。不料当他走近鼠笼看时,果然有一只很大的老鼠被关在笼里,正急得不住地走动。他喜出望外,几乎要大声叫出来。可是他没有叫,因为忽然意识到如今家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把老鼠笼子拿过来,放进一只水缸里泡了一阵,一直等他确信老鼠已被淹死之后,才打开笼门,取出死鼠。取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惟恐老鼠装死,万一突然跑掉,他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鼠拿到一个邻居看不见的地方,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偷偷地将鼠肚子割开,取出肠子,将屎从肠子里挤干净,然后把洗净的肠子同整个老鼠一起放进小锅中。煮的时候,他还不住地向外张望。院里有一点轻微声音,他都疑心有人来了,会抢他的老鼠,或者向他乞讨一点鼠肉。幸好并没有人来,院里只是风声罢了。

    鼠肉煮好后,他把羊皮和蛆虫也热了热,盛在一只碗里。虽然没有一点盐,完全是淡的,但是也觉得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仿佛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吃着吃着,他又想起了母亲,想着她不能与自己一起享用,又心酸起来。后来他又想,要不要把煮的东西都吃光呢?他不想吃光,但实在是饿久了,这食物的诱惑力使他狠狠心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他感到多少日子来都没有这么饱过,决心重新碰碰运气。于是他在鼠笼里放进几颗包谷,充做诱饵。起初摆了十颗,后来想想太可惜,取出三颗,只剩七颗在里面。他想起老鼠常常是在夜间无人处活动,就把鼠笼提到后院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希望今夜再捕到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将鼠笼安置停当后,他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坐了下去。这时,母亲临死那一天的情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母亲当时已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连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用极小的声音对德厚说:

    “儿呀,你不要心疼我。如今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早死好,早死的人是有福的。你爹走得好。他走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一起走,如今我要到阴间去找你爹啦。”

    喘了几口气,她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着这开封城是不会久守了,不是闯王打进来,便是城内有人开城门迎闯王进来。不管怎么,人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儿呀,你要等着呀,妈是等不着那一天了。儿呀,你是孝子,我舍不得你,也想再看小宝他们一眼,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想到母亲说的这些话,张德厚一阵心疼,忍不住滚下泪来。他又记起,母亲曾三番两次地对他说:

    “我们两代人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所以神灵护佑,让媳妇带着小宝逃出城了。”

    当时德厚答道:“娘,德秀也逃出去了,招弟也逃出去了。”

    “我不管那两个姑娘。我说的是小宝,他是咱张家的一条根,只要他逃出去,他妈把他拉扯成人,我们张家就不会绝后了。”母亲有气无力地哭了一阵,接着说:“儿呀,省城一旦解围,你要立刻去寻小宝和你媳妇回来,还有你妹妹和招弟……你千万记住啊!”

    德厚哽咽着说:“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接回来,让小宝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魁名高中。妹妹出嫁的事,我会妥当安排,请娘放心。”

    母亲的声音更加低弱,只见她嘴皮抖动着,又说了句“你记住啊,记住啊”,随后就不再说话了。张德厚俯身一看,母亲已经断气。

    现在他想起那一天的情景,不觉心如刀绞,又揩了一阵眼泪,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他转头看看案上放的那些书,已经积满了灰尘。他把书上的灰尘拂去,不禁心中又想道,今年科场误了,不知下一次科场是否还可以赶考,说不定乡试榜上题个名,也不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由于身体衰弱,他已没有精神再去看书。这时觉得十分疲倦,他就又倒在床上,睡下去节省体力。不知不觉地他进入了睡乡。

    仿佛过了一阵,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要去贡院参加乡试。抬头一看,只见妻子正在替他收拾考篮。母亲在上房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烧香磕头,虔诚地替他许愿,望神灵保佑他这次能考中举人。母亲许愿以后,妻子已经把考篮收拾停当,也来到上房磕头许愿。然后一家人将他送出大门。分明是大人事前教会的,只见小宝跑出来对他叫道:

    “爸爸,爸爸,我梦见你考中了,考中了。”

    他笑一笑,摸一摸小宝的头顶说:“我是要考中的。我考中了,一家人都喜欢。”

    小宝说:“我也喜欢。你要考中的,考中的。”

    母亲说道:“小孩嘴里掏实话,看来这一次你是要考中的。”

    他离开了家,自己提着考篮往北走去。在贡院大门外,已经熙熙攘攘,满是赶考的秀才。许多人都有仆人相随,有的人还带着书童。虽然仆人和书童都不能进入贡院,可是那气派却显得很阔气。他正要提着考篮向贡院大门走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连叫了两三声,他才听清楚是熟识的声音,但总没看见是什么人。那声音继续在叫,他就答应了一声。随着这一声答应,他突然醒过来,怔了一下,睁开眼睛,才听清楚叫他的人站在窗外。原来是东邻和西邻的两个邻居。两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焦急和惊慌,叫道:

    “张秀才,张秀才!你快点起来,黄河决口了!决口了!满城人都在说黄河决口了!”

    张德厚忽然坐起,连声问:“真的?真的?”

    马家寨地势比朱家寨高得多,所以马家寨的河堤被官军掘开之后,流势更猛,直向东南奔腾而下。在开封西北大约十里处,两股黄流汇合一起,主流继续向东南奔涌而去。但也分出一些支流,淹没了开封西郊和东郊的大片地方,又从西郊流向南郊。

    自从马家寨和朱家寨的两个口子掘开以后,朱家寨以下的黄河水势渐渐地小了。黄河从两个口子转移河道,而在开封城北和城东则发出了像海潮一般巨大的声音,在开封城中心都可以听得清楚,十分吓人。

    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凡是走得动的都登上北城、东城和西城观望水势。还有人用梯子爬上了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屋脊,也有人登上了钟楼和鼓楼,更有几个力气大一些的年轻人爬上了铁塔的上面第二层。但爬上这第二层也就累得差不多了。像往年能够爬上铁塔顶层的人,这时已是一个也没有了。

    这时已是下午申时左右,惨淡的斜阳照着茫茫黄水,淹了郊区,渐渐地向城墙逼近。

    黄澍和李光壂都站在北城上。陈永福和他的几个将领也站在北城的西北角。黄澍最关心的是闯、曹人马是否淹死,所以他又同李光壂向东走去,那里也可以望见城北和城东许多地方的义军营盘。他们看到许多义军已经逃走,有的义军转移不及就被黄水淹没了,人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黄澍和李光壂拍手称快,说道:

    “好了,好了,开封得救了!上天保佑,开封得救了!”

    几天前黄澍秘密地派人向巡按御史严云京送去蜡丸书,送书人没有返回,河北的消息杳然,使他十分放心不下。是不是那个人中途被闯王的人马捉去?是不是过黄河的时候淹死在黄水中?现在看到黄水滔滔而来,他不但放下心来,而且还为自己庆贺。他想着事过之后,朝廷对“壬癸之计”必将重赏,今后飞黄腾达,已是指日可待。

    黄昏以后,大水涌到城边,西城和北城的羊马墙,有很多地方被水冲塌或泡塌。洪水越过羊马墙,到了城根。城北关还残存的少数空房,很快就倒塌了,有些木料随水漂走。黄水开始从北月城门的缝隙中流入月城。黄澍和李光壂赶快来到北城门上。虽然如今城中灯油用尽,没有灯光和火把照亮,可是凭着阴历十六的月色,他们还是能看见月城内已经到处是水,虽然不深,却在不断地往上涨。

    他们立刻下了城头,督率士兵和义勇,堵塞月城缝隙。黄澍不断地破口大骂,总觉得人们不够尽力。其实,大家早已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并不是不尽力,而是无力可尽。黄澍深怕万一月城门堵不住,出了事情,局面就将不可收拾。他越是害怕,就越是恼怒,看见大家动作迟缓,他又增加了二三十人,用被子衣服去塞缝隙,并命人去搬运沙袋。月城门本来用沙袋堵了三尺高,使义军无法攻城门。如今大水是从三尺以上的门缝冲进来,所以必须用沙袋将月城门上边将近一丈高完全堵死。这样忙了一阵之后,他发现脚下的水快淹到大腿了,担心自己走不脱,就同李光壂一起退回大城门以内。这时大城门没有关闭。都认为目前重要的是堵塞月城门,只要月城门能够堵塞严紧,大城门就不会出事,即使流进小股水,对于整个开封城不会有大的妨碍。

    他和李光壂重新上到城头,指挥大家加紧堵塞月城门。他还是不住地骂,并一再叫道:“谁不用力,一律斩首;用力的,重重有赏!”

