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沉舟问道

    崔钰蹲在观门残碑上,数着第七日最后一粒雪子坠地。青崖道人闭关前刻在冰墙上的卦象还在淌水——坎为水,水成冰,终究是空空如也。

    “师父啊师父,”他咬了口辣雪莲炊饼,被呛出两滴泪,“您算准了七日内无人问津,却算不准这第十八日的炊饼能辣死道人。”

    山道忽然起了雾。

    雾是玄色的,像官老爷轿帘的里衬。雾中传来靴底碾碎冰碴的声响,七浅三深,与这山林里的鸟叫声莫名合拍。

    “好雾。”崔钰对着雾中模糊人影笑道,“寒疆的雾像刀子,长安的雾似绸缎,阁下这雾——”他忽然甩出粒雪莲子击碎三丈外冰锥,“倒像是刑部大牢的湿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

    雾散处露出个青衫书生。二十出头年纪,眉眼生得极周正,可那周正里又藏着三分讥诮。他腰间玉带扣雕着狴犴兽,本该威风凛凛的镇狱神兽,偏被他系得歪斜如醉汉。

    “好眼力。”书生拍去袖上雾珠,指节分明的手上布满墨渍,“刑部的雾沾着血腥气,户部的雾掺着铜臭,工部的雾混着木屑——在下谢沉舟,携三斗官场浊雾,特来换一捧道观清雪。”

    崔钰的竹杖突然点在谢沉舟足前三寸。谢沉舟的名字他听过,这个几年前的探花郎,自从穿上朝堂官服起,就与九千岁极不对付,这些年来一路惨遭贬谪,与沉舟二字倒是相得益彰。

    “谢大人升堂时摔的惊堂木,可比工部侍郎砸茶碗响亮。”崔钰异色双瞳映出书生袖口暗纹——那是御史**有的青雀补子,却被人用墨汁涂成了乌鸦。

    谢沉舟抚掌大笑,震落发冠上的冰凌:“三日前我参兵部吃空饷,今日他们就给我安了个‘乌鸦御史’的名号。”他突然解下玉带掷向雪地,狴犴兽眼珠迸裂,滚出颗带血的蜡丸,“道长可知,这丸中藏着什么?”

    “总不会是长生药。”

    “是户部给九千岁的寿礼单。”谢沉舟靴尖碾碎蜡丸,血渍在雪地逐渐湮没,“黄金八千两,珍珠十斛,另有寒疆玄冰魄雕的送子观音——你说奇不奇?阉人要送子观音?”

    崔钰的竹杖突然挑起谢沉舟的下巴。杖头阴阳鱼转得疾了,竟映出书生眼底深藏的倦意:“谢大人舌底含着鹤顶红,袖中藏着砒霜,靴筒里还有把淬毒的袖箭——到底是来求道,还是来求死?”

    山风骤紧。

    谢沉舟的笑意冻在嘴角:“去年重阳,我查出礼部用赈灾银给贵妃造琉璃塔。他们把我外放去管黄河纤夫——道长可知纤夫号子里唱的什么?”

    “总不是《清心咒》。”

    “‘官老爷的船啊九丈九,纤夫的命啊不如狗’。”谢沉舟突然扯下发带,乌发披散如墨,“回京那日,九千岁的干儿子当街纵马踏死卖炭翁。我拦马理论,他送了我这个——”他转身露出后背,官袍下纵横交错的鞭痕组成了个“忠”字。

    崔钰的竹杖顿在半空。杖头阴阳鱼吞了片雪花,似乎是在说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痴儿。

    “所以谢大人要入我道门?”

    “我要学最狠的道术。“谢沉舟眼底燃起幽火,“学成了,先去钦天监烧了九千岁的命盘,再去地府撕了生死簿!”

    崔钰忽然大笑,震得檐角冰棱簌簌而落。他引着谢沉舟穿过三重庭院,在青铜棺椁前驻足:“三年前漠北狼主来求长生,师父让他躺进这棺材。你猜怎么着?”

    棺盖应声而开,寒气中浮出张冰雕美人面——赫然是九千岁的容貌!

    “狼主出棺时,怀里揣着九千岁与漠北的密信。“崔钰屈指弹碎冰雕,“三日后,漠北三十八部联军就换了主帅。”

    谢沉舟瞳孔骤缩。他忽然跪坐在星图地砖上,手指抚过一道陈年血痕:“青崖道长当年剖腹藏镜......”

    “师父藏的不是镜,是天下人的眼睛。”崔钰掀开东厢房的寒玉棺,棺底金针随星斗流转自行游走,“谢大人可知,为何你这般聪明却处处碰壁?”

    “缺个师父?”

    “缺个痴字。”崔钰突然将谢沉舟推进棺中,“以前的我也像你现在这样,总想烧命盘、撕生死簿,却不知命盘是人心烧的,生死簿是自己写的——躺稳了!”

    金针刺入百会穴的刹那,谢沉舟看见万千星斗坠入瞳孔。寒玉棺的裂痕里渗出地火厅的硫磺味,混着守心坪的药香,竟酿成坛醉人的酒。

    “道法不是刀,”崔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是握刀的手。手若只知杀戮,与刑部刽子手的鬼头刀何异?”

    谢沉舟想反驳,舌尖却尝到雪莲的苦香。金针游走间,他看见二十岁的自己跪在金銮殿前,手中奏折被北风吹成纸钱;看见九千岁把玩着玄冰魄雕的送子观音,观音眼里淌出血泪;最后看见崔钰的异色双瞳——左瞳映着寒疆地火,右瞳盛着长安星河。

    三更梆响时,谢沉舟浑身湿透地爬出棺椁。崔钰正在廊下煮酒,酒香里混着句谶语:“谢大人可知,为何栖云观的雪是青的?”

    “总不是染了谁的血。”谢沉舟也学着崔钰说话的样子。

    “是染了太多人的痴。”崔钰甩来盏温酒,“青是痴心不改,是飞蛾扑火,是——”他忽然指向山下,王寡妇家的炊烟正融进夜色,“是凡人明知世事艰难,仍要腌那辣嗓子的雪莲。”

    谢沉舟举盏的手顿了顿。酒液凝成冰珠,他依稀看到那珠中映出个青衣小吏正在灯下修堤防图——那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像极了黄河岸边的镇水铁牛。

    五更天时,闭关的青崖道人突然出现在檐角。老人独眼映着启明星,藤杖点在谢沉舟眉心:“小子,你袖中的砒霜还要藏多久?”

    谢沉舟苦笑。他掏出个玉瓶倒出药丸——竟是裹着糖衣的安神丹:“自从见过黄河浮尸,我便再不敢寻死了。这假毒药......防的是自己的怯懦。”

    崔钰的竹杖突然挑起个雪团砸中观门。门开处,山道尽头隐约有火把晃动——九千岁的缉骑到底循着官道追来了。

    “谢沉舟,”青崖道人将桃木剑抛入他怀中,“去把东厢房的窗缝削宽三分——雪见草要长,总要见过血。“

    “是,师父。”

    星斗西斜时,栖云观新悬的匾额突然亮起朱光。谢沉舟握着刻刀的手仍在颤抖,刀下“清心正道”的“正”字却已有了三分风骨。

    崔钰倚着残碑啃完最后一口炊饼,坐等着山下马队的到来,炊饼辣味混着血腥气冲上鼻腔,他忽然想起师父的话:“痴儿,辣的不是雪莲,是这滚烫人间。”