    李光壂提醒他说:“如今大家已经散了心了,请黄老爷不要骂得太重。”

    黄澍不满意地说:“这些奴才们,愚民们,你不狠骂,他们就不肯用力。开封安危,千钧一发呀,老兄!”

    下边人们在黑沉沉的门洞中堵塞漏洞。有人骂道:“妈的!你赏给老子一千两银子,一万两银子,一粒粮食也买不到,谁要你的重赏!”

    又一个骂道:“斩首?斩你娘的×!天天为你们守城啊,守城啊,人都饿死完了,还要守城,谁还有力气来堵这屌门!”

    一骂开头,旁边接话的人就更多了:

    “守什么城?都是为了保周王一家和他们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的官老爷!”

    “开封城中的百姓都快死完了,你王八蛋还这么凶,有本事自己来堵堵看!”

    “咱们不堵了,大家同归于尽吧,反正迟早几天内总是饿死!”

    “我一家人只剩下我一个,我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你还想活?你能够活下去?就是保住开封不被水淹,你一样得饿死!”

    这时月城门内的水更深了,有的人实在没有力气,在水中晃一晃,站立不稳,倒了下去。有的人发出了**声。大城门内也有水灌进来了。黄澍跺脚大骂,下令将大城门赶快堵死,免得大水进来时堵塞不及。

    月城门里的人听说要把大城门堵死,大家都害怕了,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这时在月城门率领众人堵塞缝隙的三个头目马上商量了一下,叫大家赶快退入大城门,不要死在月城里边。大家听了这话,一哄奔向大城门。但许多人因为实在饥饿,而且又在水中,没有奔到大城门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头目对他的同伴说道:

    “好兄弟们,我们逃也逃不走了,逃走也是饿死,干脆和城里的亲王、郡王、官绅老爷们同归于尽吧。”

    一个兵丁马上答道:“好,同归于尽,老子不活了。”

    另一个兵丁边说边往回走:“我有办法:把这个腰杠取下来,挪开中间几个沙包,门马上就冲开了,同城里头的王八蛋们一起同归于尽吧!”

    于是三个人回到黑暗的月城门洞,挪去中间沙包,就去取腰杠。可是外边水的压力太大,腰杠被门挤得紧紧的,根本抬不动。三个人都走到腰杠的一头,拼命地抬起来,终于使腰杠的一头离开了墙洞。同时大门立刻就压迫过来,只听喀嚓一声,腰杠断了,水推城门,城门推沙包后移。有的沙包倒了。月城门再也关不住了,只剩下一把大铁锁还挂在门上哗啦哗啦地晃动。不过片刻之后,铁锁晃掉了,也可能是断了,洪水凶猛地冲了进来,这三个人连叫一声都没有,就被水冲没了,月城内的水立刻涨了一人多高,原来堆在里边的沙包和一个顶着月城门的石碑都被冲到一旁。这时大城门还没有完全关好,洪水很快又冲开了大城门,奔腾咆哮。本来洪水并不是直冲北门而来,而是顺着城墙向东流去。月城门不朝正北,而是偏朝东北,所以不是面对洪流。月城门只是受洪水高涨时的压力,而不是受到冲击力。倘若不是防洪的“义勇”百姓自己抽去腰杠,移动沙包,月城门断无被冲开之理。月城门仅仅门缝进水,对那么大的东京汴梁决无危险。何况在月城门缝进水的情况下,临时用沙包堵死主城门,完全来得及。所以开封的毁灭,一毁于北岸官军过河掘堤,二毁于守城的“义勇”百姓痛恨王府官绅。只是事后官绅们讳言真相,遂使真相被歪曲和掩盖了三百多年!

    黄澍和李光壂看见他们的“壬癸之计”已经酿成了大祸,全开封城很快就要沉没在黄水之中,恐怖万分。黄澍既怕自己身家难保,又想到自己是建议掘河的罪魁祸首,一下子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高名衡和陈永福从西北城角派人赶来,责问是怎么回事,又传下巡抚严谕:立刻堵塞北门,不顾一切,务须堵住!随即陈永福派了一营官兵赶来,交黄澍指挥。李光壂也抽调了一营义勇大社的人到北门堵水。但是这些官兵和义勇事前既没有准备堵水的东西,又加上人人饥饿,体力十分衰弱,对着奔涌咆哮的黄水,毫无办法。他们勉强抬些沙包扔进水中,登时就被冲走。后来北门的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也被冲掉,随流而去。

    李光壂一看情况不妙,叫黄澍赶快进城,将理刑厅衙门移到高处,他自己也要回去料理家事。黄澍此时已经没有主意,亡魂失魄,望着凶猛进城的大水连连顿脚,绝望地悲呼:

    “完了!完了!我也完了!”

    李光壂也非常害怕,勉强安慰他说:“黄老爷不必害怕,虽然开封酿成大祸,可是流贼必定也会淹死大半。李自成的老营已被淹没,说不定闯贼本人也被淹死了。纵然他能逃出黄水,也无力再围开封。朝廷对黄老爷不会怪罪的。”

    因为周围有人,他不敢直言道出掘河的阴谋。但黄澍听了以后,心中稍觉安慰,心想自己一家人总不会被水淹死;只要流贼淹死很多,开封不被占领,朝廷方面话还是好说的。李光壂见他惊魂稍定,便不再等候,带着家丁奴仆匆匆离开了。可是没走多远,刘子彬忽然赶来,把他叫住,又一起回到黄澍身边。刘子彬比较镇定,望着他们说:

    “我刚从东城来,看了那里的水势,我有一计可以救开封,至少可救一半开封。”

    黄澍急问:“你有什么妙计,快说!”

    李光壂也说:“你快说,我们立刻照办。”

    刘子彬说:“如今北门已经没法想了。西城门还没有冲开,那里水也很大。倒是曹门和宋门外面水势平缓,大水从应城郡王花园向东南流去。倘若现在将曹门、宋门打开,黄水可以出曹门、宋门向东流去,城里就不至于完全淹没。这是自古以来常用的泄洪办法。”

    经他一说,黄澍立刻想到了上古鲧“堙”洪水、禹用“疏导”办法而结果大不一样的故事。李光壂也想起来泄洪是前人救开封城的有效办法,于是他马上说:

    “黄老爷你看如何?我看此计可行!”

    黄澍立刻说:“好,好,这是用疏导的办法……”

    李光壂不等他说下去,就接着说道:“既是这样,趁现在水还不太深,打开曹门和宋门,再迟就打不开了。这事交给我去办吧。”

    黄澍点头同意。李光壂立刻带着家人走了。他一面走一面吩咐几名亲信带领义勇大社的人,分头到曹门和宋门去打开城门。他自己快步奔往土街南头,向西拐,奔回家中。土街一带在城中地势较高,李光壂的家虽然离开土街有一段路,但因为他家一连三座宅子都建筑在高台子上,所以尚未进水。

    黄澍又在城上呆呆地站了一阵。他在想着周王、巡抚和各大衙门的长官,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将如何是好呢?这时在苍茫的月色中,满城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洪水奔流,到处是水声、哭声、喊声和庙宇的钟声。大大小小的庙宇都在紧急地敲钟,告诉人们洪水已经入城。整个景象是那样恐怖,黄澍完全呆住了。刘子彬拉了他一下,说:

    “黄老爷,赶快同我回署去吧。”

    几个月前,为着守城方便,黄澍将他的理刑厅衙门搬到了曹门里边,可是那里的地势较低,等他和刘子彬赶回时,水已经涨得很高。所好的是,几天来他暗暗地命仆人家丁准备了木筏,现在只要将木筏加固一下,就可把一家人救出来。由于他回得太迟,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和他的姨太太、刘子彬夫妇登上木筏,洪水已经冲来,有两个丫环,因为年龄小,身体弱,竟被洪水冲走了。未及搬上木筏的钱财珠宝也大部分被冲走。等他们乘着木筏来到曹门附近时,整个这一带已成了一片汪洋。

    这时水已经到了南门。南门外也是水,那是从西城外流过来的。南门内外的水差不多都跟城墙平了。水还在继续上涨。黄澍惊魂未定,忽然得到禀报,说曹门和宋门已经打开,两股大水正从城内流出。黄澍赶快上了曹门城墙,望了望,果见两股洪流奔涌而出,感到一线希望,在心里说道:

    “好了,好了,这样城中的洪水就可以减弱了。”

    站在黄澍身边的刘子彬发现自己想的办法果然有效,也不禁暗暗高兴。他想,事后很可能因为他出了这个主意,救了城中无数生灵,被朝廷记一大功。

    可是天明以后,他们发现,虽然曹门和宋门泄去了一部分洪水,但是因为许多地方洪水漫过城墙,所以城内水势依然猛涨,全城几乎已经完全沉入水中。留存在水面上的只有钟楼和鼓楼的上半截、各个大衙门的屋脊和富家大户的高楼屋脊、相国寺大雄宝殿的屋顶、周王府的假山和紫禁城中的宫殿顶以及各王府的假山、屋脊。另外没有完全淹没的是山货店街的部分地方和土街中段的一段街道。还有一座铁塔矗立在滔滔洪水之中。其余大街小巷,但见一片茫茫大水,连屋脊都看不见了。

    张德厚被邻居叫醒以后,只听见满城的哭声、喊声、钟声,完全没有了一点主意,在屋里屋外转了几圈后,忽然想起王铁口曾经对他暗暗嘱咐,说开封城可能被大水淹没,要他准备一根木料,临时抱住还可以逃命。木料倒是现成的,霍婆子住的那一间东房早已拆了,门窗和椽子都当柴火烧了,还分了一部分给东西邻居当柴烧。大梁还剩下两根,扔在西屋檐下的墙根地方。但是他又想道,自己是这样虚弱,大水来了,他怎么有力气把这木料抱紧呢?又怎么经得起在水中浸泡呢?这么一想,又没了主意。后来他想还是找一个牢靠办法吧。于是他将剩余的粮食从地下挖出来,装进一个小口袋里,绑在身上,又将他从前常常背诵的几本艾南英等名家选定的“时文”以及他自己从历科会试和乡试闱墨中选抄的好文章包成一包,又到上房将祖宗的神主从条几上“请”下来,连同几件旧衣服都包在一个包袱里,也绑在背上,这才艰艰难难地将家中的一把旧梯子拖出来,靠在西房檐上。他想,如果大水来到,他就爬上西房,再由西房转到上房,坐在屋脊上。过了一阵,他听见水声愈来愈大,好像就要冲到附近,他认为是该爬上房坡的时候了,但他没有立刻爬梯子,而是先走进后院,跪在埋葬母亲的土堆旁,磕了一个头,哭着说:

    “娘啊,不孝儿子照顾不了你老人家的尸体了。儿子没有办法,只有一个人上房顶逃命去了。娘啊……”

    他还想说什么话,却哽咽得说不下去,又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院中。他刚要往梯子上爬,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服,同时有个声音在背后喊道:

    “先生,先生!你不要爬房坡,不要爬房坡!”

    张德厚扭头一看,原来是东邻一个叫春生的少年。这少年今年十七八岁,以前曾经跟他读过两年蒙学。他当即说道:

    “春生,大水已经来了,赶快逃命要紧。”

    “先生,爬房坡不行。你到俺家院里去吧!”

    德厚正在奇怪:为什么要到他家院里去?春生的父亲也急急忙忙地来了,喊道:

    “张先生,你快到俺家院里去,咱们一起逃命吧!”

    “你们有啥办法逃命?”

    “如今水势很大,这房子经不起水冲。即使水流缓慢,也经不起水泡。咱们开封城内,十家有八家的房子砖都起了硝,多年来硝把砖都蚀烂了。黄水一泡,房子就会倒塌。何况现在水的来势多么骇人,咱们庶民百姓家的房屋能顶啥用!你千万不要上房坡,快到俺家院里去。我们正在扎一个筏子,你就同我们一起坐筏子逃命吧。”

    德厚本想跟他们过去,但又一想,他们的筏子一定很小,他们家还有老人,还有妇女,如何能载得动呢?他迟疑一下,说道:

    “我还是上房坡吧。这房子三两天不会泡塌。你们家的人很多,你们上筏子吧,我不连累你们。”

    “你怎么说这话呢,我们挤在一个筏子上,何在乎多你一个人?我虽是不识字,可是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只要过了这一关,日后定会魁名高中。可是你一死,这一肚子好学问也就随着水冲走啦。”

    因为以前两家关系很好,春生父亲要写封信,读封信,都是请张德厚帮忙,所以现在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张德厚让他一个人被水淹死。他一边说话一边就拉着张德厚往东边院子走去。春生一看地上还有两根木料,就招呼父亲回来,一起扛了一根木料过去。

    来到东院后,德厚就要同他们一起去扎筏子,春生父亲说:“张先生,你是秀才,没做过这种活,你站在一边等着吧。”

    筏子本来已快扎好,现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绑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来了,吃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亲哭哭啼啼,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搁,被春生父亲跺着脚骂了几句,只好不带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亲一眼看见张德厚还穿着长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长袍脱了吧!万一落进水中,腿被长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张德厚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好像自来读书人就必须穿长袍。现在经春生父亲一提醒,才不得已脱了长袍。

    他们刚刚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经来到,一下子就冲倒了垣墙。木筏在院里漂了起来。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点水性,准备了两根长竹竿拿在手里,使木筏不会撞着屋檐。他们并不急于让筏子随水漂流,希望在院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从房檐爬上屋脊,将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兽头上,然后下到筏上,拿着绳子的另一头,这样木筏就不会被水浪打走,总在院里。

    水愈涨愈高,很快把东西偏房和临街的房子完全淹没了。春生父亲用竹竿在水里试了试,竟有一丈多深。这时张德厚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里,现在真是太危险了。正这么想着,忽听见“轰”然一声,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轰”然一声,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还没有倒。木筏仍然围着上房,在水浪中颠簸。又过了好久,上房终于倒塌了。春生松开绳子,木筏随着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几次差点碰着高楼的屋檐,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点开。此时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们躲过了好几次凶险。但春生父子对于撑船毕竟不是十分内行,很难掌握方向。当筏子被冲到州桥附近时,忽然从对面来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这时从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将小木筏点开了。张德厚抬头一看,见大木筏上坐的并非别人,就是张民表和他的妻、妾、仆人,还有一个顶小的儿子。张德厚赶紧叫了一声:

    “大伯!”

    张民表这时才看清这个短装打扮的人就是德厚,于是问道:

    “德厚,你们一家人呢?”

    德厚哽咽着说:“我们一家就剩我一个了,这筏上坐的是我的邻居。”

    “你有没有东西吃啊?”

    “我只有两升杂粮,带在身上。”

    张民表命仆人用一根带钩的竹竿将小筏子拉到近边来,然后又命人拿出二两银子和一些杂粮交给德厚,说道:

    “你既然逃了出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过了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读书了。”

    张德厚千恩万谢了一番,又问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这么多油纸包,是什么东西?如今东西可是越轻越好啊!”

    张民表回答:“这些东西是有点沉,但是非带不行。我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文稿两百卷,有很多还是你替我誊抄的。另外还有一些字画,有晋唐人的墨迹。还有一些经我圈点过的宋、元版书。这些东西我都不能不带啊!”

    说完以后,仆人将带钩的竹竿一松,两只筏子顿时被洪流冲开,各向一方。过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墙下停住了。张德厚回头去看张民表的大木筏,几乎惊叫起来。

    原来,有许多落在水里的人,望见这只大木筏,都纷纷游过来,要上筏子。张民表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听任这些人往筏子上爬。谁知由于一边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张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仆人以及所有的字画、书籍、文稿,全部掉进水中。只听见他们惊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倒是一个仆人,抓住了一根木头,另一只手抓着张家的小少爷,随水流去。还有一些纸张也在黄水中时隐时现。

    张德厚目睹这一切,又是惊骇,又是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心中叹息:

    “唉,一代文人,风流名士,完了,完了!”

    不知为什么,一个漩流将木筏冲向东来。张德厚坐在木筏上,看见相国寺南边和左右,大部分民房都已经淹没;相国寺的房檐也没在水中,只露出一条屋脊,屋脊上挤满了人。有的人显然是只身爬上屋脊,而亲人没有能爬上去,因此正在四下寻找,发出哀痛的呼叫声。在山门外有一片洄水,水上漂着许多尸体,还有许多房屋倒塌之后,木材也随着洄流漂浮,同尸体挤在一起。有的人落水后没有淹死,随手抓了一根木头,正在大声呼救。还有一个老婆婆,抱着一个小孩,大概是孙女吧,坐在一只大木盆中,也在水中漂流。忽然从对面冲来一个人,一把抓住木盆也想爬进盆去,不料盆被爬翻,那老婆婆惨叫一声,抱着孙女,跌到水里去了。

    黄昏时候,张德厚乘坐的木筏撑到鼓楼下边,想找一个存身的地方,可是忽然听见鼓楼上边传来一片哀号:“不要杀我呀!不要吃我呀!”惨不忍闻。他们赶快用篙一点,离开了鼓楼。

    这时暮色更重了,往哪儿去呢?四周望望,到处是洪水,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倒塌的房屋,到处都可听见人们的呼救声、哀号声和哭喊亲人声。他们的木筏就在这恐怖的气氛中无目的地漂流着。夜间,他们所担心的不是洪水会把木筏冲到哪里去,而是担心有人会泅水来抢上他们的木筏,把筏子弄翻。后来他们想到西北的城墙较高,大概不会被水淹没,就在月色中将木筏向西北撑去。路过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时,隐约地看见衙门大堂的屋脊上也有人,也传来哭声和叫声。

    第二天是九月十九日,天明以后,他们的木筏到了西门附近。这一带地势较高,城头露出水面。他们将木筏靠拢城墙,艰难地爬上城去。因为都饿得没有力气,张德厚和春生家的几个女人都差点跌进水中,幸而水面离城头不过两尺左右,在春生父子的帮助下都平安地爬了上去。城上已经有很多人,有官绅,也有军民。张德厚和邻居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去,背靠着城垛休息。春生家带了一点干粮,这时拿出来大家嚼了几口。张德厚也把自己带的一包粮食拿出来和邻居们共用。然而两家的粮食都只有一点点,怎么够吃到得救呢?他们互相望望,感到绝望。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们不是要饿死城头么?万一再下起雨来,如何是好?一串可怕的疑问使他们都埋下头去,不再说话。

    第五十七章

    黄澍一家人于十七日夜间移居北城墙上,露宿在北门附近。高名衡和各大现任官吏和乡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墙上。北城墙上挤满了逃避水灾的人,军民混杂,呼喊啼哭之声不断。只有高名衡等几个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仆护卫,所占地方不与百姓混杂,秩序稍好。陈永福和他的家属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将士们带着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比较干燥的地方,因为有很多兵丁保护,秩序也比别处稍好。

    周王没有出来。当天夜间,高名衡和黄澍都曾派人去请周王火速逃上城墙。但王府的金银宝物太多,一时运走不及,等太监和宫女刚刚将重要东西包扎停当,大水已经把紫禁城包围起来,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属好几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国将军之家,都一起上了紫禁城头。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样,所以逃在城头上也还安全。

    天明以后,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请几个重要的文武官员前来议事。黄澍等人都来了,只有陈永福没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个赞画和一员副将前来。他事前知道黄澍等有“壬癸之计”,派兵丁以军用名义控制了城内州桥附近河里仅有的两只小船,如今正忙于抢救他的将士。

    高名衡在城头占的地方,临时由亲兵奴仆们搭了两个布篷,一个布篷住着女眷,一个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几个亲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帐篷里既没有床,也没有桌子,只是地上摊了羊毛毡和麦秸稿荐。前来议事的大官们就拥挤在这布篷中席地而坐。大家都十分委顿,脸上、衣服上到处是黄泥,平日那种官场风度一丝儿也见不到了。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黄澍和严云京的“壬癸之计”,但是说不出口来。因为他自己也曾默许过这一条毒计,如今开封已经淹毁了,如果他说出来,黄澍反咬一口,会将罪责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沉默片刻,叹息说道:

    “如今要赶快差人到北岸求救。这是最关紧要的第一桩事。我身为朝廷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原应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死在这里并不足惜,但周王殿下及数百口宫眷必须救出去,官绅军民必须救出去。至于这次开封被淹,我将以一身承担,决不使他人受过。”说话的时候,他看来十分诚恳,眼泪簌簌下流。

    黄澍说道:“昨天早晨,卑职已差家人李勇、柳体直二人泅水过河请救,请大人放心。”

    高名衡问道:“如此大水,茫茫无边,如何能够到达北岸?”

    黄澍回答:“请大人放心。他们都是卑职的家乡人,深习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木头。现在水面虽阔,但水在城外散开以后,猛力大减,又没有北风,估计他们可以渡过河去。纵然中途淹死一个,另一个也可到达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别的官员,只见大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他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只好等候着吧。我想侯督师大人和严巡按大人不会不想法来救我们。”

    有位官员说道:“抚台大人所言极是。北岸各文武大员奉旨来救开封,如今开封被淹,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昨天就在准备如何前来相救的事。尤其是侯督师,他自己是河南人,岂能不救?”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会议到此,就在无可奈何中结束了。

    在黄河北岸,众文武大员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没了开封全城。自从秘密掘了河堤之后,严云京和卜从善就非常关心开封安危和城外闯、曹人马被淹情况,不断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黄水还没有进城,他们庆幸自己立了大功。但因城外水还在涨,所以也不敢过分高兴。十七日这天,他们得到了开封被淹的禀报,十分害怕。严云京和卜从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谣言,说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卜从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挥掘堤的几个军官叫来,要他们严令部下,不许乱说一字;谁敢乱说,定斩不饶。同时他们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黄水并不是直冲开封北门,而是经过北门外边,向东流去,北门是关闭着的,为着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黄水能冲进去?

    驻在封丘的众多文武官员,对于水淹开封全都十分震惊。特别伤心的是新到来的监军御史王燮。他跟严云京不一样。掘堤的秘计他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里外视察数千新到的援兵。他虽不是河南人,却同开封有着特殊的关系。半年以前他还是祥符县的知县。李自成两次进攻开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曾经拼死拼活地同闯、曹大军恶战,使开封幸免失陷。也正因为他守开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县升任御史,派来封丘监军。他没有想到,过去开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却被黄水淹没。他站在黄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啕大哭。同僚们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从一旁劝他。他哭着说:

    “我辈奉圣旨救援开封,开封之围不但没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设若周王殿下有虞,我们如何对得住朝廷?又如何对得住开封全城的官绅军民!”

    严云京在他旁边恨恨地说:“没料到闯贼如此狠毒,围攻不成,竟然决河灌城!”

    卜从善也顿着脚说:“我就担心闯瞎子会下此毒手,可惜我们的将士驻在黄河北岸,无从防守黄河南岸。”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的原因,内心是很怀疑的,但现在顾不得细究原因,便问严云京如何去救开封。严云京说:

    “我已经吩咐下边人赶快准备船只。”

    王燮焦急万分,说:“准备船只的事,必须马上动手。下边人遇事拖沓惯了,恐怕一时办不好。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亲自料理吧。”

    严云京说:“王大人倘能亲自料理,再好不过,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说:“严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继续准备船只。我先带一批船只走吧,先救出周王殿下及宫眷要紧。”

    严云京说:“是否先向督师大人禀明,看督师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说:“好,我此刻就同严大人一起去禀明督师大人。”

    于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备船,自己便同严云京一起骑马去督师行辕。

    在督师行辕中,侯恂已经知道开封被淹,也是十分震惊,他特别害怕的是决口的秘密会泄露出去,连累到他。几年的监狱生活,他已尝尽了苦味,只要想到崇祯脾气暴躁,对大臣毫不宽容,他就浑身发寒。他想,“壬癸之计”是他默许的,至少他未阻止,倘若严云京把罪责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会重新入狱,而且性命难保。他绕屋彷徨一阵,回想着几天前他同严云京的谈话,其实并没有对掘堤之事明确表示同意,只是说了一句“你们斟酌去办,老夫实乏善策”,此外并无一张纸片落在严云京手里。最后他想这事还是相互袒护为上策,只要皇上不认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无事。

    正在这时,王燮和严云京一起来到行辕,向他禀告营救开封之事。他催促他们赶快派出船只到开封去接周王、宫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员,其余官绅军民也要尽量救出。

    王燮对于黄河决口之事心存怀疑,乘机说道:“我们奉旨救汴,未见寸功。今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无面目再见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谢皇上。”

    侯恂听出来他的话中有话,默不做声。

    严云京叹口气说:“黄河决口虽系天灾,历代难免,但我们身居北岸,无力照管,也算一半是人谋不臧。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监军大人无面目再见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谢河南百姓。”

    侯恂说:“河南是学生桑梓之地,学生又奉命督师,如今开封被淹,主要罪责应由学生担当。眼下派船救开封周王殿下及官绅百姓要紧,以后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说:“我已经在准备十几条大船,并准备了两船粮食,请大人放心。我现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开封久困之下,城门必然堵塞很严,黄水如何能够进城?何况闯贼必欲得到开封,而开封早已粮尽,破城只在旦夕,为什么他要掘黄河淹没开封?且听探子禀报,黄河决口之后,流贼移营不及,淹死甚众。有人说死了一万多,有人说死了二三万。既是闯贼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严云京心惊肉跳,强作镇静,捻着胡须说道:“据学生两次派人去探,确是闯贼派人掘开口子,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水势凶猛,因此才将北门冲开。”

    侯恂想用话岔开,赶快接着说:“开封一带河身高过城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以本朝来说,洪武二十四年,河决原武县黑洋山下,向东南流经开封城东北五里处,成了一条大河,往下去同淮河汇在一起。那一次开封城岌岌可危,幸而洪水没有入城。到了洪武三十一年,黄河又决了口子,冲塌土城,从北门流入城中,各衙门和民房,有的淹没,有的冲塌,城内大水很久都不曾干。到了永乐九年,黄河又从西北三十里处决口,也就是现在的马家寨、朱家寨之间,朝廷没有办法,就在黄河北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导入黄河故道。以后正统年间,黄河又涨,又改了河道。所以现在不能说一定是闯贼掘开口子,也不能说不是他掘开口子。据学生看来,八成是天灾。天顺五年的时候,黄水也冲进开封,所以开封城门被冲毁的事在本朝就有过两次。天顺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王全都逃离开封,避居邻县。城中官民也都移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说:“从天顺以后,护堤有了经验,黄水不再淹没开封,已经一百几十年了。”

    侯恂说:“虽然以后堤防有法,开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闯贼围困开封,到今年正月下旬才离开。四月间又来围困开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军民,每年修堤防汛,未雨绸缪。今年省城陷于围困,不能修堤护堤,九月初连着下了十多天大雨,黄河暴涨,终于将堤岸冲开口子,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应该说,或是闯贼掘堤,出于人祸,或是河水自己决口,纯属天灾。二者必居其一,尚待查明。如今不是谈论开封如何被淹的时候,还请二位速速派船到开封救人要紧。”

    当时因为黄河已经改流,从封丘到柳园渡,河水很快地变得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沙洲,所以原来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边三十里以上的地方,只有小船仍在封丘岸边停留。

    王燮来到岸边,一面命小船速往对岸柳园渡等候,一面带着仆从、兵丁骑马奔向西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里处上了大船。船上已经装好一百多石粮食,二三百兵丁。趁着有西北风,所有船只一时起锚,向东南扬帆疾驶。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发现从朱家寨到马家寨之间的一段堤上,有许多百姓和闯营将士还没来得及退走,而船要去开封,必须从朱家寨的缺口通过。王燮手下人员看见堤上的义军在向船上注视,便请示是否就从朱家寨缺口进去。王燮严厉地说道:

    “如今流贼大军已经被淹,有何可怕?不从朱家寨缺口进去,大船如何去救开封?走!不许停留!有退缩者斩!只要到达开封,每个船夫,每个将士都有重赏,决不食言。”

    说了之后,他自己立在船头,指挥船只向朱家寨的缺口冲去。他命将船上的火器、弓弩准备好,必要时一面作战,一面冲过。

    留在大堤上的义军将领是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间,他接到闯王和谷英的将令,要他赶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断。但是当时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们独自率兵退走。还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妇女,哭哭啼啼,奔向堤来。在纷乱中,他为着救护百姓,迟了一步,从马家寨灌入的洪水已经隔断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就带着三四百名义军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来他们同大军不通消息,不晓得阎李寨老营是否被淹,倒是听说往东去有许多义军的营盘,因为移营不及被水淹了。他们从阎李寨出发时,并没有带粮食,也没有带干粮,原来想着天明以后会从老营送来吃的东西。被水围困以后,从附近逃上来的百姓多少带了一些粮食,要分给义军。马世耀知道百姓粮食也不多,不肯多要。幸而他和亲兵们来的时候骑了几匹战马,这时只好杀马而食,等着闯王派人来救。他们不但饥饿,而且疲倦,因为白天黑夜都要巡逻,担心这一段堤岸被水冲毁。

    当他们看见扬帆而来的二十多条大船后,起初觉得十分诧异:难道这些船要冲进朱家寨的缺口么?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马招集起来,说道:

    “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开封的,也说不定要来夺我们这一段河堤。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跟他们决一死战。有会水的弟兄请站出来,倘若敌船靠到堤边,就跳上船去;倘若能够夺得一条大船,我们就有办法了。”

    他自己会水,他准备由自己带领会水的弟兄去夺大船,同时他把会使火器的弟兄和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布置。

    这时,船队已经驶近,王燮站在第一条大船上,大声叫道:

    “不管敌人如何,我们一定要冲过缺口。只要过了缺口,到达开封,每人赏五两银子,决不食言!”

    他说完以后,船队顺着缺口的激流,乘着刚增大了的北风,箭一般地向缺口驶去。

    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驶得这么快,知道夺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火器和弓箭。于是堤上登时火器点燃、弓弩齐发,炮声与呐喊声响成一片。王燮的船队并不恋战,一面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面飞速地冲过缺口,向东而去。

    柳园渡是黄河的一个重要渡口,原有一条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经没入黄水之中,北边的一段连着黄河堤,仍然露出水面。老百姓也没有逃走。十五日夜间,当白鸣鹤率领五百骑兵奔到这里时,卜从善已经将朱家寨的河堤掘开了。天明以后,朱家寨以东的守堤义军和民工共两三千人,都退到柳园渡。民工都是开封郊区的农民,看见洪水滔天,一个个村庄被淹,在柳园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后来陆续散去,各自逃生;有不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亲人,在半路或被水浪冲走或筋疲力尽而淹死。驻在柳园渡的义军首领是刘体纯,加上新来的白鸣鹤一股,共约两千多人,如今都听他指挥。刘二虎派多人探路,知道无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园渡堤上等着饿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队顺河堤往东南退去,仍然队伍整齐,旗帜不乱。柳园渡的百姓们对刘体纯和他的手下弟兄印象很好,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个开饭铺的老头喃喃地说:

    “到处都是大水,他们顺河堤要逃往哪儿?唉,他们也够遭殃了!”

    当王燮的船队来到柳园渡时,义军已经退去一天了。他正在向老百姓询问开封情况,恰巧黄澍的仆人李勇泅水来到这里,向王燮禀报了开封水淹的情况,并说他出来时是两个人,那个伙计中途被浪冲走,不知生死。王燮又问了周王和封疆大吏的情况,知道都未淹死,心中感到欣慰,他又问道:

    “北门如何冲开的?”

    李勇实际已经风闻了事情的内情,但是他不敢说出,却回答说:“小人只听说是大水冲开的,别的一概不知。”

    王燮心中一团疑云,但来不及详细询问,便立刻命令二十几条大船乘风扬帆,向开封北门驶去。

    这时黄澍等大群官绅和兵丁百姓,正在盼望有人来救,忽见二十几只大船扬帆,疾驶而来,大家立刻拥到城垛边,向北凝望。有人叫道:

    “好啦好啦,北岸派船来啦!”

    “谢天谢地!”

    当大船离北城还有半里之遥时,黄澍已经认出那在第一条船上站立的官员就是王燮。他感到大出意外,原以为严云京会来,现在竟是王燮先来。在前两次固守开封之战中,他都与王燮共事。在围城中听说王燮受委派为侯恂的监军,他不免在心中略有醋意,认为王燮升得太快。如今故人相见,不觉热泪横飞,他自然地不称王燮为“老爷”,而是扬手高叫:

    “王大人!王大人!”

    别人听见他叫,也认出了王燮,于是城头上纷纷发出激动的呼喊声:

    “王老爷!王老爷!”

    “王大人!王大人!……”

    王燮坐的大船首先落下白帆,放倒桅杆。后边的大船也都跟着落下船帆,放下桅杆。船队鱼贯进入月城门和北门,然后向右转去,靠近城墙里边。登城的礓子作了临时停靠的码头。王燮就从这青砖礓子登上城头。黄澍等人早就等候在台阶口。黄澍和王燮来不及行礼,两人就一把拉住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后来还是王燮先问了一句:“周王殿下何在?”

    “周王殿下在紫禁城城头上,宫眷安然无恙。两天来一府数百口露宿城头,等待河北来救。”

    “抚台大人如何?”

    “抚台大人和镇台大人同在北城,一切无恙,只是仆人兵丁也有逃不及淹死的。”

    王燮没有再问,匆匆向高名衡所在地方走去。别的官员也都在那里。王燮见了高名衡,赶快施礼。高名衡来不及还礼,就拉住了王燮的手,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你来得好,来得好。大家都在盼望北岸来救。来得好,来得好。”

    王燮看见开封城中一片大水,各位官员士绅都露宿城头,狼狈不堪,一阵伤心,不觉痛哭。众官员也都失声痛哭起来。王燮一面揩泪,一面说道:

    “我们身为臣子,死何足惜,眼下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高名衡等都说:“说的极是,先救周王殿下要紧。”

    于是王燮用船载了众官员,驶到紫禁城。其时周王等人正手扶城垛,等待来救。等众官员攀上城头以后,周王才在几个内臣的搀扶下,在城门楼前檐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候众官。众官来到城楼前边,分班向他跪下行礼,他不觉站了起来,向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抓住高名衡的手痛哭失声。文武官员见周王痛哭,也都重新哭起来。城头上的众多宫眷、奴仆和侍卫的兵丁也都欷歔流泪,泣不成声。王燮抢前一步,对周王说道:

    “职臣奉命监军河北,本当纠集人马,过河杀贼,无奈几路人马不能到齐,刘泽清一触即溃,许定国不战自溃,还有山西副总兵周遇吉也是不战自溃,所以来到黄河北岸的只有卜从善、白祁政两个总兵,人马单薄,不能过河来救。臣日夜焦急,无计可施,致开封有今日之灾。纵然粉身碎骨,不足赎臣之罪。到底黄河如何两口并决,微臣至今尚不清楚。”

    周王想回护黄澍,叹口气说:“这是天数啊!不然何以开封不陷于贼手,而陷于黄水呢?天数,天数,在劫难逃啊!”

    黄澍立刻纠正周王说:“殿下,这都是流贼掘河啊。先掘朱家寨,后掘马家寨。两口并决,致使开封全城淹没。”

    高名衡看见王燮的神色,似乎并不同意黄澍的话,怕在周王和众官前发生争执,赶快插言说:“既是天灾,也是贼祸。如今这些话都不必再说了,速速护送王爷殿下和宫眷渡到河北,才是要紧。如今流贼知道开封被淹,说不定会驾船前来劫掠。千万不要在此耽搁。”

    王燮立即指挥二十几条大船,先将周王和各郡王、奉国将军等以及全体宫眷六百余人送上大船,然后将一些职位高的文武大官也送上大船。大船不够,正好百余条小船此时也进了北门,泊在城墙里边,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员和一些有名的乡宦士绅就上了小船,自然一共也装不了多少人。正在这时,忽然传来谣言,说李自成要派人驾船来开封城中,掳掠妇女,杀戮百姓。于是乎大家都惊慌起来,哭哭叫叫,争喊着“救命”。有些官绅赶快向黄澍的随从递上金银珠宝,请求让他们上船逃命。也有些人虽然地位不高,或早已解了官职,因为行了贿,也在第一批上了小船。

    这时王燮派人在城上传呼:从今天起不断地要派船接运官绅百姓,渡往河北,请大家不要惊慌,也不要抢着上船。经这么传呼之后,虽然人们半信半疑,但纷乱的情况好了一些。特别是因为王燮这个人在开封官绅百姓中名声较好,一般人都认为他比黄澍正派得多。

    在大家抢着上船的当儿,李光壂带着两名仆人,匆匆忙忙从东北城角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黄澍已在船上,他高声叫道:

    “黄老爷救我!黄老爷救我!我的家小都在城上!”

    黄澍乘的是最后一条大船,听见李光壂呼救,心中迟疑了一下。按说他同李光壂在患难时期一直共事,应该让李光壂带着家小挤上船来;可是忽然又一想:李光壂的家小还在东北城角,万一耽误了时光,真的李自成派兵前来截杀,岂不晚了?而且,他虽然跟李光壂共事以来,过从亲密,但今后他黄澍不会再到开封来做官,与李光壂不会再打交道了;果真李自成的军队来了,李光壂被杀,反而可使“壬癸之计”少一个人泄露出去。这些想法都是在转眼间翻腾到心头的。他随即大声答道:

    “请老兄稍等一等!如今船上实在挤不下多的人。我马上就派船来,今夜一定将老兄和宝眷接往河北。我在河北等候!”

    黄澍说完,这最后一条大船就驶离城边。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船只纷纷出了北门。李光壂大为失望。虽然他相信黄河北岸还会继续派船接运开封绅民,但听了黄澍的答话,总觉得像是望梅止渴,不由地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反正你用不着我李某了啊!”

    船队的影子渐渐远去。城头上、屋脊上、树梢上一片哭声和叹息。

    王燮因为来的时候在朱家寨决口几乎被义军截住,如今要送周王和官绅北去,便不敢再从朱家寨决口走了。他让大小船只都到柳园渡抛锚,从老百姓家里找了几把椅子出来,请周王、王妃和郡王们坐上,命人抬着上了河岸。那些地位低的姬妾和宫女们只好踏着黄水和泥沙,艰难地跟在后边走。经过这半天耽搁,在柳园渡和封丘之间,河水更加小了,几乎连小船都很难通过。周王和王妃上了小船后,有人撑篙,有人拉纤,小船才勉强向北而去。宫女们和地位低的姬妾只好在泥沙中艰难步行。官绅们也只好这样。黄河滩上,真像出现了一幅流民图,昔日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今天都成了难民。后来周王看了实在不忍,要王燮无论如何将宫眷用船运到河北。在王燮的尽力安排下,才在黄昏时候使所有的宫眷都到了黄河北岸。

    侯恂率领严云京、卜从善、白祁政等众多文武大员在岸上恭迎周王。向周王行礼之后,周王和高名衡等封疆大吏,有的乘轿子,有的乘马,乱哄哄地进入封丘城去。

    走了一阵,乱兵便开始趁着黄昏,掳掠周王的宫女。有的宫女大声呼救,被周王听见,从轿子里向外望了一眼,无力相救,暗暗地叹了口气。侯恂和严云京都装作没有听见。王燮骑在马上,望了卜从善和白祁政一眼,希望他们出来阻止,但两位总兵官都装作没有看见,策马向前奔去。当周王、巡抚等快进封丘城门的时候,又听见背后远处有宫女哭喊的声音。这时黄昏的暗影更重了,层层暮色笼罩着黄河北岸和封丘城。

    黄河决口之后,闯、曹二营的人马,有的因为移营不及,有的因为抢救军粮和辎重,被黄水淹没,损失了一万多人,骡马也损失了数百匹,虽然困在朱家寨堤上的马世耀和几百弟兄已经救回,可是刘体纯和白鸣鹤约近三千人杳无消息。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大军才来到开封西南几十里以外,朱仙镇和中牟之间,立好营寨。而闯王和曹操的老营都驻在尉氏县境。

    李岩和田见秀的人马都有损失。在撤退的时候,李俊因为不忍看着一个村中的妇女儿童全被淹死,率领一批将士抢救出了几十个人。他自己虽会游泳,但因黄水来得太猛,他几乎被大水冲走,幸而有几个水性好的将士拼死相救,帮助他脱离了那股激流,又抓到一块木头,才慢慢地到了干处。

    二十一日下午,李岩的全部人马共三千余人才撤到朱仙镇北边二十里处扎营。除刘体纯尚无消息外,这是最后撤离危险区的人马,也是驻在离黄水最近处的一个营盘。

    这天夜里,李自成派人将他叫到老营议事,直到二十二日凌晨,他才回到自己营盘。顾不得休息,他就向李侔、李俊等将领传达了大元帅的命令:要他们这一营人担负抢救开封难民的工作。这是因为考虑到他们多是杞县和开封周围的人,对开封城比较熟悉,其中许多人都识得水性。同时闯王还告诉他:已经传令全军,凡是水性好的将士都征集起来,归他指挥,务必在三天之内,将开封城中的难民都救出来,有地方去的难民立即给粮遣散,没有地方去的就在朱仙镇收容起来,设立粥厂。闯王还答应另外派一些医生到朱仙镇,抢救那些奄奄待毙的有病难民。

    城中没有淹死的难民除救往河北的以外,尚有两三万人留在城头、屋脊和土街一带。几天来不断有土匪和流氓驾着木筏或船只,进入城中,大肆抢劫,掳掠妇女。还有明朝的总兵官白祁政奉命救开封难民,他的将士也和土匪差不多。所以李岩要救难民,就必须对这些官军和土匪流氓加以剿除或驱赶出城。这就需要准备大量的船只。可是船从哪儿来呢?从朱仙镇到尉氏县境,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平日水流很小,船只很少,而且与黄水无水路可通。有一条流过朱仙镇南边的河是从郑州来的贾鲁河,虽有一些船只,也不能进入黄水。

    李岩要运载将士和粮食进入开封,必须首先解决木筏和船只的难题。可是这一带都是平原,树木在大军停留数月之后,大部分已被砍做柴烧,望去是光秃秃的。不得已只好拆除民房。但这一带由于战争频繁,房屋也破坏得很厉害。一般小的民宅,木料也小,不一定管用,而且得拆毁多少民房才能扎成一只木筏啊!李岩兄弟反复合计,觉得至少得有二三百只木筏才能管用。每只木筏上要有十几个兵丁,一面驾筏,一面随时用火器、弓箭同敌人作战。除木筏外,至少要二三百条木船,有的船专门运载难民,有的船运载将士,保护木筏和运载难民的船。然而这些船只到哪儿去弄来呢?

    从开封往东南到睢州有一条运河通称惠济河,这惠济河从前可以通到开封城内。开封城内的州桥就是惠济河上的一座桥。如今惠济河被黄水淹没了,从开封到陈留北郊一直到睢州一带,一片汪洋。原来惠济河里的船只已被闯营征集了很多,大部分停在陈留县境。义军从东南几个州县征集来的粮草,都是用船只沿着惠济河运到开封附近。如今水来得这么猛,这么大,这些船只都不知驶到哪儿去了。李岩同李侔商量一阵,决定派几支骑兵小队奔往陈留一带,寻找船只。

    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所需要的大小船只从陈留境内的各个地方来到朱仙镇以北,在洪水边一个指定的地方停泊。新扎的木筏也在那里集合。每一条船和每一只木筏上都载着干粮,还备有凉开水,因为开封城内的水尽是黄水,到处漂浮着死尸,已经腐烂,不能饮用。从各营征集来的识水将士连同李岩自己的将士共有五六千人,又经过挑选,只用了三四千人,分为两批,轮换着去营救难民。第一批一千多人在二十五日晚上都上了船和木筏。他们将从两个方向进入城内:一队由李侔率领,从南城进去;另一队由李岩和李俊率领,从繁塔寺、禹王台这一带过去,从宋门进入城内。每一队下面又分成很多哨,哨下边又分小队,每小队都配备有一条大船、二三条小船和一二只木筏,每条船的船头都插一面“闯”字小旗。船夫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答应事完之后,由大元帅多多发给赏赐。

    出发之前,李岩在水边召集大小首领,向他们说明这一次去救开封难民的办法和重大意义。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之邦、河南首府竟然毁于一旦,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想,如果闯王在八月下旬攻城,大概不会有今日之事。但这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露出一字。

    对大小首领们作了简短的训话以后,李岩挥动手中旗帜,登时响了三声号炮,数百条船只和大小木筏,直向开封方向进发。

    王从周和张德耀被分在李侔率领的船队里。他们俩在半月前就认识了。

    张德耀从东城墙跳下后,城上的箭没有射中他,可是他自己摔伤了,又被一块砖头打伤脊背,另一块砖头打中后脑勺,当时就晕倒在城壕旁边,过了好久,慢慢醒来,才忍受着疼痛和饥饿,涉水过了城壕,往郊外爬去。幸好在天明时候遇见了田见秀的巡逻骑兵,将他救到了繁塔寺。在治伤期间,他听到了王从周的故事,知道从周找到的亲戚数口就是他的妹妹、嫂嫂和侄儿、侄女。于是他赶快托人带口信给从周,要同他见面。王从周立刻骑马前来看他。因为是在战争时期的不平常情况下见面,所以格外亲切。郎舅两个在一起盘桓了一天。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天,从周就来看一次德耀。前天闯王传谕,凡是会驾船的、水性好的,都挑出来去开封城搭救难民。他们都报了名。来到李岩营中后,从周担任小头目,德耀就分在他的小队里。

    他们两人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德厚。据德耀盘算,他们的娘早已饿死,决不会看见洪水入城;德厚只有三十出头年纪,一定会在洪水来到之前爬上屋脊,或抓住一块木头,逃出性命。到底逃在什么地方,没法猜到。

    王从周的小队被分给李侔指挥,不从宋门入城,也不去鼓楼和南土街一带,而是穿过南城,分成若干队,去西城门和西北城角(西南城角和南城全被淹没),将困在城上的难民救出。张德耀对这条路线很为失望,因为它离德厚住家的地方太远了。

    进城以后,他们看见黄水中到处漂着大人和小孩的尸体,尸体都肿得很大,发出臭气,上面布满了苍蝇。他们的船只和木筏从尸体旁边经过时,苍蝇“嗡”的一声飞了起来,随即又贪恋地飞回尸体上。

    城内已经发生了战斗,许多地方传来炮声和厮杀声。王从周的小队也遇到两船土匪,一条大船,一条小船。小船被他们用鸟枪打中,敌人一阵慌乱,船就翻了。大船同他们对射了一阵箭,赶快逃走。他们一面救人,一面向西城墙驶去,寻找登城的地方。

    李岩率着另一支船队,经过繁塔寺附近,又经过禹王台北边。繁塔大半截露在水上,大殿的屋脊和寺门的上部也露在水上,有些百姓逃在塔上和殿脊上,尚未饿死,被他们救了下来。禹王台如今像一个孤岛一样,四面被黄水围困。九仙堂的屋脊也露出水面。那孤岛上和九仙堂屋脊上都有逃生的人,看见了船只和木筏大声呼救。李岩没有在这里停留,只派一条小船去向难民们送了干粮,告诉他们等船队返回时再来接他们。

    当小船驶去的时候,李岩在大船上举目望去,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如在眼前。就在前年秋天,他同陈举人等一群社友曾在这里举行社会,饮酒赋诗,没料到从那以后再也不曾来过。就在这两年之内,人事沧桑,恍若隔世。他的家已经毁了,发妻汤氏死去将近两年,祖宗坟墓再也没有机会祭扫。想到这些,他禁不住满怀凄怆,不忍多看,催促船队赶快往宋门撑去。

    由于南城没入水中,所以流出宋门的水势已经平缓。进了宋门以后,船队就沿着宋门大街前往鼓楼,因为他们听说鼓楼上有数百人,一些流氓正在那里将人肉卖钱。船只经过菜根香酱菜园前时,李岩看见房子已经全部淹没在水中,虽然这一家商号和自己在开封的其他家产,自从起义之后就全被官府充公,可是他对菜根香仍然特别留恋。现在这里的水特别深,一点屋脊都看不到了。忽然他在半静止的水面上看见一块漂浮着的匾额,上面竟是他亲手题的“后乐堂”三个字。他感慨地叹息一声,也无意命人将匾额捞出,就催促船队速行。船一阵风似的继续向前驶去。他曾想去汤府附近看看,但举目遥望,那一带也是茫茫大水,只剩下少数高楼屋脊,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他心头一酸,没有停留,继续向西。

    李岩的船队分成五路救人。他自己亲自率领的十条大船、十五条小船和两只木筏在东岳庙杀死了一群强盗,夺得了一只木筏,救了东岳庙大殿脊上的人,然后再继续往西。当船队停在鼓楼旁边时,他听见上边有凄惨的哀号和求饶声,赶快率领二十多名将士登上鼓楼救人。在台阶的尽头处,冷不防遇上抵抗,有五个男人手持刀剑向他砍来,几乎将他砍伤。幸而他的随从们武艺都十分精熟,在仓猝间拔出武器迎战;李岩来不及拔出宝剑,一飞脚踢中了当面大汉的右腕,使大汉的钢刀飞出几尺以外。他的随从们很快将五个坏人全都杀死,又冲上鼓楼,将无处逃走的三个坏人抓到。鼓楼上的难民有一百多人,多是老弱妇女,全被这八个坏人控制起来,搜走钱财,想杀就杀。鼓楼上没有粮食,用锅煮人肉充饥。全体难民虽然没人认识李岩,但是看出来他必是李闯王的一员重要将领,环跪在他的周围痛哭,求他救命。李岩命亲兵将那三个人立时斩首,投尸水中,并将难民们送上大船和木筏。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好生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有一个仆人模样的老年人紧紧拉着那个孩子,随大家一起往外走。李岩忍不住问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仆人赶快站住,恭敬地悲声回答:“回将军老爷,实不敢隐瞒,他是中牟张府的小主人,如今一家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李岩的心中一动,又问:“可是张林宗先生府上的?”

    仆人惊问:“老爷,你是……?”

    李岩说:“你不必问我。我认识林宗先生,往年也曾登门求教。你家这位小主人的眼睛、鼻子颇像林宗先生,所以我一见就觉得好似见过。林宗先生现在何处?”

    仆人常听人言讲,杞县李公子投了闯王,此时恍然大悟,不敢问明,赶快跪下磕头,说道:

    “请老爷恕小人眼拙,竟不记得了。黄水进城之后……”

    “不要哭,慢慢讲。”

    李岩听了张民表淹死的经过以后,不觉顿足叹息,连说“可惜!可惜!”他吩咐一个亲兵,将他们主仆二人搀扶下去,安置在他自己乘坐的大船上。他又对张民表的仆人说道:

    “林宗先生是中州名士,故旧门生很多。倘若你们回中牟不能存身,可以到张先生的故旧门生处暂避一时。再过数年,天下大定,一切就会好了。”

    人们都上船以后,李岩仍同两个亲兵留在鼓楼前的平台上,凭着栏杆,望着满城大水,到处漂着死尸,不觉满怀悲怆,几乎痛哭。他走进鼓楼,从锅灶前拾起一根木柴余烬,在墙上迅速写诗二句:

    洪水滔滔兮汴京沦丧,

    百姓沉没兮我心悲伤!

    他投下木柴余烬,转身退出,挥泪走下鼓楼。

    这时王从周的小队船只和木筏已经在钟楼旁边停下,救了几十个难民,其中有的快饿死了,有的快病死了。他们把这一批难民放在筏上,先给了一些干粮,又给了每人一碗凉开水,嘱咐他们慢慢地吃下去。在这些难民中,张德耀认出一个老婆子,原是德厚家的近邻,去年才搬到钟楼附近来住。这婆子见了德耀,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德耀赶忙问她是否知道德厚的下落。婆子说:

    “我们钟楼上有人看见他同别人坐在一只木筏上,往西城那边去了。”

    德耀和从周听了这话,顿时心中萌起一线希望,立刻率领这一小队船和木筏往西城撑去。

    张德厚此刻确实还在西城墙上。他没有害病,也没有饿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起初他吃的是自己带的一点杂粮,后来有的人病死了,他和别的活着的人就将死者的存粮又分了,将死者的衣服也剥下来穿上。九月下旬的开封天气已经颇有寒意,尤其夜间更是霜风刺骨。由于穿了死人的衣服,他得以抗住寒冷。白祁政的兵船曾到这里来过,把那些有钱、有名的人都救走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官兵也问过德厚:“你有银子没有?有银子就上船,送你到河北;没有银子就别想上船。”张德厚身上虽然带着张民表给他的银子,但他还想留着以后到兰阳去找他的妻子、儿女和妹妹,所以不肯交出来。他想,既然天天有船来,迟早总要救出去的。

    今天的阳光特别温暖。张德厚靠在城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正睡得很踏实,忽然被炮声惊醒,随后听见几个地方都响起了炮声和呐喊厮杀之声。他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爬起来一看,只见官军的船只正在同另外的船只作战。他的眼力很好,远远地看见另外来的船只很多,每条船上都插着“闯”字小旗。近来他暗恨官军,倾心闯王,不料他所期待的事儿果然来了。同伴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闯王的船是来救百姓的,有的说是来抢劫的,也有的说是来捉拿官绅的。张德厚因为听香兰说过李闯王的人马多么仁义,所以默不插言,看着打仗,暗中希望闯王的船只赶快将官兵杀退,好将他们救走。

    正在这时,两条官军的大船靠到城边,吆喝他们赶快上船。他们不敢违抗,都上了船。船上已有不少难民,正在一个一个地被逼着搜身,搜出了一些首饰和散碎银子。官军也来搜德厚,搜出了他的银子。他跪下哀求,说他只有这一点救命银子,要靠这做盘缠,去找妻子儿女。可是官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句,把银子拿走了。他还要再求,看见有的难民已被官军推下水去,便不敢吭声了。这时,官军又去解他背上的小包,他赶紧说明那里面没有银子,都是他喜欢读的闱墨和时文选本以及他在历次考场上做的文章。

    官军根本不听,就把包裹撕开来看。张德厚正感无奈,忽见插着“闯”字小旗的两条大船和几条小船,后边跟着两只木筏向这边冲来,已经近了。他突然眼睛一亮,心中惊呼:“那不是德耀么?!”他又瞪着眼睛一看,看清楚那站在第一条大船头上的果然就是德耀,他的弟弟!他不管身旁官军,大声呼喊:

    “德耀救我!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德耀快来啊!德耀——”

    最后一声还没有落音,突然被一脚踢下水去。他很快沉落水底,又冒出一次头来,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德耀站在船头,正在向另外一条兵船放箭,忽然听见有声音唤他,好熟悉的声音啊!他赶快转过头来,看见几个难民都被踢下水去,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哥哥。他恍然明白那呼唤他的就是哥哥的声音,赶紧对身旁的王从周说:

    “我的哥哥被官兵踢下水去了,快救!快救!”

    王从周吩咐弓弩齐射,火器手施放鸟铳,准备把官兵的船只赶走,再下水救人。官兵不敢恋战,也向这边施放了一阵箭和鸟铳,掉转船头逃走。在对射中,德耀中箭,伤在左胸,突地倒了下去。王从周一面俯下身去抱住德耀,一面下令:

    “船撑快一点,追那只王八蛋船,追!追!”船飞快地向敌船追去。敌船的官兵害怕了,把所有的难民都推下水去,船身减轻,终于逃走了。王从周吩咐将船停下来,抢救德耀;又命一条小船去打捞德厚。

    德耀躺在从周怀里,眼睛紧闭着。他中了两支箭,一支正中在左胸上边。从周拔出箭来,血向外汩汩地流着。从周连声呼唤:

    “张哥!张哥!”

    德耀没有做声。从周又连着呼喊几声,德耀才慢慢地睁开眼睛,但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不断地打量从周,好像已经认不清了,慢慢将双眼闭了起来。从周听见他声音模糊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嫂子!……我,我不能看见你们,你跟小宝们了!……嫂子,我哥死了!你同小宝们在哪儿?德秀……跟你在一起么?……”

    王从周哭叫:“张哥!德耀哥!我是从周!你不要死啊!我会请老神仙赶快救你,你不要死呀!”

    张德耀忽然重新睁开眼睛,眼光也稍微亮了。他定睛望着从周,望了片刻,随即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有气无力地说道:

    “从周,我活不成了。打过了这一仗,你千万到兰阳县,把嫂嫂他们接出来,带到闯王营中也好,带到汝宁府也好,你就同我妹妹赶快成亲吧。我的嫂嫂年纪还轻,你要当亲嫂嫂看待,把她养老送终。我这话你可记清了?”

    从周哭着说:“德耀哥,我一定记清。你放心,我一定记清。”

    德耀又艰难地说道:“一家人都死绝了,两门头只守着一根孤苗,就是我的那个侄儿,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又合了起来。从周再呼唤也呼唤不醒了。从周站起来,掩面痛哭。这时那条小船已经回来,告诉他德厚的尸首没有打捞起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命令他的小船队往西门追去,剿杀官兵。他站在船头,环顾周围,但见滔滔洪水,到处漂着尸首。有的人是刚刚从船上中了弓箭或炮火倒在水中的,鲜血染红了黄水。

    李岩在周王府午朝门与巡抚衙门之间遇到两起抢劫的官兵,打翻了三条白祁政的兵船,其余逃掉了。他听见近西门处有呐喊声和火器声,随即率领几条快船赶来。等他到了王从周小队的作战地方,看见敌兵已被赶跑,水面上平静无事。他登上西城楼,纵目四望,看不见洪水边际。他想着这几天闯王忙于安顿人马,面色憔悴,心思沉重,还不曾有工夫计议别的问题。他站在城头,望了一阵,心中问道:

    “开封全城淹没,下一步大军将往何处立脚?”

    他暗暗地发出来一声叹息,没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